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灵杰
(安庆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安徽安庆 246011)
伦敦新教传教士马礼逊侨居中国期间,不仅在传教布道的同时翻译宣教书籍,还潜心研究中国文字,先后翻译了《广东土话字汇》《中文对话与单句》等一批辞书。其中,以《康熙字典》《五车韵府》等为蓝本翻译而成的《华英字典》尤为引人注目。该字典由三部六卷组成,共计4595页,收录的汉字加英译达4万余条,被奉为“汉英英汉词典之圭皋”[1](P96),李丽[2]、王维麒[3]通过分析字典内容及释例呈现的中国文化内涵,探讨了对编纂学习型、外向型汉外词典的启示,谭树林[4]、王雪娇[5]、李金艳[6]等聚焦《华英字典》对中国儒家思想及文学作品的译介,充分揭示了其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中的里程碑作用。综观上述研究成果,多是从微观层面聚焦字典释义对中国文化的具体翻译策略,疏于从宏观层面对译者翻译动因及条件进行解释,对译者行为研究有所忽视。究其本质,马礼逊翻译《华英字典》是为了满足特定目的、依据一定规则发生的社会行为。20世纪90年代起,随着描述翻译学的发展,翻译社会学逐渐兴起,它将翻译视为社会规约性活动,为研究译者行为提供了行之有效的视角。本文借助翻译社会学理论体系中的惯习、资本和场域概念,重新审视马礼逊《华英字典》翻译动因、条件及影响,以期深化典籍英译出版史研究并为文化典籍的对外译介提供经验参考。
“惯习”这一概念可以追溯到柏拉图的《理想国》,后经法国著名社会学家布迪厄阐发,成为社会学核心术语之一,被定义为个体的“习惯性状态”,即“稳定的性情倾向系统”[7](P214)。惯习记载了行动者的生活经验和受教育经历,持久地影响着行动者的思想与行为,促使行为者形成感知与态度,倾向于依据自身的思维方式有规律地投身社会实践。回顾马礼逊的成长轨迹,特别是他接受家庭及学校教育的社会化过程,可以发现其性情倾向系统从一开始就与宗教紧密联系,他在成长过程中形成的宗教惯习已经内化于自身的思维和行为当中,参与并建构了译者的社会活动,这正是他翻译《华英字典》的深层动因。具体而言,其宗教惯习最初通过家庭养成,随后在神学实践中继续打磨从而根深蒂固,先后经历了初始化与专业化两个阶段。
(一)家庭环境与宗教惯习的初始化。马礼逊出生于英格兰诺桑伯兰郡的贫苦农家,1785年举家搬迁至纽卡索城,父亲改行手工业以制造撑鞋架为生,少年马礼逊在完成基本的小学教育之后,便跟随父亲学习手艺。马礼逊父母均是是虔诚的基督教徒,父亲担任当地长老教会的长老,教导全家人敬畏上帝,严格遵守安息日的规定,要求包括马礼逊在内的八名子女定期参加公共礼拜、听人宣讲福音。在家庭环境的熏陶下,马礼逊形成了坦率真诚的性格特征,他曾坦言自己只撒过一次谎,虽然未被揭穿,但内心始终不得安宁,直至承认错误为止。这说明,在父母的教导下,马礼逊心中已经积蓄了《圣经》的教义,其思想已经受到宗教信仰的支配。在参加父母所属高桥教会的祈告团契后,年仅13岁的马礼逊开始深刻反省性格中的缺陷和矛盾,坚定了对基督耶稣的信仰,在忏悔的同时寻求救恩与幸福。正如他所言,“在神施恩的手的指引下,我滋养了自己的良知,启迪了心灵,没有像一些不思悔改的人那样走上放纵堕落的道路。”[8](P3)受父亲影响,马礼逊于1798年16岁时领洗加入长老教会,正式投入到基督教社团活动中,一心渴求担任牧职为基督的福音效力,这种脱胎于家庭内部的基督信仰对马礼逊宗教惯习的形成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二)神学实践与宗教惯习的专业化。为了能够胜任神职,1803年1月马礼逊进入霍顿神学院修习圣经、拉丁文、希腊文、希伯来文、逻辑学、修辞学等宗教及古典文献课程,成绩优异,但他并不满足于担任教区牧师,遂萌发出向海外传教的强烈意愿。1804年5月,他向伦敦会申请成为传教士获得批准,转学至高士坡神学院进修传教课程。在院长波固和其他理事的鼓励下,马礼逊最终决定献身海外传教事业,并将中国确定为自己的宣教工厂。除了接受神学教育之外,他还按照伦敦会的要求学习数学、物理、医学、天文等自然科学知识。接到赴华传教的使命后,马礼逊立刻在伦敦会的安排下向中国人容三德学习汉语,期间他深刻认识到翻译字典对解决语言障碍的重要意义。为了“使未来派往中国的传教士受益无穷,也将使其他愿意学习中文以便前往中国经商或从事其他行业的人得到无可计量的帮助”[9](P108-109),马礼逊启程东来前,向伦敦会提议由自己翻译一部中文字典并获得采纳。可见,通过接受神学、科学与中文教育,马礼逊已在实践中积累一定的经验,并逐渐内化为向海外异教徒传播福音的强烈意识,这种宗教惯习指挥、调动了马礼逊的社会实践,对其翻译行为起到了决定性作用,他选择翻译《华英字典》正是其宗教惯习的具体外化与体现。
