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与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中国化
——以杨松为中心的讨论

2020-03-02 12:46陈建樾
贵州民族研究 2020年6期
关键词:东北朝鲜民族

于 欣 陈建樾

(1.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2. 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北京100081)

杨松,原名吴绍镒,是中国共产党优秀的理论家、宣传家和革命活动家,曾参与和指导东北地区党的组织工作,是东北抗日联军的主要建设者和推动者,延安时期任中央宣传部副部长,是中共中央机关报《解放日报》 的第一任总编辑。杨松的一生非常短暂,但终其一生都在思索民族解放和国家独立的伟大事业。有关杨松民族理论的研究,主要代表性著述有郑大华的《论杨松对民主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民族理论的历史贡献》、孙军的《试论杨松同志民族理论思想》和金成镐的《杨松关于东满朝鲜民族抗日革命的理论与方针政策》。其中,郑大华针对《民族文献汇编1921.7-1949.9》收录的《论民族》等三篇文章从“中华民族”“民族自决权”和“民族建国”等三个方面梳理了杨松的民族思想,认为其对“民主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民族理论的形成和发展产生过重要影响”[1]。孙军在此基础上,明确提出杨松“自觉做到把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与中国民族问题的实际相结合”[2],对其在东北解决朝鲜民族问题时开创性地提出民族自治区的思路给予了较高评价。金成镐则侧重研讨“杨松关于东满朝鲜民族及其抗日革命运动所提出的正确理论、方针政策及历史意义”[3]。本文以杨松苏联求学、工作的经历和东北革命斗争的实践为背景,依时序将其在东北、苏联和延安三个阶段对民族问题的思考进行了系统梳理,并着重研究杨松在落实党的民族政策时与共产国际、中共中央及其他中国共产党人在民族理论层面的沟通和互动,理顺杨松关于民族理论问题的具体阐述,分析其民族思想观的优长突破和历史局限。

一、“苏联记忆”:杨松民族观的学理依据

杨松生长于风雨飘摇的乱世中国,在陈潭秋和董必武的影响下,很早就开始接受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先进思想。1927年,20岁的杨松经共青团中央介绍,赴莫斯科中山大学深造。当时的苏联是通过无产阶级革命实现社会制度变革并由无产阶级执政的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因此,杨松等年轻的中国知识分子深刻体会到留学苏联的意义和责任,十分珍惜赴苏联求学的机会。正如时任中共江浙区委书记罗亦农在给杨松等50余名赴苏留学生的讲话所言:“我们要掌握马列主义真理,实现社会主义,必须以俄为师。苏联是世界上第一个建立的社会主义国家,他们走过的路就是我们要走的路,他们的经验是极其宝贵的。”[4](P31)

在莫斯科中山大学读书期间,杨松对马克思、恩格斯的《德意志意识形态》 《共产党宣言》和列宁的《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 《国家与革命》等经典著作进行了系统的学习和研究。这使杨松对马克思列宁主义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为他之后参加国内革命斗争打下了坚实的理论基础[5](P179)。在课程方面,莫斯科中山大学专门为中国留学生开设了俄语、历史、哲学、政治经济学、经济地理、列宁主义和军事等几大类课程[6](P71-72)。其中,历史课程又分为社会发展史、中国革命运动史、俄国革命史、东方革命运动史和西方革命运动史等五门专业课。关于中国革命的课程尽管设置了由卡尔·拉狄克讲授的《中国革命运动史》,但拉狄克因反“托派”斗争于1927年夏天离开莫斯科中山大学,实际上并未完成讲授。这些课程使杨松等中国留学生形成了关于世界历史发展一般规律和总体趋势、革命运动历史经验的思想体系,但却无法全面准确地介绍中国国内革命运动的现实情况。随着中国国内革命形势的急速变化,中山大学的课程设置也随之进行了调整,“后期更注重于对学生的马克思主义教育,提出要利用中国革命斗争的实际经验来充实教学内容”[7](P37)。中山大学另一门具有深刻影响的课程是哲学课,以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为内容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课程,目的是为了从基本世界观和方法论着手改造学生的思想。正如盛岳在回忆录中记载的:“大多数在中山大学的年轻的中国知识分子,我也是其中之一,对传统的中国哲学只有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了解,而且对资产阶级的或现代西方的哲学也知之甚少,我们立即被新鲜的辩证唯物主义给迷住了。”[8](P74)莫斯科中山大学的立校初衷本是为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培养干部,实际上最终培养的是“立志推动中国共产主义的学生”[8](P79)。

