陈 颐
二十世纪以来人们越来越关注语言,认为语言不像其表现的那么中立客观,人们使用语言表达,同时语言也在影响并塑造人们。“当人们受思维引导选择特定的语言表达时,对现实生活中事物的感知也会影响对这些事物的描绘。即使两个外延相同的词,人们在使用的时候也会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其中一个,而放弃另一个”(Lakoff:39)。而人们的喜好极具主观性,同他的性别和所处阶级密切相关。二十世纪初期,美国小说家夏洛特·帕金斯·吉尔曼(Charlotte Perkins Gilman)就已经敏锐觉察到性别同语言之间的权力关系,并且在其女性乌托邦代表作《她乡》(Herland)中表现了当时的女性主义思想:女性不仅被看作是有道德的人,而且是有理性的人,她们应该采取和男人一样的方法,来努力取得人类的美德(沃斯通克拉夫特,1996:48)。
目前国内对吉尔曼的研究以曾桂娥的《乌托邦的女性想象:夏洛特·帕金斯·吉尔曼小说研究》为代表,该书以吉尔曼的几部乌托邦作品为研究对象。受此启发,笔者主要聚焦吉尔曼《她乡》中的语言与性别。在很长一段时期里,作家总是在文学作品中赋予男性明确的主体性,而把女性视为沉默的客体,作品中女性的声音软弱无力,因为她们被剥夺了话语权,游离在父权社会以外。语言从来都不是中立客观的,它被深深烙上父权思想的痕迹。而吉尔曼,一位年轻的女性作家,选择乌托邦文类来表现当时不断发展的女性主义思想。这种女性主义哲学思想只有在女性作为主体而非客体存在的世界才能充分体现,因此她在其代表作女性乌托邦小说《她乡》中试图运用新的语言策略来表现女性,体现小说中女性的主体性,为她们在男权社会中争得一席之地。
语言有助于观念的形成,其背后隐藏着意识形态。肯尼斯·柏克(Burke,1968:163)认为:“意识形态就是一些观念的汇集,这些观念相互冲突,都试图为各自的行为正名”。吉尔曼在早期的短篇小说《黄色壁纸》(TheYellowWallPaper)中描述了男性语言对女性的压迫,但吉尔曼并没有指出一条明路打破这种现状。在后期作品中,吉尔曼开始探索有效的方式以重建性别同语言的关系。在《她乡》中吉尔曼用母性话语解构男性话语主体同女性沉默客体之间的二元对立,虽然有时这种母性话语模式也会陷入新的对立关系。在男性主导的世界以及男权文化中,吉尔曼一开始就提出这样的问题:“历史就是,或者说应该是关于我们这个民族生活的故事。而男人所写的历史是怎样的呢?是充满战争和征服的历史”(Cutter,1999:111)。对吉尔曼来说,历史就是“他的故事”(his story)——对男性主体统治地位的记录。但这种男性中心论偏见的基础是什么?吉尔曼相信语言是以男性为中心的,而女性则是由同男性的关系界定的。因此,吉尔曼通过《黄色壁纸》这个“他乡中她的故事”(herstory in hisland)——父权话语和文化框架内女性的故事——表现女性试图逃脱性别的语言牢笼。小说中的黄色壁纸代表了一种新的女性观,是吉尔曼试图用来对抗男性话语的武器。
虽然《黄色壁纸》描述了女性被困于男性话语中,但是吉尔曼却无力打破这种束缚女性的牢笼,女性仍然是沉默的他者,只有在壁纸这个牢笼中独孤终老。在《她乡》中,吉尔曼弥补了她在《黄色壁纸》中留下的遗憾。《她乡》并非单纯讲述“她乡中他的故事”,而是讲述了三个男性闯入另一个由女性主导的世界,在这里男性不再是两性二元对立中占优势的那一方,他们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语言环境。吉尔曼在颠覆以往父权文化中的性别和语言政治的同时,也尝试书写西苏所说的“另一种故事”。在《她乡》中,吉尔曼创造了非男性为中心的语言和文化,试图打破父权文化中的二元对立。《黄色壁纸》中沉默的女性在《她乡》中成为话语的创造者,而占统治地位的男性来到她乡后只能通过模仿学习她乡的语言。
