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蒂纳哲学与青年黑格尔派的完成①

2020-03-02 10:44唐解云
劳动哲学研究 2020年0期
关键词:神学利己主义费尔巴哈

唐解云

从施特劳斯到鲍威尔,再到费尔巴哈,德国哲学的逻辑进程展现为围绕着人本身的主体性觉醒。不管是在神学领域,还是在哲学领域,肇始于近代的笛卡尔哲学以及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运动,主体性问题都是核心问题。正因为有其思想背景和历史渊源,青年黑格尔派(1)一般认为,青年黑格尔运动从施特劳斯的《耶稣传》(1835年)开始,到施蒂纳的《唯一者及其所有物》(1844年)结束,前后持续约十年。通过对黑格尔的绝对精神体系的重新理解和理论批判,该学派逐渐摆明“人”的地位,以及强调了自我意识的思想启蒙。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对青年黑格尔派进行论战的过程中,澄清了“偶然的个人”“现实的个人”以及“有个性的个人”的关系,并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前提设定为进行物质生产活动的“现实的个人”。参见:张文喜,臧峰宇:《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47、53页。所进行的宗教批判,其逻辑方向具有一致性,即:打破上帝的权威,凸显人的主体性意识。所以,自施特劳斯以来,鲍威尔、费尔巴哈等人的宗教批判都是围绕着人及其本质而展开的。其中,施特劳斯的哲学前提是“实体”,他拉开了青年黑格尔运动的序幕;鲍威尔的哲学前提是“自我意识”,他通过揭示人类自我意识的发展,对照基督教与自我意识的演变情况,试图在批判对象方面而不是在批判方法上消解宗教的神圣性,并证明宗教的荒谬性;费尔巴哈的哲学前提则是“类本质的人”,他通过揭示“人”的世俗存在,从而揭示宗教神学的秘密乃是人本学。

施蒂纳从“利己主义个人”的哲学前提出发探讨“我的权力”等相关内容,以便开展对青年黑格尔派的批判。围绕着宗教、哲学与政治三者之间的关系,施特劳斯、鲍威尔和费尔巴哈各有立场和前提。施蒂纳深谙其中的不同之处,如抽象的“实体”、抽象的“自我意识”以及抽象的“类”概念等,并将唯一者及其所有物代替以“实体”“自我意识”为主要代表的精神的统治,表现出其小资产阶级的立场。不管是在政治上还是在哲学上,施蒂纳虽然综合了前三者的哲学特点,既有宗教的形式,又有黑格尔体系的影子,还倾向于“观念上的暴力”,但是,他依旧没有摆脱前三者的影响,同时又构成了其特殊的唯我论基础,主观唯心主义的极端利己主义,以及阶级立场上的妥协和服从态度。

一、施蒂纳对青年黑格尔派的总结性批判

青年黑格尔派的哲学进程在施蒂纳这里画上了句号,但是这个句号是由不彻底的“总结”所完成的。施蒂纳通过描述“人”的历史,从而试图证明一切都具有利己主义的性质,并指认一切事物的异己性质。同时,施蒂纳又从“我”自身出发,意图不经过现实活动而诠释自我的自由解放。实际上,施蒂纳充分发挥了个人主义,走向了自我一致的利己主义,包括“唯一者”以及“独自性”等。一方面,施蒂纳抓住了批判费尔巴哈的中心内容,亦即探讨“人”及其哲学基础。当“人”从普遍化的概念、幽灵、思想回溯到利己主义自我的时候,人的特性才被彰显出来。费尔巴哈批判黑格尔时指出:不是“神”,而是“人”才是人的最高本质。就此而言,施蒂纳看到了神的东西被费尔巴哈所“人”化,并在《唯一者及其所有物》(以下简称《唯一者》)中揭露其将“人”的概念从天国下降到人间也不过就是“基督教宗教的最后的变形”(2)麦克斯·施蒂纳著,金海民译:《唯一者及其所有物》,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第189页。,是其“类”哲学的推演。

