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Woman Warrior汉译本的“文本变形”倾向

2020-06-22 08:02申雨夕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贝尔曼孟姜女原文中

申雨夕

引言

TheWomanWarrior(汉译《女勇士》)是美籍华裔作家汤亭亭的代表作。作为一部“中国外衣”下的美国书,《女勇士》自发表以来便受到了国内外学界的高度关注。就其在中国大陆的译介来看,最早出现的是一九八一年的节译本,直到一九九八年漓江出版社出版全译本《女勇士》(译者李剑波、陆承毅)才与广大读者见面,二○一八年新星出版社又出版了新译本《女勇士》(译者王爱燕)。中国学者前期研究比较多地聚焦了汤亭亭美籍华裔女作家的身份。相较于以赵建秀为代表的一批同样在英语语言文化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华裔学者,中国学者对汤亭亭相关传统中国故事的文化改写似乎采取了一种更加辩证和宽容的态度,并试图将汤亭亭的文化改写理解成一种具有反抗意识的写作策略(宋占业,2005;蒋丽平,2011;杜涛,2012)。

由于汤亭亭文化身份的特殊性,该作品杂合中美两种文化元素,这也为翻译带来了挑战,因而十分具有研究价值。国内早在二十世纪就出现了TheWomanWarrior的中文全译本,且前期对该作品本身的文学研究也已取得丰硕成果,但二○一○年之后内地学界才对其汉译本展开针对性的研究,其中不乏对作品汉译本“文化回译”现象的关注。这是因为该作品是用英语写就的中国故事,将其回译成汉语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一项特殊的翻译活动。与此同时,学界对于作品本身的解构性研究思路也延续到了其汉译研究中来(黄伟龙,2017;周文革、杨琦,2017)。上述汉译研究从跨语际的视角为该作品本身的研究提供了一个参照坐标,使人们将目光从英语原文移至汉语译本,为两种文化的正面碰撞提供了一个连接的平台,从而能够更好地理解作者在两种文化交锋的“第三空间”如何明确自己的文化身份。

但该作品的汉译研究目前也存在不足,最主要的方面就是引言部分提及的译本选择的局限性。对比研究可以为流散文学的翻译研究提供一种新思路,在跨文化的视角下更好地进行翻译批评和翻译实践。本文以中国大陆分别在一九九八年和二○一八年两个汉译本为对象展开对比研究,借助法国翻译理论学者安托瓦纳·贝尔曼的研究成果,分析这两个译本中出现的对原文文本的变形倾向,从而探究这些“文本变形”对塑造作者汤亭亭流散文化身份有何影响。

贝尔曼的“文本变形倾向”

安托瓦纳·贝尔曼(Antoine Berman, 1942-1991)是法国当代著名翻译理论学者,同时他也从事了大量拉美文学作品和德国哲学作品的翻译实践。“文本变形倾向”(textual deformation tendencies)这一概念在其一九八四年发表的《翻译与异化》(TranslationandtheTrialofForeign)一文中提出。贝尔曼指出,“文本变形”见诸于翻译实践,并阻止翻译成为对“异”的考验,其构成了一个使翻译与其初衷背道而驰的倾向或力量网络(Berman,2000:286)。贝尔曼基于其的翻译实践总结出这一系统的十二种变形倾向。

该文提出“否定分析”的方法,用于研究具有种族中心主义和兼并特征的翻译,以及涵盖混合、模仿、改变和自由创作手段的超文本翻译,而“变形”往往就在这两种类型的翻译中大行其道。翻译实践中因为诸多因素影响,译者会产生“文本变形倾向”,那么通过这项研究让译者明确可能出现的“变形力量”并在其翻译过程中加以克服,就显得十分有意义了。作为贝尔曼的翻译理论代表作,该文以极具洞察力的眼光审视西方大国在翻译外来作品时所体现的西方中心主义倾向,批判了翻译过程中对外来文本的“本土化”倾向,而其对翻译 “异”的反思深刻影响了美国翻译理论家劳伦斯·韦努蒂,构成其后来的“归化”和“异化”翻译思想的基础,也正是韦努蒂在二○○○年将贝尔曼的这一力作翻译成英语,从而在英语译界产生广泛影响。

