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世致用:王安石散文的核心思想

2020-02-28 13:56
晋中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先王变法王安石

李 楠

(天津外国语大学国际传媒学院,天津300204)

王安石散文集现存56卷,包括书、表、启、传、记、序等多种文体,作为熙宁变法的主持者与北宋古文运动的重要推动者,其文章蕴含着强烈的致用精神。可以说,把握住“经世致用”这一核心思想,也就掌握了解读王安石散文的门径。

一、为文致用表现之一:政术上以变法致用为宗旨

作为倡导改革的政治家,王安石强调文章要有济世之功,提倡“文章合用世”,“务为有补于世”[1]811。因此,王安石的散文多与社会现实有关,其书信、奏议或杂著等文体都涉及到变法问题,不论是早期任地方官员时的文章,还是位居宰相后的文章,可以看出王安石希望通过变风俗、立法度来扭转北宋王朝积贫积弱的局面,以实现富国强兵的社会理想。熙宁二年(1069),在宋神宗的支持下,王安石任参知政事,次年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位同宰相,全面主持变法。拜相期间,王安石在官制、教育、财政、军事等方面都进行了深入的改革。这些与变法相关的事宜和一系列举措在王安石的文章中均有体现,这也是后世了解与研究王安石变法最为直观的文本。在现存的56卷王安石文集中,很多文章都阐发了王安石富国强兵的政治理想,仅政论性质的文章便占文集的百分之七十之多,这其中主要包含王安石在法制、理财、人才等方面的理念。

其一,立法度,善法治国。社会要发展,就要从根本上变风俗、立法度,他在变法宣言书《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以及《上时政疏》《三不欺》等文章中,都表达了立法度的重要性。王安石认为宋仁宗执政勤勉、爱惜人才,深得百姓信任,但如此治理后的国家依旧没有呈现出理想盛况,“顾内则不能无以社稷为忧,外则不能无惧于夷狄,天下之财力日以困穷,而风俗日以衰坏,四方有志之士,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久不安”[1]811。其原因便是在于不知法。他认为法度的重要性不仅体现在当世,在圣人治国时期也十分重要,“夫圣人为政于天下也,初若无为于天下,而天下卒以无所不治者,其法诚修也”[1]677。既然要立法,应立什么样的法?对此,王安石提倡要德治、察治、刑治兼综,立能治天下、治一国的“善法”。在王安石眼中立法者应该有“不法祖宗”的勇气,因时、因地制宜,摒弃因循守旧的思想,同时还要有“不畏人言”的果敢,王安石劝谏宋仁宗要果断行事。因为流俗、侥幸、苟且不悦之言,在任何变革的关头都会出现。对待变法的反对者,王安石曾言:“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为善。上乃欲变此,而某不量敌之众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则众何为而不汹汹”[1]773。

其二,以义理财。王安石十分重视国家的财政问题,并对北宋朝廷的财政状况表现了极大的担忧。“官乱于上,民贫于下,风俗日以薄,才力日以困穷”[1]424的状态之下,即便皇帝如何夙兴夜寐勤俭执政,天下财力总归于穷困,其关键原因在于不重视理财。朝廷应树立为天下理财的观念,要以义为理财之道。那么如何以义理财?王安石主张发展经济、治理冗官冗兵、抑制兼并。对北宋财政问题的关注与担忧一直伴随着王安石变法的全过程,在其著作《度支副使厅壁题名记》《答曾立公书》以及《与马运判书》等众多文章中对此均有过详细论述。

其三,“ 教 ”“养”“ 取 ”“ 任 ” 一 体 化的用人 之 道 。在王安石看来,人才是变法得以推行的关键,正如《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一文所提到的,人才是“改易更革天下事”[1]411的根本途径,因为天下之至大,不申明法度便不足以维持,不培养人才便不足以保守,而人才可以通过“教”“养”“取”“任”的一系列方式加以陶冶。王安石的人才理论内容丰富、可操作性强,是我国封建社会中较为系统的人才理论。

所谓“教”,是通过改革太学的方式培养人才。古代天子诸国,全国上下各个地方都有学校,学士通过教学官员的教导学习“朝廷礼乐、行政之事”(《上仁宗皇帝言事书》)[1]412,学成之材“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上仁宗皇帝言事书》)[1]412。然而,北宋王朝尽管在全国各地都设置学校,但其功用大打折扣,无法承担培养人才的重任。失去后天教育的人,即便是方仲永那样天资聪颖的神童,也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成为一个普通人,更何况资质平平的人呢!在王安石看来,后天教育对一个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他伤的不仅是仲永,更是北宋时期的教育体制。

所谓“养”,是指培养人才的具体方法。一为“饶之以财”,增加官吏的俸禄,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使他们养廉洁、知羞耻,从而远离贪婪、卑鄙之行为。二为“约之以礼”,婚丧嫁娶及奉养父母的食物、器具等方面都效法先王,以礼来加以制约。三为“裁之以法”,对不遵循礼仪之人,要依据违反的程度来惩罚他们。

