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德”“文”关系再看早期“文德”论的发展

2020-02-26 00:16
关键词:王充刘勰含义

刘 伟

为了回应章学诚《文史通义》“文德”篇中关于“文德”的观点,张会恩围绕“德”与言辞和文学的关系,首次回顾了古代“文德”论的发展历程。①张会恩:《文德论》,《中国文学研究》1988年第3期。从该篇论文内容来看,作者认为“文德”观念始终伴随着中国古代文学思想的发展,是古人对于文学与道德关系的主要看法之一,章氏“文德”论并未超出前人思想框架。其后,面对刘勰《文心雕龙》“原道”篇“文之为德”的解释问题,夏静《中国古代文学思想上的“文德”论》一文再次梳理了“文德”论的发展过程。②夏静:《中国文学思想史上的“文德”论》,《文艺研究》2017年第10期。但与张氏不同的是,夏静并未从“德”与言辞和文学的关系展开论述。

两位研究者之所以站在了不同立场,主要是因为张会恩承继章学诚的立场,将“文德”中的“文”局限在了文学范畴内,而夏静则注意到了先秦时期“文”观念的多义性并沿着“文”义的历史演变来阐释“文德”论的发展。同时,根据夏静文章开篇所提到的《文心雕龙》“原道”篇“文之为德”句含义的相关研究来看,范文澜以“文德”解释该句含义引起了后世研究者很大的争议③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6页。,周汝昌④周汝昌:《〈文心雕龙〉〈原道〉篇的几个问题》,《河北大学学报》1982年第1期。、钱钟书①钱钟书:《管锥编》(四),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2339-2344页。、王元化②王元化:《文心雕龙讲疏》,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29-332页。、罗宗强③罗宗强:《读文心雕龙手记》,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1-14页。等学者都对此做了深入的解释和研究。虽然对“文之为德”句的解释学界目前仍具有一定争议,但“文德”的解释似乎已经被逐渐抛弃,原因应是学界普遍注意到了“文德”含义的流变性,正如夏静论文所揭示的那样。

从张、夏两位关于“文德”的论文以及学界对“文之为德”的相关研究来看,“文德”含义在刘勰之后便趋于稳定,用以概括文学与道德的关系;而在刘勰之前,“文德”则处于较大发展和变化之中,因此可以将唐之前并未完全定型的“文德”论称为早期“文德”论。另一方面以往研究虽然注意到了早期“文德”含义的流变性和“文”义的变化,但并未注意到“文德”作为“德”“文”关系的表征,是“德”“文”观念以及二者关系的变化决定了“文德”含义的变化。因此下文将从“德”“文”观念以及二者关系的角度重新审视早期“文德”论的发展历程,以期获得对“文德”论的进一步认识。

先秦时期,根据早期文献中所出现的“文德”来看,“文德”具有很多含义。例如《尚书》“大禹谟”处孔安国传“舞干羽于两阶”为“文教”“舞文舞”;孔颖达疏“舞文舞”为“以据器言之,则有武有文,俱用以为舞,而不用于敌,故教为文也”。此处解“文德”为“文教”,是从具体功用上来说的。④孔安国传,孔颖达正义,黄怀信整理:《尚书正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40-142页。《毛诗·大雅·江汉》处孔颖达释“文德”用“经纬天地”以解“文”⑤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正义,陆德明音释,朱杰人、李慧玲整理:《毛诗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3年版,第1825页。,与《左传》“昭公二十八年”魏献子释“文”以及《逸周书·谥法》相同。《左传》“昭公三十二年”杜预释“文德”为“文王之德”,孔颖达同作此解并驳刘炫“文王之教”以为非。⑥《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整理,李学勤主编:《春秋左传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526页。《国语·周语》一处“文德”,韦昭注为“文王之德”。⑦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修订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127页。

