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贫政策可以改变教育的惯习吗?
——基于跨阶层社会关系网络的质性研究

2020-03-01 07:51张雯闻陈厚余
关键词:贫困家庭场域阶层

张雯闻 方 征 陈厚余

贫困是制约世界各国、地区以及民众发展的重要因素。因此,如何通过干预解决贫困问题,促进社会发展是各国公共政策关注的焦点议题。[1]教育,作为当代社会向上流动的中介和人力资本培养的主要场所,[2]天然成为此类政策实施的重点领域。最初的教育扶贫政策多以资源或机会再分配的方式进行,这些政策能够在短期内快速提升贫困人口的认知水平和教育成就,[3]但却难以帮助贫困人口摆脱“贫困的教育陷阱”——贫困人口对教育投入难持续、他们也难以通过教育获得内生发展进而摆脱贫困。[4]11

社会学的理性选择理论和行为经济学研究为理解该现象,更有效地制定公共政策提供了可能。[5-6]这些研究指出,信息和认知才是促进贫困家庭投资教育,获得发展能力的关键。[7-9]因此,打通信息通路,消除认知偏误,贫困家庭才能更好地投资教育从而取得成就。在此类理论的影响下,近年来教育扶贫政策也逐步从资源的再分配转移至对贫困人口接受教育过程的帮扶,如提供新的教育信息技术和升学决策咨询等。[10-12]

这些研究取得了许多成就,其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此类研究关注政策干预与贫穷家庭教育的关系,在随机田野实验方法的宰制下,这种关系的呈现为实证主义范式主宰,是一种从客观(政策干预)到客观(如升学决策,学业成就)的影响,缺乏对主观感受、体验等现象学意义上的解析,也就失去了理解政策是如何影响贫困家庭教育过程的可能。麦克奈特和摩根批评,这是一种父权制霸权,这些研究“消除了具体研究对象所处的背景(context),缺乏叙事性(narrative)的证据”。[13]

因此需要我们在分析教育扶贫政策作用时提供更多叙事性的,体现研究对象所处的背景、关注个体意义和感受的证据。而这恰恰是布迪厄理论传统所提倡的。以惯习概念为核心,布迪厄实现了主观与客观的统一。[14]在他看来,惯习是教育分层结构代际传递的关键,作为指导个体实践的“脚本”,它是贫困人口在教育场域中的身心倾向,起源于家庭,并有在时间、场域和环境的变化中不断改变的可能,这就为贫困人口打破教育再生产的代际传递提供了可能。

尽管布迪厄本人指出惯习的开放性可能,但他却较少讨论这种可能从何而来,又通过什么路径实现。近年来,对精英高校中非传统型大学生的研究则为惯习开放性的讨论提供了新证据,这些研究表明脱离原生家庭环境,身处精英大学中的低下阶层子代仍然可以通过同伴交往、文化资本的积累,逐步习得中产阶层惯习,以此指导自己未来的行动。[15-18]

社会关系网络理论同样也能为我们理解惯习的开放性提供依据。该理论重视社会关系在生产活动中的重要作用,后者嵌入前者,如舟行于流水之上。[19]而跨阶层的社会关系网络可以为个体赋能,使其在社会结构桎梏之下获得更多发展的可能。网络的影响在教育中同样可见[20-21],结合精英高校中非传统型大学生适应研究中跨阶层同伴关系在其惯习转换中的作用。[17]让人有理由相信,社会网络,尤其是跨阶层的社会关系网络可能对低下阶层在教育场域中的惯习有影响,是给后者赋能的源泉。

结合布迪厄及社会关系网络理论,本研究关注精准扶贫政策对贫困家庭子代教育,尤其是教育惯习的影响,讨论精准扶贫政策实施过程中建立的跨阶层社会关系网络①本研究所指的社会关系网络与英文中的Social network同义。选择译为社会关系网络,而不是惯常使用的社会网络,不仅是为了突显关系,更是为了适应研究所讨论的中国情境,在中国,社会网络更多是关系的同义词。是如何影响贫困家庭惯习转换的,研究问题包括:跨阶层社会关系网络是如何建立的,在日常生活中运作的跨阶层社会关系网络是如何影响贫困家庭教育惯习的?以此为基础,本研究进一步总结经验证据与理论的关系,讨论了本研究的理论发现在实践中的价值,并为更好地实施精准扶贫政策提供建议。

一、理论基础与研究框架

(一)理论基础

1.布迪厄理论视域下教育再生产

布迪厄是当代社会学理论大家,纵观其学术生涯,教育,尤其是教育再生产过程始终是其研究的核心关切。[22-23]透过资本(capital)、场域(field)和惯习(habitus)等概念,他调和了主观与客观的对立,架构了独树一帜的建构结构主义理论。[18]

布迪厄强调,教育是社会结构再生产的中间场所,它依赖文化资本等因素在教育场域中隐秘的实现。经验研究揭示了不同阶层子代在客观化(如书籍)、制度化(如文凭)以及内嵌式(如品位,父母参与子女教育的策略)文化资本方面的差异[24-26],并认为这是贫困家庭与中产阶层子代产生学业成就差异的根源。但这一论断却将布迪厄的理论置于决定论的窠臼中,如果教育场域的功能是再生产,那为什么会有跨阶层的旅行者,比如精英大学中的工人或农民子弟?[14]

在布迪厄这里,教育并不仅是命定的再生产过程。其建构结构主义理论的关键在于用旧日印记指导当下,又不断重塑旧日印记。[18]命运并不是单一的、决定性的,它有着走向改变和开放的可能。惯习是实现前述过程的关键,它代表个体在其所处环境中的身心倾向,是一种指导行动者行为的元策略,他形塑于个体过去的实践经历,指导当下的实践,却又在实践中不断重塑。