杨松到达莫斯科的1927年,是列宁辞世的第四年。列宁辞世之后,斯大林在莫斯科维尔德洛夫大学做了一系列的演讲,系统阐释了他对列宁主义的理解,并阐明列宁主义是马克思主义在帝国主义与无产阶级革命时代的新发展。其中,列宁有关民族问题的阐释,丰富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启迪了新兴国家民族纲领和政策的制定与执行。斯大林指出,列宁继承并完善了马克思恩格斯的民族自决权理论,提出“无条件地承认争取民族自决的自由的斗争,这些丝毫不意味着我们必须支持任何民族自决的要求”[9](P459)。这一辩证观点对杨松产生了深刻影响。1913年斯大林在《马克思主义和民族问题》中对民族进行了界定,认为“民族是人们在历史上形成的一个有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以及表现在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质的稳定的共同体”。“必须着重指出,把上述任何一个特征单独拿来作为民族的定义都是不够的。不仅如此,这些特征只要缺少一个,民族就不成其为民族。只有一切特征都具备时才算是一个民族”[10](P64)。这一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发展史上第一个完整的关于民族的定义,同样深刻地影响了杨松等中国共产党人对民族含义和范畴的认知。而斯大林在1921年《论党在民族问题方面的当前任务》中提出“现代民族是一定时代即资本主义上升时代的产物,封建主义消灭和资本主义发展的过程同时就是人们形成为民族的过程”[11](P14)这一关于民族形成过程的判断,同样对杨松的民族观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

1928 年,中国共产党在莫斯科召开了第六次代表大会,杨松作为六大代表参加会议并承担了会议文件的翻译工作,这使杨松更加了解了国内革命斗争的形势。1929年末,莫斯科中山大学因卷入苏联反“托派”斗争而在1930年秋停办,中国学生也因此陆续回国。杨松申请回国不仅没有得到批准,反而被共产国际东方部派遣到远东地区工作。杨松到达远东地区后,在海参崴负责编辑《太平洋工人》杂志,向码头工人宣传马克思列宁主义。同时,应共产国际东方部要求帮助中国东北“满洲”省委工作。

二、“东北抗战”:杨松民族观的实践源流

杨松1931年1月被共产国际派往海参崴,指导吉林省东部(吉东) 地区党的工作,1936年9月离开中国东北回到共产国际所在地莫斯科。在这期间,杨松积极贯彻《中共中央给满洲各级党部及全体党员的信——论满洲的状况和我们党的任务》(1933年1月26日) 和《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和中华苏维埃中央政府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1935年8月1日) 等文件精神,为东北地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建立和东北抗日联军的缔造都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自清朝中期到1910年朝鲜亡国,大量破产的朝鲜农民越过国境进入中国东北谋生。在1919年朝鲜“三一”独立运动遭到血腥镇压后,不堪忍受日本统治的朝鲜民族主义者、独立军官兵等辗转进入中国东北继续寻求复国的机会,这些致使中国境内朝鲜移民的成分愈加复杂。1931年日本强占中国东北,日本关东军向东北三省大量输出日本农业人口,同时日据朝鲜殖民当局为摆脱朝鲜国内工业、农业停滞的困境,也迫不及待地推行“满洲移民政策”。1932年开始,日本拓务府与朝鲜总督府共同制定了《鲜人移民会社设立计划案》和《满鲜农事会社设立计划》等朝鲜移民计划,拟在8至10年之内,向东北移殖100万朝鲜农民,此外还计划把间岛的朝鲜农民向北满移殖40万人[12](P122)。自17世纪中叶至1945年日本投降,中国境内朝鲜民族总人口达216万余人[13](P298)。同时,为解决入侵中国兵力不足问题,日本军国主义将朝鲜民族推向战场。作为侵华日军中的特殊群体,朝鲜民族扮演了“施暴者”和“受害者”的双重角色。在杨松和中共满洲省委看来,绝大多数朝鲜民众与中国东北军民有着相同经历,受害者的“共情”使他们“天然地怀着反日和恢复祖国的民族革命思想”[14](P477)。1918年和1919年成立的“韩人社会党”和“全俄韩人共产党”是最早的朝鲜共产主义组织。他们分别在朝鲜境内、中国东北和上海成立了火曜派、汉城上海派和北风派等各派党组织,并在中国东北的朝鲜民族中宣传马克思主义和抗日复国思想,后来由于组织内部派系纷争,1928年被共产国际解散。1930年,在中国东北的朝鲜共产党员按照共产国际“一国一党”的原则以个人身份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5]。根据杨松在穆棱、密山、汪清、饶河等县及中东铁路东线的调研,“全满洲不过2000党员,而在最主要的三大工业城市(哈尔滨、大连和奉天) 的党员总共不过200人。……就民族成分上讲,约80%是韩国同志……”[16](P20-21)。可见,朝鲜党员是东北党组织的重要组成部分,朝鲜党员的加入大大增强了党在东北地区的总体力量和在农村地区的群众基础。