另一方面,施蒂纳用个人的绝对自由亦即“我的权力”等来表现“我”及“独自性”,高扬利己主义的旗帜,并采取激进形式批判整个精神的、概念的、思想的东西,同时刻意排斥社会、国家等的作用。“在社会中,人的要求能最大限度地得到满足;而对利己主义的要求则诸多限制。”(3)同上,第227页。施蒂纳认为“我”的交往恰好是要摆脱任何普遍性、束缚和桎梏,而“一切神圣的东西均是一种束缚和桎梏。……人民与人类的没落使我走向繁荣”(4)麦克斯·施蒂纳著,金海民译:《唯一者及其所有物》,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第234—235页。。这表明了自由主义对神圣性的东西的拒斥,以及对“我”之权力的彰显。“我”的出现是与国家、社会等一切共同体相对的,施蒂纳就此走向极端的利己主义,将国家、社会等消解于“利己主义的个人”之中,又走向形而上学,诸如“独自性”“所有者”“唯一者”等,将现实的东西归结为“我”这一“圣物”的统治,形成意志论路向的权力哲学或法哲学。

保罗·托马斯(Paul Thomas)在《施蒂纳与马克思:被忽视的竞争者》一文中认为:“《德意志意识形态》‘圣麦克斯’章是马克思对无政府主义理论的第一次扩展性的批判。同时,马克思认为这个理论标志着青年黑格尔派的完成。”(5)Saul Newman: Max Stirner, Palgrave Macmillan, 2011, p.187.实际上,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几乎花了与《唯一者》的同等篇幅来批判施蒂纳,并且占《德意志意识形态》全文近三分之二。其原因就在于:对施蒂纳的批判就是对整个青年黑格尔派哲学的批判。一方面,施蒂纳的哲学批判始终没有离开对青年黑格尔派哲学的考察和分析。他将唯我论不仅视为鲍威尔“自我意识”的强化,也从“利己主义的个人”出发,追求个体的绝对自由。另一方面,施蒂纳在对费尔巴哈的批判中,其主张的“唯一者”力图取消费尔巴哈所说的“类存在”或“类本质”,或者说是用个别的“我”的概念代替普遍的“类”的概念。不过,由于施蒂纳将其哲学基础归结为自我,其哲学免不了陷入主观的唯心主义、极端的利己主义以及价值虚无主义等泥淖之中,依旧没有离开主体性形而上学半步。

第一,施蒂纳作为青年黑格尔派的最后一位,其哲学思想具有对青年黑格尔派哲学进行“总结陈词”的意味。此外,“在青年黑格尔运动自身内部,施蒂纳将他们摒弃任何宗教和反对任何‘体系’这一点推至极端”(6)戴维·麦克莱伦著,夏威仪、陈启伟译:《青年黑格尔派与马克思》,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123—124页。。无论是从宗教神学维度,还是存在论维度,尽管其带有“蹩脚”的特征,但都体现了施蒂纳对青年黑格尔派的总结和批判。施蒂纳用黑格尔哲学的某些原理批判费尔巴哈的方式,直接影响着马克思对费尔巴哈以及整个形而上学的批判。在青年黑格尔运动时期,施蒂纳这种极端的批判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影响,特别是发表《唯一者》以后,其哲学思想受到广泛关注,使小资产阶级的无政府主义思潮迭起。继费尔巴哈批判黑格尔哲学之后,施蒂纳又批判了费尔巴哈哲学。费尔巴哈批判了黑格尔的思辨哲学,并且运用“主宾词颠倒”的方式确立了人本学唯物主义的地位,并且将神学的绝对权威转化为“人”的感性直观,将抽象原则由“神本身”转到“人自身”。施蒂纳则用“唯一者”代替了费尔巴哈的“人”,并揭示利己主义个人的原则与“历史”。施蒂纳意图找到成为“人”的真正途径,这在一定意义上是对费尔巴哈的“类”哲学的改弦更张,凸显出唯我论的哲学立场。