“她乡中他的故事”批判了父权社会对男性特质和女性特征的人为建构。在吉尔曼的作品中,将对性别的解构同女性语言结合在一起,清算了长久以来隐藏在语言中的性别政治。当面对拒绝成为男性客体的女性时,男性自我的身份认同受到威胁,在语言中情况同样如此。她乡的居民使用的是母性语言,闯入她乡的三名男性逐渐掌握她们的语言。掌握她乡语言的过程其实也是三名男性思想观念发生变化的过程,一旦在母性语言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他们便很难再回到父权话语中去了。吉尔曼利用发生在三位男性身上的变化,说明象征性语言可以由一种新的语言形式取代,这种新的母性语言认为话语是一种对话和理解的工具,而不是用来掌控他人的工具。
在她乡,两性差异并非一种关键性存在,主体性并不是建立在对“他者”压迫的基础上,性别差异也不存在。男性有阴茎,但这并不决定什么,并不能成为男性主体建构的基础。有关性别同语言的关系,人们普遍认为性别差异造成了人类同语言的关系。性差异——刚开始只是生物性、生理学的,同生育有关——逐渐将主体间关系的差异转变成一种象征性契约:存在于权力、语言和意义之间的差异。她乡中存在这样一个事实:差异存在,但这种差异并非父权社会中消极意义上的差异,差异成了一个积极的过程,这里的人们可以根据差异自由地脱离外在的群体。现实社会中,人们只是一味根据差异划分各种群体,而在她乡中,差异仍然存在,但此差异非彼差异。
传统文化中的命名行为是一种权力政治的体现,反映出父权社会中父亲在家庭中的绝对地位。在父权社会,父系命名是对阴茎法则的强制实行,将女性视为父亲同丈夫间交换的客体。泰利认为他未来的妻子艾黎蒙在婚后应该随夫姓,因为“妻子是一个属于男人的女人” (吉尔曼,2003:126)。然而在她乡,名字并不表现这种所属关系。孩子并不随母亲姓,她们的名字主要反映她们的个性特征。正如毛黛(Moadine)告诉泰利的那样:“我们许多人后来在生活里也有别的名字——形容用的,那是我们争取来的” (吉尔曼,2003:81)。通过名字,她乡的每个人都表现出不同的特质,但这种差异并非用于驱逐和限制,这种差异允许不同,却并不包含等级关系。这种积极的差异没有将这个世界划分为两个种类:拥有自己名字的主体(男性)和被命名的、作为他人所有物的客体(女人和孩子)。
吉尔曼在小说中通过命名行为强调差异是建立在个人的长处而非弱势基础上的。她乡当时的国母“欧—度眉拉”(Odu-mera),其名字来自她的领导才能,“她在小时候就被称作‘眉拉’,意思是‘思想者’。后来就加了‘度’,度眉拉——智慧的思想者,现在我们称她为‘欧-度眉拉’——伟大和智慧的思想者” (吉尔曼,2003:81)。这就是她乡人们的命名方式,同现实社会中体现所属关系的姓氏完全不同。这个世界的集体观指导着这些女性,她们同男性一样充满理性,并且认识到个体间存在差异,但这种差异并不能决定谁更优越。吉尔曼没能避免大多数乌托邦中存在的二元对立——乌托邦世界同真实世界间的二元对立,但是吉尔曼的乌托邦建立在集体行为之上,而不是建立在对“他者”的压迫基础上。当然,人们不禁会怀疑是否存在一个没有二元对立的社会,差异是否不必通过强制性而呈现。二元对立成为人类的思维模式,要完全消除二元对立是不可能的,但是两性的二元对立之所以受到女性主义的不断谴责是因为它是一种内含等级制的二元对立。吉尔曼通过强调公有和集体来超越二元论,她乡的女性努力使整个集体变得更美好,而不是去压迫沉默的“他者”。
在传统文化中,生育并照顾小孩似乎是女性的天职。南希·乔多罗(Nancy Julia Chodorow,1978:3)在《母职的再生产:心理分析和性别社会学》(TheReproductionofMothering:PsychoanalysisandtheSociologyofGender)中提到,“由于在女性生育、哺乳和照顾小孩的责任之间存在着某种自然的联系,同时对婴儿的照顾会一直持续到幼年阶段,因此女性的母职被视为理所应当。女性的母职对于家庭结构,两性关系,女性的意识形态,劳动分工以及家庭内部的性别不平等都有着重要影响”。更为重要的是母职观念是如何通过社会和家庭的发展,一步一步沉淀下来,成为男权文化的精髓。“她乡中女性的生育与性无关,母职与性分离。‘女儿国’的存在和单性繁殖是一种隐喻,象征着父权的消解以及女性对自己身体的完全自主权”(曾桂娥,2012:59)。