1934 年9月,杨松化名吴平并受中共代表团派遣,以满洲省委巡视员、吉东特委书记的身份巡视和指导吉东地区党的工作,参与东北地区的抗日救亡运动。从1932年开始,由朝鲜亲日派政客成立的“民生团”组织散播谣言、制造假象,致使东满党组织内部开展了大规模、长时间的反“民生团”斗争并扩大化,误杀了许多党政军干部和战士,这对东北地区党组织和中朝民族联合战线都造成了非常严重的破坏。杨松就此指出:“过去韩国派争分子自1930年加入了中共,形式上解散了过去派别小团体,而实际上还保存着过去派争的残余。日本帝国主义的侦探正在利用派争而混进我们的组织。这个严重的问题,在两年来并不[未]解决。”[16](P22)

1935 年初,杨松深入了解东满朝鲜民族情况之后,向东满特委针对反“民生团”斗争扩大化问题提出了几点建议。杨松根据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并结合东北抗战和民族关系的实际情况提出:首先,中共承认朝鲜民族自决权,鼓励朝鲜民族“脱离日满统治,实行间岛韩人民族自治”[16](P102)。这不但使中朝两国军民协同抗日的合作意识有所增强,而且一定程度上消除了两个民族之间的不信任感。其次,他强调应该承认和鼓励朝鲜共产党革命纲领中关于“韩国独立”的主张,要旗帜鲜明地表达中国共产党从未反对或忽视朝鲜民族争取独立、解放的革命斗争,并且把“‘韩国民族独立’作为中心口号之一”[16](P103)。再次,杨松提出在联合朝鲜民族共同抗日的过程中要发动一切可以发动的力量,“要把被民生团领袖所欺骗的群众和反革命领袖分开”,在党内既要“反对‘左’倾思想破坏统一战线,也要反对右倾机会主义,如对中韩民族革命运动抱悲观失望的态度等”[16](P103)。最后,提出要训练和提拔未参加过派争的朝鲜族干部,“中国领导同志为着彻底明了韩国群众情形和便于领导起见,应学韩国语”[16](P103)。通过杨松的分析与阐释,朝鲜共产主义者认识到自身所承担的本民族独立和中华民族解放的“双重使命”,以及这两个历史使命不可能脱离彼此独立实现,朝鲜民族的命运同整个中华民族联系在一起。杨松这一将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同东北民族具体实际相结合的做法,促进了民族团结,整合了抗日武装力量,充分调动了东北各族人民共同抗日的积极性,为日后建立广泛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奠定了思想基础和群众基础。

三、杨松关于民族理论问题的认识

基于在苏联和中国东北的学习、工作、抗战经历,杨松对中国民族问题逐渐形成了自己的认识,其民族观也在日臻完善。这集中体现在对“中华民族”的内涵外延、“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构建以及统一多民族国家视域下“民族自决权”的实现等诸多民族理论问题的深刻见解。

