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英译过程中非隐喻向隐喻的转化研究

任丽婷 卢卫中

(曲阜师范大学翻译学院，山东 日照 276826)

一、引言

唐诗作为中华文化的瑰宝之一，其翻译历来受到众多学者的关注。隐喻翻译是其中一大聚焦点。冯全功和刘春燕(2017)总结分析了中国古典诗词中星象隐喻的英译。邱思莲(2010)发现在古诗英译的过程中，它们由于东西方时空概念隐喻的不同程度的差异性而相应发生了微妙的转换。以上研究都是针对唐诗中原有的隐喻在译文中如何处理转化的问题。同时，在唐诗英译中还有另外一种有趣的现象：原文中的非隐喻项在译文中以隐喻的形式呈现，即隐喻化的思维被运用到了唐诗的翻译中。隐喻化的思维在翻译中极其重要，为译者提供新的思维模式，有助于提高译文质量(朱波，2001)。本文以许渊冲(2011)英译唐诗三百首为例，考察原文中非隐喻向译文中隐喻的转化现象，以期为汉语古典诗词英译提供借鉴。

二、概念隐喻理论与翻译研究

(一)概念隐喻理论

隐喻一直存在于人类的思维长河中，亚里士多德首次从修辞角度提出了隐喻，作为修辞学的一个术语，主要是用来修饰润色文章之用。隐喻在我们的生活中无处不在，语言和思维中都存在隐喻，人们日常思考和行动的概念系统也是隐喻性的(Lakoff & Johnson,1980)。同时，Lakoff & Johnson(1980: 5)认为：“隐喻的本质是用另一种事物来理解和体验该种事物”，即认为隐喻是用一个概念域(源域)来理解另一个概念域(目标域)的认知过程(Kövecses, 2002: 4)。隐喻的实现需要本体和喻体，基于本体和喻体之间的相似性，通过喻体认识本体。本体到喻体的映射发生的基础是物理和心理上、客观存在或者想象中存在的相似性(束定芳，2002)。

概念隐喻将通常用来描述一个事物的元素用来描述另一事物，产生非正常表达，非正常之处正是隐喻所要表达的内容，束定芳(2002)将这种异常表达称为双重影像，即指隐喻中的异常搭配，可以引起通常的联想和相对应的意象，同时还可以引起听者对异常搭配的意象的想象。比如“The night has a thousand eyes”(字面义“夜晚有成千上万只眼睛”)，读者首先想到的是夜晚，月亮、星星以及其它有关夜晚的经验，接着是想到人的眼睛，当两幅影像同时呈现在脑海中，星星在夜空中眨眼睛的画面随之呈现。双重影像使隐喻具有了生动感和美感，平白的语言可以通过隐喻转换为富有深意的意象。隐喻需要源域和目标域两个域的作用产生不同影像，隐喻的结果也使人意犹未尽，这恰好与唐诗的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特点相符合。在唐诗中，意象的组合形成了意境。在译文中，译者可以通过隐喻的使用，将原文中非隐喻项所传达的意义表现出来。

(二)概念隐喻与翻译

翻译过程需要译文和原文的共同参与才能得以完整实现。当隐喻出现在翻译中时，它既可以出现在原文中，也可以出现在译文中。原文中出现隐喻时，隐喻承担的功能是作为翻译对象的一部分，是翻译实践对象。隐喻是一种独特的翻译对象，具有内容和形式两方面。隐喻内容和隐喻形式都被译者作为翻译对象进行处理，或注重隐喻内容，或注重隐喻形式，或两方面并重。译者可依据翻译理论进行隐喻翻译实践，严复的信达雅，林语堂的忠实、通顺和美，傅雷的“神似”说，钱钟书的“化境”，都可作为处理隐喻翻译的策略。

当隐喻出现在译文中，而对应的原文中并无隐喻时，此时隐喻具有两种功能：一是充当译文文本，翻译过程的产物；二是充当一种翻译手段。其一，不同的译者，不同的翻译策略，不同的翻译目的都会影响译文的实现，导致译文具有不确定性，所以译文中可能会出现隐喻，以目标语中隐喻的形式呈现原文。其二，语言和思维具有密切的联系，翻译是两种语言之间进行的互动，翻译必然伴随着译者思维活动。两个民族语言的翻译活动是人的思维活动, 翻译的过程是思维活动的过程(阎德胜，1992)。译文中隐喻的创建也是译者隐喻思维运用的结果，从该层面来讲，隐喻是一种翻译手段，是实现原文和译文转换的桥梁之一。

