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杨文公谈苑》看杨亿诗歌创作好尚

2020-02-28 06:26李宇豪
闽西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馆阁李商隐诗句

李宇豪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州 350007)

杨亿(974—1020),字大年,建州浦城(今福建浦城县)人,北宋文学家,西昆体诗派主要领军人物。杨亿7岁能文,11岁时宋太宗亲试诗赋,下笔立就,即授秘书省正字。历官左正言、知制诰、工部侍郎、翰林学士兼史馆修撰、判馆事。杨亿是宋初著名文学流派西昆体的领袖之一,编有西昆体代表作品《西昆酬唱集》,在宋初文坛影响较大。杨亿作为《西昆酬唱集》的编者,西昆体的领军人物,他的诗学思想很大程度上代表了西昆体诗人的共同主张,但杨亿并没有相关的诗学思想理论成果流传于后世。

笔记作为作者信手记录琐事的一种文本,能真实、直观地展示作者的生活和作者的思想。《杨文公谈苑》是记录杨亿生活见闻和体验的日记。《杨文公谈苑》原名《南阳谈薮》,由杨亿口述,黄鉴笔录,后经宋庠删定,分为21门,改名为《杨文公谈苑》。《杨文公谈苑》共计234则,其中记载诗歌的有37则。这些笔记或正面或侧面展示杨亿在诗歌方面的见解和偏好,为研究杨亿诗歌创作提供了另一个视角。分析《杨文公谈苑》中关于诗歌创作的笔记,可以从另一个侧面了解杨亿对诗歌创作的喜好和崇尚。

一、偏好工于描绘景色、辞藻华美诗句

杨亿在 《杨文公谈苑》中大量记录工于描绘景色、辞藻华美的诗歌残句,这些诗歌残句集中在《雍熙以来文士诗》《钱惟演刘筠警句》《近世释子诗》这3则笔记中[1]。

《雍熙以来文士诗》《钱惟演刘筠警句》和《近世释子诗》以列举诗人以及诗人所对应的诗歌残句的方式,对宋初的诗派作了一个系统的梳理。杨亿着眼于文人集团以及当时的僧人团体,将诗歌划分为文人诗和释子诗,并分别记录他们的诗歌残句。这3则笔记所列举的诗人,涵盖了宋初三大主流诗派——白体、西昆体和晚唐体,白体诗人有徐铉、郑文宝、王禹偁等人,晚唐体诗人有林逋和惠崇等人。尽管白体、晚唐体和西昆体在艺术上各有侧重,但是三者都擅长描摹景色,突出景物清雅之美。杨亿在记录三大诗派的残句时,偏重收录描摹景色、借景传情的诗句,极少记录寓事抒怀、直抒内心情感的诗句,白体为人所称道的对现实的关照以及晚唐体的隐逸情怀并没有得到杨亿的青睐。所记录的残句中绝大部分为 “杳烟芜处何处尽,摇摇风柳不胜垂” (杨徽之《春望》)、 “兰烟破浪城阴直,玉勒穿花苑树深” (徐铉《游木兰亭》)、 “雪意未成云著地,秋声不断雁连天” (钱惟演《奉使涂中》)、 “雨势宫城阔,秋声禁树多” (刘筠《禁直》)、 “行县山迎舸,论兵雪绕旗” (惠崇《赠裴太守》)等工于描绘景色的诗歌残句[1]。

这3则笔记所记录的诗句,诗题多以赠答交往和吟咏景物为主,只有少量的应制之作。所列举的诗句多偏好使用华丽的语言,如 “新霜、皓月、牡丹、太液春、萝蔓、丹枫” 等,力图展现唯美的画面。 “云归万年树,月满九重城” “千枝火树连金狄,万里霜轮上壁珰” “山日秋光短,江虹晚影低” 等[1],描绘美轮美奂的自然风光。和偏重描摹景色,力图展示诗歌语言和画面之美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些残句鲜有内涵深刻的内容,多为文人馆阁生活的反映。《钱惟演刘筠警句》收录了不少《西昆酬唱集》中的诗句,而《西昆酬唱集》中不乏一些具有思想深度的诗歌,如 “相如作赋徒能讽,却助飘飘逸气多” (《汉武》),借汉武帝批评宋真宗封禅之举[2],表达诗人对现实的思考。然而杨亿在《钱惟演刘筠警句》笔记中仅仅记录《西昆酬唱集》中的《槿花》《荷花》《别墅》《咏梨》等展现景物风貌的残句,说明杨亿更注重诗歌的形式,不重视诗歌的思想。实际上,杨亿在《西昆酬唱集》中所记录的他本人创作的诗歌,也多是那些状写景物的丽句,如 “碧城青阁好追凉,高柳新声逐吹长” (《馆中新蝉》)、 “此夕秋风臘败荷,玉钩斜影转庭柯” (《此夕》)[2],说明杨亿诗歌创作偏好追求丽句。

