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艳
(广州大学外国语学院,广东广州510006)
一
中国乡土小说能否走出去,方言翻译的质量较为关键。近些年来,尤其是莫言获奖以来,翻译学界对于方言翻译的探讨大有方兴未艾之势,然而其关注点主要集中在两方面:(1)方言翻译机制、方法和策略研究,如黄忠廉[1],何丽、王筱依[2],余静[3];(2)结合某理论对某个作家或某译作开展方言翻译个案研究,如黄勤、刘晓黎[4],黎璐[5],张婷婷[6]。相对来说,对于方言翻译规范的研究较少,对美国汉学家群体的方言翻译规范研究更是少之又少。
美国汉学家译者群体目前是中国现当代小说翻译的主力军,经其译介到西方的中国现当代乡土小说大多数都取得了较好的口碑,其成功经验之后是否蕴藏着潜在的翻译共性或规律?这些背景相似的译者在翻译过程中是否遵循这样那样的规范或标准?基于这样的思考,我们将研究聚焦在目前美国译坛较为有代表性的三位汉学家译者,即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罗鹏(Carlos Rojas)和陶忘机(John Balcom)身上,分别选取其近年来出版的中国乡土小说成功译本,通过对这些译本中出现的方言实词的翻译共性进行标记考察,尝试归纳总结美国汉学家群体在方言翻译时遵循的词语操作规范。
二
根据图里(Toury)的翻译规范理论,翻译是受规范制约的活动,翻译规范会体现在具体的译者行为中,译者的选择其实就是对翻译规范的选择[7]。图里将翻译规范分为元规范(meta-norms)和操作规范(operational norms),而操作规范会在实际翻译活动中指导译者就翻译策略和方法做出抉择。根据翻译规范所涉及的不同语言层次,操作规范又可以细分为词法操作规范(lexical operational norms)、句法操作规范(syntactic operational norms)和篇章操作规范(textual operational norms)[8]127。词汇操作规范研究主要关注源语文本中带有特色文化意义或地方特色的源语词汇的翻译[9]。通过观察目标语词语翻译的普遍特征及策略分布情况,可以归纳该译者/译者群在词汇层面的翻译共性或规律,从而总结其遵循的操作规范。
Baker最初提出翻译共性主要有简化(simplification)、显化(explicitation)和范化(normalization)三个方面[10],后来随着研究深入,学者们又陆续提出了隐化(implicitation)、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等其他方面的翻译共性特征,本文主要讨论最常见的这五种。限于篇幅,此处就不一一罗列这些术语的定义和分类了。具体到词汇层面,简而言之,显化是指译者通过增添词汇或明示源语词汇中隐含的信息或意义,使译文更清楚明晰化。源语中的明确信息在目标语中变得笼统或是需要依靠语境才能传达隐含信息的情况就属于隐化,省略源语词汇也属于这种情况。简化是指在译文中有意简化源语词汇的相关意义或使用目标语中更为简单的词语。范化是指译文选词趋向于目标语传统或淡化源语与目标语之间的文化差异,而陌生化刚好相反,主要指保留源语文化差异,将目标语中不存在对应信息的源语文本信息通过词汇手段加以保留或进一步解释。[8]97
本研究选取的语料为葛浩文、罗鹏和陶忘机三位美国汉学家21世纪以来翻译的中国现当代乡土小说译本六部。葛浩文译作选取的是莫言的《生死疲劳》(Life and Death are Wearing me Out)和《丰乳肥臀》(Big Breasts and Wide Hips),罗鹏译作则选取了闫连科的《受活》(Lenin’s Kisses)、《耙耧天歌》(Marrow),陶忘机的是曹乃谦的《到黑夜想你没办法》(There is Nothing I Can Do When I Think of You at Night)和李锐的《无风之树》(Trees Without a Wind)译本。六部作品分别为以山东方言、河南方言和山西方言创作且经译介取得一定知名度的英文译作。本研究之前我们已有一定的研究基础,我们为英美多位汉学家译者的乡土小说译作建立了小型方言英译语料库,并在宏观层面对其方言词汇的总体翻译规范进行了研究。前期成果《基于语料库的英美汉学家方言词汇翻译规范研究》发表在2019年第1期《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上。本研究除沿用该语料库里罗鹏和陶忘机的四部乡土小说外,还将莫言的《生死疲劳》和《丰乳肥臀》译本补充入库,形成单独的六部作品的小型语料库。