国内学界对于贝尔曼提出的十二种“文本变形倾向”也展开了进一步反思。如文军和曹思绮(2013)就以贝尔曼的“否定分析”为基础,对比分析杜甫名诗《兵行车》两个英译本中的十二种“变形倾向”。同时,也有学者针对贝尔曼未详述的这十二种倾向间的联系展开研究,对文本变形倾向的关联模式展开辩论(梅阳春,汤金霞,2018;梅阳春,王宏,2018)。

但“文本变形”研究还有可补充之处:贝尔曼所聚焦的是主流西方语言对其他西方语言的翻译过程,但实际上“文本变形”存在于任何两种语言文本的翻译中,因为每一次翻译活动都是译者有目的的行为和有意识的选择过程。纵观国内贝尔曼“文本变形”理论关照下的英汉译本分析,研究对象多为外译的中国典籍和及其他通俗作品,少有学者关注英语作品“走进来”过程中所遇到的翻译“暴力”而产生的“文本变形”。这一现象原因有二:其一,目前国内的翻译研究最终的落脚点在于翻译实践,而扩大中国文化影响力的目标使得中华文化外译成为国家翻译的重中之重,其中“保留中国特色”是翻译工作的关键;其二,人们往往会在后殖民主义的框架预设下去思考翻译过程中的“变形力量”,认为这种变形必定就是发生在弱势文化(东方文化)进入强势文化(西方文化)的过程中,从而判定文本变形是汉语到英语单向翻译的现象。

而TheWomanWarrior较之其他英译汉或汉译英作品,文本属性更加复杂。正如前文所述,该作品是美籍华裔用英文写就的“中国故事”,那么在成书之时,作者在用英语构思中国情节、传递中国文化的时候,就经历了一次“无根”的翻译过程,英文作品本身可能就含有“文本变形”的倾向;而如今将其回译成中文,作品便经历了“二次变形”。这种“变形之变形”“折射之折射”的结果与最初作者脑海中的原文是更为贴近还是相去更远?这便需要具体分析了。更进一步说,汤亭亭的文化身份使其创作本身成为了中美两种文化彼此相“异”的成分碰撞的舞台,而且其身上所具备的中国文化特征还带有明显的岭南地域特征,那么TheWomanWarrior这一作品本身便具有高度的文化“杂合性”和“对话性”,从而为其汉译研究提出了新的挑战。

The Woman Warrior中的“文本变形”

TheWomanWarrior的汉译相较于其他英语作品的汉译特殊之处在于它是一个文化“回译”的过程。“回译”作为一种特殊的翻译现象,源文本所描述的不是源语文化,而是目标语中的文化,那么将其译回目的语,其实是一个让文化回归目的语文化语境的过程。那么在这“游徙-回归”的过程中,译本的“文本变形”在具有汉语语言文化“视域”的译者的二度调和之后可能会呈现出两种情形:一是沿着创作过程中的变形轨迹原路返回至作者试图传达的目的语文化语境;二是受汉语译者“文化预设”先入为主的影响,文本过度“归化”,造成另一次“变形”。对于这两种“变形”, 后者更值得关注。贝尔曼提出的十二种变形倾向中,“明晰化”“雅化”和“原文方言网络的破坏”在一九九八年和二○一八年两个汉译本中体现得尤为明显,但也不乏其他一些相关的“文本变形”。

(一)明晰化

贝尔曼所言的“明晰化”指的是翻译过程中将原文中不甚明确的内容明确化的过程(Berman,2000:289)。贝尔曼表示“明晰化”是翻译固有的属性,所有的翻译有存在不同程度的“明晰化倾向”,它使得原文中被掩藏被压抑的东西显现出来,在这种“变形”的过程中带来一些新的反思;但与此同时,贝尔曼也警示道,这种翻译的“超能力”也会产生不良影响,如译文可能会明晰原文并不打算明确说出的内容,从而使原文的“多义”变成单义。