第二,就宗教神学维度而言,批判施蒂纳哲学就是在批判整个近代神学,并从哲学根基上动摇整个形而上学。施蒂纳的神学理论是对于黑格尔的理性(思辨)神学以及费尔巴哈的道德(人本)神学的批判和揭露,即他在《唯一者》中反复强调的“理性的自我规定”“自我意识”“精神的自治”(7)麦克斯·施蒂纳著,金海民译:《唯一者及其所有物》,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第229页。等。施特劳斯、鲍威尔等青年黑格尔派坚持用哲学批判宗教神学,对《福音书》等进行激进解读,恰恰没有看到具体的人的活动意义。施蒂纳则考察青年黑格尔派的哲学主张,提出了自己的“唯一者”的主张,意图着重表现具体的、唯一实在的“我”,但还是抽象地强调了“自我”。施蒂纳的唯我论实际上强化了鲍威尔的“自我意识”哲学,并且施蒂纳认为要实现“我的权力”就必须破除国家、社会、法律等的一切权威。虽然施蒂纳表面上在与理性专制传统的形而上学相对抗,但他实际上却仍旧在形而上学基地上绕圈子,玩对偶式游戏。

一方面,施蒂纳的宗教批判没有脱离对黑格尔主义的批判,并具有改良色彩。黑格尔的思辨神学与其哲学有着相一致的方向,即意图超越人的本质存在的逻辑与理性。与丰富多彩的感性相对,黑格尔建立起绝对的理性原则。“思辨神学与普通神学的不同之点,就在于它将普通神学由于畏惧和无知而远远放到彼岸世界的神圣实体移置到此岸世界中来,就是说,将它现实化了、确定了、实在化了。”(8)路德维希·费尔巴哈著,荣震华、李金山等译:《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01页。此外,黑格尔又将神学的统治改装成为“绝对精神”的统治,并全面发挥了自笛卡尔“我思故我在”以来的理性专制主义。在其思辨神学中,上帝是绝对实体,是万物得以存在的根据。施蒂纳将“绝对精神”置换成了“我的权力”,并坚持意志论路向的权力哲学,以此作为思想工具对同时代哲学思潮进行批判。另一方面,施蒂纳的批判哲学借鉴了以施特劳斯(《耶稣传》)、费尔巴哈(《基督教的本质》)、鲍威尔(《自由主义诸运动》)为主要代表的青年黑格尔派的宗教批判等重要内容。宗教成为划分人与动物本质区别的标准,费尔巴哈认为“人的本质是宗教的基础和对象”(9)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编译:《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下卷,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467页。。他抽象地看到了人在生活世界的地位,并将上帝的存在划归于人的本质范畴。“神学的秘密是人本学,思辨哲学的秘密则是神学—思辨神学”。(10)路德维希·费尔巴哈著,荣震华、李金山等译:《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01页。人究竟是在神之中,还是神在人之中,这是一个逻辑问题。青年黑格尔派代表人物如施特劳斯、鲍威尔、费尔巴哈等人都对此话题进行了不同层面上的讨论,施蒂纳自然也不例外。施蒂纳指出:“粉碎所有其他最高本质,是用人类学推翻神学,嘲笑神与它的恩惠,使‘无神论’普遍化就都属于自由主义的完善。”(11)麦克斯·施蒂纳著,金海民译:《唯一者及其所有物》,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第155页。