诚如布迪厄所言,“惯习并不是命运,也不是人们强加于我的‘天数’,而是一种不断受经验控制和改造的、开放的意向系统”。[27]因此,也有学者从惯习的开放性着手分析教育场域低下阶层子代的惯习转换过程。关注精英大学中工人阶层大学生的研究显示,进入精英文化主宰的场域,低下阶层子代往往能够通过刻苦的学习适应大学生活[15-18],带动其惯习转变,并最终融入精英阶层。[17]

这些研究凸显了低下阶层子代带着原生家庭中形塑的惯习在新场域中调适、转换的过程,隐现着跨阶层社会网络在此一过程中的作用。在精英大学场域中,透过与精英阶层同伴群体的交往,低下阶层的子代更为深刻地理解着教育再生产过程,不断据此改变自身的行动策略,或曰惯习,藉此融入新的场域,并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社会流动。[18,28]

2.政策干预与贫困人口的教育

精英大学中呈现跨阶层社会关系网络对贫困家庭大学生的影响,是作为行动者的贫困家庭子代能动行为之下,惯习与场域关系变化带动实践变化的过程。那么,值得追问的是:如果行动者自身没有能动性,惯习与场域的关系是否仍会变化?换而言之,可以追问,如果并非行动者主动追求更高的教育成就,并为此改变自己,推动其教育发展的意图来源于个体之外,或曰公共政策,改变是否会再现?

直接的资源或机会供给类政策与间接的改变认知、提供信息或改变居住环境类的政策为上述问题提供了不同的证据。直接的机会提升类政策显示,以肯定性行动计划为代表的公共政策卓有成效的提升了美国贫困少数族裔群体的教育机会[29],但却难以从根本上提升贫困人口的教育成就动机,使其持续发展。[30-31]反而容易污名化受惠群体[32],影响他们自尊心和成就动机[33],也不能从根本意义上帮助他们跳出教育的“贫困陷阱”。而另一些直接资源供给型的政策,如教育卷制度也因为效果成疑、甚至引发更多公平问题而逐步式微。[34]

以班纳吉等为代表的发展经济学家认为,对于贫困人口的教育而言,重要的不是直接的资源或机会的分配,而是改变认知,学会使用资源,并更好地结合自己所处的环境做出决策。[4]83-118因此,他们在欠发达地区展开大量实验研究,通过为贫困人口提供学习辅导提升学业成就[10],同时通过升学咨询服务提升他们教育决策的效率。[7]这些实验成效显著,较之资源投入型政策,他们往往能够更有效率的促进教育均等化发展,并切实的帮助贫困人口迈出教育的“贫困陷阱”。

尽管发展经济学家未曾言明,但其实验设计却有着一种通过精英阶层设计、精英阶层带动的典型特征。试想,如果未有学者们深入田野并结合当地情况的实验设计,那么改变也难以发生。因此,其背后凸显的,是跨阶层社会关系网络通过建立新的信息流通渠道,形成新的社会资本增长点现实。

这一观点在邻里互换实验中获得了更为稳健的证据。这是20世纪90年代美国住房与城市发展部发起的一项改善贫困人口居住环境的随机选择实验,旨在随机挑选一些居住在贫困社区的家庭搬入贫困程度较低的社区,并搜集数据评估该政策的效果。研究揭示政策在贫困人口身心健康主观幸福感等维度的影响,同时也证实了该政策对青少年时期即获得搬迁机会的贫困人口在增加收入、实现向上社会流动方面的作用。[35-37]教育方面,以切蒂等人为代表的研究表明该计划显著增加了来自贫困家庭青少年的大学入学机会,增加了他们的收入,同时也减少了他们所处的家庭成为单亲家庭的概率。[38]

3.社会关系网络与教育

布迪厄的理论和公共政策干预贫困人口的实验都仅仅只是暗示了跨阶层社会关系网络在教育场域发挥作用的可能。但二者均有不足,并有一些尚未解决的问题:以雷伊为代表的研究仅仅只关注了自身有着能动性的个体是如何通过场域、同伴关系的重构来实现惯习转换的;而行为经济学的研究又侧重于对政策效果的评估,这些研究都未能回答什么情况下建构了什么样的跨阶层社会关系网络等问题。因此,更好地理解政策驱动下跨阶层社会关系网络与贫困家庭教育间的关系就需要结合社会关系网络理论,解答前述网络是如何构建、并在教育中发挥作用的。

伯特和格兰诺维特等学者提出的社会关系网络理论为解答上述问题提供了可能的思路。针对商业或劳动力市场的研究显示,一旦个体能够通过网络架构弥补结构间隙,他就可以获得更多异质的信息并由此占据竞争的先机或者获得更多的工作机会。[39-40]但这一关系网络建立需要一些先决条件,情感就是其中之一,这在中国社会中尤为重要。[41-42]一旦链接建立,关系则通过更频繁的交往和情感的连接而逐步深入,并对个体的行为决策产生影响。[43-44]

与格兰诺维特等人的研究强调跨阶层、嵌入式的社会关系网络在经济生活中的重要作用不同。科尔曼则关注社会关系网络在教育场域中的作用,即代际间、同阶层自然结成的社群间紧密闭合关系网络的影响,他的研究认为代际间或者同阶层的社群间形成闭合的关系网络能够增加关系网络内部的社会资本如责任和期望(obligation and expectation)、信息通路(information channels)以及社会规范(social norms),进而通过前者增加网络中个体教育成就。[20]

但科尔曼的研究关注同质性社会关系网络的影响,他侧重通过社会关系网络解释如教育不平等的结构是如何再制的,因而也未曾涉入如何通过社会关系网络打破教育不平等的命题。以周敏为代表的学者则填补了该空缺。她们针对美国华裔社群的研究显示了跨阶层社会关系网络的作用,即使处于贫困之后,华裔社群仍然能够通过共同的族群身份建立跨阶层的社会关系网络,该网络为贫困家庭的子代提供了学习榜样,同时也能在他们缺乏资源和机会时伸出援手。[45-46]此类命题在更为广泛的场景中,如英国的巴基斯坦社群等都得到验证,密切的跨阶层社交关系有助于贫困家庭子代获得更多的社会、文化资本,甚至影响着他们对教育功能的认识和判断,提升他们的教育成就动机,并最终促进少数族裔子代实现向上的社会流动。[47]

