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洋
(青海师范大学, 西宁 810000)
美国著名的奥吉布瓦作家及美国当代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路易丝·厄德里克(Louise Erdrich)从20世纪80年代在美国文坛崭露头角至今,已先后出版小说13部、儿童读物5部、诗歌集3部和回忆录2部。这些作品为厄德里克赢得了包括美国国家图书奖在内的十余项大奖。作者于1984年发表的成名作《爱药》,获美国全国书评家协会奖、美国国家图书奖和《洛杉矶时报》小说奖等十余个奖项,全书包含了时间跨度从1934年至1984年间发生的20个故事,其中由6个人物以第一人称的形式叙述了13个故事,作者以旁观者的口吻叙述了7个故事。小说通过独特的叙事形式,以巴赫金的狂欢化诗学理论为框架,通过戏拟语言的高频再现、荒诞不羁的人体形象和部族中诞生的狂欢化女性形象对作品进行构建。
作为巴赫金毕生研究的核心,狂欢化理论在巴赫金的整个批评理论体系中占有极其重要的位置。巴赫金认为文学狂欢化是体裁诗学中的一个重要问题,而“体裁诗学”的体裁主要指小说。因此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是基于小说的研究,以对文艺复兴时期大文豪拉伯雷的怪诞现实主义小说和十九世纪著名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复调小说为基础,分析、归纳出其所包含的文学性因素及文化内蕴。一方面,巴赫金在官方与非官方的两级对照中找到狂欢化诗学的民间性。在这种民间性对话之下,不同等级和意识间的界限得以消除,一个人走进另一个人的视野中,多人对于同一件事的不同描述,各种声音相互夹杂,甚至包含社会边缘的声音。在《爱药》中,众口齐唱的叙述方式,展现出生活在社会各个阶层的印第安人形象。另一方面,巴赫金在狂欢化诗学中提到了其重要特质之一——怪诞形象,即死亡、诞生、魔鬼、地狱、怪诞肉体等七种形象。 厄德里克以狂欢的眼光观察世界,在破坏权威的同时,让大众感受到印第安传统文化的价值及当代印第安人的生存困境。
“戏拟是对社会语言的再度模仿或表现。”[1]在这部作品中,这些语言主要是对权威话语或经典英雄形象的戏拟,进而达到一种嘲讽及解构的目的。对于处于生活在压抑和黑暗现实中的底层印第安人来说,这类语言是生活的慰藉和与现实进行斗争的思想武器。
大量的讽刺性戏拟也充斥在这部作品中。如少年时期的玛丽·拉扎雷(Marie Lazarre)则是对《圣经》中的圣母玛利亚的戏拟。玛丽由于向往镇上的生活,决定前往圣心修道院,但却遭到修女利奥波德精神上和肉体上的虐待,最终险些被打死,在她苏醒的一瞬间,所有修女都称她为 Saint Marie。在这段细节描述中,并非真正追求宗教信仰的玛丽竟然被冠以天主教“圣徒”的称号,最终,她选择逃离,而她的逃离也是对她名字所代表的天主教价值观的一种无声反抗。又如被称为摩西·皮拉杰(Moses Pillager)的隐居印第安人又是对《圣经》中“摩西”的戏仿。摩西·皮拉杰的真实姓名在作品中并未体现,然而,对于更改名字的原因却讲述得十分详细。在流行病第一次爆发期间,他的母亲为了保住儿子性命,决定通过假装儿子已经去世来欺骗神灵,于是他的族人对他避而不谈,“没人泄露他的真名,也没人看见他。他像个隐身人似的生活,于是便活了下来”[2]64。显然,摩西·皮拉杰是对著名的《圣经》人物摩西的戏仿,《圣经》中摩西的母亲为了儿子活下来,把刚出生的小摩西放在篮子中顺流而下,最终不仅拯救了自己的生命,还带领整个以色列民族走出埃及。