因此,她乡建立了一种新型的母性语言,以区别男性社会中具有性别偏见的语言——它建立在集体制,而不是二元等级制基础上。不同于以男性为中心的话语,她乡的语言并不关注女性的不足和缺陷。心理语言学家认为俄狄浦斯危机是个体进入象征语言的一个重要结点。帕特里夏·沃(Patricia Waugh)指出,弗洛伊德和拉康都没有进一步探究前俄狄浦斯阶段,也没有关注母亲作为一个主体的地位,在他们看来,母亲始终是个“他者”(Cutter,1999:121)。事实上,一些理论家指出语言可能存在于前俄狄浦斯阶段。吉尔伯特(Sandra Gilbert)和古芭(Susan Gubar)质疑语言是否一定要反映父亲的准则,俄狄浦斯阶段很可能是对早期某个时刻或者父亲权力的反复修正,尽管显而易见它体现的是父权制的法律,但是它并不一定同语言背后的权力纠缠不清。在《她乡》中,吉尔曼考察了母亲作为主体的地位,创造出一个并不存在的母性话语。
在没有父系准则的土地上,没有菲勒斯(Phallus)这一超验能指,语言围绕在母性周围得以形成。这种母性语言能在一定程度上减弱父权语言和作为超验能指菲勒斯的力量。一开始闯入她乡的三个男性试图掌握她乡的语言,因为他们认为只要掌握了她乡的语言就能掌控这群女人,体现了父权社会中语言同权力的合谋关系。但是对她乡的女性而言,教会三位男性学习她乡语言是为了更好地交流,学习他们的文化。因此她乡的历史并不是征服女性身体的历史,也不是有关男性话语的故事,而是三位外来男性如何逐渐了解掌握语言,和掌控“他者”并非必然相连。在她乡,母职已上升为一种宗教信仰。她乡的人们逐渐形成范所说的“母性泛神崇拜”(Maternal Pantheism),将她乡的所有居民相互联系起来,并同自然联系起来:“地母孕育果实,她们只吃母亲之果——种子或蛋或它们的产物。她们因为母职而生,因为母职而活——对她们而言,生命就是母职漫长的周期” (吉尔曼,2003:67)。范虽然不能准确地描述她乡的母性宗教,但他也意识到这种特别的母性话语存在的可能性:“我迷糊了。听一堆女人谈论‘我们的孩子’!我猜蚂蚁和蜜蜂也会这么说——也许就是这么说” (吉尔曼,2003:77)。在这个前俄狄浦斯世界,她乡的居民发展了独特的集体母性话语,也就是范提到的“蚂蚁和蜜蜂”的语言。在此,吉尔曼重新恢复了母性话语以对抗父权制语言。
虽然吉尔曼在作品中没有对这种语言进行细致说明,但她比很多女性主义作家走得更远。母性语言并不是静止、铁板一块的,它包含多种声音,不断成长、发展和变化;它不是一件既成品,而是一个开放的过程,如不断变化的她乡的法律。毛黛告诉三位男性她们没有一条法律超过一百年,大多数法律的历史都不足二十年,法律不是建立在旧体系基础上,而是随着社会的变化而不断修正。因此,她乡一直都在不停成长、不停变化,如范所言:“生命对她们而言就是成长,乐趣就在成长的过程,责任也是” (吉尔曼,2003:110)。 语言因此成为表现成长、进步和发展的手段。她乡的语言像音乐一样优美动听,并且混杂了各种声音,范第一次听到她乡的语言“听起来一点儿不像鸟唱,好像压抑的笑语——快乐的小声音……”(吉尔曼,2003:17)。此外,她乡的语言虽然简单,却相当丰富,准确记录了不断发展变化的她乡情况。相比父权话语的独断僵硬,音乐般悦耳的她乡语言强调对话、转变和即兴表现。在她乡,语言真正成为一个多声糅杂的指意过程。
随着故事的发展,三名男性意识到虽然菲勒斯标志着他们同女性的差异,但菲勒斯并未赋予他们掌握所有话语情景的超验能指。她乡的女性并不能理解泰利说起的性,当然他指的是男性的性,泰利深信那是“生命力”。在她乡,菲勒斯没有赋予三位男性驾驭“他者”的特权,缺少一个超验能指以及父权社会中的传统词汇,他们无法把握这里的话语,诸如“处女”“家”“家庭”“爱国主义”和“妻子”等词汇在她乡完全没有意义。当她乡的人们邀请他们公开演讲介绍他们的文化时,泰利自豪地认为面对一群年轻女性群众,他一定会成为她们眼中的“权威”,但是很快他们就发现这群女人控制着话语权,控制着信息生产:“她们有种机械设备和家乡的几乎一样好,可以传递信息”(吉尔曼,2003:71)。在她乡,女性控制着话语机器,三位男性开始意识到菲勒斯的权威并不能让他们拥有掌控一切的权力。