(二)研究假设与分析框架

综上所述,本研究认为如果公共政策有构建跨阶层社会关系网络的可能,那么这一网络则可能驱动贫困人口惯习转变,并提升他们的教育成就。自2013年以来在中国贫困地区广泛实施的精准扶贫政策为检验该命题提供了可能的政策场景。该政策在总结中国过往扶贫经验的基础上,充分发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的优势,动员基层干部深入农村贫困家庭,驻村帮扶、结对帮扶。这也意味着,对贫困家庭而言,无论他自身是否有能动力,均可获得一个由政策安排的跨阶层“关系”。同时,政策对干部如何帮扶群众做出了基本的要求,通过一些指标(如群众满意度)与干部的绩效考核挂钩。[48]这使干部必须与贫困家庭有所来往,有所接触,使其脱贫,以此提升自己的绩效考核指标。按政策设计,教育是干部帮扶群众的重要内容,政策要求“发展教育脱贫一批”,也就使提升贫困家庭,尤其是其子代的教育成就成为帮扶干部关注的重要内容。一方面是政策本身的要求,另一方面是中国人对教育的普遍关注和对子女的较高期望,因此,本研究假设,与教育相关议题是扶贫干部和贫困家庭日常交往关注的焦点,也就是跨阶层社会关系网络所影响的领域。

图1 研究框架

图1显示了本研究的基本框架,主要有三:第一部分是对政策实施前贫困家庭在教育场域中惯习的分析;第二部分是对政策过程中也就是帮扶关系的分配和建立过程的分析,包括帮扶关系网络的分配过程的分析,分配后帮扶关系网络的在情感和资本影响下的强弱变化状况的分析,本研究认为情感和资本投入等因素会对关系网络的强弱有影响,这也就决定了关系网络作用力的大小;第三个部分是分析政策实施后跨阶层社会关系网络对贫困家庭在教育场域惯习的影响,这种影响取决于前一阶段建立的跨阶层社会关系网络的强弱状况。

二、研究方法

(一)样本选择与数据整理

以方便取样为原则,本研究选取H村作为抽样的目标村落。该村是武陵山区的一个典型贫困村落。2014年精准扶贫政策实施之初,H村有近40%的家庭生活在贫困之中。近年来,随着政策的实施,大部分家庭逐步脱离贫困状态并获得发展。

以H村为田野点,本研究进一步确定了样本,步骤有二:第一步,确定符合抽样的样本总量,排除不在本地生活的有子女贫困户样本。最后进入样本框的家庭为54户。第二步,由于本研究尤为关注人际交往的可能作用,因此本研究进一步请本地村委会和扶贫干部对贫困户和干部之间的交往关系进行评价,以期通过这一分类的抽样有目的性的选择可能受政策影响的贫困家庭;第三,以张翠娥和王杰对贫困家庭的分类[49]为依据,结合前述帮扶干部评价的状况,最终确定了长期以来与干部交往关系良好的蓉家庭,精准扶贫政策实施过程中与干部交往关系有所转变的艳家庭以及与干部交往情况较差的懿家庭作为研究的对象。三个抽样家庭的类别如图2所示,类别不同、贫困生活史不同,他们的贫困程度和家庭内部的贫困再生产机制也有差异。

图2 三个家庭的贫困史分析

围绕着三个家庭,笔者展开了系列的访谈,访谈对象包括家庭成员,结对帮扶干部、驻村干部、村干部以及村民等人,共计15人次。此外,笔者在田野调查的过程中,随机选择与村民闲聊,进一步了解三个家庭的人际关系状况与本地教育风俗习惯,并及时整理成访谈纪要。此外,在资料整理过程中,研究者利用不同采访对象之间的关系对其观点进行质性研究材料的三角验证,避免信息失真。

(二)案例简介

1.H村简介

H村,是一个位于中西部接壤地区的典型贫困村。全村有4个生产队,包括302户1 086人,有纳入精准扶贫项目的贫困户①本研究中贫困户数的统计以享受过精准扶贫待遇为标准。其中部分贫困户已陆续脱贫,不再是帮扶对象,但他们或多或少都曾享受政策提供的物资或人力帮扶。本研究中涉及的村一级人口数据均由笔者根据本村状况整理而成。126户,417人,贫困家庭占全村家庭总数的39%,贫困人口占全村总人口的42%。现有数据显示,本村中享受教育帮扶政策的儿童共有82人,分布在70多个不同家庭。

H村位于海拔800米左右的高山上,离该村最近的乡一级行政中心约10公里,驱车10分钟左右,县一级行政中心约80公里,驱车约90分钟。全村沿主公路(省道)修建,交通较为便利。村民的主要收入来源有二,第一是种植农作物;第二是外出务工。村中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办有两个企业,均在千禧年前后因环保、产能等多种原因关闭,同时也留下许多历史遗留问题②村一级煤矿的开设使得本村中很多90年代正直青壮年的劳动力换上尘肺病,有较重的医疗负担。同时,煤矿的破坏性挖掘造的后果由村民承担,一些靠近煤矿修建的民房成为危房,多年来未获得相应的修理和补偿。此外,村一级煤矿和水泥厂的筹建使得大量村民涉入两企业开办的村一级债务借贷中,后两企业倒闭加之村一级债务管理不规范,随之产生的历史遗留问题使得本村诞生大量上访户,较为典型的是其中的“四剑客一宝贝”。,使得本村成为远近闻名的上访村,并由此形成了相对专业的上访团队。

W单位的扶贫队从2017年底接手H村的精准扶贫工作,共有两名工作人员长期驻扎在该村,协助该村组建村一级政府,帮助村级政府展开日常管理工作。W单位的全体公务员均与该村的贫困户结成对子,平均每位干部帮扶4~5户贫困家庭不等。