我们将源语言语料和目标语言语料分别保存为TXT或Word文档,通过ABBYY Aligner软件的自动对齐功能,识别语料中的句逗号,将中英语料分割成数量一致的碎片后进行初步对齐,在原文和译文无法句句对应的情况下单独进行手动对齐。我们重点标记的是目标语料中的方言实词翻译策略,主要包括方言名词、动词、形容词、副词和拟声词等五类词语的翻译。词语的界定主要来自各类方言词典及相关研究资料。为便于研究,我们主要关注地方色彩较为浓厚的方言词汇,非方言类的文化负载词(含人名翻译)及熟语暂不列入我们的考察范围,原因有二,第一,六部作品里的文化负载词和熟语翻译研究论文已很多,不必重复研究;第二,专门研究方言词语,更容易发现操作规范的相关规律,因此将研究范围缩小。
与之前的研究稍有不同的是,我们通过标记方言词汇译文分属哪一类翻译共性来观察汉学家译者群的操作规范,例如,词语显化标记为(E)、隐化标记为(I),简化标记为(S),范化标记为(N),陌生化标记为(D)等,如果均不存在以上情况则不予标记,若出现不止一种情况,则同时标记。至于一些特殊情况,例如《丰乳肥臀》译本,由于各种原因,从第三十九章起,就有很多方言写就的整个段落删减,删减部分里的方言词汇也不予考察。鉴于语料涉及三种方言,各方言词类分布多样,每一种词类的翻译又可能千姿百态,三位译者在六部小说语言层面的种种操作异同,确实无法在一篇文章内详述,故而下文只概述研究得到的规律性发现,其他发现将分情形另文介绍。
三
通过对六部作品里的方言词汇译文进行标记,我们发现,总体来说,三位译者直译的情况都普遍,尤其是翻译方言名词、动词和形容词时,这说明三人都把忠实于源语摆在首位。当然直译可能采用更简单的词语简化,或对译文进行增译或文内注释显化。文外注释为零,显化,简化,范化和隐化不同程度地分布在各类词汇层面,陌生化相对较少,主要集中在个别译者或个别词类上。下面按词类顺序说明主要发现:
(一)方言名词和动词
具有实际指称意义的实物名词,通常会将词语意义明晰化或显化,如“斋斋苗儿”(wild garlic flower),“黄皮子”(puppet soldiers),“狼遢子”(ragged wolf);在显化基础上可能还范化,如“窝窝头”(a corn cake),“烙饼”(baked flat bread),“肚兜兜”(red stomachers);也有少量方言名词难以解释清楚时,则翻译关键信息,对其他部分予以省译,如“车把式”(driver),“擦黑”(dark),“受瘾”(pleasure)。从字面根本无法猜测是何物或是直译可能引起读者误会的,则一般范化,使用目标语里的词语处理以便读者明白,如“冷蛋”(hailstone)“阳婆”(sun),“青直贡”(green wool),“假门三道”(an act)等。个别词采用音译或创造新词等陌生化手段,如“炕”(kang),“受活”(liven),“圆全人”(wholer)。
政治类或革命词汇,因为无法在目标语找到对应词语,多直译字面意思而隐化文化意象和政治意义,如“铁灾”(Iron Tragedy)“入社”(enter society),“闹红”(Red is all the rage),译者倾向于让读者获得相关事件信息,但出于意识形态考虑多选择隐化该事件的文化内涵。
当地风俗文化类词语则多采用词语显化,并将该风俗范化,用目标语词在文内对译,如“冲喜”(health and happiness wedding),“朋锅”(share the same woman),“打平花”(have a party),“命道”(oath offate)。必要时借助上下文补偿文化缺省,但有时部分乡土味不可避免地流失了。
