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作为文本叙述动力的疾病
——以卡夫卡的《变形记》为例

2020-03-02 12:46:45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高尔变形记甲虫

江 澜

引言

自奥地利荒诞派作家卡夫卡(Franz Kafka)的中篇小说《变形记》(DieVerwandlung,1915)问世以来,研究论著汗牛充栋,其中不乏叙事研究。譬如,德国叙事学家弗鲁德尼克(Monika Fludernik)的论文《“非自然叙事学”有多自然:什么是非自然叙事学的非自然》(How Natural Is “Unnatural Narratology”;Or, What Is Unnatural about Unnatural Narratology?)与阿尔贝(Jan Alber)等的论文《什么是非自然叙事学的非自然?对弗鲁德尼克的回应》(What Is Unnatural about Unnatural Narratology? A Response to Monika Fludernik)探讨变形的“自然”与“非自然”(2012;江澜,2018a)。其实,这场辩论并没有触及小说中变形的本质:疾病。在小说中,像疾病缠身的伍尔夫(Virginia Woolf)关注异化(刘丽娟,2017:11-20)一样,体弱多病的卡夫卡关注变形(宫爱玲,2014),都属于疾病书写。因此,有必要从始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疾病叙事研究(郭棲庆、蒋桂红,2016)的角度去认知人的变形。

疾病:作为叙事原点

在《受伤的说书人》(TheWoundedStoryteller:Body,Illness,andEthics)里,弗兰克(Arthur Frank)把疾病叙事(illness narrative)分为三种类型:恢复型疾病叙事(restitution narrative)、错乱型疾病叙事(chaos narrative)和追索型疾病叙事(quest narrative)(2013:73-120)。三者依次书写疾病的初始阶段、中期阶段和最后阶段。其中,在疾病的初始阶段,“疾病只是暂时的有限的损害与折磨,生病并没有改变病人的生活及身份”,因此,病人对身体的康复深信不疑。但是在中期阶段,病人已经对身体康复表示绝望,沉沦于病身的自我以及断裂的生活。在最后阶段,病人的自我被疾病改变,即病人接受了疾病的现实,并坦然面对,把生病视为朝向新体验与新身份的一场旅行,因此试图重建生活的信心(张艺,2018:137)。

根据弗兰克的疾病叙事理论,在卡夫卡的短篇小说《变形记》的开篇,客观的第三人称虚构叙述者直接把故事的主人公格里高尔(Gregor Samsa)置于疾病的中期阶段,即叙事研究者所谓的错乱阶段。从叙事时间来看,“一天清晨”是白昼的开始,本来是充满希望的。从叙事空间来看,故事发生的场所不是充满晦气、绝望与死亡的医院,如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印第安营地》(IndianCamp)里的医院(克拉克,2010:4),也不是疗养院,如在托马斯·曼(Thomas Mann)《魔山》(DerZauberberg)里的达沃斯(Davos)疗养院(涂险峰、黄艳,2017),而是温馨的家。然而,由于主人公生理变形的事件:从噩梦中醒来的格里高尔变成了腹部高高隆起、脊背坚硬的大甲虫,在功能方面家里的卧床就等同于医院或疗养院的病床。这表明,就本质而言,正如《饥饿艺术家》(EinHungerkünstler,1924)里的饥饿,《变形记》里的生理变形都属于身体的非正常状态,都属于疾病(曾艳兵,2010)。

也就是说,在《变形记》的开篇,由于格里高尔的身份已经发生不可逆的改变:不再是作为高等动物的人,而是作为低等动物的大甲虫,病人的身份已经得到确认。由于疾病的原因,主人公的生活已经发生改变,更确切地说,陷入不知所措、无所适从的混乱。譬如,主人公丧失了人的言行能力,因而不能与人沟通交流,也不能上班。可见,作为不稳定因素,主人公的疾病本身引发环境的不稳定性。在这个语境中,一切都变得不确定,如主人公的身份和工作。随之而来的是种种问题:为什么主人公会变形?变形后的主人公是人还是动物?是不是萨姆沙家庭成员?还能不能工作?那只大甲虫的命运如何?解答这些问题本身就是故事情节的展开。也就是说,像英国荒诞派戏剧家品特(Harold Pinter)的剧作《月光》(TheMoonlight)、《一种阿拉斯加》(AKindofAlaska)与《归于尘土》(AshestoAshes)一样,卡夫卡的荒诞小说《变形记》以疾病(即变形)为故事的原点(刘明录,2013:56-59)。