吉尔曼通过泰利的例子说明了她乡的语言如何破坏菲勒斯这个超验能指以及其对语言和性的控制。泰利身上的男子气概有时会突然爆发,这时他会有效利用这种机会,把自己当作展览的物品,习惯性地去取悦她乡的女人。她们于是聚集在他周围,像欣赏展览品一样注视着他,饶有兴趣。这时以男性为中心的语言成为凝视的对象,变得虚弱无力。泰利一直努力控制话语主动权,但面对女性话语占支配地位时,他开始结巴了:“去她们老祖母的心态!她们当然无法了解一个男人的世界!她们不是人类——她们不过是一群女——女——女性!”(吉尔曼,2003:86)。泰利作为菲勒斯的象征,在面对单性生殖的女性时,却变成被女性凝视的小丑。在一个单性繁殖的世界里,菲勒斯在传统父权社会作为掌控性和语言的工具全然失去了它的意义和力量。
当泰利的话语变得无力时,他尝试用另一种直接的暴力方式来强调自己的男性力量。在同艾黎蒙结婚后,泰利强迫妻子同他发生性关系:“泰利把他认为女人喜欢被人驾驭的信念付诸实行。借由蛮力,凭着极端男性的骄傲和热情,他想要驾驭这个女人”(吉尔曼,2003:140)。然而,艾黎蒙同父权社会中的女性完全不同,她并不向泰利屈服,她拼命挣扎,直到有人赶过来帮助她。此外,艾黎蒙以一种非常直接的方式对抗以男性为中心的理论,正如泰利向范抱怨:“她踢我!”“她跟马一样强壮,如果你那样踢一个男人,他当然孤弱无助。若是稍有良心的女人——”(吉尔曼,2003:151)。事实上,泰利是个大男子主义者,面对艾黎蒙的反抗,他完全失控了,一心求助于他的男子气概来征服艾黎蒙。显然,泰利认为男性的力量体现在征服沉默、被动的女性身体,因此,当艾黎蒙奋起反抗,消极的女性身体突然变得积极时,泰利的惊讶可想而知。正如伊瑞格瑞指出的,当男性发现他想象中的客体事实上并非客体时,他一定会感到惊慌失措。泰利得知艾黎蒙对此不满,他却束手无策,他的男性权力不止一次在她乡受到挑战。
当泰利要离开她乡时,她乡的人称呼他们为“绅士”(gentlemen),希望他们不要对外泄露有关她乡的一切。起初泰利拒绝她们的请求,并抗议说:“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组织探险队,强迫开出入口进来这个她乡”(吉尔曼,2003:154)。她乡的女性告诉他如果他这样做,那她们只能将他永远囚禁在她乡,泰利屈从了,承诺绝不泄露她乡的情况。泰利想用武力攻破她乡的想法无法实现。在吉尔曼的另一部乌托邦小说《与她同游我乡》中,泰利并没有再回到她乡,也没有向其他人透露她乡的事情。在小说的最后,词语(word)战胜了菲勒斯。特别是在她乡,词语成了真理和自由的代言人,而不是具有破坏性、强制性的父权力量的帮凶。至此,她乡中的话语脱离了男性权力的束缚,实现了话语的净化。
她乡的语言能够带来变化,部分原因在于它不是二元的。传统的二元对立暗含特定的等级关系,其中女性常常同一些次要消极的词汇和特点联系在一起。在她乡,吉尔曼表明不管理论上还是实际生活中,二元对立都不存在。更进一步说,由于她乡只有一种性别,因此不可能存在性别上的二元对立。即使三名男性闯入她乡,也不可能带来观念上的彻底改变。不管在当时她乡社会还是在她们的文学作品中,男性早已销声匿迹,看不到男性存在的任何迹象。她乡的文明建立在集体劳作的基础上,如范说道:“她们没有战争,没有国王,没有贵族。她们是姐妹,并且她们一同成长一同进步,不是通过竞争,而是通过集体行动” (吉尔曼,2003:66)。
她乡的语言改变了闯入她乡的三名男性,使他们明白不能通过控制语言来控制这个世界。当泰利得知以男性为中心的力量也有其限制,特别是杰夫已完全被“她乡化”(Herlandized)时,他感到惊慌失措。即使是小说的叙述者范,这个看似公正客观的叙述者也经历了深刻的变化:“现在,我因为努力解释,开始比较看得清楚正反两面,看见我的土地上令人痛心的缺点和她们美丽的成果”(吉尔曼,2003:145)。在范心中,有关“什么才是本质的”也在悄然发生改变。在凯特·肖邦(Kate Chopin)的《觉醒》(TheAwakening)中,罗伯特在面对艾德娜坚定捍卫自己的主体性和话语权时的黯然失色,而范却能够理解并接受女性主体性和话语发生改变。如果说凯特·肖邦的《觉醒》塑造了艾德娜这个新女性的形象,那么吉尔曼的《她乡》不仅塑造了新女性的形象,也塑造出新男性的形象,在吉尔曼的理想人类社会中,新女性和新男性可以和谐共存。