敏感类词汇,如涉及性、身体器官或者骂人的脏话等,则主要分两种情况,第一种是范化,采用目标语的相关译法释义,如“立旮旯”(fucking her standing up),“球什”(not much fucking good),“放你娘的臊”(up your mother’s ass),“王八羔子”(son of a bitch)等;第二种情况相对较少,即将源语词汇直接隐化,略去不译,如“板鸡”“天日”“球”等。值得一提的是,骂人话里涉及“狗”的形象的大部分都保留了其意象直译,葛浩文并未因为两种文化里的动物内涵不同可能引起读者反感而予以隐化,反而采取陌生化并保留动物形象的做法。
相对名词来说,方言动词的处理相对简单,一般采用简化+范化,如“按迫”(handle),“整搓”(castrate),“胡吣”(rave),“没牢防住”(be caught offguard)等。少量不好处理的情况会选择隐化意象意译,如“走门子”(curryfavor with),“耍把戏”(perform),“闹栏”(be in heat),“吃老虎”(kiss)。个别动词文内多次出现时,会根据语境隐化意象并范化,如在《到黑夜想你没办法》里,“撞鬼”一词多次出现,被处理成不同的目标地道说法以对应。
(二)方言形容词和副词
方言形容词的翻译主要是范化+显化,如“挨心的”(poor),“八竿子拨拉不着的表姨”(you are such a distant aunt.),“黏稠得推搡不开的”(sothick that it would stick in your throat),“下作”(wolfdown)。
值得特别说明的是颜色形容词的翻译,由于莫言和闫连科都是善用颜色词的写作高手,其作品中各种颜色混搭且大量叠用,构成一定的方言特色词汇,本文也将其列入考察对象。这类词语的译文多数简化,保留主要颜色信息,如“四傻的脸立马土黄雪白”(turn pale)。颜色词套叠词构成ABCC结构的,常显化叠词部分,如“她的脸雪白淋淋的”(her face pale as snow);而当这些超常规的颜色词叠用以形容动作时,则主要隐化在语境中或者干脆省略,如“生青白冷地问”(ask coldly),“青灰灰的尖叫”(call softly)。
副词如果字面意思明白易懂则范化,采用目标语词语翻译。若字面意义不清晰不可猜的,尤其是当地口语中的惯用语,一般将其隐化并借助语境使读者明白或干脆省略,如“冷丁儿哭起来”(began sobbing),“直是个说”(you talk toomuch)。
部分有前缀或后缀词的方言词,例如“不”“白”“子”“儿”“拔”“圪”“一”等,这些词缀基本被隐化处理,字面意思在语境中予以体现或被省略,如“白搭搭”(for nothing),“白枉枉”(utterly wronged),“不消说”(without saying a word),“圪缩”(snuggle)。也有个别被陌生化处理的,如“娇娇子”(coquette),“不消受”(nonlivening)。
(三)方言拟声词
方言拟声词的翻译主要是范化+陌生化,小部分被隐化或省略。单个拟声词如在目标语可以找到对应说法的则被范化,有时为免啰唆也会被省译。如无对应的新鲜说法则多音译,保留陌生化效果,如“咣”(guang)。被叠用以描述动作时,如纯粹拟声而无实在修饰意义则被省略,如“叽叽汪汪亮起来”“当当叮叮急奔着”;对于动作有修饰作用的多被隐化,其意义隐含在动作中,如“咕咕咯咯响”(gurgling),“沥沥拉拉下起雨来”(rain steadily)等。
综合以上分析,我们对三位译者进行对比后发现,在方言动词和副词层面,三位相差不太大,简化和隐化使用较多,主要是考虑译文可读性和流畅度,故使用较为简单易懂的动词,结合语境隐化相关修饰副词,特别难理解的会采取范化,罗鹏有个别陌生化创译。
方言名词和形容词层面,三人各有千秋。针对革命政治词汇,三人大体一致,均倾向于直译字面且隐化政治意象,为的是避开意识形态冲突和避免读者阅读不适。实物类或风俗文化类词汇由于存在一定的文化差异,为帮助读者获取更多信息和补偿文化缺省,三人皆有不同程度的显化,但罗鹏直译最多,部分词语还采用陌生化创译,葛浩文则各策略较为平均,陶忘机范化偏多。敏感词汇处理上,三人稍有差异,罗鹏和葛浩文范化多,省略少,部分涉及动物的脏话葛浩文还保留了陌生化,陶忘机的省略比例稍高,大部分也是范化。方言形容词层面,罗鹏和葛浩文以范化为主,简化混搭颜色词,隐化或省略颜色叠词,陶忘机范化最多,基本倾向于淡化方言色彩。