隐喻思维呈现在唐诗翻译中，表现之一即为唐诗中的非隐喻形式在译文中表达为隐喻形式。翻译是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的信息的传达，信息的传递不需要一字一句的硬译，许渊冲(2011)在唐诗三百首译文中使用了大量隐喻，隐喻在其英译过程中既是其翻译结果，同时也是译者的一种翻译手段或翻译工具。

三、唐诗非隐喻英译过程中对隐喻的应用

在唐诗英译过程中，非隐喻形式被译为隐喻时，其表现形式不一。从本体和喻体的呈现方式来看主要有两种：本体和喻体同时出现和只出现喻体。本体和喻体同时出现时又包含两种情况：本体加隐喻性名词和本体加隐喻性动词。下面以许渊冲(2011)英译唐诗三百首为例进行分析。

(一)喻体和本体同时出现

最容易识别的隐喻类型是本体和喻体同时出现，此时作者通过隐喻所表达的事物特征最为清晰直接。喻体和本体同时出现时，主要有如下两种形式：一种是本体加隐喻性名词，另一种是本体加隐喻性动词。

1.本体加隐喻性名词

许渊冲(2011)在英译唐诗过程中采用了这种隐喻形式，将原文中的本体添加隐喻性名词，构成隐喻。例如：

(1)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Far and wide there is none but hears you;

You need no wings of autumn breeze.

这两句诗出自虞世南的《蝉》。蝉声远传，是因为蝉居在高树上，而不是依靠秋风。许渊冲将“秋风”转换为隐喻表达“wings of autumn breeze”(字面义“秋风的翅膀”)。译文“wings of autumn breeze”属于A of B型隐喻，本体为秋风，喻体为翅膀。翅膀，或者称为“羽翼”，寓意为“辅佐的人或者力量”。郭沫若在《恢复·黑夜和我对话》中写道：“罪恶，都是在你的羽翼之下长成；你的话十分靠不住呀，你要晓得！”。郭沫若首次将“羽翼”作为该隐喻意义使用。看到这一句时，读者首先想到翅膀，因为翅膀是飞行的工具，此时呈现的画面是蝉依靠翅膀飞行，接着出现的是秋风，有风才能飞翔，某种意义上秋风也是翅膀。比如秋风吹过可以给予树叶和花朵力量，飘向空中，吹向远方；若人顺风而行，风可以助人轻松前行。该句喻指蝉声传的远并不需要秋风的帮助，同时也点出蝉依靠的是自己的力量(翅膀)。由此可见，隐喻的使用使得译文更加具有语言文字美，而不单单是苍白的文字描写。再如：

(2)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Before my bed a pool of light,

Can it be hoar-frost on the ground?

《静夜思》是家喻户晓的一首唐诗，李白站在窗前，明亮的月光洒在窗户纸上，好像地上泛起了一层白霜。独处他乡，白天的奔波可以稍稍冲淡思乡之情，然而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月色如霜的秋夜，心头就难免泛起阵阵思乡波澜。许渊冲将“明月光”译为“a pool of light”(字面义“一池月光”)，本体“月光”，喻体“水”：月光倾泻而下，铺于地面，呈现一滩月光，看去似水一般，月光成为淡淡清水，如水般清澈，也如水般清冷，使这深夜显得更加孤寂清冷。月光和水两个概念的结合写出了深夜之时夜的寂静和诗人心中思乡的寂寞。

2.本体加隐喻性动词

在该类型中，译者将本体译出，添加与喻体有关动词，构成非正常表达，产生隐喻。例如：

(3)深林人不知，

明月来相照。

In the deep woods where I’m unknown,

Only the bright moon peeps at me.