在该作品中,这种“明晰化”的变形倾向也存在,其中最为典型的一例如下:

原文We lay our foreheads and our cheeks against the Long Wall and cried like the women who had come here looking for their men so long building the wall. 一九九八年译本大家用头抵着长城,把脸抵着长城,像孟姜女一样放声恸哭。二○一八年译本我们将额头抵着城墙,脸颊贴着城墙,像寻夫不得的孟姜女一般放声恸哭。

这一句话节选自小说第二章“White Tigers”,描述的是女勇士“我”在带领众人推翻当朝皇帝的统治之后,在解甲归田之前率部下游览长城的情节。在两个汉译本中,译者们不约而同地将原文的“women”翻译成“孟姜女”,将读者很快带入“孟姜女哭长城”的中国民间故事中去。诚然,这一情节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孟姜女”的传说,但是英语原文并没有明确地点出“孟姜女”这一人物,而两个译本均对该形象做了明晰化的处理。

这一翻译策略也引起了学者刘芳的注意,她在《翻译与文化身份——美国华裔文学翻译研究》一书中指出:李剑波、陆承毅在一九九八年译本中的“明晰化”翻译处理是“误区”,并非最佳方案。她认为,一些中国译者在翻译美华作家笔下的中国故事时常常会以“自家人”的立场“对号入座”,而这里的“孟姜女”就是一例。“我们并不否认原文叙述里有孟姜女故事的影子,但原文未予以明示可能有许多原因:或者作者本人并不知道这个具体的传说,或者作者为西方读者考虑而只将大意传达以避免文本解释的拖沓……”(刘芳,2010:94)。刘芳对于这一例翻译策略的反思和原文未明示原因的分析具有一定启示意义,但还是停留在感悟式的推测,缺乏说服力。

分析两个汉译本对原文的明晰化处理的合理与否可以从“women”这一单词的复数形式着手。原文中的“women”“their”“men”都使用了复数形式;反观两个译本,无论是一九九八年的“孟姜女”(该译本甚至直接省译了原文中的looking for their men)还是二○一八年“寻夫不得的孟姜女”及“夫”本身都是使用的单数形式。也许正如刘芳所说,这是译者先入为主的“对号入座”使然,在阅读时便已经勾勒出“孟姜女”的鲜明轮廓,从而在翻译时进行了明晰化的处理。的确,汉译本此处出现的“孟姜女”的确符合中文读者的预设和期待,但这种明晰化的文本变形其症结在于造成了原文情节的着眼点经历了从群像到个体的转变,将读者的视野框限在了“孟姜女”这一中国故事上,从而限制了从其他视角(特别是美国视角)解读的可能性。

基于作者在原文中连贯使用的复数形式、小说上下文情节和作者生活背景和文化身份,这里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原文中的“women”可能是一个隐喻,其借用了中国“孟姜女”故事的外衣,影射了十九世纪中期到二十世纪美国华埠的“华人单身汉社会”及与之对应的中国沿海的“寡妇村”。这一个世纪与中国从鸦片战争到新中国成立这一段极其动荡的历史同轨。鸦片战争和太平天国运动之后,清政府为支付大笔军费和巨额赔款而将压力转嫁给人民,横征暴敛,民不聊生;而此时的美国加州金矿和西部开发急需大量劳动力。内部推动力加之外部吸引力使得广东沿海地区农村许多农民背井离乡,奔赴美国淘金(薛玉凤,2004)。而整部作品中频频出现的“the Gold Mountain”和“California”皆是佐证。在这一潮流下,无数华人家庭分隔两地,去往美国的中国男性或主动或被迫留住“他乡”,而他们的妻子也有了不同的命运。TheWomanWarrior正是千千万万“淘金家庭”女性的缩影,她们当中有人幸运如“我”母亲,被丈夫接到美国开始新生活;但更多的则是以悲剧收场,如第一章“No Name Woman”中的无名姑姑,丈夫在新婚之后便去往美国,一去不回;再如小姨月兰,不远万里赴美寻夫,却发现丈夫早已重建家庭,最终自己在疯癫中终老。