H村所在自治州政府要求参与扶贫工作的本地各级各类政府机构领导干部挂帅,基层干部参与组成扎根农村的“尖刀班”,尖刀班干部必须“吃住在村、岗位在村、工作在村”,尖刀班干部每周必须在村工作五天四夜或每月驻村时间不少于20天,每周集中碰头、学习2次。地方政府同时建立了相应的督查机制,在自治州范围内成立了8个暗访督导组,常态化暗访督导和不定期抽查结合,用以监督尖刀班干部的履责情况。①付瑞勇,万锐.“尖刀班”驻村创新扶贫模式的恩施实践.恩施日报.2019 09 17/2020 03 08.http://www.enshi.cn/2019/0917/895313.shtml。

2.案例家庭基本情况

表1显示了政策干预前三个家庭的基本状况,包括家庭结构、收入和父母受教育情况等。蓉家庭是相对条件状况相对较好的家庭,该家庭共有常住人口4人,其中蓉父生于1973年,蓉母生于1971年,现有大女儿蓉,生于2002年,于2019年9月升入高中,小女儿蓉妹生于2009年,于本地乡镇小学就读。该家庭结构完整,有2名劳动力,2014年家庭总收入为9507.56元,收入较高且负担较小。

艳家庭同样有4人,包括父亲与3名子女,艳的父亲生于1971年,现年49岁,大女儿艳生于2003年,现年17岁,在当地重点高中高二就读;艳弟2006年生,现年14岁,就读于镇初中;艳妹出生于2007年,现年13岁,就读于镇小学六年级。艳家庭只有父亲1名劳动力需要减负3名子女全部的生活,2014年家庭收入仅为6153.39元,是样本家庭中收入最少,负担最重的家庭。

懿的家庭是一个三代同堂的的组合家庭,懿母并非懿祖父的亲生孩子(生于1983年),但她有两个同母异父已经出嫁的妹妹,懿父(生于1982年)是遵照传统风俗入赘的“上门女婿”,该家庭6人同住,但只有2名劳动力,家庭年收入为16471.13元,他们同时需要支付2名适龄儿童(懿,生于2007年,就读于本镇小学;懿弟,生于2014年,就读于本镇小学)的教育生活费用,同时还需要承担赡养2位体弱多病老人(懿的祖父与祖母)的费用。

表1 三个家庭的基本状况

三、研究结果

(一)政策之前:贫困史与贫困家庭的教育再生产惯习

布迪厄认为惯习是一种“完型结构与建构中的结构”[50],因此它也是一个时间性的概念,深受过去所发生事件的影响,并不断指导着当下实践,又通过当下的实践而调整、改变。[14]它有赖于过去的经验形成的结构性性情(disposition)系统,由此去感知、鉴别并指导实践。[51]因此,要分析精准扶贫政策影响之下贫困家庭的教育惯习,必须要了解贫困家庭的过去,呈现他们在原生环境中形成的惯习,即在教育场域中的身心倾向。

蓉家庭是双弱势累积型家庭,该家庭在先赋和事件性弱势积累两方面都比较低。蓉父母皆出自本村中主要姓氏家族,家庭陷入贫困的主因是蓉年幼时,其父被家中硬木击中重伤入院,缺乏劳动力和教育负担较重的结果。整体而言,蓉家庭处于绝对贫困状态的时间较短、其贫困的程度也比较轻,属于贫困家庭中能动性较强,贫困的再生产机制较易发生改变的家庭。[49]

这种生命历程为蓉家庭的惯习提供了基本的“完型结构”,即一种表达身心倾向的性情(disposition)系统,表现为较为乐观地看待生活与未来,对生活的前景较为有信心。具体到教育方面表现为,蓉的父母对两个女儿有着较高的期望,她希望女儿们更多的接受教育,至少要“读个大学”,最好能“吃公家饭”,并表示女儿能够读到哪里,她就算砸锅卖铁也一定要供到哪里。但对于女儿如何能够考上大学,取得更好的学业成就,她却并不清楚,蓉母坦言,“我也管不了太多,最多就是少看点电视,但有时候去坡上喂猪,种地……就是她自己管自己……我们这种家庭,读书就是靠自己”。

艳家庭则是先赋低但事件性弱势积累高的家庭,该家庭的贫困主因是一系列的负向事件。这个家庭甚至一度是村中富裕家庭的代表,但在一系列债务纠纷、房屋破损及家庭破裂事件影响下,艳家庭不断跌落,并成为本村中典型的贫困家庭。精准扶贫政策实施前,艳家庭只有1名劳动力,家庭年收入只有6 000多元,人均年收入不足1 500元,家庭生活十分艰难。同时,艳父亲的生活围绕着“过去”展开,他致力于上访讨回公道,不事生产,存一点钱就买票去北京,无论如何都要要回村委会的欠债并要求政府赔偿其房屋因煤炭开采而形成的损失,在接受访谈时,他如是形容自己当时的行为理念:“就是要告,乡里告不了就去县里告,县里告不了就去省里告,省里不理就去北京告”。

这一生命历程形塑艳家庭在实践中的基本身心倾向,表现为对政府不满,对自己当下的处境浑然不觉,不关心未来深陷于过往,家庭的能动性较低,贫困再生产机制较强。这一身心倾向决定了艳家庭在教育场域的惯习,尽管艳父认为“读书应该越多越好”,但对于家庭,乃至子女的未来,他却未有太多信心,因为他既无法给子女提供教育资源,也没有参与子女教育的时间,也就无法向子女传输如何读书才能读的更好这一类教育过程中更为精巧的行为策略,因此他也不认为子女真的有机会取得更高的教育成就并实现向上流动。

