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时中国游记中民族意识的多维表达

2020-02-28 07:04苟健朔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9期
关键词:游记北平抗战

苟健朔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 400715)

自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后,北平、天津、太原、上海、南京、广州、武汉等城市相继沦陷,居住于沦陷区的中国人民滋生出“我城”变为“他城”的失落感,逃离与疏散成为重新发现“我城”、再次寻找主体定位的一种途径与方式。1937年11月20日,“国民政府兹为适应战况,统筹全局,长期抗战起见,本月移驻重庆。此后将以最广大之规模,从事更持久之抗战”[1]6,重庆成为战时国都,“西南腹地的大门被突然打开,重庆也由一个边陲小城一跃为中国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成为一个国际大都市”[2]10,“到重庆去”成为一种口号与意识形态归属,意味着“回到民族国家的怀抱”[3]。因此,大量“下江人”①融入重庆,进入大后方,迁徙与大后方旅行成为文学写作的一种流行话语。

由此看出,在逃离沦陷区与战时国都迁渝的双重因素下,迁徙、疏离、逃难、旅行成为一种常见社会现象与运动,“八年抗战,中国的难民迁移大约有1000万人,其主要流向是自东向西,从沿海和中原迁移到内地。”[4]35“随着全国各地的作家纷纷来到重庆,在国难之中辗转于战时旅途的作家们,不仅个人眼界越来越开阔,而且个人体验越来越丰富,个人的所见所闻与所感所思,无疑成为进行散文叙事的创作源泉,他们不约而同的采用了游记这一叙事散文体裁来进行个人写作。”[5]游记书写因此成为一道独特的文学现象与文化景观。

战时体制下的文学创作与抗战宣言具有同构性,“拿笔杆代枪杆,争取民族之独立。寓文略于战略,发扬人道的光辉”是通行的标语,“抗战的文艺”“抗战救亡”与“抗战建国”成为文学创作显性的叙事主题与默契导向。战时中国的游记书写作为一种勃兴的文学现象,自然被规约于抗战文化的叙事框架下,作家在人文山川的风景叙事与途中琐事描写中融入民族国家观念,个人文学书写中嵌入抗战宣传与意识动员。

一、屈辱体验、往事回忆与民族怨恨抒发

卢沟桥事变之后,日寇发动全面侵华战争,“繁华的城市被轰炸成为一片瓦砾,文化教育机关被摧残殆尽,千万的平民被屠杀,被奴辱,无数的青年妇女在暴力之下忍受野蛮的兽行,求生无路,求死不得;凶暴无人性的日本帝国主义的军队已经使得黄河流域淮河流域太湖流域成为惨极人寰的活地狱!”[6]敌人与战争摧毁家园,屠杀同胞。因此,指控敌人野蛮行径与回忆战前往事成为战时体制下民族怨恨抒发的两种叙事策略。

《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宣言》指出:“对国内,我们必须喊出民族的危机,宣布暴日的罪状,造成全民族严肃的抗战情绪生活,以求持久的抵抗,争取最后的胜利。对世界,我们必须揭露日本的野心与暴行,引起全人类的正义感,以共同制裁侵略者。”[7]战时中国,沦陷区人民饱受日寇凌辱、非日占区同胞时时担忧敌机轰炸,中国人惶惶度日,受尽屈辱。王西彦《屈辱的旅程》讲述了作者由北平前往上海,在火车上遭遇日军检查,国人备受侮辱。“帝国武士”的“脸上刻画着同样的表情,是骄矜,轻藐,呆板和冷漠”[8]86,他们是“凶残的野兽”,肆意凌辱国人,而后者只能点头哈腰或争相逃跑。日寇“莽撞”,国人“慌乱”,两幅截然不同的面孔形成强烈的视觉绘像反差,造成作者深刻的屈辱体验。“我城”变为“他城”,“他者”控制本土与民族,并实行同化策略,国土的沦陷既是政治权力的更替,也是本土民族性的失落,造成主体意识模糊与民族情怀含混,有识知识分子有意绘像,以达到民族怨恨抒发。民族怨恨抒发不止来源于身处沦陷区的中国人民,身在大后方的同胞也时时亲身体验到日寇侵略行径。居住于昆明的巴金在《废园外》中指控日寇轰炸暴行,叹息少女惨亡:“炸弹毁坏了一切,甚至这个寂寞的生存中的微弱的希望。这样地逃出囚笼,这个少女是永远见不到园外的广大世界了。”[9]72由此可见,抒发屈辱体验成为填充失落情感、呼吁共鸣并引起民族怨恨抒发的一种可行范式。