疾病:作为叙事动力

在卡夫卡的《变形记》里,由于重大残疾,更确切地说是生理变形,使得主人公原来的人生从此中断。严格来讲,作为人,主人公格里高尔的生活已经结束,从此以后,主人公开始了大甲虫的生活。只不过那只大甲虫不是普通的低等动物,而是从人变化而来的,具有人类的思维能力,学界称之为类人的动物,所以在主人公的心里还残存着作为人的生活记忆。在这种情况下,变形前的回忆就与变形后的现实交织在一起。其中,回忆是面向过去,向后追叙,例如探究病因,而现实是面向未来,向前顺叙那只大甲虫从变形到死亡的悲惨命运,即从疾病中期主人公的错乱生活到疾病后期主人公的伤残与死亡的疾病体验。疾病体验是“内因和外因共同作用于患者身心的一种主观感触”,指“患病主体在患病的过程中所经受的除自身身体感触与心理感受之外,还包括与患病主体相关的外在社会条件、人际关系对患者身心感受所起的作用”(刘丽娟,2017:24)。

从叙事动力的角度看,在追叙与顺叙之间存在时间反向形成的张力。在这种张力的作用下,叙事变得碎片化,正如主人公的人生变得支离破碎,时而是人,时而是动物。可见,生活错乱的主人公已经滑到社会的边缘,成为可有可无的多余人。更重要的是,两种叙事之间还存在今昔对照所产生的合力。譬如,由于周围的亲人与外人的心理变形,主人公通过变形前后其他人言行的不同态度体验到世态的炎凉。这种心理伤害与前述的身体伤病叠加在一起,构成一种致命的合力,直接把主人公推向死亡的绝境。

(一)病因叙事

在卡夫卡的《变形记》里,在开门见山地叙述中期阶段的身体变形以后,才开始探究初始阶段的病因。那么,主人公的病因是什么?更确切地说,主人公为什么会陷入变形的非正常状态?

首先,不能简单地把卡夫卡《变形记》里的变形归结为“神性的失落,人性的异化”(李仕华,2013)。因为,在古罗马黄金时代大诗人奥维德(Publius Ovidius Naso)的《变形记》(Metamorphoses)里,变形的依据是毕拉哥拉斯(Pythagoras)的灵魂转移说(奥维德,2008:316-327),在白银时代小说家阿普列尤斯(Lucius Apuleius)(2014:76-77,302-303)的《变形记》(Metamorphoses)或《金驴记》(GoldenerEsel或GoldenAss)里变形的力量来自巫术或伊希斯(Isis)宗教,而在卡夫卡的《变形记》里,变形的施动者不再是前述的神秘力量,而是一种全新的力量。那么,促使主人公变形的全新力量是什么呢?

有的学者把主人公异化(拉丁语alienatio)或物化归咎于卡夫卡的生活阅历。在《从<变形记>看卡夫卡小说的异化主题》中,郑英玲(2012)把主人公的异化思想追溯到卡夫卡的痛苦生活经历。或许由于主人公格里高尔的肺曾经不让人放心,在《卡夫卡·疾病·隐喻》里曾艳兵(2010)甚至直接把卡夫卡的疾病视为异化的根源。尽管故事人物与真实作者之间存在一定的关联,可是这种关联并非必然,因为与故事人物发生直接关联的是文本中的抽象作者,而文本中的抽象作者并不等同于真实的具体作者。事实上,抽象作者与具体作者之间存在三种关系:在思想原则方面,除了肯定,还有否定与怀疑。譬如,在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evskij)的晚年小说中出现与真实的具体作者背道而驰的创作倾向,又如,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BrüderKaramazov)里抽象作者发生分裂,既是真实作者的肯定者,也是真实作者的怀疑者(Schmid,2014:62)。由于在思想原则方面,文本中的抽象作者与生活中的真实作者可能同一,也可能不同,主人公与真实作者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因果联系。因此,不能把故事人物异化的观念归结于作者个体的生活经历。