懿家庭则是先赋和事件性弱势积累都比较高的家庭,这是一个三世同堂的组合家庭。懿祖父幼时是孤儿,成年后,又因为刑事案件入狱。出狱后,懿祖父与村中寡居有一女的懿祖母组合成新家庭,并诞下两女①两女已出嫁,不在家中居住。。懿家庭在起点就处于弱势,并在随后的历程中不断经历着负向事件,比如懿祖父在煤矿工作中受伤染病,投资失败等,使得他们始终处在贫困中。久居贫困、不断遇到负面事件,懿家庭成员常常流露出负面情绪,认为自己命不好,做什么事情都会失败,永远没有好运气,对生活和未来没有信心。同时他们对精准扶贫政策、村政府和帮扶干部也颇有微词,懿祖父和懿母认为政策措施在村子里的分配是不公平不公正的,村书记有私心,他只给和他有关系的人弄资源。

可将懿家庭在实践中的惯习总结如下:他们对生活不满,感叹命运不公,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挣脱自己悲苦的命运,同时他们也无法信任政府,对基层干部充满敌意,家庭的能动力也比较低,贫困再生产机制较强。具体到教育中,这种惯习决定了他们教育子女的基本策略,懿母认可教育在贫困家庭子代在向上社会流动过程中的作用,但不认为她自己的儿子有实现这一目标的可能,她谈到“娃娃读书根本就不行,在家里就是看电视,我又不会管,身体也不好,我自己学习也不行,从小就读不进去书”。同时她也谈及家庭内部矛盾“你知道我们家就是组合家庭嘛,我爸爸就是……不是亲爸爸嘛,所以待在家里,也不是很舒服”。笔者在懿家采访时,懿正在家里和弟弟一起看电视,现年12岁的懿最喜欢抗日题材电视剧,因为“打来打去特别好看,很刺激”,家中长辈对他和弟弟所看电视的类型和时间都没有约束,因为大人们不会总是有时间叮嘱他,看多久电视和看什么电视,最终由其自主决定。

图3 精准扶贫政策实施前三个家庭在教育场域的位置

布迪厄认为:[(习性)(资本)]+场域=实践。可将前述三家庭在精准扶贫前教育场域的实践逻辑总结如图3。如图所示:从资本和惯习两个维度分析三个家庭在教育场域所处的位置,分析其教育再生产的倾向,则艳家庭〉懿家庭〉蓉家庭。如图所示,在精准扶贫政策实施前,蓉家庭是三个家庭中对子女教育最乐观,最有信心的家庭,但他们缺乏投入子女教育的资本,尤其是参与子女教育的文化资本,不知道如何指导子女提升学业成绩,也不知道如何帮助子女做出教育决策。对于子女在教育场域如何行动,他们一无所知,只知对子女强调要凭借自己的努力读书,改变命运。艳家庭对教育身心倾向则显得悲观,缺乏在教育场域中取得成就所需的惯习,艳父对自己的生活没有信心,缺乏各类投入子女教育的资本,他觉得读书重要,但却并不认为子女有可能实现这一切,其惯习有着强烈的教育再生产特征。与艳家庭相较,懿家庭的物质状况要略好,但懿家庭仍然缺乏教育所需的文化资本,比如懿父母没有时间参与子女教育,他们对于如何在教育场域的竞争中取得优势地位一无所知(比如如何参与子女教育,讨论作业、购买书籍、做出教育决策等),在其家庭生活中围绕着教育展开的身心倾向都与这一场域的竞争优势背离,也不具有“教育”子女的能动力。

(二)政策初立:跨阶层社会关系网络的分配机制

按照政策结对帮扶的要求,三个贫困家庭都有挂钩的帮扶干部为其提供帮助。三位干部的人口背景、行政与教育背景如表2所示。蓉家庭的帮扶干部华学历、行政级别最高,同时她也最为年轻,是三个家庭中唯一的女性帮扶干部。艳家庭的帮扶干部发年龄居中,虽然是副科级领导干部,但却并未驻村因此在政策实施过程中承担的责任也比较少。干部安是三位帮扶干部中年龄最长者,本科学历,是该驻村帮扶单位的副科级领导,同时也是驻村工作队的队长。

表2 帮扶干部背景

布迪厄认为在社会结构中处于不同位置的个体,其在教育中所能调动资源和能动力也不同。[23]85-98一般而言,占据更高社会结构中的个体,围绕着他的社会关系网络往往能调动更多的资源,并占据更为有利的信息通路,有着获取信息的便利[52]。以此为三位帮扶干部的在社会结构中能调动的资源和能力排序,则应该是干部华>干部安>干部发。至此可以勾画出三个案例家庭的帮扶网络,资源最多的干部华是双弱势型家庭,即贫困程度最为轻微的蓉家庭帮扶人,资源相对少的干部发是事件主导型弱势积累艳家庭的帮扶人;而资源状况居中,但长期驻村的干部安则是贫困时间最长,贫困代际传递机制最强的双弱势型懿家庭的帮扶人。帮扶关系网络的建立却并非总是随机。村书记P如是论述了干部华和蓉家庭结对帮扶的过程:

“最开始,我们知道,干部华要来我们这里定点帮扶嘛,她是县里领导,所以我们就想,要给她找个帮扶对象的话,还是要找个说的过去的,那我就觉得蓉家庭就比较好,这个家里的妈妈,她就比较有自尊心嘛,要强,虽然家里一直条件不怎样,但一直就是收拾的干干净净,她又勤快,愿意干活,从来不闲着”。

村书记P的说法在蓉母处得到证实,她另外补充:

“P书记嘛,他就是跟我们家也比较亲嘛,是我老公的他们屋的,所以分配这个帮扶干部的时候,他就跟我说,给我分一个好一点的,级别高的。谁来我都无所谓,不过他可能也是觉得,我为人还可以嘛,把干部华分到我们家,好来往”。

干部华和蓉家庭的帮扶关系建立是这个逻辑,但干部安与懿家庭的帮扶关系建立又是另一个原因。干部安提到,之所以让他与懿家庭建立帮扶关系,是因为懿祖父是村中出了名的“扯皮户”,在为各个贫困家庭分配帮扶干部时,成为众人逃避的对象,干部安谈到“我是驻村的单位领导嘛,懿家庭事又比较多,单位考虑到我比较有基层工作经验,这种硬骨头,就让我来啃①在进入W单位工作之前,干部安曾在H村所属乡镇中担任数十年乡委副书记,因此尤其了解本地情况,也擅长基层工作。”。

