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写作”如何重述“青春故事”
——路内《雾行者》

2020-02-28 07:04陈紫鑫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9期
关键词:端木行者叙述者

陈紫鑫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福州 350007)

19世纪40年代,中国工人阶级随着中国近代企业的发展而产生。在中国现代文学中,作家出于对“人的文学”的关注,笔下的工人大多是被压迫者,是受到资本家摧残的群体,与压迫、反抗等带有革命色彩的词语相连接。例如《包身工》中的“芦柴棒”、《雷雨》中敢于反抗的鲁大海、《春风沉醉的晚上》中的烟厂女工二妹。到了中国当代文学,工人则成为了奉献者、奋斗者、新中国的建设者、时代弄潮儿的代表,与社会历史大背景相伴相生。如周立波的《铁水奔流》、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张宏森的《车间主任》等等。虽然一部分工人通过“打工文学”发声,但是工人群体的青春成长仍然是文学创作中少有涉猎的部分。处于世纪之交的工人群体无法参与革命青春、社会主义新人的青春,也无力融入消费青春热潮;他们所拥有的似乎只是平凡的青春、奉献的青春,然而这些工人或打工者的青春恰好处于中国社会悄然巨变之际,他们的青春正是社会转型的产物,呈现出别具一格的审美特征。

从“追随”三部曲到《雾行者》,路内持续书写着工人群体的青春故事,在小镇空间之中延续了流浪主题。但路内不满足于“旧事重提”,而是用更巧妙的叙事方式探索出青春流浪主题的新内涵。《雾行者》以片段化、跳跃的叙事消解了连贯的故事情节,给阅读接受造成障碍,实现了文本陌生化的效果。除此之外,路内也通过张弛有度的叙事节奏再现了带有悬疑色彩的青春往事。在不断书写青春往事、流浪故事的背后,也可见得路内隐秘的文学理想追求。

一、叙事方式的新变

叙事方式是叙事性作品中不可忽视的一个方面,相较路内早期创作的“追随”三部曲,路内近期创作的《云中人》和《雾行者》完成了从重在“讲什么”到“怎么讲”的转化,实现了叙述方式的自我革新。首先,虽然在“追随”三部曲之中,路内也通过小范围的插叙或倒叙切割文本,但《雾行者》整体上打破了以往的线性叙事。故事时间虽未离开世纪之交的范畴,但时间线索错综复杂,故事也从单一的线性变得交错、模糊。其次,路内对叙事节奏有了更好的把握,情节不再是对青春往事的娓娓道来,而是在延宕与紧凑之间张弛有度地进行。

作为带有悬疑色彩的文本,路内有意将原本完整的情节拆解成不相连的片段,作品呈现出非线性叙事的特征。欧阳友权认为:“非线性的叙事即叙事不是按照时间顺序发展,而是较为随机的、碎片化的、曲线式的进行。”[1]19路内采用片段式的结构,以周劭与端木云的空间位移与成长为中心线索,将不相关的片段相连接。通过片段化、跳跃的叙述方式改变了原有的阅读习惯,实现了文本陌生化的效果。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指出:“小说的基本面是故事,而故事是对一些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事件的叙述(故事与情节不同,它可以成为情节的基础,而情节属于一种更高形式的有机体)。”[2]26《雾行者》的叙述极为跳跃,路内打乱了原有的因果顺序,弱化了情节之间的逻辑,造成叙述时间与故事时间错乱。我们以第三章《迦楼罗》为例进行分析。

叙述时间:

铁井镇傅民生、杨雄意外身亡——梅贞来到铁井镇求职——梅贞在上海邂逅周劭——端木云与周劭入职铁井镇——傅民生被杀——杨雄被杀——端木云前往重庆.

故事时间:

梅贞来到铁井镇求职——梅贞在上海邂逅周劭——端木云与周劭入职铁井镇——傅民生被杀——杨雄被杀——端木云前往重庆.