在社会实践过程中,行动者按照各自惯习展开活动,为了维护其地位和利益,必须通过争取有利资本获得权力。布迪厄指出,“资本是积累的劳动,当这种劳动在排他性的基础上被行为者或其集体占有时,就能使他们以具体的或劳动的形式占有社会资源。”[10](P241)资本是行动者的原动力,不同形式的资本可以为拥有者带来相应的特权,更可以确保建构社会的方式合法化。借助翻译社会学的显微镜考察马礼逊《华英字典》的翻译活动,不仅要分析其惯习形成,还必须探讨他作为行为主体可以利用的多种资本形态,它们共同构成了马礼逊的社会实践工具,成为译者翻译《华英字典》的必备条件。
(一)经济资本。经济资本是经济学中的概念,是其他类型资本的根源,可直接转换为资金或产权。[10](P242)经济资本的来源即所谓的“赞助人”,包括宗教、团体、政党、社会阶层、出版商,甚至报纸、杂志、电台等传播媒介,“足以促进或窒碍文学阅读、书写或重写”[11](P15)。在马礼逊翻译《华英字典》的活动中,英国东印度公司为他提供了相当数量的经济资本,充当了赞助人的角色。该公司通过提供金钱和职位,保障了马礼逊的稳定生活和辞书的顺利出版。马礼逊在华初期,由于中国禁止传教,只能困居于广州,经济上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在节衣缩食的同时,一再致信伦敦会,表示教会每年提供的200磅薪水,根本不足以支付房租、伙食、雇佣、洗衣等生活开支。1809年,经好友斯当东爵士举荐,马礼逊进入东印度公司广州商馆担任翻译,年薪为500磅,而且商馆还提供马礼逊在广州的食宿以及来往广东澳门两地的交通费用,使马礼逊逐渐摆脱了经济上的困窘。1812年,东印度公司广东商馆聘用马礼逊为中文秘书,在翻译之外负责教职员学习中文,年薪加倍达到1000磅。[12](P68)这进一步解决了马礼逊的生活负担,使他能够潜心翻译字典。另外,由于《华英字典》篇幅极大,译本印刷需要花费巨额款项,远非马礼逊本人所能负担,伦敦教会也无法募集。对此,东印度公司同样鼎力相助,为《华英字典》英译本发行先后花费一万零四百四十磅。[12](P119)美国传教士卫三畏对此曾评论:“如果不是东印度公司,他(马礼逊)的字典根本不可能印刷出来”,由此可见英国东印度公司是译者取得经济资本的重要渠道。
(二)文化资本。文化资本是行动者对某种文化资源的占有[10](P243),以非物质的形式表现为个人的文化、教育和修养等。马礼逊经过长期的社会习得,不仅掌握了传教必备的宗教知识,而且还精通汉语语言文化与印刷出版技术。为了获取这些文化教育方面的资源,马礼逊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以汉语语言文化知识的获得为例,早在来华之前,马礼逊就开始阅读天主教传教士有关中国的大量著作。在伦敦期间,他利用皇家学会所藏中文手抄本等条件学习了六个月左右的中文。到达广州之后,在李察庭、云官明、桂有霓等中文教师的指导下,他更是奋力苦学,不到九个月的时间内,无论是官话还是广东方言都已达到进行一般沟通的水平,来华一年后已经可以研读《四书》。此外,为了积累字典编纂所需的书面语料,马礼逊广泛收集汉籍,包括儒经正本、史书传记、天文算法、中医中药、地理文献、宗教文献、文学作品等多种类别,共计826种,这些藏书成为马礼逊获取文化资本的重要渠道。为了译著能顺利发行,马礼逊还在学习中文之余关注中国的印刷出版情况,亲自实践出版汉英字典的印刷技术和方法。他曾研究过中国木刻板印的源流,甚至设法获得整套工具,亲自学习雕版并总结出诸多优点,驳斥了雪兰坡传教士对木刻板印的不实报道。对手刻活字、铸字、石印技术,马礼逊也拥有丰富的实践经验。为着手出版《华英字典》,他两次详细记载中国官府《京报》的出版发行情况,在1808年4月间几度打听印刷市价行情,获取的一手信息作为文化资本的价值难以估量。如果说经济资本以外力作用于译者,上述文化资本则对马礼逊《华英字典》的翻译发挥了潜移默化的内在影响。