二、欣赏富有学识的诗歌

宋初, “崇文抑武” 的基本国策深深影响宋代的社会风尚,逐渐形成 “文尊武卑” 的价值取向。《杨文公谈苑》中《本朝武人多能诗》《王彦威粗官诗》《刘经野韭诗》3则笔记,记有当时武人、辽人热衷作诗的内容[1]。社会中浓厚的尚文氛围,深深影响了当时的文人,杨亿也不例外。杨亿对那些富有学识的诗歌极为欣赏,这一点在《杨文公谈苑》中十分突出。

《杨文公谈苑》中的《王感化善诗》《乐人王感化善诗》两则笔记记录伶人王感化。《王感化善诗》言 “伶人王感化少聪敏,未尝执卷,而多识故实,口谐捷急,滑稽无穷,会中主引李建勋、严续二相游苑中,适见系牛于株枿上,令感化赋诗,应声曰:‘曾遭宁戚鞭敲角,几被田单火燎身。独向残阳嚼枯草,近来问喘更何人。’因以讥二相也” ,短短4句诗却用了3个历史名人的典故,包含宁戚放牛、田单火牛阵和丙吉问牛,巧妙地讽刺当朝宰相未能像古代的贤相那样治理国家,一语双关,被杨亿所称道。在笔记《乐人王感化善诗》中言 “江南李氏乐人王感化,建州人,隶光山乐籍,建州平,入金陵教坊。少聪敏,未曾执卷而多识,善为词,口谐捷急,滑稽无穷,时本乡节帅更代饯别,感化前献诗曰:‘旌旆赴天台,溪山晓色开。万家悲更喜,迎佛送如来’。至金陵宴,苑中有白野鹊,李景令赋诗,应声曰:‘碧岩深洞恣游遨,天与芦花作羽毛。要识此来栖宿处,上林琼树一枝高。’又题怪石九八句,皆用故事,但记其一联云‘草中误认将军虎,山上曾为道士羊’” ,所记两首诗、一副对联中包含多处用典:天台、上林、将军虎和道士羊。王感化作为一个优伶,读书不多却能熟读一些典故并巧妙应用典故进行文学创作。欣赏王感化善于用典的诗歌,体现杨亿对学识的崇拜。[1]

优伶尚且如此,杨亿对文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三多》这则笔记写道 “学者当取三多:读书多、持论多、著述多” ,推崇学识之意表露无余。《江东士人深于学问》笔记记录张佖知举进士时,所设的题目 “天鸡弄和风” 被江东进士指出天鸡有两重含义,有设题不严谨的失误,杨亿对此评价说: “江东士人深于学问有如此者。” 这则笔记同样展现杨亿对举子知识广博的赞叹,折射杨亿对学识的推崇。实际上,《西昆酬唱集》中所录杨亿本人创作的《汉武》《代意》等诗,多使用了求龙种、食马肝、梦兰等丰富的典故,而且这些典故都较为冷僻,表现出诗人具有广博的知识,展现杨亿推崇学识之意。[1]