民族怨恨的抒发缘起于现实危机,日寇侵略促使大批沦陷区的知识分子被迫远离家乡,涉入异地。在他们心中,家乡作为和平美好的回忆与战时语境下的异地体验形成对照,知识分子由此产生乡愁,乡愁是催化剂,提供抒发民族怨恨的方式并加速其进程。因此,追忆往昔之和平以叹息现实之战争、指控日寇之罪孽成为民族怨恨抒发的一种途径,在游记中最为广泛。“老舍喜欢的城市格调,其实是比较固定的,那就是古都北平的类型,与之类似的有成都、昆明、济南等,这类城市体现出城乡协调的特性,古朴、宁静、闲适。”[3]抗战时期,老舍游历成都时,也将成都与北平进行下意识的对比,“成都的确有点像北平:街平,房老,人从容”[10]186。在《青蓉略记》结尾,老舍感叹:“这样也好,省得看月思乡,又是一番难过!”[11]124成都印象唤醒北平记忆,两座城市镜像造成老舍内心情感错置,成都成为北平的替代表征,思乡情绪不请自来。在《槟城三宿记》中,郁达夫也借友人之口,以观南洋之山而忆庐山,联想“大好河山,要几时才收复得来”[12]272,进而作诗“好山多半被云遮,北望中原路正赊”[12]272,怀念故土之情,溢于言表。王平陵在《月下渡江》中,由枯枝“杂居在败絮烂草里浮来浮去,原来曾在春天里萌过它的新芽”[13]71为线索,联想“春天是梦的季节,美的季节,花的季节”[13]71,进而慨叹:“可是,此刻是秋天了!在杂乱中已经是第七个秋天了!”[13]71王平陵将往日和平与现实动乱嵌入“春之江景”与“秋之江景”两幅风景描写中,景色融入主观意识,景色对立与过去、现实对立不谋而合,成为作者怀念过去、追寻和平的一种叙事体现,只可惜,“岸上的喧哗、烦扰,口角斗殴声,无情地粉碎我画似的回忆,我被迫着必须奋勇地重冲入可怕的‘现实’。”[13]71-72冲入现实是必须面对的事实,战争带来的不确定性压抑主体的游览体验,从另一侧面表露出作者对战争的不满与对日寇的怨恨。黄裳在《成都散记》开篇即把杜甫与成都勾连,游逛成都而联想杜甫晚年被迫离家流浪,客死他乡,所以“在这位大伟人的晚期的作品中,我找不到什么光与色,除了那一种重重地压在人心上的衰飒的气氛”[14]45。古与今进行对话,作者与杜甫企望归乡、厌弃战争的情感不谋而合,杜甫因此成为一种表意工具。