这两句诗出自王维的《竹里馆》，为晚年隐居蓝田辋川时创作的一首五绝。深深的山林中无人知晓诗人，只有一轮明月静静相伴。该诗描写了隐者的闲适生活情趣和清幽宁静、高雅绝俗的境界。全诗基调幽静闲远，所列诗句中“深林”“人不知”和“明月”共同勾画了一幅隐者独自深居竹林，明月相伴的画面。拟人化是常用的隐喻手段，将人的生理活动映射到非生命体上。许渊冲使用了“peep”(窥视)一词，“ peep”与 “moon”(月亮)在人们认知中不属于正常搭配，译者有意使用这种异常搭配，来构成隐喻表达。月亮为本体，人为喻体，喻体并未直接出现，借由动词“peep”来体现该隐喻，只有有生命的事物才可以进行诸如 “peep” 这样的生理活动，此处将生命活动赋予空中之月，即赋予了其生命。林中树木繁多，月透过树枝的缝隙，若隐若现，就如同害羞的小孩藏在门后，悄悄地偷看隐者。此处翻译改动较大，没有直接写月光照射，而是紧扣全文幽静的基调，将月光拟人化，月光照下来，像害羞的小孩一样偷看深林中的隐者，林中幽静跃然纸上。

(4)芙蓉不及美人妆，

水殿风来珠翠香。

The lotus bloom feels shy beside the lady fair;

The breeze across the lake takes fragrance from her hair.

例(4)出自王昌龄的《西宫愁怨》，描写失宠妃妾的怨与愁。王昌龄将芙蓉花与美人作比较，芙蓉花的美也比不上美人娇艳的妆容，清风袭来，帝王的游船被风吹过，飘来了满头珠翠的美人的香味。在译文中，本体为芙蓉，喻体为人，译者添加了动词短语“feel shy”, 由人映射到花，将芙蓉拟人化，粉红的芙蓉花如同人害羞时脸颊变红，但还是不及美人的容貌，此处隐喻的使用从侧面凸显了美人无可比拟的美貌。

(二)只出现喻体

在许渊冲(2011)的译文中，部分隐喻只呈现了喻体，本体并未出现。这种情况本体需要从原文中寻找，即译者直接呈现喻体。本体的缺失不会影响目的语读者理解诗歌内容。基于相同的涉身体验，汉英两种语言使用者对喻体具有相似的认知，即使不出现本体，目的语读者也可以根据喻体来理解诗歌。例如：

(5)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Why should the sad zither have fifty strings?

Each string, each strain evokes but vanished springs.

这两句诗出自李商隐的《锦瑟》，创作于李商隐妻子逝世之后。二十五弦的古瑟琴断成两半，即为五十弦，故五十弦有断弦之意。精美的瑟为什么竟有五十根弦，一弦一柱都叫我追忆青春年华。它的每一弦、每一音节，也都表达着对美好青春年华的思念。译文中将“年华”译为 “vanished springs”(字面义“逝去的春天”)，春天寓指一个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此处春天代表美好的年华，属于隐喻；同时，“spring”与上句中的“strings”构成押韵，增加了诗歌的音美，也体现了许渊冲翻译的三美原则。提及春天，人们脑海中呈现的是万物复苏、生机盎然、莺歌燕舞的美好，回顾原文作者感叹年华，这一切就是诗人所思念的以前美好时光啊！

又如：

(6)虚负凌云万丈才，

一生襟抱未曾开。

In vain you could have soared to the azure sky;

Before your long long wings are fully spread, you die.

该诗出自崔钰的《哭李商隐》。这两句诗是崔钰对李商隐的怜惜感叹，感叹李商隐空有万丈才华，一生的胸怀抱负却未实现。许渊冲将其中的“襟抱”一词译为 “long long wings”(字面义“长长的翅膀”)，此处用翅膀来隐喻理想抱负，本体理想抱负被舍去，仅呈现了喻体 “wings”(翅膀)。喻体由具体事物到抽象事物的映射，用具体概念来描述抽象概念。飞行是鸟儿生来的使命，鸟儿能够自由自在地展翅翱翔如同人能实现自己的理想，人的壮志未酬就像鸟儿断翅不能飞翔一样让人失落与遗憾。读者在脑海中想象断翅之鸟的痛苦与遗憾，就可以想象到李商隐壮志未酬的一生。