三、崇拜和学习李商隐

杨亿在其笔记中反复提及诗人李商隐。在笔记《余恕赞义山徐铉诗文》中言 “因出义山诗共读,酷爱一绝云:‘珠箔轻明拂玉墀,披香新殿斗腰支。不须看尽鱼龙戏,终遣君王怒偃师。’击节称叹曰:古人措辞寓意,如此深妙,令人感慨不已” 。这是一则杨亿和余恕的对话,杨亿将李商隐的诗句推荐给余恕,得到余恕的高度赞扬,认为李商隐诗无论是措辞和寓意都十分深妙,杨亿借余恕之口表达对李商隐诗歌创作的赞扬。在笔记《论义山诗》中,杨亿直抒崇拜胸臆, “义山诗包蕴密致,演绎平畅,味无穷而炙愈出,钻弥坚而酌不竭,使学者少窥其一斑,若涤肠而浣骨” 。《徐锴》这则笔记则通过记录徐锴的事迹展现杨亿对李商隐的赞叹。徐锴是当时有名的文人,以博物多识著称,然而却在注解李商隐的《樊南集》遇到了困难, “尝欲注李商隐《樊南集》,悉知其用事所出,有《代王茂元檄刘稹书》云:‘丧见跻陵,飞走之期既绝;投戈散地,灰钉之望斯穷。’独恨不知灰钉事,乃后汉杜笃《论都赋》云:‘焚康居,灰珍奇,椎鸣镝,钉鹿蠡’” 。杨亿感叹道: “商隐之雕篆如此。” 高度赞扬李商隐诗歌创作对文字的雕琢。[1]

这三则笔记,可以看出李商隐在杨亿心中的地位和杨亿师法李商隐的倾向。杨亿在师法李商隐时,一方面追求李商隐的 “雕篆” ,另一面试图模仿李商隐诗歌 “深妙” 的特点。《徐锴》中的 “雕篆” 指李商隐提炼后汉杜笃《论都赋》中的 “焚康居,灰珍奇,椎鸣镝,钉鹿蠡” 作为典故用于其文《代王茂元檄刘稹书》[3],李商隐重新编排句子,以高度简练的 “灰钉” 二字代替了原先的骈文,体现了李商隐熔铸诗文入典的才华。 “雕篆” 既体现李商隐博学长于用典,又体现李商隐擅长熔铸诗文入典。钱惟演和刘筠二人与杨亿志同道合,共同主张学习李商隐,《钱惟演刘筠警句》选录的西昆体优秀作品残句充分体现了 “雕篆” 的特点。这则笔记中收录的残句几乎句句用典,同时用典较为冷僻,富有文人的学识气质。熔铸的情况也有所体现,如 “梨园法部兼胡部,玉辇长亭更短亭” 熔铸了李白的诗句 “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1,4], “山月愁狯子,风涛怒鳄鱼” 熔铸了杜甫的诗句 “秽浊殊未浊,风涛怒犹蓄”[1,5]。 李商隐诗歌具有 “深婉精丽、韵味深厚” 的风格[6],为杨亿所推崇。 “卢延让浅近亦自成一体” 表露杨亿对浅近诗风的不满。品味《钱惟演刘筠警句》中的残句,西昆体诗歌语言耐人咀嚼,意境朦胧,感情曲折细腻,一定程度上吸收了李商隐诗歌的优点。杨亿在追求诗歌丰富内涵的过程中,效仿李商隐频繁用典和使用冷僻典故。

四、休闲娱乐的作诗姿态

《杨文公谈苑》多记录形式美丽的诗句,而几乎不对诗歌的内涵进行讨论。除了那些赏心悦目的诗句,杨亿还喜欢记一些具有娱乐性的滑稽诗句或者那些与诗歌创作有关的令人发笑的故事。 “金陵道士章齐一,善为诗,好嘲咏,一被题目,即日传诵,人皆畏之。凡四百余篇,曲尽其妙。后得疾,嚼舌而死。”[1]道士因为多作嘲讽的作品,最后嚼舌而死,杨亿以一种猎奇的心理记录令人发笑的故事,呈现谐谑的心态。《文正王公遗事》曾评价杨亿谐谑的心态, “杨亿文人,幼荷国恩。若谐谑过当,臣恐有之”[7]。这种休闲娱乐的诗歌创作姿态在《杨文公谈苑》其他的笔记中也有所体现。