后两者的经历与“孟姜女”千里寻夫的故事不谋而合。虽说孟姜女也是封建时代千千万万劳动人民的写照,但这里的小说原文中所使用的复数形式更能体现这些女性悲剧的群像性和普遍性,而在翻译中强行处理成单数则似乎又指向了贝尔曼提到的另一种“文本变形倾向”-“数量受损”,即“译文包含了比原文更少的所指”(Berman,2000:289)。更重要的是译文对于原文泛化的“women”所进行的特指化、明晰化会将读者的视域限定在“孟姜女”及其所处的中国封建时代背景里,使读者无法以全局眼光看待小说,这不利于将解读目光汇至小说成书的宏观历史背景,体现小说描述的“美籍华人”主体特征,以及塑造作者汤亭亭的文化身份中的“美国性”。

(二)雅化与俗化

贝尔曼所言之“雅化”是一种改写,它以原文为基础,但又以牺牲原文为代价,旨在造出具有风格特色和修辞美感的句子(Berman,2000:290-291)。与之相对的是“俗化”,指的是在翻译乡土用语或方言的时候盲目依赖伪俚语或口语使得原文俗化。二者都是为了使译文更加贴近目的语语境的归化手段。

作品第二章White Tigers,糅合了东方武侠场景和木兰从军的传说,集中呈现出备受西方受众青睐的异域“古典中国风”。而两个汉译本在这一章节的翻译过程中也在语言层面发力更多,较之其他章节使用了更多的具有汉语特色的四字格、文言句式和习语,但二者的翻译方法和措辞也呈现出很大差别。

首先,四字格是两个汉译本在翻译这一章的过程中频繁使用的表达方式。这里所述的四字格不包括行文必须使用的偏正结构和并列结构或者名词等,而成语、习语、为实现结构对等或刻意雅化而自行合成的四字词均纳入统计范围。

不可否认,作为汉语中常见的组词和用词方式,四字格在行文过程中确实能以节奏匀称、言简意赅的语言传达丰富的信息。但是学界对于四字格在文学翻译中可行性却众说纷纭。学者许渊冲(2001:229)认为四字格有利于发挥译语优势和译者的创造性,但是学者赵瑞蕻和孙致礼则分别以“风格不符” (赵瑞蕻,2001:224)和“过度归化”(孙致礼,2002:42)为由,对四字格的使用提出了质疑。这两个汉译本中部分四字词的使用是自然的表达和行文所需,无可厚非;但还是存在一些略显突兀、故意“雅化”的使用,这一“文本变形”在二○一八年的译本中尤为突出,下表列举了比较典型的几例:

原文一九九八年译本二○一八年译本Through woods and palaces穿密林过皇宫穿林越莽,出入皇宫The young man or young women少男或少女韶华男子或妙龄女郎Defeat an army击败一支军队力敌千军Attack fielddoms攻州克邑攻城拔地

比如第二例的“the young man or young women”,英语原文平平无奇,并且使用了重复的“young”这一形容词,而二○一八年译本却加入“韶华”和“妙龄”这两个较之“年轻/年少”更为文雅的词汇,并将“man”和“woman”分别译为“男子”和“女郎”这两个非常规词汇,从而自行组成两个四字格。在翻译选词“一”与“多”的匹配中,二○一八年译本的译者倾向于放弃最常用的词汇,而选择更“雅”的表达,并且对于同一个词(young)还选择了两种不一样的译法。这样的四字格使用有些刻意,特别是考虑到作者汤亭亭是生长于美国的华裔,其汉语表达水平定不如以汉语为母语的译者,可在“一”与“多”的选择中这般游刃有余,因此,这种对于四字格的熟练掌握与汤亭亭的文化身份不太相符。