但是文本中的摩西最终以精神错乱,生活在孤岛上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又如文本中塑造的的尼科特·喀什帕(Nector Kashpaw)则是对《白鲸》中唯一的叙述者以实玛利的戏仿。“‘叫我以实玛利好了’,有时我会这样自言自语。 因为我从富婆的画中走出来,就像以实玛利逃离巨大的白色妖怪的魔掌一样。海浪把他的棺材推到浪尖。我一路走来都顺顺当当,和他一样活了下来”[2]106,最终尼科特还是没能摆脱命运,年老后得了老年痴呆,在其他人眼里,尼科特头脑里装的都是过去的事,只是一叠叠数字的堆砌,与他兄弟相比,他已经失去了印第安人对自然和生灵的思考和阐释能力。而《白鲸》中的以实玛利凭借着缜密的思维和超然的洞察力,最终在狂傲的船长和凶猛异常的白鲸下成为唯一的幸存者,叙述了这惊心动魄的历险。微小无力的尼科特与以实玛利产生了巨大的反差。
巴赫金认为怪诞的人体形象不是封闭紧缩,而是超越自身,超出原本的界限,推翻等级制度。当恐怖转化为诙谐、严肃转化为快乐时,在平等关系之下的一切神秘面纱统统被揭开。在厄德里克《爱药》中的怪诞的人体形象正是使用欢快滑稽的肉体形象,把“恐惧”的严肃性贬低为诙谐怪诞的娱乐性,在这样的转换下完成不同阶级、不同种族、不同文化之间的平等对话,达到最终的民间的狂欢。
厄德里克作为美国本土印第安作家,在创作中吸纳了印第安神话故事中的夸张手法,通过大量使用怪诞元素塑造出非常态或“走形”的人体形象,从而使作品呈现出怪诞风格。如《爱药》中对创作《纵身一跃》的著名白人画家的描写,“穿着白色外套,戴着一小顶煎饼似的小黑帽,……废人一个,牙齿也不齐了”[2]104,而白人莱内特则被描写成“金色的头发扎成了马尾辫,就像一根棍子,似乎是被人拽着头发走过来的”[2]21,通过“小煎饼”“棍子”等词的使用,使这部作品弥漫着一种讽刺娱乐的气氛。同样,十四岁的玛丽则在进入修道院前,把自己描绘为印第安宗教与天主教相结合的圣徒形象:长着印第安传统的光芒四射的羽毛、镶嵌着红宝石的嘴唇,粉色小贝壳的脚趾,加上天主教徒的纯金塑像。通过一系列诙谐的叙述反映出印第安传统宗教与正统的天主教的对抗,展现出印第安女孩一方面渴望追求白人社会,一方面又无力挣脱对印第安传统文化的血脉。又如以印第安神话中的恶作剧者形象创造的盖瑞,身材魁梧的他,在越狱方面有很大天赋,虽然有二百五十磅,却可以像鳗鱼一样划进划出、像蛇一样蠕进六英尺厚的监狱高墙。盖瑞在保留地和主流社会,混乱与秩序、严肃与狂欢中以身体的变性能力和超强的生存能力来挑战白人社会对于印第安人的禁锢。
狂欢化女性是不拘泥于传统的独立新女性,厄德里克塑造的这些女性颠覆了西方传统的“阴柔、脆弱、被动”的女性形象,取而代之的则是深深的部族传统文化的印记,因此她们是诞生于部族,成年后辗转于白人社会与保留地之间的女性,都根植于印第安文化寻找自我,并呈现出蓬勃旺盛的生命力。作品中这类女性形象比比皆是。如厄德里克在《爱药》中以印第安神话中的大地女神为原型塑造的露露和玛丽。露露以特殊的爱来热爱自然、尊重自然,代表着具有叛逆精神的印第安女性。她欣赏并强烈地热爱世界上的所有生命。为了坚守边缘化的印第安传统,露露义无反顾地对抗主流社会:她强烈阻止儿子莱曼兴建工厂并建议为部落牧场引进野牛,以促进保留地的生态平衡。露露用印第安女性特有的执着与坚韧,捍卫了印第安传统。又如玛丽,年轻时先是选择投靠西方宗教来找到自己的身份定位,所求无果后嫁给尼科特,试图以婚姻的方式找到自我价值,然而,在一次分娩过程中,她看穿了丈夫的虚伪冷漠,也深深地明白天主教和丈夫都不是自己的依靠,而只有从小陪伴她长大的印第安传统文化才能成为她的生命的根基,在生命微弱的关头,她凭借如同平安符的齐佩瓦语顺利分娩。在这场仪式化的分娩之后,玛丽身上所具有的美国主流文化已逐步被印第安传统代替,最终在传统文化中寻找到自己的身份定位。