之所以出现这种现象,是因为“德”早期具有相当模糊和复杂的含义⑧李德龙:《先秦时期“德”观念源流考》,吉林大学博士论文,2013年。该论文对“德”观念的起源和流变做了较为细致和深入的考证,本文关于“德”的观点大体基于此。,同时“文”也是如此⑨陈民镇:《“文”“体”之间——中国古代文体学基本概念的界说和证释》,《文化与诗学》2018年第1期。其第一部分对“文”含义考古学和文献学的梳理较有参考价值。。就“德”而言,一方面“德”初始含义为具有某种内在属性的行为;另一方面早期文献中若要表达某种类型之“德”,通常在“德”字前加限定词,例如《尚书》中提到过的“酒德”“凶德”等。所加之词用以表示“德”的具体类型,据此“文德”大约可以理解为具有“文”属性的行为。不过《国语·周语》“单襄公论晋周”一篇,单襄公的“文德”论则颇为不同。单襄公论“文”11性,论“德”4性,“文”几与“德”相同。单襄公的解释从文献角度来看也并非全然稳妥,就早期“文”义来看,首先《尚书》中“文”大多指代周文王,“文祖”一词以及相关考古研究说明“文”可以被用来指代祖先,是周代常见的谥号,“经天纬地”与其说是道德或思想观念不如说是宗教神学观念;其次,《尚书》中“文”多与“武”相对,具有思想、制度等含义,作为“德”义并不突出。(10)《周书·武成》“偃武修文”中的“文”,孔安国解释为“文教”,从上下文看应该更侧重于“礼”。《虞书·尧典》“钦明文思”《虞书·舜典》“濬哲文明”《虞书·大禹谟》“乃武乃文”中“文”倒是一种“德”性。而《虞书·大禹谟》中“文命敷于四海”中的“文”,孔安国解释为“文德”值得商榷。《毛诗》中“文”的用法与《尚书》类似,所以单襄公所解释的“文”在实际运用中其实并不常见,除非仅用于谥号和特指先祖。且从实际使用来看,“文德”中的“文”更倾向于对“德”的形容与限定。例如《左传》“襄公八年”子产说“小国无文德而有武功,祸莫大焉”。“文”与“武”对举,可见“文”便是对“德”的限定。其实《左传》中四处“文德”的语境都是相对“武”来说的,“襄公二十七年”子罕言兵事,“昭公二十八年”语境为武王克殷后用“文德”安天下,“昭公三十二年”语境为周敬王城成周,“城”在先秦虽不是直接军事行为但具有军事功能,《尚书》一处语境为伐有苗,也是军事行为。所以从“德”和“文”的早期含义来看,虽然“文德”无法确定其具体含义,但根据语境可以看出“文德”是相对于军事,或者说相对于暴力的一种非暴力行为,具有思想、道德、秩序等性质,是“德”的一种形态。①钱钟书:《管锥编》(四),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2339-2344页。

可见初期“文德”观念并非如后世之“文德”,是文学与道德的关系。张会恩《文德论》直接从孔子的修辞思想入手讨论“文德”而不再上探,也许就是基于这种考虑②张会恩:《文德论》,《中国文学研究》1988年第3期,第96页。;夏静考证了“文”义的流变,也认为早期“文德”并不具备对言辞的直接规范③夏静:《中国文学思想史上的“文德”论》,《文艺研究》2017年第10期。。不过这一时期的“文德”观念并不与后世“文德”论毫无关联,后世“文德”偏重文学和思想,实际上是早期“文德”观念中思想、文化等方面的进一步发展。