在这种情况下,只能从故事的主人公及其生存环境中去寻找异化的根源。这得从叙事主体说起。叙事者包括虚构叙述者与人物叙述者。其中,在《变形记》的开篇,卡夫卡采用第三人称叙述。也就是说,故事的第三人称虚构叙述者与主人公格里高尔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在故事中,主人公是迷失的当局者,而叙述者则是全知的旁观者。比较遗憾的是,这个叙述者不是律师,因为叙事文本中不存在律师为病人维权的叙事,像在恩葛(David M. Engel)与曼戈尔(Frank W. Munger)(2010:16-24)的论文《叙事、病残与身份》里一样。由于叙事文本中并没有医生出场,叙述者也不是医生,因而并没有询问病情的叙事,没有归纳、传播医疗知识的叙事,也没有作为治疗工具的叙事(郭栖庆、蒋桂红,2016)。因此,叙述者既不能为主人公维权,也不能为主人公治疗。叙述者能做的只能是把主人公的离奇遭遇客观地叙述出来。不过,这并不影响这个全知的虚构叙述者同故事人物——包括病人(如主人公)、病人家属(如主人公的父亲、母亲和妹妹)和外人(如公司的协理、家里的女仆和房客)——密切合作,推动故事的发展。

要寻找变形的根源,就得回过头来,透过主人公变形的生理现象看变形的生理本质。从生理结构的角度看,人发生变形实质就是健康受到了危害。因此,有必要从病人叙事的角度,研究主人公病前的预设环境。

第一个预设环境是健康状况。病前主人公的健康状况并不太好,有过病史:“以前他的肺就不那么让人放心”(卡夫卡,2006:168)。这表明,存在主人公罹患重大疾病的可能性。

第二个预设环境是家庭身份。主人公格里高尔是萨姆沙家的成员,既是父母的儿子,又是妹妹格雷特(Grete)的哥哥。作为成年男性,他独自肩负整个家庭的重担,此外还打算翌年资助有音乐才华的妹妹上音乐学院深造。迫于承担家庭责任的情势,主人公不得不抹杀自我个性,让生活失去色彩,去选择一份他并不乐意干、但挣钱较多的艰辛工作。可见,作为家庭的顶梁柱,主人公的家庭重负与个体的意志发生了严重的冲突。

第三个预设环境是社会职业。作为旅行推销员,主人公苦不堪言,正如主人公心里抱怨的一样:

我选了个多么艰辛的职业啊!成天都在奔波。在外面出差为业务的操心比坐在自己的店里做生意大多了。加上旅行的种种烦恼,为每次换车的操心,饮食又差,又不规律,打交道的人不断变换,没有一个保持长久来往,从来建立不起真正的友情。(卡夫卡,2006:142)

这段话虽然简短,但是信息量很大。首先,从颇具抒情维度的疾病叙述来看,主人公干的是一件劳碌而操心的苦差事。其次,饮食差,且不规律。再次,没有真正的友谊,内心的苦恼无处倾诉。这些危害身心健康的因素都为主人公的身体状况出问题种下了祸根,主人公已经陷入了亚健康的泥淖。

依据医学知识,亚健康是比较危险的,因为疾病很容易随之而来。这里潜存一个值得深思的逻辑顺序:工作劳累、亚健康与旅行者职业病。也就是说,主人公得病与工作构成因果关系,即工作劳累导致亚健康,最终导致职业病。至于发生生理变形的极端情形,即人变成大甲虫,主人公起初以为是梦,稍后又视为幻觉,不过最后被言行的障碍彻底证实变形的事实。乍看起来这很荒诞。不过,依据惯用语“累成狗”的类比,就不难理解了:因为工作,主人公身心疲惫,以至于身体发生变形。至于变成狗,还是变成大甲虫,已经不重要了,或许是因为文化差异,喻体不同而已。重要的是积劳成疾,即因为累,身体发生变形。