通过对叙述时间与故事时间的分析,可以清晰地看到路内对原本完整的故事进行了拆解与拼接。整体看来,《雾行者》中的叙述时间是模糊的,2004年折返回1998、1999年,然后再从1999年越到2008年,最后整体地叙述1999至2007年。时间线变得交错,形成一种环状模式,看似搁置的叙述线索又会在下一章回归。例如在第三章中,对端木云的叙述停止在他前往上海的小巴士上。当读者以为端木云的故事已经淡出文本之际,在第四章的开头又续接上了端木云前往重庆的旅程。在每一章预设的大的时间区间里,叙述者又不断跨越预设的时间区间回忆过去,从而对现在的叙事时间进行补充。这种补充是由各个人物轮番叙述的,采取“他(她)说”的方式切换叙述视角,获得了叙事时间的折返。每次切换叙述者时,也都会重设一个小节,所以即使文本的叙事时间不断跳跃,每一段故事时间与叙述者也是明晰的。例如2008年周劭与辛未来重逢之际,就以辛未来的视角重现了端木云的近况。路内巧妙地切换了叙述视角,用人物的独白、记忆补充故事内容,避免了小段叙述时间反复切换带来的阅读困难。

在叙事性作品中,作者对叙事时间的把握也与叙事节奏密切相关,叙事节奏的快慢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接受者阅读时情感的变化。胡亚敏在《叙事学》中提到:“叙述者若用概述的方式交代故事,读者就会感受到一种快节奏的叙述方式。反之,叙述者若采用扩述的方式缓缓地写出事件的进展,读者就会产生慢节奏的感觉。”[3]219为了使文本层次更丰富,产生快慢相接的效果,在书写不同的内容时,作家也应采用不同的叙事节奏。在《雾行者》中,路内通过不断地回溯或独白造成叙述的延宕,同时也在慢镜头中加入情节的反转,加快叙事节奏,从而形成快慢交错的叙事效果。

整体看来,《雾行者》的故事时间应为1998至2008年,但是由于文本存在着大量的零度叙事,叙述时间比故事时间短得多。《雾行者》中的五个章节都可看作是独立的故事,每个故事的叙事节奏快慢交替。路内从主人公性格出发,将文本分为叙事节奏不同的两部分。总体看来,以周劭为主要叙事者的一、三、四章叙事节奏较快,而以端木云为主要叙事者的二、五章叙事节奏较慢,呈现出快慢相接的特征。

以周劭为主要叙事者的三个章节开头叙事节奏快,但是随着时间线索的发展叙事节奏逐渐放慢,并且用插叙对前因后果进行补充甚至穿插进完全不相干的内容以调节叙事节奏。例如,在第三章开篇就简述了傅民生、杨雄的死亡。但是又不止于对凶杀案按照时间线索进行快节奏叙述,而是将叙事时间回溯到建设小镇之前,还原小镇风貌。同时在故事发展中,插入“码堆、督导、聆训、吃白饭、吃快餐”等特殊词条。不像《马桥词典》通过词条的方式解构故事情节,《雾行者》中的词条更像以一种絮语、对话的方式向读者诉说仓库管理员的琐碎庸常。每一章节叙事节奏放慢后,再自然地过渡到下一章节。以文学青年端木云为主要叙事者的章节情节发展缓慢,叙事方式也更多元,用独白、回忆甚至小说的方式来延续文本,成为周劭快节奏叙事的缓冲。第二章中,端木云因出售违法药物间接导致了一个老人的死亡,端木云、周劭、赵明明三人开始了逃亡之旅。逃亡的过程,文本从路内的虚构转变为端木云的虚构,前部分是路内叙述三者的逃亡,后半部分笔锋一转,转入了端木云以自己为原型的逃亡小说之中。端木云小说中的“D、Z、M”明显指向端木云、周劭与赵明明,却又在真实的人物与逃亡之间虚构了收容所的情节。当读者对文本的真实性产生困惑之际,叙事线索又从端木云的小说中跳出,叙述端木云创作小说的过程。

从“追随”三部曲到《雾行者》,曾经犀利的讽刺与粗鄙的对话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温和的调侃和伤感的独白;讲述青春往事的路小路也从叙述者转变为被叙述者;流水般的青春被重新编织,构成了对往事的不断回味。在“追随”三部曲中有一个稳固的叙述者与叙事视角,即路小路。正如路内在封页上所言:“我是路小路,我在这里,讲所有人的故事。”但《雾行者》不再设定固定的叙事视角,而是采用多重内聚焦的方式让各个人物视角轮番切换。路内在创作谈中提到:“因为讲不清楚一个视角的问题,因为这个‘我’在变得不那么稳定、是摇摆的情况下,视角始终摆不准……我就想是不是应该多设计一些人物,用电影的话说就是多一个机位,会不会更好一些。”[4]此时的青春不再是路小路独自构造,而是由叙述者与被叙述者之间相互补充,实现了多重叙述视角的对话沟通。人人都是叙述者,人人又都是被叙述者,故事经过不同人物的转述生发出更加复杂、丰富的内蕴。路内不再将眼光局限于内心世界,而是从多个人物出发,探索不同性格人物的心理特征以及多个个体在青春中的彷徨。除此之外,路内对时间有着更加敏锐的把握与捕捉,《雾行者》中时间的不断折回,青春也在文本中不断重现。路内不断地将叙事时间的时针向后拨转,通过不同人物的叙述重温值得回味的细节,也从中收获更稳固的过去。