其次,二○一八年译本还使用了一些较为古雅的汉语文言句式来参与翻译。如“Who are you?What do you want?”一句在该译本中就被译成“你是何人?所谓何来?”。“所谓何来”一句用到了汉语文言文中的倒装句式。除了滥用四字格外,这里的“你是何人?所谓何来?”在语境上也不符合情节,因为这句话出自一个面对气势汹汹来复仇的花木兰、紧张地抱着自己钱财的财主之口。两个“雅化”的四字表达不仅在节奏韵律上与当时剑拔弩张的紧张场面相悖,也与这个“土财主”粗鄙庸俗的身份不匹配。因此,这一翻译就有了刻意“雅化”之嫌。

此外,两个译本也在文中不同地方使用了一些原文中并不存在的习语表达。如下表所示:

原文一九九八年译本二○一八年译本Unlike tigers, dragons are so immense, I would never see one in its entirety.龙不同于虎,龙体庞大,不能尽收眼底。龙与虎不同,龙体型庞大,见首不见尾,无法窥其整体。I watched powerful men count their money, and starving men count theirs.我看到权势者在数钱,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也在数着自己的钱。我看到有权有势的人数着白花花的银子,也看着食不果腹的人点着可怜的铜板。You can see behind you like a bat.你像蝙蝠一样能看到背后的一切。你能像蝙蝠那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其中的“见首不见尾”“吃了上顿没下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些习语较之原文的“entirety”“starving”“see behind”,通过添加了一些具体的意象使得英语的抽象表达转化为汉语的具象,从而更具有日常口头用语的特点。这一“俗化”的“变形”和前面提到的“雅化”一样,是生长于汉语语境的中国译者在“回译”过程中先入为主的操作,实际上会给中文读者营造出一种“作者是对汉语习语信手拈来的中国人”的错觉,这并不利于汤亭亭美籍华裔文化身份的塑造。

(三)原文方言网络的破坏

贝尔曼基于其多语的翻译实践,指出方言之于散文具有重要意义,并认为翻译过程中对原文方言的抹煞是对散文作品文本性的严重破坏。而翻译中保留原文方言色彩的主要在于凸显其异国情调,具体做法有二:其一,在译文排版过程中使用斜体等方法凸显原文方言与其他文本的不同;其二,在译文中刻意添加符合目的语语言中某方言规约的表达,以增加其方言色彩的真实性,这是一种隐伏性的策略。此外,贝尔曼还提到了用目的语中的某种方言来翻译源语另一种方言的做法,但他也认识到每一种方言都深深扎根于其生长的土壤,因此对于直接将其翻译成另一种方言的做法具有非常强的抵抗性(Berman,2000:286)。

贝尔曼关于散文翻译中对原文方言保留的思考同样也适用于小说作品的翻译,而方言对于小说三要素之一的“人物”的形象塑造起着关键作用。TheWomanWarrior一书而言,其英语原文中的方言及其汉语翻译呈现出一种很特殊的现象。一方面,英语原文中的方言是作者先用粤语构思的,因而已经经历过一次从粤语到英语的翻译过程;另一方面,小说从英文源语译入中文目的语,最终承载原先作者用于构思的语言的译入语不是粤语而是普通话。换言之,在该作品从成书到回译的过程中,有三种语言参与——英语、粤语以及普通话。

该作品原文中提到的大量中国历史人名、地名及其他文化负载词的拼写采用的都是威妥玛式拼音,并且带有明显的粤语语音特征。下表列举了书中的部分例子。

原文一九九八年译本二○一八年译本Fa Mu Lan花木兰花木兰Kwangtung广东广东Chung-li Ch‘uan汉钟离钟离权River Kwoo珠江珠江Sit Dom Kuei坐凳鬼坐凳鬼Ho Chi Kuei/Hao Chi Kuei胡扯鬼/好基鬼胡扯鬼/好基鬼“No tickee, no washee, mama-san?” a ghost would say, so em-barrassing“洗衣服不赊账吗?”,来洗衣服的鬼会令人难堪地问。“老板娘,不给钱不给洗?”,有的鬼佬故意模仿我们说话,真让人难堪。