(一) “中华民族是国内各民族的核心”——关于“中华民族”的阐释

在借鉴斯大林近代民族概念的基础上,杨松对“民族”做出了中国化的诠释:“民族是一个历史的范畴,是随着封建主义的崩溃与资本主义的发展过程,从各种不同的部落、氏族、种族、宗族等等结成为近代的民族。”[16](P339)在杨松看来,由于“中国人是一个近代的民族”[16](P345),因此符合斯大林关于近代民族必需的四个特征:共同的民族语言——“中国语与中国文”;共同的领土——“中国”;共同的经济生活——“国内资本主义的相当发展已把中国各地大致上在经济上联系起来”;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中国人特有的民族性、民族文化、民族风俗、习惯等”[16](P345)。首先,“中国人”在形成近代民族的过程中,所处的历史时期和国内国际环境都区别于世界上其他近代民族,且由于遭受帝国主义列强侵略并处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国家形态,因此与英、法处在资本主义上升时期形成的近代民族有很大差异。其次,与欧洲各近代民族不同,由于无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政党的出现,“中国人”在凝聚成“近代民族”的过程与资产阶级领导的欧洲革命有区别[16](P346)。在驳斥日本法西斯所提出的“中国人不是一个民族”的观点时,杨松根据斯大林的民族特征对“中国人”进行一一比对、框定,并严格按照斯大林对近代民族的界定诠释了“中国人”作为一个民族业已具有的特征。

杨松在阐述“中华民族”形成的历史脉络时指出,中华民族是由“各种不同的部落、种族等共同组成的”[16](P346-347)。“已同化了的满人、回人、番人、苗人、蒙古人、黎人等等在经济生活、语言、风俗、习惯等等方面已与汉人同化,并且已与汉人杂居,因而失去构成民族的特征,但是在风俗、习惯上仍与汉人有些分别。他们既非原来的种族,也非汉人,而是一个新形成的近代民族——中华民族”[16](P347)。其中“汉人本身也不是由同血统的人组成的,而是由华夏人、南蛮人、东夷人、百越人等等各种不同血统的部落、种族组成的”[16](P347)。也就是说,在杨松的思考逻辑中,汉人在历史上吸纳了来自不同血统、种族的“五方之民”,而在近代又通过交往、杂居等方式吸收了部分满、回、番、苗、蒙古人等同化于己,这个混合的、正在形成的近代民族即是中华民族。应该看到,这种“各民族已皆相互糅杂,且有日趋同化之势”的认识,在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并不是一个新提出的观点[17],但与同时代很多学者所秉持的“将国民打成一丸”而构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理念依然有所不同。杨松认为,中国境内还有未被同化的满、蒙古、回、藏、苗及其他少数民族的存在,因此“中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中华民族代表中国境内各民族,因为它是中国境内各民族的核心,它团结中国境内各民族为一个近代国家”[16](P347)。更为重要的是,杨松关于“中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的判断与中国共产党对中国国情的认识一致。在1939年12月的《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一文中,毛泽东指出:我们“中国现在拥有四亿五千万人口,……在这四亿五千人口中中,十分之九以上为汉人。此外,还有蒙人,回人、藏人、维吾尔人、苗人、彝人、壮人、仲家人、朝鲜人等,共有数十种少数民族”[18](P622)。除此之外还应注意到,“中国人是一个近代民族”与“中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中的“民族”所指有所不同,但杨松并未进行区分与阐释。前者试图利用斯大林对近代民族的定义来驳斥日本帝国主义提出的“中国人不是一个民族”[16](P348),各少数民族应该脱离中国自决,建立所谓“民族国家”的阴谋理论;而后者,杨松承认,“就民族来说,是各个不同的民族;但就国籍来说,都是中华民国的国民,都是共同祖国的同胞,而且都是日寇侵略之对象”[16](P348)。因此可以看出,杨松机械地套用斯大林民族理论所得出的结论,并不能有效地缓解单一民族国家观念对多民族国家构建所造成的危机。为缓解理论依傍和现实国情之间的矛盾,杨松提出各民族在共同抵御外敌的过程中“民族内部团结一致”产生了“共同保卫中华祖国”[16](P348)的民族意识。试图用建构主义的民族观念来阐释“中国虽是个多民族国家”,但仍有“近代民族”所具备的“共同心理”这一重要特质。杨松对“中华民族”的理解也被日本学者松本真澄总结为一种整合和取舍了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孙中山的民族主义以及齐思和建构主义民族论的一种折中主义[19](P226)。