现世游览可以唤醒旧时回忆,以今忆昔,表达对现实战争与敌人的痛恨。然而,在战时中国,交通不便,物价飞涨,无论逃离疏散或是迁徙旅游,对于某些作家,都是极为不便的。既然此时不可得,那就回忆彼日所能见。于是,在民族怨恨抒发的催化引导下,“忆旧游”模式得以成形并流行。《旅行杂志》曾特以“忆旧游”为题鼓励作家创作。阎重楼在《登山·忆旧游》中谈到:“看见‘忆旧游’这个题目便不禁勾起我心头的往事,我感到过去的人生就是一个旧游啊!而且在像我现在所处的这个不能作新游的情况之下,真的我也只能是忆旧游了。”[15]在作者心中,“忆旧游”具有双重维度:既是忆人文风景之游,又是忆人生岁月之游。两种维度又互相纠缠,互相嵌入,前者成为后者的载体,这里的人生岁月具有一定的限度,即全面抗战以前。忆风景以忆和平岁月,成为“忆旧游”模式下一种通行的写作策略。署名琅玕的作者在《旅行杂志》上分三次发表《忆旧游》上中下三篇文章,具有典型的代表性。作者回忆战前游玩大连、长春、哈尔滨、北平等地,回忆旧时游玩美好以反衬今日之现实,表达对和平的向往与对日本侵略者的愤恨,行文中个人情感颇为浓厚,怀念中渗入无尽的惋惜,正如针对长春感叹道:“一切的一切,虽然经过了整个八年,我还是记得很清楚,宛然如在昨日,谁想到长春便是今日伪满的新都呢?”[16]更有甚者,将旅行与抗战进行意识形态的糅合与等同,罗才清在《致友人书》中谈到自己因困于“孤岛”无法旅游,遂怀念青岛游玩往事,更祝福出游他乡的友人,定义其所进行的是“伟大的旅程”,最后,发出殷切的希望:“新生的中国能给予我们一个新的旅行的天地的!”[17]“旅行的天地”与抗战胜利、和平来临的美好憧憬具有附属、象征关系,因此,回忆往事与祝福友人成为期望胜利与和平的两种诉求方式,而旅行则作为中介而存在。

无论今昔对比或是“忆旧游”,都规约于往事回忆的叙事范畴,并共同指向对现实的反衬,以作为民族怨恨抒发的情愫表达。总而言之,处于战时中国的同胞深受苦难,抒发屈辱体验以抵抗民族侵略、回忆战前往事以期待和平,并合力进行民族怨恨抒发自然成为民族意识表达的两种方式,而游记书写正是一类适用的载体。

二、锦绣山河、战时建设与民族身份认同

战时中国处于烽火狼烟之中,中国人民面对日寇,浴血奋战,从不屈服。纵观整个抗战文学,尽管文学书写的战时化愈趋平稳,游记书写“渐趋悠游”[5],但多数还是无法与抗战疏离,依旧规约在这宏大的叙事主题中。“文艺家从来因为阶级、集团、世界观、艺术方法论的不同,未能调和在一起”[18]4,而全面抗战以来,“仅管在阶级、集团、世界观、艺术方法论上大家有着各自的特性然而一个高于一切的共同的目标——抗敌,比什么都有力地使大家都成为亲密的战友。”[18]4中国人民的民族意识空前增强,各类党派、各类社会团体、各类阶层,都有一致抗日的决心并付出行动。游记书写为民族情感表达的去向提供了容置空间,作家在疏离、逃难、迁徙、旅行中,将自己的民族情感寄托在途中所见之中,或是因途中所见而民族情感有极大增强,行途的人文风景及行途本身成为一种工具。佘贵棠在《游览事业之意义》中首先引培根“旅行为青年人之教育,老年人之经历”之语为据,并以德国、瑞士、意大利、法国等国为例,强调游览事业于文化教育有莫大关联,进而总结:“概括言之,游览之文化价值固难估计,其开拓胸襟(如国家及国际观念之培养)荡涤心目(如情感净化,心理卫生)增广见闻(如资源之认识史绩瞻礼)之效能,殆为举世所公认。”[19]旅行与民族文化同构,民族文化是民族情感认同的基础,因此行途的人文风景与民族情感的产生、增强相辅相成,合力为一种叙事导向,体现主体自身对民族身份的认同、增强对未来必定美好的信心,具体到文本中,则表现在对锦绣山河与战时建设的描写中。

中国自古以来地大物博,锦绣山川在文人笔下熠熠生辉。在战时语境的作家眼中,风景作为接受客体而内含民族情感依托。“川康为新中国太阳的起点,其蕴藏之富,足以支持我国抗战以达胜利之日;其山水之壮丽,尤足冠甲全国”[20],风景的壮丽美好足以增强中国人民抗战到底的信心,风景作为叙事话语,也参与到抗战意识的建构中。在《旧游之地》中,朱曼华尽管知道战乱紧急而无暇“流连风景,玩赏自然”,却仍强调“中国有广博的锦绣山河,这些名区胜景,在在使每个中华民国的国民感到深深的恋慕”[21],因此仍有回忆的必要。于此看来,将锦绣河山与国民自信建立在一个基准上是常见的文学现象。茅盾在《白杨礼赞》中,以西北白杨的“朴质,严肃,坚强不屈”与枝叶团结为标识,既象征北方的农民,也“象征了今天在华北平原纵横激荡用血写出新中国历史的那种精神和意志”[22]。白杨被典型化,成为一类对象,以对位民族情感,增强民族身份认同。吴祖光的《小城春色》旨在“记一个逝去的春天”[23]403,将春色与伤兵糅合,共享光明,伤兵作为军人,在战时与民族具有一致性,光明既是对春天,也是对伤兵,更是希冀于整个民族。