三个家庭中,只有干部发与艳家庭的帮扶关系是“并非刻意”,但“不刻意”之中,也有“刻意”。艳父一直是村中最为边缘的村民,常年上访,不事生产,在其妻离家后,也不愿专心照顾子女,反而执着于向政府讨公道。村民Z②该村民是艳家庭三代以内的表亲。如是评价艳父:

“他那个样子,啷个(谁)看的起他嘛。有手有脚,年纪也不大,天天上访,越搞越差,你看我们那个亲戚愿意跟他来往”,他同时谈到:“这都什么年代了,你看他姑娘,学习那么很(好),没得钱坐车,从小都是走着去学校,现在我们村里有那个娃是走着去上学的?造孽。我有时候遇到了,就带一下姑娘,但我从来不跟他来往,我看不起他。”

这也意味着,尽管和懿家庭一样同是上访专业户,但艳家庭因其父的过往为村落中的老百姓看不起,是最为边缘,最不为人在乎的村民,甚至他穷的都没有钱上访,其上访的意图也不能对基层政府、驻村扶贫的干部造成太大影响。因而即使在帮扶干部的分配的过程中,他也成为被忽视的边缘人,艳家庭与干部发之间的帮扶关系也成为三个家庭帮扶关系建立过程中唯一的随机结果。

(三)政策深入:跨阶层社会关系网络的形成机制

社会学理论认为,在亲缘关系之外,人与人交往关系的建立为同质性原则所主宰,这意味着个体只会与他在社会结构中处于同一位置的他人交往,因而容易形成同质性的社会团体。[53-54]这也使得除亲缘关系之外,跨阶层的社会关系网络难以在日常生活中广泛建立,也就更谈不上带动惯习的变化。因此,分析精准扶贫政策中跨阶层社会关系网络对贫困家庭惯习的影响,就必须侧重分析政策分配的跨阶层社会关系网络是如何发展成为日常生活中切实运作,可以调动各类资源的“关系”。

访谈的资料显示,政策为跨阶层的交往关系提供了最初的可能,低下阶层往往是交往中的被动者,他们对干部持怀疑态度,甚至会因自生条件不好,不敢接近干部。蓉母坦言“她们那么大的干部,我们这样的家庭,怎么好意思去找人家?”。而干部往往才是这一交往关系中更具主动性的行动者,蓉家庭的帮扶干部华敏锐地感受到蓉家庭的心态,她谈到:“蓉家其实跟很多农村贫困家庭的态度都差不多,一开始,她们都没想跟我走的那么近……但人是有感情的,我去的多了,聊的多了,我的真心实意她们都可以感受到”。但却并非涉入其中的帮扶者都如干部华一样主动,艳家庭的帮扶人干部发则未有如此积极主动,在他看来,这只是一项工作任务,完成政策基本要求即可,因此也并不需要在要求之外更多地采取行动。

3个家庭中蓉家庭与干部华建立了最为密切的交往关系。情感链接是这一关系得以成立的关键。“以情动人”试图建立社会关系网络的行动者们的惯常策略,这一行动策略尤为中国人重视[44,55],华如是形容她和蓉家庭的关系“我们就是,多认了一门亲戚……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来找我”。懿家庭的帮扶人,驻村干部安也有相似观点,他认为驻村扶贫的关键是以情动人,他强调人与人之间都有感情,“你对我的好,时间久了总会感受到”。

建立情感链接,“认个亲戚”影响着干部与扶贫家庭的交往关系。但同时,政策为贫困家庭投入资源数量也对干群间的交往关系有影响。图4显示了精准扶贫政策实施以来各个家庭所获帮扶资金情况,艳家庭最多,懿家庭次之,蓉家庭最少。大量的资金帮扶转变了艳家庭,尤其是艳父对干部的态度,使他觉得对方可以信任。尽管未能与指定的帮扶干部发频繁交往,但他却与驻村干部,也就是干部安建立了频繁的交往关系。他肯定干部安等人在村落中的工作,认为他们公平公正,比以前的村组织好得多。驻村干部尤其强调政策提供的物质帮扶在此过程中的作用,认为享受待遇是改变的关键,“他享受了多少政策,护林员一年就有2万,又给他修了房子,所以政策实施以来,他的转变特别大”。

图4 2014—2018政策帮扶下的家庭年收入① 该收入包括了教育补贴、政策提供的直接帮扶以及政策影响下家庭增收的收入。需要注意的是除了B家庭的家庭增收主要依靠政府提供的护林员职位所得外,其他家庭的增收主要都来自于种植、畜牧或者外出务工而非政府提供岗位补助所获得。由于懿家庭的帮扶手册中2016年和2017年并未统计到家庭增收的收入且教育补贴为零,所以懿家庭这两年收入合计仅包含医疗养老补贴和直补。

但懿家庭却未能与扶贫干部建立起频繁的交往关系。一方面,懿家庭成员认为帮扶资金分配不公,像他们家庭这样的状况政府应该给予更多的帮助②但村落中的其他人认为懿家庭却有“哭穷”的嫌疑。干部安认为,一些政策不落实是因为他们不符合政策要求,而非他们刻意刁难。村书记认为,懿家庭在自家人之外,利用别人的名字做有生意,因此根本不像他自己形容的那么贫困。,但他们家却连危房改造的机会都没有,懿祖父认为“村书记他们只给和自己关系好的人弄资源,我们和他关系不好,我又不愿意给他买点烟抽,那我们肯定就很什么都没有”。他们肯定帮扶干部的工作,却又不认为他们可以天长日久的交往下去,懿祖父谈到“安(干部)在我们这里还是做了很多工作,态度也可以,但一些实际的问题还是没解决,你看我这个危房……再说政策就是这么一段时间的,谁知道以后还是不是这样”。