四、以隐喻译非隐喻的利弊

隐喻手段可以被用来帮助翻译的实现，唐诗中很多表达极为抽象，在人们的认知中，具体比抽象更易理解。从意境方面来说，意境是诗词的灵魂，吟诗作诗，意境的构建必不可缺，并且译文要尽可能地传达原文的意境。隐喻是基于两个不同概念域，这就意味着可以做到抽象与具体之间的映射。隐喻要比直白的语言表达更具意境。同时，人类的行为具有主观性，在使用隐喻时，确实发挥了隐喻的积极作用，但这种主观性的存在也会导致译文与原文有些许偏差。

(一)利：丰富诗歌意象，构建诗歌意境

隐喻为人们理解事物提供了一种经验通道，使语言提升了美感和表达效果，隐喻可以使抽象事物生动形象、具体可感，晦涩的事物变得清晰明了，丰富诗歌意象。翻译的目的是用另一种语言传达原作的意义。比如许渊冲对“襟抱”的翻译，将其译为“wings”，想象鸟儿张开翅膀，展翅高飞，拥抱蓝天这一画面，具体可感。相反，若采用直译法翻译“襟抱”，译文会显得死板；而将一幅生动的画面展现在译文读者的面前，读者的思维会立即被画面调动起来，从而使译文更具韵味。

再者，读者脑海中画面的建立也促进了译文诗歌意境的构建。比如许渊冲将“年华”译为 “spring”，原文意境只包含抚琴人和琴瑟。译文中添加了春天这一意象，构建了一个更加完整的意境，琴瑟、弹琴人和想象中的春天这三者组合，春天百花盛开的季节，弹琴人手抚锦瑟，指尖拨动琴弦，思念着一个又一个百花盛开的春天，而这些美好的时光已成为过去。春天这一意象的添加使得诗歌意境更加丰满完整。

(二)弊：译文与原文表达重点上存在偏差

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隐喻在翻译中的使用也是如此。隐喻手段在翻译中的应用并不意味着隐喻的使用完全可取。译文添加隐喻后，可能会与原文造成一定出入，原作和译作的表达重点会出现偏差。譬如，例(3)中的“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这一句译为“In the deep woods where I’m unknown,/Only the bright moon peeps at me”，其译文中添加的隐喻词“peep”的使用，确实保持了原文幽静娴雅的基调，隐者独自深居山林，依然有明月的陪伴，月亮此时带给作者的是一种温暖的陪伴和宁静淡然的心情。然而需要指出的是，译文中“peep”这一隐喻形式的使用恰似邻家害羞的小孩，多了几份俏皮感，但同时却缺失了原文所表达的陪伴和淡然之情。原文中凸显深林之中月亮对诗人的陪伴，而在译文中却凸显了月亮的俏皮，原文和译文表达重点上出现了些许偏差。

时间的沉淀使得不同国家或地区形成自己独特的语言。两种语言无法做到完全对等，有时就要做出“鱼和熊掌” 的选择。英汉语言具有差异，翻译无法做到对原文百分之百的复制，当然也正是译文这些差异的存在，翻译的作用才得以体现。许渊冲借助隐喻致力于使译文做到 “音美、形美和意美”的同时，不可避免地会造成某些层面形式或内容的缺失，就像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样事物一样，译文也无法做到百分之百的相同和等效。

五、结语

概念隐喻是为译文提供美感和提升表达效果的一种翻译手段，文学翻译中隐喻思维的运用使得译文也可以表达原文的意境美。对于唐诗中的非隐喻项，除了平白直译以外，向隐喻转化也是翻译手段之一。唐诗英译中非隐喻向隐喻转换的形式主要有两种：本体和喻体同时出现(包括本体加隐喻性名词，本体加隐喻性动词)和只出现喻体。本体和喻体同时出现的情况相对较多，只出现喻体的情况相对较少。译者为了尽量保持原作，本体会尽量保留，为了提升美感和表达效果会添加隐喻。只出现喻体时，相对原作来说译文改动会较大，本体需要从原作中寻找。翻译中使用隐喻手段，可以丰富译文的意象，构建诗歌意境，但也可能会造成与原文表达重点上的偏差。隐喻为译文的生动和美感以及表达效果极为添色，但同时由于语言之间存在的固有差异，译文也是无法做到对原文百分之百的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