第三,关于人的本质的探讨,施蒂纳接续了费尔巴哈对黑格尔的批判,却试图搬弄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来考察“人”的分类与历史。但是,施蒂纳在历史方面却是一个虚无主义者,因为他并没有看到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施蒂纳指出:“人是基督教的结局和成果,而作为自我的人是新的历史的开端和利用的材料。”(12)同上,第194页。实际上,施蒂纳将新的历史视作为“我”的历史,而“人”既包括抽象的“人”,如上帝等,也包括世俗当中的人。“人即是一般的人和凡人中的每一个人。”(13)同上,第195页。这样,施蒂纳用一种混杂的方式总结施特劳斯、鲍威尔等人的有关“实体”和“自我意识”发展的历史,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费尔巴哈的“类”存在的历史。不仅如此,在其《唯一者》当中,“圣麦克斯在这里重新表明自己的无限信仰,他比他的任何一个前辈都更加相信德国哲学家所制造的思辨的历史内容”(1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131—132页。。所以,由这种不具有社会经济的本来面貌的历史理论为契机,施蒂纳充分吸收了德国哲学的思辨内容,并且通过对世俗现实的那种消极直观的描述来展开其对整个形而上学的批判,亦即包含着整个青年黑格尔派的对于黑格尔哲学等的政治批判和宗教批判。只不过,施蒂纳实际上是用黑格尔的那一套体系来修正和改造费尔巴哈甚至整个青年黑格尔派哲学的。

当用“唯一者”“教阶制”等来对抗一切神圣的观念及其论证时,施蒂纳力图将人从思辨哲学中拉回到生活世界,但却抽象地张扬了人的主体性,纯粹强调了人的“唯一性”和“独自性”。众所周知,费尔巴哈的“人”依旧不是现实的个人,而是一种抽象的“人”和“类存在”。费尔巴哈虽然用主宾词颠倒的方法摧毁了神的形而上学的统治,却又同时建立了作为抽象概念或原则的“人”的形而上学的统治。施蒂纳看到“人作为人的最高本质”的虚妄性、理论性和直观性。他进一步指出:“群众,一种精神的本质!……群众是非人的……神的东西、民族的东西或教会的东西和国家的东西均是非人的东西。”(15)麦克斯·施蒂纳著,金海民译:《唯一者及其所有物》,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第157页。施蒂纳所贯彻的利己主义、虚无主义等理念意图建立起现实个人的如同“圣物”般的统治。施蒂纳哲学的深刻之处就在于其将“我的权力”看作消除德国古典哲学以来的主体性形而上学的重要法宝,并将主体性的“抽象”层面转换为个体性的“利己”层面,从而表达了自己从个体性出发(而不是从普遍的“人”出发)的极端的人本学主题。

二、施蒂纳哲学批判的不彻底性

施蒂纳对青年黑格尔派进行批判时,意图揭示“神学—形而上学”的本质,并将思维、观念、本质以及精神等视作为“幽灵”,即将其归属于“精神或本质的王国”,且与“无”密切相关。施蒂纳意图彻底用“唯一者”或“我”的绝对权威代替精神的统治。他认为:“要想彻底考察这个幽灵、理解它,并在幽灵中发现现实(证明‘神的存在’),这正是几千年来人们给自己提出的任务。……他们在现存世界的背后寻觅着‘物之本体’、本质,他们在事物背后搜索着非事物。”(16)同上,第42—44页。但是,在深刻揭示人的个体发展的同时,施蒂纳却没有看到社会发展的历史。施蒂纳在《唯一者》中探讨“人”和“我”的范畴之时,总是说明人的一生所经历的四个阶段及其各自精神性的特点,或者用三段论的形式强调“唯一者”所体现出来的“唯一性”和“独自性”等内容,忽略了人或“我”的真正的、现实的自由。因而这种思维方式没有触及历史辩证法。