而如果以后世对“文德”的理解来看,其实“文德”不应源于春秋时期对修辞和道德关系的讨论,而应脱胎于早在《尚书》《诗》等典籍中就已出现的“德音”观念。“德音”在《毛诗》中有12见,在《左传》中有6见,其中4见为所引《诗》句。“文德”研究者大多从春秋时代入手,从孔子的言论以及《左传》等中相关语句分析修辞或言辞与“德”的关系,而反复出现的“德音”却并未引起足够重视。《毛诗》中“德音”一词,于省吾的分析有两点非常有价值:其一,“德音”大多时候应为“德言”,即以“言”释“音”;其二,将“德音”视作并列结构而不是偏正结构,“德”为内在属性,“音”为外在言辞或者教令。④于省吾:《泽螺居诗经新证 泽螺居楚辞新证》,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131-134页。但于说有两个问题:其一,“言”与“音”的问题,“音”的意思可以是“言”,但为何用“音”而不用“言”?如果按照《礼记·乐记》中“音”是对“声”的修饰解释,进而认为“音”是对“言”的修饰,那么对举的“德”又是对什么词的修饰?其二,“德”与“音”对举,“德”为内“音”为外的解释看似合理,其实不然。“音”是一种修饰美化过的“言”,“音”从口,即声闻和悦,进而从感官和悦引申到内容意义上“言”的和悦;因此类推可知“德”应该也是一种修饰和美化,由一般意义上的“行”引申到具有美好属性的“行”。因此,以“德音”作为一种修饰和美化的“言行”似乎更合理。⑤李德龙:《〈诗经〉所见“德音”考论》,《北方论丛》2013年第2期。并且,作周代“德”信仰下的产物,“德音”虽然二分,但“音”作为一种修饰和美化后的言语,其背后的属性仍然是“德”。就这一点来说,“德音”可以看成后世“文德”论的原型。

另一方面,至春秋时期“文”的含义开始出现较大发展。相对而言,“德”逐渐内化,发展出诸多“德目”,但其本质属性并未改变,而“文”在保留原初指代祖先以及与“武”相对的含义外,其形式属性开始突显,逐渐出现文字、言辞、文饰等含义。同时,对于“礼崩乐坏”的春秋时期而言,言辞的作用日渐重要。例如在《左传》中,“文辞”共出现5次,基本都是褒义,其中“文”字是文饰修饰的意思,所谓“文辞”也就是修饰过后的言辞,可见春秋时期言辞在政治生活中所具有的突出地位。而且“言”字在《左传》中也大量出现:“僖公二十四年”介之推说“言,身之文也”⑥《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整理,李学勤主编:《春秋左传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18页;《国语·晋语》:“言,身之文也。言文而发之,合而后行,离则有畔。”,“襄公三十一年”有“动作有文,言语有章”⑦《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整理,李学勤主编:《春秋左传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136页。,“昭公八年”叔向区分“君子之言”与“小人之言”,其判断标准便是“德”⑧《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整理,李学勤主编:《春秋左传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258页。。此外,“僖公二十三年”有两处“文”具有“文辞”的意思,一处为楚子评价晋文公“文而有礼”,一处为子犯说“吾不如衰之文也”。第一处孔颖达解释为“文华”,虽未明言“文辞”但有此意;第二处杜预注“文”为“文辞”。⑨《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整理,李学勤主编:《春秋左传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13页。《论语·子张》“小人之过也必文”中的“文”也是修辞的意思,但此处的“文”则是贬义的。(10)《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整理,李学勤主编:《论语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57页。以上事例说明文饰和言辞在春秋时期的社会政治生活中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同时作为新生事物,仍不能超出“德”观念的约束范围,例如“巧言令色,鲜矣仁”(《论语·学而》)①《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整理,李学勤主编:《论语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页。、“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论语·宪问》)②《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整理,李学勤主编:《论语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83页。、“巧言乱德”(《论语·卫灵公》)③《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整理,李学勤主编:《论语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15页。,等等。

以上论述说明,在周人的“德”信仰之下,无论是作为宗教和政治信仰的“文德”观念还是“德音”,“德”无疑是它们最主要的价值标准。“文”义从原初与“武”相对,再到文辞、文饰等含义,同样需要接受“德”的要求和规范,“德”的绝对主导性是这一时期“德”“文”关系的主要特征。但也需指出:“文”义的发展使其地位日渐突显,也为日后“德”“文”关系的变化带来了契机。