可见,社会劳动与异化有最直接的密切关系。依据马克思(Karl Marx)的《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EconomicandPhilosophicManuscriptsof1844),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劳动活动及类本质相异化的直接结果就是人与人相异化。其中,异化劳动所造成的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异化包括了两个层次:“(一)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的疏远;(二)劳动者与非劳动者之间的阶级对抗”(刘丽娟,2017:11)。在卡夫卡的《变形记》中,异化主要表现为异化劳动所造成的人与人之间的异化。第一个层面的异化主要表现为主人公同家人和外人的关系疏远(详见下述的伤残叙事与心疾叙事);第二个层面的异化表现为雇工格里高尔同雇主及其协理之间的阶级对抗。譬如,雇主居高临下,盛气凌人,而处于劣势的雇工则以变形的方式罢工,表达无声的抗议。属于这个层面的还有通过疾病这面镜子映射出社会的阶级分层。譬如,协理站在雇主的立场,关心的是公司的生意,而不是雇工格里高尔——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的身体健康。可见,人与社会关系的异化表现为社会对个体人的异化,表现为整体人与个体人的对立。在文学作品中,人与社会的异化主要表现为疾病迫使人成为社会的放逐者。也就是说,“当一个人病倒的时候,他就不再是这个社会中有用的一员,他被迫退出了比赛”。病人被甩出了生活的正轨,发现自己的行动受到限制,茫然无助,不得不求助于人,或者说,成为别人的负担。这种社会的分化必然对病患的健康产生不利影响(刘丽娟,2017:18)。

依据现代医学的定义,损伤性疾病是一种常化的生理疾病类型,卡夫卡《变形记》里的变形属于最极端的身体损伤性疾病。致伤因子不是源自当事人的内部因素,如伍尔夫《岁月》(TheYear, 1937)里萝丝·帕吉特(Rose Pargiter)的自杀(刘丽娟,2017:11-13),而是源自当事人的外部因素,如社会劳动。作为致伤因子,社会劳动使旅行推销员格里高尔的人体组织发生彻底的破坏,比较极端地从人形变成大甲虫的动物体形,因而产生功能性障碍,不仅丧失了言语交际能力,成为语言障碍者,而且还行动受阻,甚至连翻身、起床之类的简单事情都变得十分艰难,成为肢体残疾的重病患者。

(二)伤残叙事

在卡夫卡的《变形记》里,由于积劳成疾,主人公遭遇生理变形的戏剧性变故,成为重度残疾人。这已经十分不幸。然而,祸不单行。对于主人公而言,接踵而来的两次伤残更是雪上加霜。作为损伤性疾病的一种特殊表现形式(刘丽娟,2017:11),主人公的残疾虽然源自当事人的外部因素,但不再是因为社会劳动,而是因为身体遭受外伤。

首先,在第一章结尾,由于雇主派来的协理发现作为雇工的主人公变成大甲虫而吓得仓皇逃走,在老父亲驱赶变形的儿子过程中,主人公格里高尔受伤了:不仅斜躺在门框的一侧身体擦得满是伤痕,靠自己的力量无法动弹,而且由于父亲的猛力一推,主人公重重地摔进他自己的卧室,满身鲜血,昏死过去。依据第二章开头叙述的后果,主人公已经受了重伤,以至于落下残疾的后遗症:由于“一条腿受伤”,“不得不依靠两排腿脚一瘸一拐地往前挪动”(卡夫卡,2006:154-155)。至此,主人公成了名副其实的伤残病患,更确切地说,主人公的轻度残疾人身份得到了进一步的确认。

因为残疾,主人公的行动自由大打折扣:之前,因为不习惯或不适应变形,行动比较困难与迟缓;之后,因为残疾,行动更加艰难,更加迟缓。但在第二章结尾,由于那只大甲虫吓倒母亲,盛怒的父亲投掷过来的苹果“重重地击中”后背,而且“陷了进去”,主人公“感觉到如同被钉牢一般,只得张开所有的细腿,恍恍惚惚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正如第三章开头所叙,主人公已经“像年老的残疾人”,丧失了行动的灵活性(卡夫卡,2006:168-169)。至此,主人公的重度残疾人身份得到完全确认。

(三)心疾叙事

面对主人公格里高尔的身体疾病(body illness),他本人有何反应?身边其他人又会作何反应?