二、流浪主题的延续

如今,小镇作家更关注小镇青年面对的现实生活问题,着意展现小镇居民的生计问题和感情生活的匮乏,例如魏思孝的《小镇忧郁青年的十八种死法》、郑在欢的《驻马店伤心故事集》。但《雾行者》更关注人与人之间精神上的困扰,凸显“灰色知识分子”在追寻文学理想时的困惑与迷茫。路内不注重叙述大的社会事件,宏大的历史背景仅是对于故事时间的提示。路内着意发掘隐藏在集体记忆之下属于个体的部分,以浪漫的笔法将人物悬浮在没有明晰时间的“生活大雾”中,主人公也在这种迷茫中用流浪的方式坚持着自己的精神追求,保持着自己的文学理想。

“追随”三部曲中的路小路们,在受到白蓝、于小齐或宝珠等女性的启发下,勇敢走出戴城,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路小路们的出走实质上是认识自我、实现自我价值的一种方式。但是,在《雾行者》中,流浪或漂泊的意义不在于在流浪中找到自我,而成为了一种逃离现有生活的方式。流浪是主人公保持文学理想、爱情的途径,也是对未知生活的探索。有论者认为:“新时期文学中大量的个体流浪的描摹更多地出于具有现代意识的个体内在驱动。对于现实而言,这种形式的流浪只显示了反抗,一种独立不依的姿态,它以别类的惯常生活方式和生存状态出现。”[5]《雾行者》更注重在漂泊或流浪的过程中勾勒出主人公内心的变化,描绘主人公以流浪的方式对社会进行无声反抗的过程。

流浪首先带来的是空间的变化。但纵观文本,路内没有设置广阔辽远的自然环境,也没有奢华现代的都市生活,主人公的流浪背景一直是稳定的——小镇与工厂。路小路的流浪之旅是从城镇到城市,而仓管员周劭、端木云的流浪实质上是从一个边缘空间再到另一个边缘空间——在不同小镇之间往复的过程。从空间位置上看,小镇处于城市与农村之间的过渡地带,消费娱乐生活不及城市丰富。但随着工业化的发展,小镇摆脱了原有的对农业经济的依赖,逐步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靠拢。处在过渡地带的工人们也呈现出新旧交错的特征,打工者们从乡村中逃离,又无力承担在城市闯荡的生活资本,城镇成为他们最佳的选择。随着中国世界工厂地位的确立,工业城镇中人员流动也日益频繁。工人作为异乡漂泊者,流动在各个工业区之中,饱受本地居民的白眼。居无定所的工人们被淹没在统一规划的工业区中,曾经的工人光环不可避免地褪去,打工者被物化为流水线上的螺丝钉,呈现出集体无名的状态。

小镇在城镇化进程中被异化为扩大了的工业区,但其作用不仅限于工业生产,作为现代文明与农业社会的交融地带,工业小镇有不同于农村的娱乐场所——歌舞厅和网吧。娱乐场所是工人闲暇时的聚集地,在统一规划管理的厂区中,娱乐场所是最能体现打工者个性的空间。在各类娱乐场所中,网吧能迅速与外界建立联系,是各种信息的交汇地,为打工群体创造了别样的娱乐、学习空间。在铁井镇或H市市郊,网络能给予打工者自由发声、写作、学习的权利。除此之外,当意外发生时,网吧不仅仅是一个娱乐场所,还可以转化为漂泊者的栖息地,形成类似于家庭的生存空间。胡小宁希望改变自己的生活,在网吧学习办公软件;端木云在聊天室里向陌生人倾诉自己的生活,阅读好友的作品;凌明心失去黄泳的庇护,寄居在网吧。网络的匿名状态一如厂区生活的匿名,但是网络的匿名给打工者带来安全感和尊严,成为打工者可以倾诉心灵的空间,而厂区的“假人”却成为危害打工者生存的隐患。工业小镇的日常生活空洞、乏味,观看歌舞厅的色情表演成为打工者发泄情感的重要途径。打工者情感生活的匮乏催生了这一粗俗的娱乐方式,色情舞表演不仅是对女性身体的变相兜售,也是在无聊生活中打工者廉价的狂欢。色情舞表演消解了打工者与管理者之间的差异,在这个特殊空间中,打工者成为了小镇的主人,能够用极为粗鄙的语言宣泄自己压抑已久的情感,他们可以放纵自我,不再受到管理者的控制,也不用忍受本地人的白眼。