先秦之后“文德”再次被重视已是东汉王充的《论衡》一书,此时“文德”的思想背景已不同于先秦时期。

一方面,“文”观念发展至汉代,出现了“文学”“文章”等含义。“文学”或“学”有时泛指一些学术研究,有时特指儒家学术;“文章”或“文辞”则指代词章等文学作品。④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54页。西汉时学术与文学已经有了一定的区分,东汉灵帝设立鸿都门学,使得文学之士在政治身份上实现蜕变,标志着学术与文学的区分在制度上获得了确认。这种分化带来的变化,是“文章”“文辞”开始游离于传统的“文学”观念和价值标准之外。而据考“文学”一词源自《论语·先进》,是孔子教导学生的“四科”之一。“德”是周人的信仰,典籍自然也就围绕着这个信仰而书写,孔子“述而不作”的主张更是决定了“德”是“文学”的思想内容之一。且荀子在《劝学》中评价诗、书、礼、乐的功能之后说“夫是之谓道德之极”⑤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2页。,也是在申明“学”是围绕着“德”而展开的。因此汉儒不可能允许“文章”“文辞”所代表的文学以及文人超脱于“德”之外,于是儒士对文人的品德多有批评,这一点刘勰《文心雕龙》“程器”篇中对汉代以来诸文士品行上的瑕疵就有很好的总结。

另一方面“利禄之路”(《汉书·儒林传》)⑥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620页。的汉代经学行至东汉已近僵死,《后汉书·儒林传》引扬雄语“今之学者,非独为之华藻,又从而绣其鞶帨”⑦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588页、第2589页。。王充认为他们“俗儒守文,多失其真”(《后汉书·王充传》),因此于“道”于“学”,“反博士”的王充于是对“文德”提出了新的思考与看法。⑧徐复观:《两汉思想史》(二),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536-541页。

同时在儒家“德”信仰之下,先秦“文”观念至汉代所发展出的“文学”“文章”等新含义仍需符合“德”的理念,“文学”之士、“文章”之士的品行同样需要以“德”作为衡量标准。由此再来看王充《论衡》中提到“文德”的“书解”和“佚文”两篇。

“书解”中“夫文德,世服也。空书为文,实行为德,著之于衣为服”⑨黄晖:《论衡校释》,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867页、第1149页。。可以看出王充认为的“文”是外在的形式和事物,“德”是内在的品质和属性,所谓“文德”便是为文者也要有“德”,即言行一致。黄晖在解释下文“德弥彰者人弥明”时,引了刘向《说苑·修文篇》中的话以证明“人”应为“文”。(10)黄晖:《论衡校释》,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149页。引征内容从校释的角度来看是正确的,但在内在义理上却巧妙地体现出“修文”与“书解”对“文”的不同理解。“修文”开篇便论“礼乐”,后文虽说“文,德之至也,德不至则不能文”,但其后文字都在论述“礼乐”的义理和功能等。所以此处之“文”应指代“礼乐”制度,是先秦“文”观念分化出的秩序义,“修文”一篇实则是讨论“礼乐”制度与“德”的内在关系。“书解”篇则不同,王充论“文”,将自然界的纹理与人类社会的纹饰、言语、礼仪等统一起来,所谓“物以文为表,人以文为基”。王充的“文”仅就这一层面看,类似先秦的大“文”观,并非确指某一种“文”。并且从“书解”所引征内容和事例来看,所用多以“经”“史”以及诸子论著为主而鲜及诗赋,所以王充所论之“文”实则指代文质统一的文章和著作,即当时指称学术的“文学”。例如,王充虚设的反驳者说“世儒”为“说经”“解传”,“文儒”为“著作”“为说”。

至于“德”,王充解为“实行为德”,特重“德”之实践性。此篇王充自问自答从五个方面论述了“文”的重要性及其内在的“德”属性:其一,论证了“文”之必要性及其与“德”的内在联系性,较为宽泛;其二,以诸“经”之流传不绝反驳为“文”者于事无补的观点,暗示流传不绝即有功用而非于世无补;其三,反驳为“文”,即著作是“居幽思至”而非才智异人,王充认为周公与孔子之所以有著作,正是他们既才智过人又有对社会实践的深刻介入和忧思,王充此说类似司马迁的“发愤著书”说以及《周易·系辞下》“《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中的观点;其四,反驳“深于文,安能不浅于政治”之说,王充以事例论证为“文”者不能保全自身是因它事而非为“文”;其五,王充反驳著作虚妄不能施行的论点,认为秦火之后诸“经”“子”错乱讹误,非独“文书”失实,且诸书能以“民事”为据,则著作等皆为可信。