与杨松认为中国人包括“中华民族”和“未被汉族同化的其他少数民族”不同,当时中国共产党内关于这一问题的主流看法是“中华民族”包含境内“各族人民”[18](P623)。在杨松发表《论民族》之后,1938年10月毛泽东在《论新阶段》中指出,“中华各族”是指国内各个民族,并且“允许蒙、回、藏、苗、瑶、夷、番各民族与汉族享有平等权利”[14](P595)。这意味着中国共产党在不断解决民族问题的实践中赋予了“中华民族”一个全新而明确的内涵,即汉族与其他少数民族平等地共同享有“中华民族”这一称谓。这一称谓的确定标志着中国共产党民族理论中最重要的概念已经厘清,为之后民族政策的展开奠定了坚实基础。实际上,这一概念是党在红军长征期间和到达陕北以后,对国内少数民族构成和民族问题复杂性的认知不断加深,逐渐摒弃对以往经验的迷信,以实践为导向归纳出的符合中国实际的理论。中共中央深刻地认识到,承认少数民族的客观存在,保障各民族平等权利,团结各民族结成“中华民族”在民族解放战争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党的六届六中全会以后,中共中央更加重视少数民族工作,1939年初成立了中央西北工作委员会(以下简称西工委)。时任西工委秘书长李维汉回忆,“以马列主义关于民族问题的理论为武器,系统研究国内少数民族问题并开展少数民族工作是从西工委开始的”[20](P452)。自此,在中国究竟是单一民族国家还是多民族国家的理论问题上,中国共产党与国民党最终走向分野。

(二) “扩大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关于“民族团结”的表述

1931 年1月,杨松离开莫斯科远赴海参崴,按照共产国际东方部的要求帮助中共满洲省委开展工作。“九一八”事变后,中共代表团又要求杨松代其名义帮助满洲省委加强东北地区抗日救亡运动。1933年1月,中共中央指示满洲省委要严防日本帝国主义“利用及故意挑拨民族恶感及冲突”,同时联合满蒙韩各少数民族“造成全民族的反帝统一战线”[14](P193)。然而此时中共满洲省委受到“北方会议”和“左”倾关门主义错误的影响,“在奉天省、磐石,我们赤色游击队与当地红胡子建立了错误的关系”[16](P28),违背了中央提出的各民族结成革命联合战线的方针,使中朝民族之间的关系愈加恶化。1934年7月,中共代表团派杨松以满洲省委巡视员、吉东特委书记的身份到东北开展工作[5](P181)。杨松根据联合各民族抗日的方针积极解决东满党组织在反“民生团”斗争中所犯的错误,主张“建立中韩蒙旗人的抗日反满战线,反对共同敌人”[16](P132)。可以看出,杨松在尽量挽回错误造成的不良后果,弥合各民族之间的嫌隙,并试图巩固和扩大抗日民族联合战线。金日成在回忆录中提到,1935年初共产国际满洲特派员吴平向他了解东满朝鲜族的情况,并向其讲解中国共产党建立反帝统一战线的政策。“在中国革命中,共产主义者的志向也归结为最大限度地团结和动员民族的力量”[21](303)。1935年七八月间,杨松作为中共代表团代表赴莫斯科参加共产国际第七次代表大会。会议期间,杨松与代表团其他成员一道进行了《八一宣言》的起草工作。宣言向全国人民发出了“中国民族就是我们全体同胞”“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停止内战、一致对外”的抗日主张[14](P302)。同时,杨松还向中共代表团汇报东北党组织的抗日工作,提出组建统一的东北抗日联军的建议[22](16)。《八一宣言》的发表标志着党团结的对象从“无产者”这一抽象概念向更广泛的群体延伸,反映了全国人民团结一致、抗日救亡的心声,鼓舞了东北各抗日部队的士气,促成了东北抗日联军统一建制的进程。1935年11月,杨松在《论东北人民反日统一战线》一文中总结了东北建立反日民族统一战线的经验,并阐述了在新形势下联合东北境内各少数民族形成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重要意义。

1935 年11中旬,共产国际代表林育英到达陕北并向中共中央传达共产国际七大会议精神,即在中国组织反对日本法西斯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19](P192)。这实际上与中共中央在长征途中总结出的团结各少数民族共同抗日的想法不谋而合。同年12 月毛泽东在《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的报告中“批判了党内在过去长时间存在着的狭隘的关门主义”,明确提出“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方针[23](P142)。1936年2月杨松以东北反日救国总会的名义起草和发表了《东北抗日联军统一军队建制宣言》,提出“凡被压迫民族,高丽人,内蒙古人、台湾人……我东北抗日联军均一律欢迎参加,结成弱小民族联合战线”[16](P226)。在杨松等人推动下,从1936年2月开始,党领导的东北人民革命军及其他抗日武装先后改编为东北抗日联军[22](16)。1935年9月,杨松离开吉东地区,回到莫斯科中共代表团工作。这期间,他仍坚持对中国共产党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和东北民族抗战进行宣传。1936年9月《救国时报》 刊发了杨松《东北抗日义军之发展与现状》一文,文中全面介绍了东北抗日联军各军的历史和现状,特别是对抗联第二军中朝鲜民族联合抗战给予了肯定,强调“中国共产党是东北同胞争取自己民族和社会解放的领袖。它是团结一切抗日势力的中心”[24]。