不仅沿途风景可以参与表意和建构,甚至旅行本身就具有与民族契合的符号意义。莫艾便感叹道:“我爱山川,我爱原野,我爱自由。祖国都具备了这些,我为什么不去呢?朋友!这是游历,不是跋涉!颠荡震旋会坚定我的意志,雨露风霜会锻炼我的精神!我走了,谢谢你的盛意。”[24]游历本身作为一种行为被抽象化,主体强烈的民族情感需要在游历过程中得到依托与释放,主体情感需急切与客体对象进行对话并双向认同,游历“变成我唯一奉行的口号了!当我舒展于万里的旷野,当我奔驰于削壁的山涧,听泉声淙淙,看云没山巅,我高语,我跳跃,有的是愉快和兴奋,那儿找到半点疲倦的影子?”[24]

此外,战时中国一面在战火中饱受磨难,一面又浴火重生,战时人文风景建设是中国人民奋勇抗战的另一幅面孔。抗战前北平的风景建设、文化修复促使北平“市面赖以繁荣,民生终以复苏,游览事业之发皇,风景建设之重要,相辅而行,相得益彰,此一证也”[25]。由此可见,人文风景与城市建设直接关联城市繁荣、民生复苏,并与民族前景息息相关。

重庆特殊的政治地位促使重庆文学“突破了区域文学从地域性到地方性的双重文化限制,从而使陪都重庆文学在具备区域性的同时又具有全国性”[26]。因此,有关重庆的游记书写,自然具有典型性与全国性。重庆作为战时国都,常年遭受敌机轰炸,却在轰炸后积极恢复,“每一次,轰炸过后半小时,市面就可以照常恢复,就像这三天连天的轰炸,电灯线炸断了,街上一眼望去如同十几年前的小县城里过元宵灯节,太平灯是那样美观而有秩序地在每家店铺门口点燃”[27]23-24。积极的战时建设自然被敏感的知识分子捕捉,在游记书写中体现。在《北泉日记》中,凤子游历重庆北碚“这么一个新兴的小市镇”后感叹:“走进内地,愈相信我们支持抗战的力量;只要物力人力配合得当,不屈膝中途,必能取胜到最后。”[27]25冰心在由昆明前往重庆的飞机上俯瞰重庆,“倚窗下望,我看见林立的颓垣破壁,上上下下的夹立在马路的两旁,我几乎以为是重游了罗马的废墟。这是敌人残暴与国人英勇的最好记录。”[28]在冰心眼中,重庆是忙的,“我们是疲乏,却不颓丧,是痛苦却不悲哀,我们沉静的负起了时代的使命,我们向着同一的信念和希望迈进”[28],因此“这里有一种心理上的太阳,光明灿烂是别处所不及的”。重庆作为战时国都,具有民族国家的象征,文艺界众多作家“到重庆去”,以“择亦途径,贡其微力”,在重庆,中国人民不被战争击败,投入到风风火火的战时建设之中,作家的民族身份认同感油然而生。

游览风景与游览本身的观念赋予是主体意识对客体对象的一种意象化行为。沿途与沿途风景在民族意识的加工下,参与民族观念的建构。战时建设是主客为一体的民族行动,本身内含着丰富的民族意识,战时建设与战时动员相互迎合,战时动员产生战时建设,战时建设促进战时动员的扩大与延展,两者的合力在游记书写中呈现。总体来看,无论锦绣山河或是战时建设,在游记书写中都是体现民族身份认同的一种路径,当然,在“抗战的文艺”主题之下,两者也同时指向战时动员、服务抗战。