从小镇的娱乐与生产生活的变化中可以发现,路小路时代的戴城更加淳朴、封闭,周劭时代的铁井镇则更具有现代性特征。“追随”三部曲中的戴城更像是铁井镇的前传,戴城的国营工厂虽然苟延残喘,但是依然是小镇居民的向往之地。铁井镇时期,国营工厂被外资企业代替,威严的苏联式建筑也被不堪一击的新式厂房取代。戴城的国营工厂虽然衰败,但却意味着稳定的生活、工作的荣耀,现如今铁井镇的工厂却是乏味、卑下、漂泊的象征。在日益工业化的小镇中,不变的是青年人的迷茫,面对这种迷茫,出走与流浪是他们一如既往的选择。

无目的的流浪与漂泊既是周劭与端木云逃避生活的手段,也成为二人寻找自我与理想的方式。在世纪之交,巨大的社会变革也极大地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面对这种改变,青年无可避免地陷入了精神危机,对自我价值与存在的意义产生质疑。面对消费文化的裹挟,流浪是青年人逃避承担社会责任、家庭责任的方式,也是追寻理想、探索心灵的途径。周劭与端木云虽然大学毕业,但是找不到理想的工作,学校与社会的巨大落差让他们感到不安。淡漠的家庭关系也催促着他们离开家庭,他们看似游手好闲,却有自己对文学或爱情的追求。而这种理想追求与物欲化的社会是格格不入的,他们无法放弃自己的理想融入单位体制,也无法勇敢地抛弃一切开始流浪之旅。仓管员成为他们逃避现实、缓解生活压力的过渡职业,作为仓管员流动的工作状态也给端木云与周劭的流浪赋予合法性。由于端木云与周劭性格的不同,他们对待流浪的态度也截然相反。周劭以玩世不恭的态度对待流浪,期待仓管员的生活,并且把仓管员不断迁徙的日常当做一种“旅游”形式,试图用戏谑、自嘲的方式来发泄对现实的不满。端木云则是将仓管员的工作作为可以寻找创作素材的途径,期待通过体验不同的生活激发创作灵感,创作出伟大的小说。直到二人面临“中年危机”时才意识到,作为仓管员的被动流浪只是逃避现实的方式,而并非实现理想的方法。周劭最终选择离职前往南半球寻找父亲所说的麦哲伦星云,而端木云也不再局限于仓管员固定路线的流浪,抛下一切前往西藏开启自己真正的流浪之旅。他们对自然的向往实质上是对欲望社会的逃离和对理想的追随。

路内通过路小路、周劭、端木云的流浪完成了对青春往事的怀想。“追随”三部曲中的青春怀想是指向过去的,路小路的青春怀旧不是真的在怀念过去,而是在建构过去。路内在“追随”三部曲中有意回避了世纪末的复杂社会环境,着意刻画已经逝去的美好生活体验,怀旧成为解决现实焦虑的一种方式。但是《雾行者》对青春的怀旧却更指向现在与未来,不同于路小路们在失去中被迫成长,路内在建构周劭、端木云的同时也给予青年人新的期待——坚持爱情与理想。

三、“中年”时代的青春写作

肖开愚在《减速、宽阔、抑制的中年》里提出了“中年写作”这一概念,随后欧阳江河发文对“中年写作”进行补充:“我认为, 这一重要的转变所涉及的并非年龄问题, 而是人生、命运、工作性质这类问题。它还涉及到写作时的心情。中年写作与罗兰·巴尔特所说的写作的秋天状态极其相似:‘写作者的心情在累累果实与迟暮秋风之间、在已逝之物与将逝之物之间、在深信和质疑之间、在关于责任的关系神话和关于自由的个人神话之间、在词与物的广泛联系和精微考究的幽独行文之间转换不已。’”[6]1可见,对写作进行“中年写作”与“青春写作”的划分,不仅是基于年龄的划分,同时也代表了对世界不同的认知和表达方式。但是,“中年写作”与“青春写作”这两个看似不相及的创作内涵存在着联系的可能。中年危机体验与青春写作结合,理性的思考方式与青春的狂热相连接,不断丰富着青春文学的概念内涵。