自从1931年中央机关从上海转移到中央苏区瑞金,中共满洲省委同中央的联系便愈加困难。1934 年中共中央随红军主力开始长征,中共满洲省委与中央基本处于失联的状态。在这样的特殊时期,杨松坚持把马克思主义无产阶级联合的思想与东北民族抗战的实际相结合。同时,考虑到东北民族历史和民族关系相对复杂,没有贸然鼓励各民族建立苏维埃政权,而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号召各民族为共同的目标而奋斗,极大地巩固了党在东北民族联合抗战中的主导地位。杨松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理论和实践层面所取得的经验为党中央在全国范围内建立、巩固和扩大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提供了支撑和依据。

(三) “在共同的联邦的多民族国家内享受民族自决权”——关于“民族建国”的理解

早期的中国共产党员大多数是城市出身,对国内少数民族缺乏直观认识,没有触及“五族”以外的其他少数民族,因此对孙中山“五族共和”的建国方针深信不疑。同时“受到共产国际的影响,照搬苏联解决民族问题的模式,主张实行民族自决,建立民族自治邦”[25](P10)。这一观点在1922 年的《中国共产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1923 年的《中国共产党党纲草案》 和1924年的《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中都有清晰的呈现。1927年,国共合作破裂,团结更多可以团结的力量共同反抗帝国主义和国民党统治对中共来说变得尤为重要。为争取各民族的支持,这种未经实践就决定了的民族自决权和建国方案继续写入党的六大政治决议案中:“统一中国,承认民族自决权”[14](P86)。需要着重强调的是,此时的“民族自决权”所指代的仍是可以建立独立的国家。1931年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成立,在苏维埃政权的很多文件中,党重申其民族纲领,宣布苏维埃政府执行民族平等、团结的政策,承认各少数民族的民族自决权,提出了根据他们的意愿来决定“是否愿意和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分离而另外单独成立自己的国家,还是愿意加入苏维埃联邦或者在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之内成立自治区”[14](P170)。这些文件中虽然提到了在统一国家内部建立民族自治区,但实际上,自中国共产党成立后相当长的时间里,关于“民族建国”和“民族自决权”的认识一直深受共产国际和苏联联邦制的影响,此时仍未脱离对“权威经验”的依傍。“九一八”事变前后,日本加紧对中国东北的控制,试图通过离间各民族实现分而治之。很早便认识到这一点的中国共产党,在“万宝山事件”发生后对东北党组织提出了“揭穿和打破日本帝国主义(内蒙自立、间岛自立区) 的武断宣传,和它之利用及故意挑拨民族恶感及冲突”[14](P194)。杨松根据这一指示,同时结合东北民族斗争的实际,提出了坚持“东满的赤色游击队和当地‘爱国’队伍联合,消除‘爱国’队伍(中国人) 与韩国农民间的民族恶感……”,“吸收东北境内蒙古人、满洲人和回人参加反日统一战线”,“中韩民族亲密联合起来,推翻日伪统治,建立间岛韩人民族自治区”[16](P27,P210-211)等主张。

杨松在列宁民族自决理论的基础上,提出了“民族自决权就是被压迫民族脱离外族的集体,直到建立独立的民族国家存在的权利。然而,当决定某一个民族是否应该分离的时候,还要看某一个民族所处的具体历史、经济、政治条件来决定的”[16](P404)。杨松主张朝鲜在政治上具有作为独立国家的历史身份,朝鲜民族有权自由决定自己的命运,“朝鲜人应脱离日本帝国主义的集体,建立独立的民族国家”[16](P405)。这样的提议对朝鲜民族坚持抗战无疑具有强大的激励意义。在组织东北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时期,杨松创造性地提出“在东三省间岛的韩国人……有全权成立自己的民族自治区,加入将来的大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但是,同时人口少,不够成立共和国。而我们所以主张间岛成立脱离日满统治的民族自治区,归入将来的东三省人民革命政府管理,而不归朝鲜,因为间岛是中国的领土……”[16](P102-103)这一观点实际上是对“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绝对地无条件地承认这些少数民族自决权”[14](P169)这一观点的创新和完善,是杨松对解决朝鲜民族问题作出的研判,既满足了朝鲜民族自主管理民族事务的愿望,也保证了我国疆域完整,有力地消弭了日本帝国主义不断离间中朝民族的企图。这表明,杨松在处理东北地区复杂民族问题时,仍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厘清民族与国家的界线,辩证地看待马克思主义的民族自决权理论,运用马克思主义解决实际问题。共产国际七大之后,杨松在推动东北抗日联军统一建制而起草的文件中,屡次强调东北四省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抗战胜败中东北四省占着重要地位,因此要“收回东北失地,保护中华祖国,争取大中华民族独立解放和国家的统一”[16](P127)。