“巴赫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处的资本主义时代对其创作产生了巨大的甚至是决定性的影响。”[1]24因此社会、经济、历史、文化等因素对作者的创作观念都起着极为深刻的影响,然而多元的社会形态又促进了文学内容的纵深发展和不断创新。而厄德里克《爱药》所处的创作时代正是一个矛盾的、多元的文化环境。
厄德里克于1954年出生在明尼苏达州,父亲为德裔美国人,母亲为奥吉布瓦/法国血统美国人,厄德里克入册龟山齐佩瓦家族。厄德里克的父母任教于北达科他的印第安事务局寄宿学校,厄德里克在此度过了她童年的大部分时光。幼年时期的厄德里克经常会拜访在龟山保留地居住的外祖父母,倾听保留地流传下来的神话传说与历史故事,也看到了曾经实施的《印第安迁移法案》(1830年)、《土地分配法案》(1887年)、《印第安重新组织法》(1934年)等对印第安人生活带来的巨大影响。厄德里克的外公帕特里克是齐佩瓦人,在保留地有着很高的身份与威望,不仅识文断字,担任过部落首领,还出版过龟山齐佩瓦部落史,为她提供了珍贵且丰富的文学素材。厄德里克从小就被古老而又丰富多彩的部落所吸引,北达科他州和明尼苏达州的广阔土地始终在她的血液中流淌,让她时刻充满了对辽阔乡土的思念及渴望。
在厄德里克的成长过程中,印第安文艺复兴也在轰轰烈烈的进行着。始于二十世纪60年代后期的这场运动,一方面让厄德里克目睹了保留地不断恶化的经济状况,另一方面也让厄德里克理解那些会英语的年轻印第安人在白人社会寻找生活所面临的巨大挣扎,这些印第安人在陌生的环境中使用着蹩脚的英语,在主流的文化风俗下逐步脱离自己的部族宗教,快节奏的城市生活让他们难以生存。作为文艺复兴中的作家,厄德里克试图从封闭的一元官方思想走向开放的多元民间对话,用狂欢化叙事解构印第安人的身份割裂与生存困境,以包容的心态寻求不同文化的和谐共生。
《爱药》以北达科他州北部的奥吉布瓦居留地为背景,描写了1934至1984年这五十年间所发生的20个故事。故事中的叙事者彼此交替,形成完整的环形世界,这种众口齐唱的推进方式与巴赫金的复调理论交相呼应,造成了叙事上的碎片化,加大读者的阅读难度,但是也引发了读者游离在两种文化之间的边界体验。
口述传统一直是印第安保留地文化中的重要传递媒介,它存留在历史记忆的深处,并随着当代人的行为模式和集体意识不断调整,深深地植入每个流淌着印第安血液的人中。作为从小生活在印第安苏族(Sioux)保留地的作家,厄德里克毫无疑问也有着同样的价值观,在作品的创作过程中,她所运用的叙述形式、风格、文字表达等都向印第安传统文化进行正向迁移。在厄德里克看来,口述传统的运用不仅仅是《爱药》的独特叙事技巧,更是给予作品灵魂与价值。因此,作者一方面在文本中不断创造出类似“纳纳普什”这类善于讲故事的印第安人形象,并偶尔插入的带有魔力的奥吉布瓦语言和神灵、巫术和爱药等传统元素;另一方面作者将口述传统与巴赫金的复调叙事进行糅合,展现了独特的长篇小说的叙事艺术。
在这种整合过程中,厄德里克用民间诙谐反讽的笔调对美国本土印第安人所处的边缘地位进行解构,促使保留地传统在自己的空间里向下扎根、向上结果。如文本中每章的标题虽然有年份的标识,但是在口述传统与复调结合的叙述模式下,读者更多感受到的是冬天与春天的交替,强壮与虚弱的交替,生存与死亡的交替。又如在文本中,同一个故事由不同的叙述者讲述,不断地消解真理与权威性,读者倾听着各类小人物对于自己记忆的诉说,人物、故事和意义的堆砌最终变为印第安人的整体倾诉,单声部最终汇成韵律整齐的大合唱。
厄德里克《爱药》的狂欢化叙事特征,既是个人经历与印第安文艺复兴的融合,又是口述传统与复调叙事的融合,这既颠覆了白人社会下的印第安人物形象,又深化了文学叙述的新方式。让读者在体验狂欢化叙事带来的精神享受和思维解放的同时,完成对当下多元文化的重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