三、批判国民、审视传统与民族精神重塑

日寇侵袭促使民族凝聚力再次登上高点,而这凝聚力是双向作用的:对外抗敌,对内自省。半殖民地半封建语境下的中华民族藏污纳垢,批判国民性与审视传统文化是五四文学以来照耀整个现代文学的母题。全面抗战以来,民族的污浊被进一步放大,民族文化重塑成为有识知识分子的方向。梅林在《文协五年来工作志略》中总结道:“一方面我们竭诚的激励士气民气,一方面我们也不能不揭发各方面的缺点和弱点,以求补救和革新。诚心抗日的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妨碍抗日的是汉奸,我们的善恶分明,也希望使全民族辨清是非……。”[18]29游记作为作家们战时所见所闻的一股支流,在暴露黑暗与落后方面具有真实性,成为一种可行的叙事体裁。在游记书写中,围绕民族精神重塑,也契合“五四”以来的写作方向,体现在批判国民与审视传统两个维度上。

抗日战争以来,中国虽然不乏视死如归的英雄,但懦弱的国民依旧存在。《屈辱的旅程》提供了这两幅画面:一幅在日军面前唯唯诺诺的中国国民的画面在前文已阐述;另一幅则是“一个四川人就为了行李的放置和几个广东学生吵了嘴——好像还要动武的样子”[8]89。面对侵略的日寇一言不发,而将被压抑的怨气撒在自己同胞身上,互相谩骂、盛气凌人,这使作者感到无以言表的悲哀,屈辱体验既来自外敌,也取于同胞。倪絅贤在《汉口沙市道上》一文中也对国民性进行批判,“窗口上扒了三四个人,窗前围了一大堆,叫嚣拥挤,充分表现出过人无秩序的习惯,这时才五点四十分,售票处还紧闭着窗门,才恍然到听差所以要这样早叫我起来的理由,钟鸣六下,铃声一響售票处窗门开了,稍为平静一些的骚扰声,叫嚣声,此时又起了高潮,穿着黑制服的路警,手拿着木棍一声也不响的望望走走,我不禁对着站上新油漆的新生活标语感叹着。”[29]民众的无序、拥挤、吵闹,路警的不作为,使得这段旅程杂乱,作者不禁担忧“新生活”指向何处。

在游记书写中,关于国民性的批判不仅来自民间的众生群像,也源于达官显贵,作家们对此类群体的批判更显冷酷。署名陈志良的作者写自己由桂林撤退至昆明的亲身体验,感叹疏散的艰难,既嘲讽“桂林的有权有货,有钱有势的人,早已开始乔迁了,他们是天之骄子,所以得天独厚”[30]。战时中国,通货膨胀极为严重,阶层易位、身价涨跌,使得一些国民以钱为本位,囤积货物,以期来日发财,这在老舍话剧《归去来兮》中有淋漓尽致的体现。陈志良也对此类现象进行痛斥“在疏散期间,最感头痛者,首推囤积户”[30],“时局愈紧张。逃离的人愈多,交通愈困难,黑市愈高,处处非钱不可,实践了‘钱能通神’的名言,而且只要有钱,没有公理法律,更不计情面。‘混水里摸鱼’,此之谓也”[30]。抗战胜败与经济流通有莫大关系,因此,诉诸于此类发国难财的国民批判显得尤为紧急与无情。此外,国民性批判不只满足于当下,同时也纠察过往。署名琅玕的作者在《忆旧游》上篇游玩大连、哈尔滨等地之时,对东三省官员提出质问与指责:“我真奇怪,东三省的高级长官,在此时都知道日本人的阴谋,在经济上如何压迫我们,在政治上如何威胁我们,他们所列举的事实,非常清楚,所顾虑的事情,后来也都应验了。可是这些长官在白天尽管发愁,到晚上便有些模糊起来,打牌的还是打牌,跳舞的还是跳舞;而享受的豪华,真使一般人咋舌,做一套西服,太讲究式样了,非一百元金票,不能上身。固然这许多人并不能代表整个东北,但是当时的现象,的确如此;而东北到后来的沦亡,这些人也应连带负责的。”[31]不仅东北,北平长官更是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可是,在另一方面,有很多阔衙门的长官,每天晚上,照旧度着他们豪华的生活,城南一代,菜馆娼寮,却异常活跃,汽车马车和包车,拥塞了灯火灿烂的胡同中,如果把他们正当的收入估计一下,他们决没有这样大量的金钱来挥霍。至于军阀更是畅所欲为,予取予求,单是赌钱,输上十万八万也绝不顾惜。”[32]官员如此妥协与颓靡,下层百姓自然缺少反抗的平台与契机,东北与北平经验给国民政府与中国人民提供了教训,作为民族精神重塑的规约。