第一,施蒂纳在哲学前提上表现出其不彻底性。施蒂纳的哲学前提是“利己主义的个人”,充满了小资产阶级的道德说教以及对自身现状无能为力的消极之感。施蒂纳虽然批判了鲍威尔的“自我意识”哲学,但他不清楚“现实的个人”及其活动,依旧是从人性的角度展开的。施蒂纳批判鲍威尔的“自我意识”哲学时,看到的只是人对自然的无奈和幻想,以及对于资产阶级时代的直观,亦即他所标榜的“自由主义时代”。施蒂纳试图进一步把握这个时代的国家和市民社会的“精神解放”问题。就这个意义而言,施蒂纳将“自我意识”转化为“自由”,从而设想“政治自由”的可能性。然而,施蒂纳依旧没有看到现实活动的重要性,没有深刻把握德国当时的经济条件和政治背景,而只是直观地将“人性”与“政治自由”结合起来,理解为“个人在国家范围内对法律的服从性”(17)聂锦芳:《批判与建构:〈德意志意识形态〉文本学研究》,人民出版社2012版,第257页。。正因为施蒂纳将人性作为哲学探讨的出发点,所以他也就将人本身的利己性作为阐发唯我论的重要法宝。简言之,“利己主义个人”是施蒂纳人性论的重心和前提。

虽然施蒂纳批判了德国哲学关于人性的探讨,但他依旧深受边沁的功利主义的影响,并将其改造为在唯我论基础上的极端利己主义。恩格斯比较了施蒂纳与边沁在利己主义上的不同,批判了施蒂纳在哲学前提上的不彻底性。恩格斯在给马克思的回信中说:“施蒂纳是以德国唯心主义为基础,是转向唯物主义和经验主义的唯心主义者,而边沁是一个单纯的经验主义者。说施蒂纳欠彻底,是因为他想避免边沁所实行的对分解为原子的社会的重建,但这是办不到的。这种利己主义只不过是现代社会和现代人的被意识到的本质,是现代社会所能用来反对我们的最后论据,是现存的愚蠢事物范围内一切理论的顶峰。”(1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4页。恩格斯客观评价了施蒂纳的哲学特点,亦即达到资本主义时代的市民直观,如利己主义活动、自由主义思潮等。正是施蒂纳的市民直观、原子式的个人设想,以及不彻底的阶级立场等,显示出其哲学前提的不彻底性。换言之,他并没有看到本质性的内容乃是现实感性活动,以及物质生活关系。

施蒂纳虽然看到了利己主义转化为共产主义的可能性,但是他不了解共产主义的真正意义,而将共产主义等同于社会自由主义。施蒂纳没有去考察生产关系和交往形式对于社会主体的意义,而推论出“每个人都应该享有永久的人权”,以及共产主义是“爱的国家的神光”等,这源于其对于自由理性的推崇,以及对意志论路向的坚持。其中,“人权”和“爱的国家”都是施蒂纳内心的独白,并没有涉及社会现实问题,也不支持共产主义革命。此外,施蒂纳将共产主义者的“自由活动”视作为物质劳动与精神生活的简单相加,用二元论视角看待物质活动和精神享受。