首先要考察的是主人公本人的反应。按常理,“生理病残会使人产生严重的自卑心理”。比较意外的是,在卡夫卡的《变形记》里主人公并没有因为变形而产生自卑心理。恰恰相反,身体的残缺促成了精神的健全(刘丽娟,2017:14)。尽管身体已经变形,可主人公仍然把自己当作人,当作家里的顶梁柱,所以变形后心里惦记的还是工作。在他的动物形象吓跑协理后,主人公不顾一切,奋力追赶,竭力挽留协理,以便保住工作,从而保障家人的正常生活。主人公试图与人沟通,但是由于变形,他已经丧失了人的言语能力,因而那只大甲虫与人之间的交际行为注定会失败。也就是说,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既不能与协理沟通,也不能与家人沟通;既不能挽留协理,也不能真正获得家人的理解与帮助。

主人公意识到,“目前他必须保持安静,用耐心和最大的体谅来减轻家人由于他目前的状况而引起的倒霉和难受心情”(卡夫卡,2006:156)。他心里赞许妹妹更换食物的好心。当妹妹进屋时,他自觉地躲起来,以免惊吓家人。当听到家人要出去工作养家以后,那只大甲虫感觉“无地自容,伤心难过”。他甚至想对妹妹表达感谢,以减轻自己的负疚感,但是他已经丧失言语能力,因此内心只有忍受痛苦。由于这种负疚的痛苦,兄妹相见时害怕的反而是那只内敛的大甲虫。主人公甚至觉得,他因为妹妹看见他的样子难受而十分难受,因此决心躲起来。

变形十四天以后,在搬家具时,主人公似乎理解母亲与妹妹的良苦用心。在动物形象吓倒了亲爱的母亲以后,主人公不但不计较生气的妹妹向他举起了拳头,而且还认为自己吓倒母亲是一种罪过,因而深深自责(第2章)。

在遭到父亲的苹果轰炸以后,尽管格里高尔已经变成像年迈的残疾人一样,可他仍然关心家里的情况。他的家人累得疲惫不堪,也无法维系家庭开支,以至于卖掉母亲与妹妹的首饰,更重要的是,因为不幸的打击,家人特别绝望。这些状况让格里高尔心痛,无法入眠,他甚至幻想像以前一样包揽全家人的事情。尽管一些变化(例如妹妹不厌烦)让格里高尔有些生气,以至于越来越没有胃口,吃进去也大多又吐出来,可是伤感的主人公很快就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他仍然有兴致爬进客厅,聆听妹妹的琴声。即使房客已经厌倦,他依旧欣赏妹妹的才华,认为妹妹的演奏是美妙的。他继续前行,试图向妹妹提前宣布一个伟大的秘密:他要资助她去音乐学院学习。

不难看出,从变形到轻残,直到重残,主人公的心理或多或少有些变化,例如越来越内敛。不过,主人公的内心十分强大,不仅独自勇敢地面对接踵而至的各种变故,而且还处处为家人着想。总体来讲,主人公虽然身体残疾,但是他的心理比较健康。

截然相反的是,身边其他人虽然身体健全,但是心理残疾。直接体现这一点的是在主人公身体变形(极端的残疾)以后身边其他人的各种反应。

首先,雇主与雇工的关系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理应具有人情味。不过,在卡夫卡《变形记》里,丝毫也看不见雇主的人性。这一点首先体现在雇主的代言人身上。当主人公的父母解释他们的儿子之所以没有按时上班是因为“他不舒服”时,假如雇主派来调查原因的那位协理还有一点儿人性,那么他就应该关心一下主人公的健康状况。可是,这位协理连礼节性的关心也没有,心中想到的只有公司的生意,所以他才会冷酷无情地回答:“若遇到一点小毛小病,出于生意的考虑,常常不得不等闲视之”(卡夫卡,2006:147)。可见,在这位协理的潜意识里固有一种观念:即使雇工身体有“小毛小病”,也得为雇主拼命工作。比协理更加无情的就是雇主本人。对于因公(工作)致残(变形)的雇工,平时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雇主丝毫没有应有的体恤、同情、关爱与补偿,只有冷酷无情的处置:立马解除工作关系。这种不公现象在现代社会里其实很普遍。尽管主人公已经意识到工作的艰辛,也意识到旅行者职业病,可是变形不是发生在工作时间工作地点,而是在家里、在清晨,因而不构成工伤事故,这对主人公维权相当不利。更重要的是,由于变形,主人公已经丧失了向雇主发起维权的民事诉讼能力。由于没有一点点儿维权的意识(恩葛、曼戈尔,2010:16-24;迪纳斯坦,2010:25-41),家人也根本没有协助无民事行为能力的主人公讨公道的行动。在自己不能维权,也没有人替自己伸张正义的情况下,失业的主人公更加会感到世态炎凉。总之,非常自私自利与冷血的雇主既不愿意继续雇佣患病的主人公,也不愿意为积劳成疾的主人公负责任。