场域是“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13](P133),即社会的微观世界。作为大场域的社会包括不同的子场域,如经济场域、文学场域、艺术场域、政治场域等。各个子不仅遵循大场域的逻辑,而且有着自身内部逻辑及规律,它们既互相联系又彼此分离,共同形成了社会关系网络。译者作为社会活动的参与者,会在不同的场域中占据不同位置。借助场域这一关键性的隐喻概念,可以有效分析译者所处的社会空间,有助于客观审视译者行为、评价译作价值。
综观马礼逊的个人经历,可以发现他重要的社会活动是在宗教场域、翻译场域和汉学场域三个空间开展的。1807年9月,马礼逊经英国伦敦会批准抵达中国广州,成为基督新教对华传教第一人,可见他侨居中国期间最初处于宗教场域之中。然而当时中国海禁未开,清政府严格控制传教,马礼逊在宗教场域的地位并不稳固。面对东西方不同宗教场域之间权利关系的斗争,马礼逊必须采取特殊策略,确保自己占有一席之地。为了获得在华的正式身份,他凭借语言文化优势,受聘于东印度公司担任译员职务,由此合法留居广州开展传教工作,与此同时他开始进入翻译场域。在担任广州商馆翻译期间,马礼逊不仅选译了《三字经》《大学》等儒家典籍,还针对西方人学习汉语的特殊需求翻译了《华英字典》。该字典将汉字词目的形检和音检有机结合,为使用者提供了完备的检索查阅方式。字典中所有的汉字、词组、例证等全部注音,并且都是中英对照,以满足西方人借助母语学习中文的需求。在汉字词目翻译方面,马礼逊善于从本国语言学传统出发,对汉字义项重新归类与增减。以字典第一部英译为例,马礼逊并非依据《康熙字典》释文直译,而是基于西方读者的语言背景和认知基础,按照英语语法框架确定各个义项的语法功能,并结合语义进行解释和翻译。整体而言,《华英字典》的英译“绝非简单地从一本书复制到另一本书,或仅从一种语言翻译到另一种语言;自始至终,它都是判断和选择的实践过程。”[14](P85)《华英字典》不仅在宏观、微观结构上体现出编纂者独立的思考与创新,在内容方面更是囊括中国文学、戏曲、历史、宗教等诸多方面,英文例解常引自《论语》《红楼梦》等中文作品,如learn(学习)的例句为“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face(脸)的例句为“平儿自觉面子上有了光辉”。《华英字典》堪称一部中国文化百科全书,“使后人之习华文汉语者,皆得借为津梁,力半功倍”[15](P23),因此一经出版便引起各界的强烈反响。法国著名汉学家雷慕沙评价“比起任何同类著作来说,其优越性都是无可比拟的”,蒙杜齐认为字典“对欧洲学者的作用远胜过上个世纪所有传教团印制的著作和手稿”[16](P111),马礼逊对英国汉学的拓荒之功由此可见一斑。此外,由于汉学研究必须以汉语学习为基础,马礼逊在《华英字典》序言中积极呼吁欧洲政府为汉语学习提供资助,他除了通过翻译字典为西方汉语学习者提供便利,还创办了广州商馆汉语学习班、英华书院、伦敦语言学校等中文教学机构并亲自教授汉语课程,培养了德庇时、基德等一大批汉语人才,为19世纪早期英国汉学的发展做出了不可忽视的基础性贡献,译者也因此确立了在汉学场域的权威地位。
马礼逊耗时13年将《华英字典》翻译而成,他既是词典的英译者,更是一名文化传输者。受宗教惯习影响,他将英译辞书视为了解异域文化、服务宗教布道的关键路径。在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赞助下,译者积累了充足经济资本,结合自身占有的文化资本,将有关中国语言文化的本土信息成功传递出去,满足了西方国家因殖民、贸易扩张而对东方世界产生的猎奇心理。因《华英字典》翻译产生的重要影响,马礼逊由宗教场域成功进入汉学场域并确立了权威地位。运用惯习、资本和场域等翻译社会学的核心概念分析马礼逊《华英字典》翻译的动因、条件与影响,有助从翻译文化史的角度审视译者行为及译作价值,也能为当前中国文化走出去提供历史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