第二,施蒂纳保留了黑格尔哲学的形式。麦克莱伦指出,《唯一者》“所采取的辩证的和三段式的形式,以及对语言和词源的精心讲究,都是黑格尔主义的。……施蒂纳只是采用了黑格尔体系的形式而没有吸取它的内容”(19)戴维·麦克莱伦著,夏威仪、陈启伟译:《青年黑格尔派与马克思》,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123—124页。。一方面,施蒂纳意图攻破以往形而上学的思辨基地,却又为自己制造了“唯一者”的思辨基地。施蒂纳在《唯一者》中指出:“人的天国是思维,即精神。……自由在思维之中。……我的存在是在思维、精神的天国中的一种生活,一种思想活动。”(20)麦克斯·施蒂纳著,金海民译:《唯一者及其所有物》,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第90—91页。施蒂纳关于“我”的探讨依旧受到了路德的“信仰者即为神”观点,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观点,以及费希特的“绝对自我”观点的深刻影响。同时,施蒂纳的“人”和“我”的内涵带有浓厚的思辨色彩,一直强调思维、神性、理性和精神活动。总之,施蒂纳哲学看似考察了人的经验活动,但依旧还拖着思辨形而上学的辫子,包括其所探讨的自由、权力、交往、享乐等方面,无疑是一种“经验主义的唯心主义”。另一方面,由于施蒂纳只是搬弄了黑格尔体系的形式,并不懂得理解和运用黑格尔体系的内核及其中包括的辩证法的内容。可以说,施蒂纳不懂得运用历史辩证法,没有重视社会发展规律。施蒂纳考察了个体发展的历史,而没有考察社会发展的具体规律以及历史性。“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历史材料在他那里不是推导出论断的前提和条件,而是阐释其思想的佐料和说明其观点的工具。”(21)聂锦芳:《批判与建构:〈德意志意识形态〉文本学研究》,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54页。这里,施蒂纳试图将历史变成“唯一者”的思想。施蒂纳的个人主义虽然批判了黑格尔主义者的某些重要的观点,但是他并没有充分考察世界精神、阶级斗争和自我意识形成和发展的历史。之所以产生这些局限性,不仅与施蒂纳本人的阶级立场有关系,也与其间接受了费尔巴哈哲学的影响有关。总的来说,施蒂纳对黑格尔与费尔巴哈的哲学采取了一种不经消化的、徒留形式的接纳态度。其中,施蒂纳受到了费尔巴哈自然主义的观点,亦即基于自然价值和需要基础而形成的自然主义观点。同样,道德在施蒂纳这里也只是宗教的、神圣化了的东西,而没有现实形式。施蒂纳认为:“凭着自己而被公认是宗教关系时,才是道德的,才被认为具有道德意义。”(22)麦克斯·施蒂纳著,金海民译:《唯一者及其所有物》,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第97页。实际上,施蒂纳只是采取道德说教的方式号召人们(特别是那些社会地位低下,生活劳苦的小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像宗教的自我忏悔和祈祷一样,在生活中也要追求自我救赎。总之,施蒂纳的思考方式还是“从自身出发并‘返回自身’”(23)同上,第176页。,以至于忽视了人与社会的正确关系。

第三,施蒂纳批判费尔巴哈的同时表现出其不彻底性。施蒂纳对青年黑格尔派的总结性批判有两大主题:一是对青年黑格尔派的客观唯心主义进行批判;二是围绕“人的本质”对费尔巴哈进行批判。费尔巴哈的人本学唯物主义不仅突破了黑格尔以后的唯心主义传统,也深刻影响了马克思和施蒂纳。但是,施蒂纳并没有好好吸收费尔巴哈哲学中的合理内核,也没有利用黑格尔的辩证法发展自己的思想。具体来讲,施蒂纳对费尔巴哈的批判主要体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从“人”在“神学—形而上学”中的摆放位置来看,施蒂纳批判了费尔巴哈的人本学唯物主义。站在利己主义个人的哲学立场上,施蒂纳进行了与费尔巴哈的“人”的不一样的陈词:“神和神的东西将更不可解脱地缠绕着我。将神从他的天国逐出、并剥夺他的‘超然存在’,这是还没有建立在充分胜利基础上的要求,如果在此只将神驱逐到人的胸中,并以不可消除的内在性相赠,于是这就意味着:神的东西即是真正人的东西!”(24)麦克斯·施蒂纳著,金海民译:《唯一者及其所有物》,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第51页。倘若说费尔巴哈所尝试的努力是“把宗教世界归结为它的世俗基础”(2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5页。,同时,将宗教世界归结为它的人学基础,将上帝的宾词转变为迫使人予以服从的权力。那么,施蒂纳所做的工作就是推进费尔巴哈的人本学批判,并且采取了极端的利己主义和价值虚无主义的做法,将上帝的主宾词抹平在“人”和“我”及其所有物之中。通过马克思的“感性—对象性”原则,我们能够看到施蒂纳在批判费尔巴哈时的立场和出发点,亦即:在不改变现实境遇的情况下进行思辨推演。简单说来,如果通过“我思”来建构或设定主体,而不是通过实践来展现人的本质力量,那么即使像施蒂纳一样进行最激进的批判,也依旧会陷入思辨或纯粹理论的窠臼之中。