“周世宗尝作诗以示学士窦俨,曰:‘此可宣布否?’俨曰:‘诗,专门之学。若励精叩练,有妨几务;苟切磋未至,又不尽善。’世宗解其意,遂不做诗。” “江南成幼文为大理卿,好为歌词,尝尝作诗作《谒金门》曲,尝作《谒金门》曲,有:‘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之句,后因奏椟稽滞,中主曰:‘卿试与行一池春水,又何缺于卿哉!’”[1]这两则笔记指出君主和文人不能沉溺于作诗,而应该把眼光放到现实生活中。笔记中窦俨干脆劝周世宗放弃作诗专心政务。杨亿作为馆阁文人,其主要工作为帮助皇帝草拟各种文书。杨亿的诗歌创作和当时其他馆阁文人一样,多集中于应制诗文以及文人间互相唱和、赠答。对馆阁文人来说,撰写行政公文是他们的天职,而作诗不过是宫中助兴娱乐的生活调剂或是文人之间交往的工具。这些馆阁文人面对诗歌如同赏玩艺术品,力求将形式雕琢得更为精美,感情抒发得更为细腻,以满足自身的精神需求。在制作一篇又一篇精美的诗歌作品时,诗人从中得到他人的赞美和内心审美的快乐,诗歌的兴观群怨现实价值全面让位于诗歌的审美价值,诗人的作诗心态也逐步滑向愉悦娱乐。这种作诗心态也反映在《西昆酬唱集》中,杨亿留下了不少如《初秋属疾》《夜宴》等休闲之作,诗歌中吸引眼球的华丽辞藻、晦涩难懂的典故、朦胧迷离的意境甚至滑稽好笑的句子成为诗人关注的焦点,而诗歌的思想深度却被忽略了。

五、结语

综上,《杨文公谈苑》反映了杨亿在诗歌方面的好尚,体现杨亿喜爱形式美丽的诗句,崇拜学识,推崇和学习李商隐,作诗休闲娱乐。这些好尚与当时社会环境息息相关。为了强化崇文尚儒的文化导向,宋太宗执政后期 “局部战争已经结束,北宋的经济、文化继续向前发展,典赡已成为对诗文的时尚要求”[8],统治者倡导典雅富丽的文风。典赡文风,一方面要求诗歌承担儒家的社会教化功能,另一方面要求诗歌彰显圣政。宋初馆阁文人唱和活动中创作的诸多应制之作正是为迎合当时的政治环境,歌颂圣明、渲染太平成为创作的重要内容,钻研诗歌技巧、雕饰丽句成为一种时尚。杨亿作为馆阁文人,无论是整理典籍,还是制作文诰,无不要求其创作体现雍容典雅的皇家气象,导致他将富丽精工、典雅藻饰的李商隐诗歌作为自己的学习对象。馆阁文人的成长历程和参与编撰大型类书《册府元龟》的经历使他接触大量书籍,培养了他追求学识的审美趣味。此外,文人集团往往以诗歌应制唱和来消磨时光,使他的诗作呈现休闲娱乐的心态。

从《杨文公谈苑》反观杨亿《西昆酬唱集》和《武夷新集》中创作的诗篇,这些诗歌喜好用典,用典冷僻,诗歌充满文人的书卷气质,虽然显示西昆体诗人具有深厚的学识,但诗歌显得深涩难懂。片面追求李商隐的雕彩巧丽和唐彦谦的韵律铿锵,被批评为 “穷妍极态,缀风月,弄花草,淫巧侈丽,浮华篡组”[9],诗句空有美丽的外表,缺乏深刻的思想,诗歌内容贫乏空虚,脱离社会现实,缺乏真情实感,受到后来古文运动改革家的反对。西昆体虽孕育于宋初馆阁唱和之风,但其文学地位和对宋诗的发展流变还是起到一定的作用,为真正 “宋调” 的树立作出了一定的贡献。

猜你喜欢
馆阁李商隐诗句
北宋职官“馆阁对读书籍”考
——兼论馆阁的社会教育职能
嘲桃
明文学权力“移于郎暑”说考
可以“吃”的诗句,你见过吗
石榴
读诗句,写成语
录唐?李商隐《无题》诗(草书)
馆阁体的兴盛、极致与消亡
巧用诗句育新人
宋代曝书会及其社会价值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