所谓“取”,即选拔人才。王安石认为,得到人才的途径在于知人,然而识人却非轻而易举之事。若识人不明,令那些不正派之人做了公卿,则会使国家愈加混乱。在《论馆职札子》一文中,王安石就曾明确指出,神宗朝一些在职的官员实为“有小材而无行义者”[1]444,这些人一旦得志,便会严重地败坏风俗,这是在选拔人才时特别需要注意的地方。

所谓“任”,是任用人才的策略。教育和培养人才固然很难,但若得到人才而使用不当甚至不用,使人不能尽其责,也是对人才的浪费。《委材》篇中,王安石曾以南越的长箭作比,“镞以百炼之精金,羽以秋鹗之劲翮”[1]681,是天下之利器,乃“决胜觌武之所宝也”[1]681,但若将这天下利器随意使用,则与普通棍棒没有差异。

除对法制、理财、人才的关注外,王安石的文章还涉及到教育、军事等诸多内容,其强烈的现实意义不言自明。这也说明看待王安石的散文不能以较为单一的文学艺术或者学术视角来解读。

二、为文致用表现之二:文学上贯乎道、有补于世

以文学的视角看待王安石,他的诗文成就是不言而喻的。王安石文学思想颇有独到之处,其大量诗文作品中蕴含了丰富的文贯乎道、有补于世的明道致用的文学思想,并一度推动了北宋的文学变革。

为文应载道,要有补于世,这是王安石评价文章的标准,亦是创作文章的准则。何谓“文”,他指出:“治教政令,圣人之所谓文也”[1]812,即是记载或阐明道义的载体,应为“礼教治政”立言,圣人所作的传世书、传、简、策都是为阐明道义而发的。所谓“道”,则是富国安民的孔孟之道。但与崇尚修身的儒者不同的是,王安石更看重儒道中治国平天下的层面,王安石眼中的道是实现政治变革的重要方式,所谓“惟道之在政事”[1]878,就是说文章要发挥服务社会的功用。基于这样的文学观念,王安石对宋真宗及仁宗时期风靡文坛的西昆体深恶痛绝。他认为这种以辞句雕琢为美的文章,只注重对骈俪对偶的追求,其内容空洞乏味,不仅无法起到礼教治政的功用,于世也毫无价值可言。

相应地,就王安石的散文作品而言,无论是书信、序文,还是游记、杂著乃至哀祭文等,无不表现出王安石对现实政治的关心。这些文章,或针砭时弊,或论辩鲜明,或饱含哲理,或拥护变法,都从不同的角度传递着圣人的治世思想。以王安石所作的墓志铭与祭文为例,文章篇篇结构迥异,以虚景达实情,情感炽热而奔腾,在这样文学性较强的文体中,同样蕴涵着王安石一生坚持的变法思想,这从王安石在《祭范颍州文》中对范仲淹以变法为己任的赞叹中可以看到。

再如《游褒禅山记》,虽是以“游记”为题,但传递出的情感皆是对政治的关怀。该文是宋仁宗至和元年(1054)33岁的王安石任舒州通判时所作的一篇游记,属于王安石早期的文章。文中作者借游褒禅山表达了矢志改革的决心。从中也可以看到早期的王安石便有较为成熟的衡量与培养人才的政治敏感性,该文情感真挚、意蕴深远。正如清人浦起龙在《古文眉诠》中评价道:“此游所至殊浅,偏留取无穷深至之思,真乃赠遗不尽。”[2]3175清代名臣李光地也称赞其“借题写已深情高致,穷工极妙。”[3]36

王安石善作翻案文,这种致用思想在翻案类文章中也表现得非常明显。如《读〈孟尝君传〉》中王安石借义高能养士的论点,反驳孟尝君养士之说。他认为孟尝君礼贤下士并非“养士”,所招揽之士为鸡鸣狗盗之人,孟尝君不过是“鸡鸣狗盗之雄耳”[1]756,如此方式如何为国家培养人才?真正的士应该是经邦济世之才,应该是德才兼备之人,孟尝君名为养客,实则“失士”。不难看到王安石是站在对人才培养的立场上创作该文的。此类翻案文还有如《读〈江南录〉》《读〈柳宗元传〉》《读〈刺客传〉》《读〈洪范传〉》等。

书、序等文体亦是王安石感怀时政、抒发理政心声的产物。如宋仁宗庆历八年(1408),王安石时任鄞县县令时所作的《上孙司谏书》,该文中王安石分析了鄞县的现状,以及自古以来吏治方法,写与孙司书,谏言不可令吏民出钱购买人来捕杀贩盐者,这会造成更大的危害,百姓陷入刑狱之人会越来越多。《与刘原父书》一文中,王安石写到在常州做地方官时,需要开凿一条运河,由于转运使不支持,且阴雨不止,民多生病,工程只能停止,王安石因劳人费财又未能办成而深感愧疚。

与文人的艺术技巧不同,王安石的文章多是有意为之,每篇文章都是政治家所表达的政治意图与变法心声。他的散文多出新,且少有固定模式,这是基于他对时世、历史的通达关照而得出的,看似不着意,却能从大处着手,使文章的立意独特且高远。