同样发生心理变形的外人还有房客。在发现主人公变成的大甲虫以后,几个房客不仅要求退房,而且还不支付已经租住的几天房费。这种不厚道的霸道言行已经暴露了他们内心的变形:人性泯灭。

心理发生变形的不仅仅是外人。从病人家属的叙事来看,主人公的家人也经历了心理变形的渐进过程。在知道主人公变形的实情以后,心理变化直接体现于病人家属的本能反应和对病人身份的评估。

面对主人公的变形,父母的心情极其复杂。一方面,父母无法接受儿子变形的残酷现实。起初是听觉反应:慈母伤心欲绝,晕倒在地,父亲先是担心家丑外扬,尔后又伤心地哭了。然后才是视觉反应:母亲惊恐地逃命,父亲则恼羞成怒,疯狂驱赶。另一方面,父母又难以接受那只大甲虫不是他们儿子的现实。在这种情况下,那只大甲虫虽然由女儿照料,但是还能得到父母的关心。不过,这种关心是间接的,已带有一定的疏离感,亲情已经开始淡化。假如说初次受惊是因为没有心理准备,那么再次受惊则是因为潜意识里那只大甲虫不再是自己的儿子。这种潜意识驱使父亲更加狠心:恼羞成怒的父亲用苹果“轰炸”,致使主人公重残。总之,父母虽然还在别无选择地尽量容忍,但是已有厌恶的情绪。

面对主人公的变形,妹妹格雷特起初虽然十分惊讶,但是深信那只大甲虫就是她的哥哥,所以悉心照料它,不仅精心准备了人的食物,如牛奶,之后又开始试探主人公喜欢吃什么食物,甚至还很细心地关上门并离开哥哥的房间,让主人公可以自由而舒服地用餐,而且还为哥哥的房间做扫除。由此推断,兄妹情依旧还在。不过,当那只大甲虫吓倒母亲以后,妹妹动怒了,并向父亲告了状。尽管妹妹还把那只大甲虫视为哥哥,还在别无选择地选择容忍,可是兄妹情已淡化,甚至有了厌恶的情绪。

然而,当那只大甲虫吓走房客以后,家人完全失去了宽容与耐心,累积的种种不满情绪终于爆发。母亲也默认了妹妹与父亲达成的共识:那只大甲虫不再是家庭成员,而是想霸占整套房屋、让他们露宿街头的怪物。至此,家人与主人公恩断义绝,家人的心理变形彻底暴露无遗。

总之,由于主人公的变形,身边健全人——包括亲人(如父亲、母亲和妹妹)和外人(如协理、女仆和房客)——的心理都发生严重的扭曲。更确切地说,他们全都染上了无形的心理疾病,即心疾(soul illness)。

从疾病医学的角度看,心理疾病指“超出一定社会准则的人所呈现的行为特点”,而社会准则是政治意识形态的外在显现。可见,心理疾病的病因在于政治意识形态的外在社会准则对患者内质精神的压迫。具体而言,在卡夫卡《变形记》中,主人公身边人之所以有心理问题,是因为他们心中根深蒂固的外在社会准则(如工作指导、交往指导和生活指导)压迫着他们的内质精神,导致他们不能适应主人公身体变形的新情况,因而发生心理变形。所以他们的心理疾病不是发展性的,也不是障碍性(如伍尔夫小说中的疯癫)的(刘丽娟,2017:33),而是适应性的。

从个体与社会的关系来看,在卡夫卡的《变形记》里,仅仅由于有形的身体疾病,社会放逐了残疾的主人公格里高尔。在病态的社会中,残疾主人公不得不脱离社会关系(刘丽娟,2017:45),倍感浓烈的世态炎凉。这一点体现于碎片化叙事。尽管病人已经接受新的身份“病人”,所以竭力重建新的生活,重新塑造新的自我,可是旧我仍然存在于记忆中。现实与回忆的交织,使得叙事变得支离破碎。譬如,以前工作业绩好,让雇主高兴,所以可以从挣钱少的伙计升为挣钱多的旅行推销员;而现在,由于变形或疾病,令雇主光火,所以失去工作,甚至失去应有的补偿。又如,以前身体健康,赚钱多,所以回家时可以得到父亲的迎接;而现在,由于变形或疾病,不能挣钱养家,所以在家里还遭到父亲的驱赶,甚至是苹果的轰炸。在碎片化的叙事中,现实与回忆形成鲜明的对比,从而揭示主人公心中的悲凉。