对跨阶层社会关系网络形成机制的分析表明,政策为这一关系网络搭建了最初的框架,但这一网络是否能够成为在日常生活中运作的关系更多取决于帮扶干部的能动性,但干部是否主动作为又与其职业身份相关,处在上升期,对政策执行结果负有责任的干部往往更主动,反之则不然。情感和资源投入是形成关系的两个重要策略,认个亲戚、投入更多资源都能增加贫困家庭对干部的信任,为惯习的改变提供可能。

(四)政策之后:跨阶层社会关系与贫困家庭的惯习转换机制

田野调查结果显示,三个家庭与扶贫干部之间形成了强弱不一的跨阶层社会关系网络。蓉家庭与干部华在日常生活中建立了情感的链接,并有频繁的交往,是一对强社会关系;艳家庭与干部发虽未能建立如蓉家庭一般的强社会关系,但艳父也一改之前对政府不信任的态度,重燃了对生活的信心,虽然未曾家庭指定的帮扶干部发频繁交往,但却与驻村干部建立了良好的关系,能够像干部安袒露心声,表达诉求;但懿家庭和干部安,乃至驻村工作队之间的交往却并未如此顺利,他们仍然对干部安及政府的帮扶持怀疑态度,不信任帮扶干部,使得帮扶关系流于形式,并未在懿家庭的日常生活中发挥作用,是一对弱社会关系。

不同强度的跨阶层社会关系网络对贫困家庭在教育场域中惯习的影响也不相同。强关系能极大地推动贫困家庭子代教育的资本,乃至惯习的改变,增加其在教育实践中的能动性,反之则不然。图5显示了精准扶贫政策实施后三个家庭在教育场域中所处位置的变化。图中实线框表示政策干预后贫困家庭在教育场域中所处的位置,箭头则代表着助推家庭转变的跨阶层社会关系网络的强弱状况,箭头越粗则贫困家庭与帮扶干部的关系越强。

图5 精准扶贫政策实施后三个家庭在教育场域的位置

蓉家庭与干部华交往密切,蓉家庭因此获得更多的资本,其惯习也获得了开放和转换的可能。资本方面,除了政策提供的物质帮扶,与干部华的交往也重构了蓉家庭的文化资本,他们更有针对性地为子女购买书籍,一些为精英阶层所熟知的书目频频出现在蓉家庭中。同时,蓉开始频繁地主动发起与干部华的交谈,表3总结了蓉家庭中的长女与干部华在社交网络中的聊天频率和内容,在2018年4月至2019年3月间双方的24次对话中,由蓉主动发起的对话高达19次,与学习相关的内容出现了9次。在此过程中干部华不断向蓉传达着精英阶层面对世界的情感、态度和价值观念,甚至要求蓉用英文与她闲聊,以此提升自己的英文水平,不断推动蓉的惯习改变。

蓉开始越来越多的学会精英阶层的思考方式,会更为淡定地面对自己和朋友之间的关系,更有针对性地审视自己在教育场域的竞争中所处的位置,并有针对性做出决策。更重要的是,在这一段交往关系中,蓉由一开始的拘谨变主动,甚至主动通过这一关系来获得改变的可能,而这一行动策略恰恰是中产阶层的典型特征。

表3 干部华与蓉的聊天维度、频次与关键词

蓉常以干部华为参照反思,更为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在结构中的位置,并调整其参与教育竞争的策略。在高考的选择中,蓉在华的建议下放弃了高考转而参加本地的农村教育专项培养计划,她如是分析自己的处境,对华谈到:

“这次3月调考没有达到我想要的成绩,总分429.5,全班第十,全年级第72,和我上次并列第一的那个女生还是第一,我和她的差距主要在数学上,她数学超我50分,人家考一百多,我60分……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选择,以我现在的成绩还不能上一个好大学,再者那个考老师的有编制,很稳定,如果以后我读大学也还是会选择英语或者汉语言文学,到时候终归又会走上当老师这条路,而且到时候还没有编制,也不好找工作。”①摘引自二人的社交网络聊天记录。

与干部的交往同样也影响着艳家庭在教育场域位置,并作为一股外来的力量推动其家庭的惯习转变。一方面,通过与干部的交往,艳家庭更多的获得了教育中所需的物质投入,比如艳可以享受教育的补贴、艳父亲获得了更多的收入,这使得他们在投资教育时不再捉襟见肘,政策分配的集中搬迁安置房地处乡镇中心街道,也使艳家庭的子女不再需要沿着山路跋涉。最重要的改变是,艳父开始重拾信心,不再敌视政府,愿意相信干部。重新开始劳动,恢复与村庄中亲朋好友正常交往的艳父逐渐树立了更为正面的形象,也使得家庭的生活向正常轨道靠拢。在谈到子女的学业时,他坦言“现在国家有这么好的政策,我要好好把娃娃抚养成人”。

而未能与干部建立交往关系的懿家庭则不同。因为未能形成强社会关系,懿家庭的帮扶人,干部安未能推动懿家庭惯习转变。他甚至认为懿家庭有骨头里面挑刺的习惯,认为他们“沾了政策的光,还认为干部不公平不公正,不认可村书记的工作,但凡有领导干部来访就要哭诉一番”。干部安认为自己的心意和热情没有被懿家庭认可,更加心灰意冷。因此,政策建构的跨阶层关系网络并未对懿家庭产生影响,他们仍然保持原状,对干部不满,对生活抱怨,认为未来没有希望,也就更谈不上对子女的教育。