表格中最后一例的“-ee”是广东四邑方言中非常典型的语音特征。结合上下文我们不难发现这里的“No tickee, no washee”不仅是表面的语言问题了,其还关系到文本情节的发展。因为这里是美国人在模仿华人的英语发音,以此来进行嘲讽,但一九九八年译本将其直译过来,其中的方言元素就会被抹去,而且还会在情节上造成断裂,让读者不明白为什么“洗衣服不赊账”如此理所应当的交易行为会“令人难堪”。相比之下,二○一八年译本的翻译策略就显得更为合适,增译“故意模仿我们说话”以补偿不可译的方言元素,并在情节上有所交代。此外“不给钱不给洗”中“不给”这一表达的重复更贴合原文的“no”和“-ee”,是一种从语音层面到词汇和修辞层面的翻译转换。

但两个汉译本在其他一些名词的翻译上却都不约而同地将原文中出现的粤语元素翻译成了标准的普通话,这样一来中文语言上的地域性特征可能就会被“消音”了。这一翻译策略情有可原。其一,普通话是官方中文,在使用人数上占有绝对优势,而该汉译本在中国面向的是广大普通话使用者,因此“标准化”的策略具有更广阔的市场;其二,中文的口头语和书面语在用词和句式表达上虽有较大差别,但口头语在语音上的特殊性一旦进入书面表达就容易被“同化”。

虽然如此,作为“批判性读者”的译者对于这种“同化”一定要保持警惕。如今在翻译研究中,无论是依旧方兴未艾的韦努蒂之“归化异化”,还是霍米·巴巴后殖民主义视角下的“杂合性”理论,其探讨的核心都是如何处理翻译过程中的“异质性”和与“他者”的关系。翻译理论家此前已经在反对翻译中的西方强势文化霸权方面取得突出成就,同时我们也应注意到:翻译是一个多向的活动,所谓的“同化”也会发生在西方文化向东方文本的翻译过程中。此外更重要的是,翻译中的“他者”(others)绝不是“另一个他者”(the other),每一种文化和语言之中都存在多个“声部”,都在各自的整体之中包含彼此独立的个体。如TheWomanWarrior汉译本中以普通话取代粤语这一“去异质性”的做法其实在一定程度上就构成了主流汉语对少数群体语言的一种霸权。因此, 在汉译过程中可以并且有必要采取一些补偿性翻译策略尽可能保留并向读者传递这另一种语言声音的存在,比如在人物的对话中使用繁体字或者是一些粤语特有的文字书写。这样一来,中文读者就能更直观地感受到文中普通话标准语与粤语方言“复调”的存在,从而对作者汤亭亭身上所具有的中国岭南地域性的文化身份。

结语

上述是对TheWomanWarrior两个汉译本中最为典型的三种“文本变形”倾向——“明晰化”“雅化和俗化”以及“方言网络的破坏”的分析。文中出现的“变形”远不止这三种,如译文对于原文中出现的中国文化错误的自动修复以及一些政治敏感话题的省译,这里由于篇幅所限,不再详述。这些“变形”发生的原因是多样的,有的是译者对于这部伪“中国书”先入为主的能动性发挥使然,有的是出于受众需求和意识形态的客观要求,但这些“变形”都在一定程度是破坏了原文的“杂合性”,对于作者汤亭亭的文化身份塑造产生了不良影响。

前文对于TheWomanWarrior两个汉译本中“文本变形”现象的分析表明,以美籍华裔作家作品为代表的流散文学的翻译,特别是涉及让文本回归译入语语境的该作品“回译”,在实践方面面临着多重挑战。其一,如何在翻译过程中保留作品原文中“异质性”,展现文化对话,重塑作者双重文化身份的流散性?其二,如何在重塑作者双重文化身份的过程中,凸显其中国文化身份中的地域特征,提防主流中国文化对少数群体文化的“同质化”?从TheWomanWarrior的汉译入手,反思贝尔曼提出的“文本变形倾向”,可以发现不同文化之间的对立统一一直存在,反对文化霸权的斗争也并非只有从东至西一条路径。对译本中“文本变形”的探索不仅为研究这一流散文学作品本身提供了新的跨文化视角,也对同类型作品的翻译实践具有指导意义,特别是为当下中华文化、中国作品外译背景下,如何有效并理性传达中国声音提供一些新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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