与诗歌领域中的“中生代”诗人的命名相似,“70后”作家的命名展现出“代际焦虑”。路内一代的“70后”作家的青春故事起初因“美女作家”的冲击受到遮蔽,随后“50后”“60”后作家还在高歌革命青春、知青青春之际,“80后”甚至“90后”作家又以消费青春的浪潮席卷文学市场。现如今,“70后”作家逐渐在文坛上占有一席之地,然而他们受到评奖机制或读者关注的作品往往是那些反映现实问题的作品。当下的“青春写作”似乎依然是年轻作家的专利。但是,“70后”作家自身阅历的沉淀反而为如今的青春叙事做了充足的准备,“后青春”之际正是他们书写青春的好时机。首先,人到中年,“70后”作家对内心世界的自审不再是对“我是谁”的探索,而是对有意义的生活进行探寻,为曾经自我想象之“我”或他人塑造之“我”正名。“70后”作家对青春的回味与思考填补了文学史中20世纪末青春的空白,为现阶段的青春写作增添了新的创作可能。其次,“70后”作家的青春故事不再是对青春往事的单一回味,而是以一种“过来人”口吻的循循教导,以哲理化的青春为青年人提供新的成长路径,给予青年人新的希望。最后,“70后”作家在书写青春过程中也不再强行将个人记忆与集体记忆分离,去塑造大写的“我”,而是转为观察在社会变革之下自我的成长与变化,呈现自我与社会的双重变革。从文学青年到“文学中年”,近20年间,路内不断对青春题材进行着再生产。路内将自己在工厂的生活经验融入到“追随”三部曲之中,将他的“个人记忆”融入路小路的故事,路小路身上也闪现着路内的影子。但路内跳脱历史着意创作个人的成长变化时,却忽视了生活中值得批判的一面。而《雾行者》不再执着于书写“我”,而是加入了“记者暗访黑工厂”“销售员卷款潜逃”“造假证”等社会性话题。路内曾在访谈中提到,《雾行者》原先是想写一个底层打工仔的故事,诈骗案加“伪造身份”。本来是对社会事件的描述却转化为青春与现实问题的双重变奏,或许也为青春写作与现实主义的连接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缺乏集体记忆作为保障的个人记忆终究是不够稳固的,从“追随”三部曲到《雾行者》,路内没有沉醉于自我青春期的情爱叙事,也不再迷恋讲述悬疑故事,而是自觉地肩负起作家的责任,试图将青春故事嵌入社会历史变革中,再现出不同的成长内涵。

路小路的青春结束了,周劭、端木云的青春也走向尾声,路内早已迎来了他的“中年”时代。2007年,路内在《少年巴比伦》中谈到:“如果这些故事在我三十岁的时候还无处倾诉,它就会像一扇黑暗中的门,无声的关上。那些被经历过的时间,因此就会平静而深情的腐烂掉。”[7]32020年,路内又以周劭与端木云为依托,不断寄予文学以建构过去、反映现实的期待:“一个人活到三十多岁,会产生一种追溯以往的冲动,尽管三十多岁还很年轻,但在大脑某一处可能已经意识到生命开始枯败……此时不追溯,明天也许就死了。这是人类从几万年前保留下来的本能吧。”[3]374,561焦虑是人们寻求躲避或逃避的一种内心状态,此时对青春的回应成为消除焦虑的一种形式。路内对青春故事的叙述包含着复杂且深刻的时代内涵,它的产生与“路小路们”、路内经历的时代语境间有一种互文性的密切联系。与小镇文学青年“端木云们”一样,路内也处在社会急速变革的时代,对日益世俗化的社会环境也展现出同样的焦虑。路内对过往的追溯不仅是“后青春”时代对“青春时代”自我的反思,还通过对青春往事的叙述创造了可以寄托美好想象的空间。在这个空间之中,没有物欲社会对青春理想、爱情的消解,文学依然是青年们的追求。路内通过青春故事的想象与虚构扩大了日常生存空间,对过往的诉说成为了逃离现有生活的出口。路内通过对青春故事的不断回味,间接实现了对现实无声的反抗,也在文本之中建构起一种真实生活之外的生活,呈现出生活的无限可能。

近年来,路内保持着对工人青春的关注,通过叙述仓管员流动的日常生活展现了社会的变迁。《雾行者》是对青春主题小说的突破,也是路内青春小说的自我革新。随着文本内容的不断丰富,路内也展现出对长篇小说独特的建构能力,叙事从单一的线性发展变得交错、模糊。但是,作家重复书写着自己熟悉的题材,作品的内容略显单一,也造成写作模式的僵化。实现青春的突围,打破20世纪的叙事时间,完成中年写作的转型,这或许是路内实现其文学期待的另一种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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