(四)死亡叙事

从疾病叙事的功能来看,在卡夫卡的《变形记》中所有的疾病叙事都不是有利于身心康复的医疗叙事,因为从变形到死亡,自始至终主人公格里高尔都没有获得医生的任何医治。

首先,由于得不到医生的医疗救治,主人公的身体疾病恶化。由于主人公变成大甲虫,即使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请来的医生也被打发走了,这似乎表明,在家人的眼里,那只大甲虫不配获得人的医疗救治,甚或在家人的潜意识里早已认定那只大甲虫不再是家庭成员,因而没必要去救治。连兽医也没有请,尽管在变形以后主人公还遭受两次创伤。生病与受伤,却得不到应有的救治,主人公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在这种情况下,主人公之所以还有信心和勇气继续活下去,完全是因为亲情还在,家里还有温暖人心的关爱。

更重要的是,如前所述,主人公祸不单行,先后经历变形、轻残与重残的悲惨遭遇。也就是说,身体的残疾状态得到不断的确认。正如阿德勒所说,“身体的残缺必然会带来精神以及行为上的‘异化’。只有通过‘非理性’的宣泄,才能达到身心的和谐,否则终将走向毁灭”(刘丽娟,2017:14)。从2001年夏蓉(Rita Charon)发起的叙事医学运动(张艺,2018:138)来看,比“非理性”宣泄更有效的就是理性的叙事医疗。然而,在卡夫卡《变形记》里,主人公没有获得医生主导的叙事治疗。因此,疾病与创伤的主人公潜意识里“未结束的领会”一直没有得到根除。也就是说,对二次伤害毫无预防。一旦遇到新的精神负担,潜存的负面情绪就会爆发出来(江澜,2018b:103)。对于主人公来讲,新的精神负担就是身边其他人的心理变形。尤其是由于最后家人的心理严重变形,家人已经对那只大甲虫有了敌意。这表明,亲情已经完全泯灭。当亲情与爱意变成回忆以后,主人公心里潜存的孤独、痛苦与绝望彻底爆发出来,以至于主人公完全丧失了生存的意志。可见,心理的伤害比生理的伤害更加致命。

由于“疾病直接影响着患病主体的身体机能与生存死亡”(刘丽娟,2017:26),在身体损伤性疾病与精神伤害共同作用下,主人公的结局注定就是悲惨地死去。在三月末,当钟楼敲打三下,天刚亮的时候,主人公完成了人生的最后一次变形,即从活人变成死人:“他的脑袋便不由自主地完全耷拉下来,从鼻孔里微弱地呼出最后一口气”(卡夫卡,2006:179-180)。

像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认为的一样,死亡是一种自由(克拉克,2010:11)。从这个意义上讲,主人公死了,于人于己都还不错。因为对于生不如死的主人公来讲,这是一种解脱:结束了生不如死的艰难处境,也不再连累家人。对于负担沉重的家人来讲,这是一种释然:如释重负的家人感谢上帝,可以不必谦卑地为三位房客准备早餐,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房客离开,甚至敢于告假去野外郊游。可谓牺牲一个人,幸福一家人。

结语

综上所述,由于“身体的小说化”就是“医学与叙事的互补”(夏蓉,2012:63-87),在《品特戏剧中的疾病叙述研究》里刘明录把卡夫卡《变形记》里的变形视为疾病的症状(2013:52)。事实上,文本中的后天性变形既包括身体疾病,也包括心理疾病。而疾病既是叙事的原点,也是文本叙事的动力,推动故事情节的展开:从主人公的生理变形,到主人公的两次伤残及所有故事人物的心理变化,再到最后主人公的死亡。当然,故事的发展是非线性的,因为变形使得主人公的人生中断,从而使得回忆与现实交织在一起。通过病前的回忆,探究了变形的病因:积劳成疾,更确切地说,社会劳动使人异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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