吉尔曼的乌托邦观念提供了一种新模式,颠倒了父权文化中语言和性别政治间的关系,使男性从合谋者的角色转变为合作者。通过重新建立同“他者”间的关系,吉尔曼重新确定了语言的功用。语言不是男性实行强制支配的工具,而是建立在共同基础上建构两性主体性的工具。吉尔曼具有开创性的眼光使读者同时看到“他的故事”(his story)和“她的故事”(her story)。而在现实世界,女人被排除在历史之外,范对此解释道:“我们说男人们、男人、像男人、男子气概,和所有与男性相关的字眼,我们心里背后摆着一个广大模糊拥挤的世界景象和其所有的活动……当我们说起女人,我想到的是女性——这个性别”(吉尔曼,2003:145)。
在父权历史这部巨著中,男性和语言合谋压制女性,女性成为男性历史中的脚注。然而吉尔曼在《她乡》中改变了这种情况,使男性和女性在话语模式上形成新的合作关系。范和他的同伴知道在这里女人也是人类的一部分:“现在,我们已经很习惯把女人看成人,不只是女性而已;各种各样的人,做着各种各样的工作”(吉尔曼,2003:146)。他们开始明白女性在语言中不是无足轻重的,女性也有自己的主体性,是他们在话语中的合作者。在《她乡》的续篇中,范和依拉朵回到“我乡”,但范仍然保留了他的观点:把女性看作主体而非客体。同时依拉朵也学会将男性看作同女性一样的人。吉尔曼相信只有同时实现两性的主体性,人们才能和谐共处,而这其中的关键就是语言。
她乡的语言改变了三名男性,更为重要的是它旨在改变诸如有关语言和性别的观念。当读者在阅读《她乡》的文本时,他们同时发现两性的主体性。虽然小说发生在一个遥远的国度,但它却鼓励读者再次审视自己的世界和同性别语言有关的观念。如果说《黄色壁纸》讲述的是“他乡中她的故事”,是对女性主体性的摧毁,那么《她乡》讲述的就是“她乡中他的故事”,是有关男人和女人主体性的故事。语言是产生这种变化的关键,世界可以通过词语得到改变。在她乡中,不是母亲,而是母性语言为她们的世界和她们的词语带来转变。吉尔曼创造了一种新型语言,这种语言是开放的,没有对立面。因为只是用来交流的工具,因此也没有等级,吉尔曼从语言内部对这种固定的对立思维方式重新进行阐释。在女性乌托邦小说中,吉尔曼的作品首次将母性语言拔高到父权话语的位置,使两性在新的话语模式中形成平等的合作关系。
语言学家费尔迪南·德·索绪尔认为语言是一个符号系统,而皮埃尔·布尔迪厄认为语言是一门政治经济学。“文学场由不同资本和权力交互形成,从文学场的角度思考文学,就是从一个空间结构和关系结构出发考察文学的意义”(张意,2011:582)。在女性乌托邦小说中,吉尔曼通过语言来建构乌托邦社会。吉尔曼在《妇女与经济》(WomenandEconomics)中提出这样的观点:“性-经济关系”限制了女性的生活,使她们逐渐沦为以“性功能”为主的生物。随着资本主义的蓬勃发展,从经济角度来审视女性的社会地位是资本主义背后强大的父权机制。要提高女性的地位,不仅要从经济入手,更要改变其背后的运行机制,因此,吉尔曼从母职出发,利用语言这个重要媒介,在小说中虚构出一个建立在母职基础上的女性乌托邦社会。在这个社会里,人们摒弃了独断僵硬的男性话语,使用强调交流合作的女性话语,从根本上解构男女对立的二元制。《她乡》利用语言打破了隐含在《黄色壁纸》中的父权制结构,将一种新型的女性话语提高到父权话语之上。《她乡》给吉尔曼提供了一个机会,可以修正以往男性世界的历史。既然男权中心论是人为建构的,那么适时重新建构也无可厚非。吉尔曼像她乡中这群不驯服的女性一样,坚持要求创造描述周遭世界的语言,而不能由语言来创造这个世界。借此她们能够重建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不管男性还是女性都是语言的主人、演说者,而不是语言的副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