王充虽未直接诠释“文”之“德”,但从上述五个方面可知,所谓“德”即是“文”对社会政治生活的实践作用,“文”既来源于“德”也能实践“德”。著作者或为“文”者,是明“德”之人,他们能从“德”的立场出发,对政治和社会等展开思考并形于文书,同时这些著作文书也能助读者理解和实践“德”。因此“书解”中的“文德”既指著作者或为文者能从“德”的立场著书立说,同时也指著作文章能助人实践“德”。此时王充之“文德”已与先秦时期之“文德”迥异,且也有别于刘向《说苑·修文篇》中之“文德”。

再看“佚文篇”,该篇中王充认为“文人宜遵五经六艺为文,诸子传书为文,造论著说为文,上书奏记为文,文德之操为文”①黄晖:《论衡校释》,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867页。。在这“五文”之中王充最重“造论著说”,谓“造论之人,颂上恢国,国业传在千载,主德参贰日月,非适诸子书传所能并也”“五文之中,论者之文多矣”。至于本篇之“文德”,王充则认为“治身完行,徇利为私,无为主者”,似乎是将“文德”降到了“明哲保身”的程度,与《书解》篇中“文德”的地位以及含义并不一致。但是从《佚文》篇所推孔子之“文”来看,王充所认可的“至文”依旧符合儒家的“德”思想标准。此处王充对“文德”的理解并未变化,只是讨论了“文德”的具体功用。

通过以上对王充“文德”论的历史背景和具体含义的分析可以看出,王充“文德”论已全然不同于先秦时期。“文”发展出“文学”“文章”等含义,且被汉人所重视,以及王充论“文”所体现出的形而上的形式属性,都使得传统“德”“文”关系的天平逐渐向“文”的一侧倾斜。虽然王充论“文德”仍遵从儒家文学观念,以“文”表“德”,但王充并未将“文”看作是对“德”的被动反映。并且王充对“语增”的部分认同,都说明王充对“文”的认可和重视。对比先秦“文德”,王充“文德”论因“文”的发展转变为文学与“德”的关系,同时也因“文”的发展而增加了“文德”论中“文”的比重。

东汉王充之后有杨愔《文德论》,已佚,据《魏书·文苑传》所载,以及前文所引《管锥编》“全北齐文卷二”中钱钟书所论,杨愔“文德”论仍讨论汉代以来文人德行分离问题。其后有道家葛洪《抱朴子》,同主“文”“德”合一,例如“文行”篇中“文可废而道未行,则不得无文”“且文章之与德行,犹十尺之与一丈”等,与王充“文德”论无本质差异。②杨明照:《抱朴子外篇校笺》(下),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445-446页。文人德行问题同样为刘勰所关注,在《文心雕龙》“程器”篇中刘勰历数汉代以来诸文人的品行问题,认为“摛文必在纬军国”,其观点仍遵从着儒家的文学思想标准。

然而在《文心雕龙》“原道”篇中刘勰既没有讨论先秦“德”性义“文德”,也没有讨论汉代开始出现的与文学相关的道德义“文德”,而是从“道”与“德”的逻辑关系讨论了“文”的“德”属性,即“文”对世界的构成属性,是从形而下的世间万物包括人类社会的“文”上探讨形而上的具有“道”属性的“文”。刘勰所论之“文”与“德”及其关系已经超出了以往“文德”论的范围,既非“德”性义也非道德义。刘勰之所以如此解释“德”“文”关系,是因为在刘勰之前,玄学吸收并整合了儒家和道家的思想,“道”“德”等观念具有了与以往不同的新面貌。所以王元化认为正确理解“原道”篇中“道”“德”“文”三者关系应该从道家的思想入手①王元化:《文心雕龙讲疏》,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332页。,而罗宗强则进一步指出“原道”篇所具有的儒家“神道设教”思想,认为刘勰对“文”“德”的认识已是儒道融合后的复杂产物。②罗宗强:《读文心雕龙手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11-14页。更为重要的是,“原道”篇中“德”“文”都是“道”的化身,二者关系平等,真正实现了“德”与“文”的统一。