从对待宗教神学的态度和方式来看,施蒂纳在批判费尔巴哈哲学之时却又“同出而异名”,亦即同为形而上学批判,而又复归于形而上学基地,只是批判角度各异而已。费尔巴哈在德国古典哲学中开创了人本学唯物主义的一块“飞地”,同时对黑格尔的宗教哲学采取激进的批判,并由此批判施特劳斯和鲍威尔。虽然,施蒂纳也同属于“通过以宗教观念代替旧式的理解、从而宣布一切都是神学的存在并回过头来批判一切的青年黑格尔派”(26)朱亦一:《“唯一者”的谱系及其批判——基于〈德意志意识形态〉文本的研读》,载《河南社会科学》2017年第1期。。但是,施蒂纳激进地采取了“唯我论”的极端方式。根据《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德意志意识形态》等文献来看,如果说费尔巴哈是影响形而上学发展的悲剧性人物,那么施蒂纳则是一种喜剧性人物,这从《德意志意识形态》对二者不同手法的写作就可简单佐证。(27)费尔巴哈对形而上学的批判可谓是比较坚决的,甚至是革命的,但是有其在历史观和辩证法方面的“蹩脚”之处。无疑,马克思对其所进行的批判是严肃而不失实证性的。在这里,我们可以简单地认为:就形而上学批判意义而言,费尔巴哈的“人本学唯物主义”哲学是一种悲剧的诞生。施蒂纳虽然也对形而上学进行了看似激进的批判,但却是幽灵般的怪想,更多带有妥协和服从意味。马克思在批判施蒂纳的同时,多半带有戏谑和讽喻性。参见:吴晓明:《施蒂纳的“唯一者”与马克思的哲学革命》,载《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07年第6期。宗教问题以及整个理性形而上学的问题,是黑格尔抛给青年黑格尔派的解答任务,这也使得后来德国哲学家们站在思辨的、理性的形而上学基地之上而对以往哲学进行反思和批判。其中,具有颠覆意义的费尔巴哈以其人本学唯物主义,对黑格尔哲学及其跟随者和批判者予以重重一击。费尔巴哈在1846年回顾其思想时指出“上帝”“理性”与“人”构成其思想的三个主要支撑点。费尔巴哈的人本学唯物主义还是披上了世俗宗教的外衣,施蒂纳指出其“关于‘人的本质问题’、关于‘人’问题,在刚刚剥去旧宗教的蛇皮之后,却又重新披上一层宗教的蛇皮”(28)麦克斯·施蒂纳著,金海民译:《唯一者及其所有物》,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第51页。。但与此同时,施蒂纳在批判费尔巴哈时又紧紧抓住了“人”这个立脚点进行了琐碎而又不彻底的批判,因为他没有将经验的肉体的个人作为“人”和“我”的基础,而是使“人”作为虚幻的“圣物”而未摆脱思辨的领地。

就积极意义而言,施蒂纳对费尔巴哈的批判恰好在于其强调了“人”本身的价值和追求。恩格斯在给马克思的回信中指出:“施蒂纳摒弃费尔巴哈的‘人’,摒弃起码是《基督教的本质》里的‘人’,是正确的。费尔巴哈的‘人’是从上帝引申出来的,费尔巴哈是从上帝进到‘人’的,这样,他的‘人’无疑还戴着抽象概念的神学光环。进到‘人’的真正途径是与此完全相反的。”(2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5页。施蒂纳在其《唯一者》一书中谈及了自由、政治、法律和私有财产等方面,对抽象普遍的概念予以拒斥。就宗教批判而言,施蒂纳看到了概念化的原则,即“人”的经验存在,但是仅仅看到了经验个人的社会直观,而没有进一步强调人的现实能动性。施蒂纳指出:“在你和我那里只看到‘人’,这就是将基督教的考察方式推到了极端。据此,一个人对于另一个人来说,无非只是一个概念。”(30)麦克斯·施蒂纳著,金海民译:《唯一者及其所有物》,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第186页。施蒂纳没有在实践意义上对费尔巴哈进行彻底批判,而马克思不仅完成了这一历史任务,还进一步建构了历史唯物主义。