1938 年2月,杨松结束在中共代表团的工作,回到中共中央所在地延安,担任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并主持日常工作,同时作为总编辑担任中共中央机关报《解放日报》的编辑工作[22](160。杨松在《论帝国主义时代民族运动与民族问题》中的阐述体现了当时党对“民族自决权”和“民族建国”的全新主张。他认为蒙古族和回族应同朝鲜人一样脱离日本帝国主义的控制,但并不主张蒙古族和回族脱离中国。根据当时日本全面侵华的形势,中国境内各民族应亲密联合起来,建立起各民族抗日统一战线,并进而提出建立民族国家的构想:“不脱离异族集体,不建立单独的民族国家,而建立地方的民族自治共和国或民族自治区,在共同的联邦的多民族国家内享受广泛的民族自治权。”[16](P406)最终建立“独立的统一的各民族自由联合的新式中华民国”[16](P405)。可以看出,杨松对蒙古民族和回族自决权的讨论开始尝试回归到统一国家的框架下来进行。杨松的“民族建国”思想实际上是在“动员蒙民回民及其他一切少数民族,在民族自决民族自治的原则下,共同抗日”[14](P553)的基础上而提出的。其中“自决”与“自治”并提,体现了党的民族政策开始由民族自决向民族自治的转向。1938年10月,毛泽东在《论新阶段》的报告中,强调了各少数民族与汉族一样拥有平等权利,并“在共同对日原则之下,有自己管理自己事务之权,同时与汉族联合建立统一的国家”[14](P595)。这标志着党开始赋予民族自决权更加丰富的内涵,并切实地在统一多民族国家框架内寻求少数民族这一权利的实现。

在杨松提出“共同的联邦的多民族国家内享受广泛的民族自治权”之后,又经过了许多民族工作者的不断讨论与研判,1941年的《陕甘宁边区施政纲领》 中提出了“建立蒙回民族的自治区”[14](P678),1946年《蒙古民族问题》中明确提出“不是立即主张实行自决,而是实行民族平等政策,团结蒙汉各民族抗战”[26](P30)。“民族自决权”提法的根本性变化,一方面可以看出当时的延安拥有民主自由、思想活跃的良好氛围,拥有不同教育、革命背景的中共知识分子在少数民族理论政策和民族国家构建等方面不断地进行沟通、互动和调试;另一方面,也体现出中国共产党将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同中国民族民主革命相结合,不断推进党的民族理论政策的完善与成熟,更加符合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实际需要。

四、结语

本文以杨松苏联求学、工作的经历和东北革命斗争的实践为背景,总结归纳了杨松所讨论的重大的民族理论问题,以及在这些理论产生的过程中,其不断把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与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为实现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中国化而做出的努力。1941年,杨松在《社会科学基础教程》中整理归纳了其“加强民族团结”“扩大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共同“保卫中华祖国”,最终建立“新民主主义的新式中华民国”[27](P158)的马克思主义民族思想。这彰显了杨松对民族和国家命运孜孜以求的思考和关切。特别地,杨松较早地提出在东北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以“民族自治区”的方式辩证地看待马克思主义民族自决权理论,并结合世界上其他国家的经验教训提出了构建统一多民族国家的方式。杨松与同时期很多党的理论家一样,对苏联理论青睐有加。因此他对一些理论问题的思考和阐释都会受苏联经历的影响,例如他对于“中华民族”概念的思考便囿于对斯大林民族理论依傍的局限。但瑕不掩瑜,杨松不懈地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对很多理论问题的认识都有较高的水准,其关于民族理论问题的思考为新民主主义时期党的民族理论、政策的完善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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