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特殊语境下,城市想象参与民族国家观念的建构。城市以独有的文化特征而相互区隔。抗战以来,重庆以“抗战司令台”的城市身份对其他城市文化进行规训,进而言之,“抗战”作为一种文化话语,对城市固有文化进行清理,以达到重塑。在清理模式下,比起上海摩登,北平的传统文化更成为一面具有典型意义的反思镜。北平作为旧时都城,是传统文化凝聚地,“北京人毕竟是古老文明最正宗的承传者”[33],北平作为全面抗战以来首个沦陷的城市,提供给作家多维度的描写空间。在游记书写中,北平文化作为抗战文化的对立符号编码而呈现文本,提供了一种审视传统文化的角度。作为从小生活在北平的地道北平人,老舍在《在成都》《可爱的成都》中多次谈及成都与北平类似,却又强调“只是街平,房老,人从容,是没有多大用处的。北平的陷落,恐怕就是吃了‘从容’的亏;成都,不要再以此自傲吧”[10]186。在《青蓉略记》中也慨叹“古迹,十之八九,是会使人失望的”[11]121。“从容”“古迹”与北平文化对位,以北平警示成都,进而反思整个传统文化。提炼“从容”这一概念进行剖析,笔者发现这不只是老舍的一家之言,“从容”成为审视北平传统文化的共同话语。年幼时即跟随父亲来到北平的冰心也在《摆龙门阵:从昆明到重庆》中由重庆想象照耀北平记忆,以重庆的“忙”校对北平,“然而这里有一种心理上的太阳,光明灿烂是别处所不及的,昆明较淡,北平就没有了”[28]。不仅本土作家的城市记忆如此,别处的北京想象也不谋而合,琅玕在《忆旧游》下篇以外来者的眼光审视北平,“旅行者到了北平,一颗心便自然地舒散下来,并不是不喜欢忙迫,亦不是有什么特别原因使得你舒散,实在是环境劝诱你不得不松弛下来”[32]。

国民性与传统文化一体两面,互为归属,内含逻辑的同向延伸,具有某种程度的一致性,共同熔铸民族精神的内核。此外,战时国都与旧时故都文化交缠,战时民族意识于此具有榜样效用,审查并规范传统民族文化,以求重塑。由此看来,抗战文化与抗战精神既是一面放大镜,将民族性的藏污纳垢放大,呈现在叙事舞台中心地带;又是一种筛选装置,对民族精神进行过滤与清理,国民性批判与传统文化审视“首当其冲”。

四、结语

战时中国混乱的社会动态促使中国人民产生“无家”的漂泊心态,而“无家”的缘起对象是日寇侵略,因此,抵牾与回忆成为游记书写中引导情感走向的两种话语,在两者中进行民族怨恨抒发,以确立主体,表达民族意识。然而,中国与中国人民积淀着五千年历史文化,中国人民与生俱来的民族意识与民族自信空前增强,天然的锦绣河山与人为的战时建设成为适用的民族意识传输载体。但是,文化悠久,藏污纳垢,积病亦深,对传统文化与国民性的净化成为必要的叙事主题,以期对民族精神重塑。

总体而言,战时语境催生游记书写成为一种新兴的文学现象,而“抗战的文艺”又作用于游记书写的写作策略,促使个人游记书写战时化,表现在文本中,是民族怨恨抒发、民族身份认同与民族精神重塑的多维民族意识表达。同时,多维民族意识的生成又服务于统一的抗战母题,达到战时动员之目的。

注释:

① 四川谓客籍者为下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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