三、余论

施蒂纳的批判哲学是青年黑格尔派“圆圈”式发展逻辑的完成。批判施蒂纳有助于马克思扬弃青年黑格尔派的思想,并通过这种批判反映当时德国哲学的总体状况。同时,马克思形成新哲学体系,必须扬弃和超越施蒂纳对“自我意识”“类”所采取的意志论路向的批判方式。施蒂纳在承接了“实体”学说、“自我意识”哲学、人本学唯物主义之后,抓住了“人”这一关键要素,同时设定了“我”及其原则。“围绕着对主体蕴意的探讨,青年黑格尔派哲学经历了两个认识上的‘圆圈’:‘实体’—‘自我意识’—‘类’;‘自我意识’—‘类’—‘自我’(或‘我’)。”(31)侯才:《青年黑格尔派与马克思早期思想的发展——对马克思哲学本质的一种历史透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3页。这种圆圈式的思辨运动无疑是用不同的方式突出人本身的主体地位。就此而言,青年黑格尔派的重心逐渐从上帝转移到了“人”,从而落在了“我”的位置上。就此,施蒂纳发扬了主体性形而上学,并提出了极端的个体性形而上学,将抽象的“人”的主体作用发挥到了极致。施蒂纳“将无看作为自己事业的基础”,与费尔巴哈所要强调的“将类看作为对象”的观点针锋相对。施蒂纳极力证明个体的重要性,贬低“作为类存在的人”。这样,施蒂纳所经由讨论的“我的权力”也成为张扬个体性形而上学的内容。

施蒂纳的哲学思想是无政府主义思潮的重要组成部分。1844年11月,施蒂纳的《唯一者》一经出版,就像一颗闷雷在德国思想界炸响了无政府主义思潮。施蒂纳因《唯一者》而被称为“现代无政府主义的先知”(3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74页。。这是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一书中对施蒂纳的评判。施蒂纳所说的“利己主义者联盟”扬弃了费尔巴哈等人的“普遍的爱的联合”观点,实际上是继续强调“我”的绝对权威,强调无政府状态的自由主义。施蒂纳主张“我的权力”,认为除了“我”之外,一切妨碍“唯一者”的自由的东西,包括国家、社会、宗教等都应该当成“怪影”加以祛除。这里,施蒂纳主张用权力保障“我”的绝对自由,并呼吁人们占有权力,夺取权力。然而这仅仅是一种口号,而没有实际的行动和革命的方案。就现实意义而言,施蒂纳的这种思想却是一种妄想。与之相反,马克思看到了其中的局限性,而着重强调了社会物质关系对自由的重要性,同时引发对社会革命的考察。

施蒂纳的唯我论思想启发了马克思阐释“现实的个人”的思想。从施特劳斯到费尔巴哈的哲学,都是从普遍的层面去谈“人”的主体性,而不是从个体层面探求人的本质。施蒂纳对于作为个体的“我”的强调,亦坚持唯我论的哲学基础,从而突破了费尔巴哈的“类本质”概念,进入个别层面对“人”的主体性的探讨。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将“现实的个人”作为唯物史观的出发点,无疑受到了施蒂纳将“利己主义的个人”作为其存在论基础的影响。此外,施蒂纳分析了“政治自由主义”“社会自由主义”以及“人道自由主义”的特点,还有国家、社会和人的关系。其中,施蒂纳对他所理解的共产主义与人之间的关系的探讨,启发了马克思对真正的共同体与“现实的个人”之间的关系的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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