三、为文致用表现之三:学术上为变法提供思想基础

王安石变法是对北宋王朝全方位的变革,不仅在政治和文学上对新政有所要求,在思想上更是如此,因为思想是变法的基础,这也在王安石散文中占据重要地位。然而,若仔细考察这些文章,可以发现,王安石并未着意去撰写文章,更不会考虑文章的艺术形式,文章不外是表达思想的载体而已。

其《虔州学记》中便开宗明义:“先王之道德,出于性命之理,而性命之理,出于人心。”[1]859他强调明晰先王之道德性命,重点在于解读经中的道理,只要道理通透,就不必拘泥于经书的字句。所以王安石提倡以己意解经,即根据自己的主观体认,去了解和解读经典,这也是荆公新学的解经理路。

王安石的学术思想也被称为荆公新学,在北宋中后期占据学术主导地位。之所以被称为新学,一方面是为新法提供思想基础,进而称之为新学;另一方面也是新学区别于传统学术思想的地方,即新学不仅打破了汉唐传注为主的解经方式,同时在北宋排佛老的风气中能够援佛老入儒家,并以汲取诸家之长以助儒的方式恢复儒家正统地位,这些都是荆公新学的独特之处。而其思想在论、序、原、说、记等题材的散文(如《原过》《原教》《性说》乃至《真州长芦寺经藏记》《抚州招仙观记》等)中,都有较为系统的阐述。

为经书做训诂考订始于汉代,及至唐代,汉人的注解已不易理解,因此学者在注解经书文本的同时,也对汉人注本加以注解,谓之“疏”,或者“正义”,在注疏本中,对经书的训诂与阐释也往往动辄上百万言。王安石极力排斥汉以来的传注传统,他认为:“章句之文胜质,传注之博溺心,以淫辞诐行之所由昌,而妙道至言之所为隐”[1]619(《谢除左仆射表》),这种章句注疏之学,沉溺于对名物制度的训释考辨,不仅无助于理解经义,还令圣人之道隐而难显。不仅如此,自传注之学兴起,那些只对字词名物等方面作训诂阐释的传注之学,只能满足士人之口耳,很难令人问得切、听得专、思得深,长久以来失去了对经典义理的探求,也就使经典无法更好地流传下去。

同时,经历代人文政治之变迁,先王的治国理政方式与现实的政治实践会产生很大差异,对经典的解读也就需要有新的方式,这是对先王经义与现实政治的双重构建,是将先王思想与现实的结合,也是变革政治应法先王之意,而非固守先王治国理政具体措施的重要依据。基于此,为扭转因传注之学带来的不良学风,王安石主持重新训释《周礼》《诗》《书》三部经典,并亲自作《周官新义》及《洪范传》,进而传播到学校,成为学子学习的教材以及科举考试的参考书。王安石文集中更是集中收录了《周公论》《三圣人论》《〈周礼义〉序》《〈书义〉序》等论、序文。在众多经典中,王安石格外推崇《周礼》《诗》《书》三经。他选此三部经典加以重新诠释并不仅仅是为了扭转传注之风。在王安石看来,周朝的事物秩序是十分合理的,“道”在政治事务中的运用也是非常成功的,而《周礼》则是先王思想和政治的载体,是先王以道的标准来治国理政之经验的记叙,显然,王安石是将《周礼》作为先王遗典来看待的。《尚书》也是供君主检验万物、决断事情的重要依据。所以,对经典的解读,也就是对先王遗典的追述。

时代的变化令后世与先王之时的情况存在较大差异,所以王安石进一步强调,无论是读经还是解经,都要广泛汲取诸家思想,在对诸多经典有更深入了解的基础上才懂得如何取舍,才不会被异学所扰乱。从王安石所提出的广泛涉猎诸子之书,到《难经》《素问》《本草》,以及小说、农夫、女工,可以看到他所提倡的是尝试汲取诸多有益的内容来丰富知识体系,通过这样的方式鼓励学者不断拓宽知识面,其最终目的在于“明道”。

王安石一直坚守儒家之道,这不仅体现在他对六经的重视中,还体现在他对孟子的尊崇方面。如其《奉酬永叔见赠》一文反复强调“欲传道义心犹在,强学文章力已穷。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1]264追崇孟子是王安石的强烈愿望。他对杜甫忧国忧民,即便面对生活窘境仍怀家国天下之情怀大加赞扬,他所提倡的博览百家群书,即便是如《庐山文殊像现瑞记》《扬州龙兴讲院记》《涟水军淳化院经藏记》文中所言的遍览佛家经典、遍历佛家寺院,亦是为了恢复儒家传统,援诸家优秀思想以入儒。

总之,文学家、政治家、思想家相结合的社会身份,以及政治变革的追求与经历,是王安石与唐宋八大家中另外七家最大的不同,他的文章着意不在艺术,并非为文艺而创作,文学乃至学术更多是为政治变革服务的,因此他的散文有较强的变法致用思想,也正因经世致用精神贯穿于王安石散文的始终,我们在解读王文时便要注重政术、文学及学术这三重属性的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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