前述分析表明,精准扶贫政策中所提供的教育帮扶能够改善贫困家庭的教育投入状况,同时政策驱动下形成的跨阶层社会关系网络也能有效提升贫困家庭在教育场域所需的资本,并作为一种“扶智”的途径为贫困家庭教育惯习转变提供可能。但“扶智”,或曰惯习转变的可能与跨阶层社会关系网络的强弱相关。与干部交往最为密切的蓉家庭的惯习转换最为明显,与干部华交往,他们逐步习得了中上阶层的教育方式,学会了主动生成取得教育成就所需的筹码,甚至会主动利用网络来获得教育资源。而主要依靠资本投入与干部形成交往关系的艳家庭则没有如此强烈的转变,尽管他们重拾对生活和教育的信心,但却并没有通过跨阶层社会关系网络补上“怎么教”的短板。而对干部的情感和资本投入均有怀疑的懿家庭则完全难言改变。在情感上,他们不信任帮扶干部,同时也认为扶贫资源的分配不公平,进而也不愿意与干部建立联系,更谈不上反思和改变。在他们看来,精准扶贫和随之而来的现代化和市场化并不都指向机遇,更多的可能是一种不适感、无力感、被剥夺感,甚至面临更大,更深层的生存发展风险。[56]

四、结论与讨论

(一)结论

本研究以布迪厄的惯习概念作为核心关切,结合社会关系网络的理论分析了精准扶贫过程中身处教育场域中贫困家庭的惯习变化机制。主要研究结论如下。

第一,精准扶贫政策中建立的跨阶层社会关系网络有助于改变贫困家庭的教育惯习。这种改变与干群交往双方建立的关系强弱相关,干群交往密切的关系网络能够更好地引导贫困家庭的惯习开放性发展,反之则不然。而走向开放性的惯习又可以生产更多教育场域所需资源以提升贫困家庭子代的教育成就。

第二,跨阶层社会关系网络的形成与干部的主动性、交往双方的特质相关。在政策建立关系之初,干部积极采取行动才能将贫困家庭纳入网络之中,而资本投入之外,建立情感链接是关系网络得以建立的重要前提。贫困程度不深,时间不长的家庭往往有着更为开放的心态,更容易为中产阶层带动和改变。此外,干部在官僚体制中所处的位置等因素也对交往关系有影响,一些对政策负有更大责任同时也能调动更多资源的干部往往更愿意与贫困家庭建立情感纽带和提供资源帮扶。

因此,可将这一作用机制总结如下:贫困家庭带着其原生环境中形成的教育惯习与帮扶干部建立联系,受交往双方特征的影响,建立或强或弱的跨阶层社会关系网络,进而在这一关系网络作用下,贫困家庭的教育惯习获得开放性发展的可能。贫困家庭和帮扶干部自身的特征都与关系网络的建立有关,最为贫困的家庭反而最不易与干部建立关系,而那些在官僚组织中较为边缘、且缺乏晋升可能和较少受政策绩效考核约束的干部则更缺乏与贫困家庭建立关系的能动性。

(二)讨论

本研究以我国典型贫困村落H中的三个家庭为例分析精准扶贫中跨阶层社会关系网络形成机制与其对贫困家庭教育惯习的影响。以此回应布迪厄理论中对惯习开放性的讨论。本研究指出,跨阶层社会关系网络同样是引起行动者惯习变化的因素。在教育场域不变的情况下,政策驱动下的跨阶层关系网络仍然能带动贫困家庭的惯习转变。相较于单纯以资源投入,这种基于惯习的转变使得贫困家庭获得了一种更为深层的能动性——他们的教育成就动机增强,信念感增强,甚至能够逐步习得精英阶层的教育生产方式,主动通过政策建构的跨阶层关系网络获得资源,增加自己在教育场域中的竞争力。

但并非所有政策分配的跨阶层社会关系网络都有作用。贫困家庭的惯习改变只在帮扶干部成为该家庭的重要他人,帮扶关系由弱变强的情况下才能发生。而关系强弱与情感投入息息相关,只有干部积极的与贫困家庭建立感情,以“类亲属”的身份深入到贫困户的家庭生活中,主动投入、主动关心、主动帮助才有可能与贫困家庭建立良好的交往关系,并带动他们转变。如果帮扶干部与贫困家庭的交往仍然停留在政策的规定层面,仅仅只有象征性的互动,那么贫困家庭与干部之间难以建立强关系,前者的惯习也难开放,也就更谈不上转变。

此外,H村三家庭的案例也表明,当前我国精准扶贫实施过程中仍然存在问题,最具资源和帮扶能力的高级别干部往往会被安排结对帮扶能动性较高的贫困家庭,而深陷贫困,再生产倾向强烈的家庭往往被视作刺头,因而也难以分配到更有帮扶能力的干部。因此,未来要进一步提升跨阶层社会关系网络在扶贫过程中的作用,应该让更具能力的官员带动最为贫困的家庭,增强政策的实效性。同时现有的帮扶考核制度并不能激励帮扶干部更多的与贫困家庭交往,怎么帮、互动是否频繁等都是依赖帮扶干部的个人责任心,未来仍应通过绩效考核设计激发干部帮扶积极性,使其与贫困家庭的交往落到实处。

尽管本研究为理论的发展提供了一定的证据,但同样也存在不足,主要包括:第一,样本与结论的适用性的问题,本研究仅在武陵山区的典型村落中有目的地选择样本展开研究,样本有局限,适用范围有限。本研究并不能完全代表精准扶贫中的所有干群交往关系,也不意味着所有的贫困家庭都有受此影响的可能。第二,研究领域的局限性。本研究仅跨阶层社会关系网络如何带动贫困家庭惯习的改变,因而使得其分析的场域固定在教育中。在教育之外,更为广泛的基层治理场景中,“嵌入式”的关系网络是否仍然能够发挥作用仍需进一步讨论。第三,本研究亦未对中国场景的特殊性做出充分的讨论。正如翟学伟、边燕杰等人所强调的,中国是一个典型的“情理社会”,因此才会有干部帮扶群众,“认了个亲戚”,建立情感链接是中国式关系得以建立的关键,也成为跨阶层社会关系网络可以带动贫困家庭惯习改变的关键,那么跳出中国的场景,这一思路是否仍然成立?也需进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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