刘勰之后,《颜氏家训》“文章”篇颜之推历数诸文士帝王以证明操行的重要性,告诫后代“深宜防虑,以保元吉”③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增补本》,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236页。。唐代古文运动领袖韩愈《答尉迟生书》“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④韩愈撰,马其昶校注,马茂元整理:《韩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45页。。《答李翊书》“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⑤韩愈撰,马其昶校注,马茂元整理:《韩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69页。。可见至韩愈时“文德”论的含义已基本稳定,主要论述文学与“德”的关系。究其原因,可能是一方面文人言行不一的情况始终存在,另一方面则是文学发展始终要符合儒家“德”性要求。

至清代章学诚《文史通义》“文德”章,章氏反对以“德”论“文”的观点⑥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78-279页。,其所谓“文德”则是作文和览文时的态度,即“敬”和“恕”,并非作者和读者自身人格精神和道德修养。就“文德”此意而言,章论虽新但古人并非毫无论述,如刘勰《文心雕龙》“知音”篇便说“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然后能平理若衡,照辞如镜矣”。且如何实现“敬”“恕”,章氏则又回到了传统解释方式,所以章太炎说其“窃焉”也非虚言。⑦章太炎撰,陈平原导读:《国故论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55页。

通过以上论述可以看出,伴随“德”“文”观念变化而导致二者关系的变化,早期“文德”论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的发展。第一阶段“德”完全压制“文”,先秦“文德”为“德”的一种,其中“文”是对“德”的修饰和限定,与“武”相对且含义模糊,具有思想、秩序、文化等含义,与文学无直接关联。但这一时期的“文德”却从源头以及宏观意义上成为后世“文德”论的思想基础,并不因为早期“文”义无文学含义而与后世“文德”论全然无关。第二阶段“文”的地位有所提高但仍低于“德”,以王充“文德”论为代表。针对文人经生的言行分离问题,王充基于儒家“德”思想对汉代文学观念重新提出了要求。同时,“文”至汉时发展出“文学”“文章”等含义且被汉人所重视,使得王充“文德”论重视“德”的同时也重视“文”。第三阶段“德”“文”并重,以刘勰“文德”论为代表。在《文心雕龙》“程器”篇中,刘勰“文德”论与王充“文德”论没有本质差异,都是儒家文学思想的体现。但在“原道”篇中,受玄学思想影响的刘勰将“道”“德”“文”并论,将“德”与“文”的关系提升至“道”的层面,使得“德”“文”平等统一。刘勰所论“德”“文”关系,既非先秦“德”性义,“文德”也非王充 “德”与文学关系的“文德”,而是“道”“德”“文”三者统一的关系,具有一定的哲学高度。

总而言之,“德”“文”关系的变化左右着“文德”论含义以及性质的发展:一方面“德”的主导性逐渐降低但仍始终处于优势地位,而“文”观念的发展使得“文”的地位逐渐抬升;另一方面“德”“文”观念的变化,主要是“文”义的发展,使得二者关系的实质发生改变,进而使得“文德”论的含义在早期阶段具有较大的流动性。虽然“文德”含义在刘勰之后主要集中在文学与“德”的关系上,但据张会恩的论述,整个古代“文德”论的命运几经沉浮,根本原因实则还是“德”“文”关系的变化而导致的“文德”接受环境的改变。因此,无论是早期“文德”论的发展还是后世对“文德”的接受,“德”“文”关系都是理解“文德”论演变的重要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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