拟声词层面,三人都有使用目标语拟声词范化译文的例子,陶忘机还采用了音译的陌生化手段,以增加译文美感和表达效果,这一点较其他二人更为明显。
我们认为,三人虽在不同方言词类上体现出不同的翻译倾向,譬如,陶忘机译文中的简化和范化程度总体最高,葛浩文居中,喜欢“顺应原作意图和文化差异,在文化语境中寻找合适的翻译策略”[11],罗鹏译文中的陌生化特点较二人更为明显等;但总体上,其共性大于个性,很多情况下译者的选择大同小异。而范化这一共性出现频率最高,涵盖考察的各类方言词,成了汉学家方言词语翻译交叉重叠最多的范式。这也说明,其实三人在处理方言词时,确实遵循着一定的规范。我们将其理解为,三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一种可形象概括为“三合一”的操作规范,具体来说,就是顺应译者所处社会的意识形态和主流诗学,尊重目标语读者的阅读习惯,兼顾源语文化异质性这三方面合而为一。译者所处社会的意识形态和主流诗学主要是指美国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和以翻译家、批评家、学者等专业人士掌控的诗学形态,目标语读者的阅读习惯也即目标语民族的文学文化规范和审美心理,源语文化异质性也即汉语方言词汇乡土味,这些因素都合力影响着美国汉学家译者对其翻译策略做出选择。例如,三位译者不约而同选择了零文外注释。除《受活》本身是注释体创作,罗鹏为忠实原文形式沿用每章节后出现的方言词汇注释外,其他作品都没有文外注释的情况。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借用董凤霞的观点予以解释,她认为,海外学者对于文外注释的排斥和主流翻译批评的舆论导向是促使译者努力创造识别度高且可读性强的流畅译作,自觉减少甚至废除文外注释的主要原因。[12]再如,在处理中国革命政治词汇时,三人都有意识地隐化其政治意象,为的是迎合其国内主流意识形态,避免涉及敏感话题以规避不必要的意识冲突。
正如我们前期成果里提到的,欧美读者的阅读口味是“用当代英语、通用英语和标准英语写就的,避免使用外国文字,可读性好”[13]118的译作,他们阅读时追求的是“文字世界里是否有他们寻觅的某种酣畅淋漓与自然流畅的表达方式,从而获得某种阅读快感”[14],因而范化在三位译者身上均有不同程度呈现,主要目的当然是为了满足目标语读者的阅读需求。
对源语文化异质性的兼顾同样体现在该操作规范之中。例如在方言名词翻译时,罗鹏和葛浩文都呈现出一定的陌生化趋势,力图通过自创新词或采用音译保持方言的异质性,虽然罗鹏走得更远。在方言拟声词翻译时,陶忘机也在保留源语文化差异上下足功夫,使用汉语拼音来再现其陌生化效果。
当然,这三个要素的考量不是均等平分,有的译者更兼顾源语,有的更顺应目标语,因而造成部分共性表现不同或程度不同。这些不同源于游离在主流规范之外支配译者操作的“译者规范“(translator s’norms)不同。而译者规范的不同又可以从其各自不同的思想意识来加以解释。译者的思想意识对于其译文形态有着不可推卸的影响力,正如勒菲弗尔认为的那样,它“决定了译者基本的翻译策略,也决定了他对原文中语言和论域有关问题(属于原作者的事物、概念、风俗习惯等)的处理方法。”[15]例如,陶忘机认为,“方言的意思是可译的,读者只要知道它的意思就好。至于方言是如何翻译的,他们就不需得知了。有时中文里的一些语言特征就是没办法用英语表达。”[16]基于这样的想法,他的译文最注重可读性,在很多难以处理的地方都自然而然选择范化,淡化方言色彩,故而在三位译者中离目标读者也最近。而葛浩文是典型的中间派,译法相对灵活,各种翻译共性的表现较为平均,因为他一贯坚持“要对得起作者,对得起文本,还要对得起读者”[17]。罗鹏则是“保留汉语方言异质性道路上的先锋”[13]119,这无疑与他个人的思想意识很吻合,“我不同意一部像《受活》这样的小说没有表达作者的想法和观点,也不同意这部作品的意义和重要性完全取决于读者对其的解释。”[18]110陌生化创译法就是他有意识地选择对主流翻译规范的一种偏离和挑战,他曾说,“我采用的办法肯定不完美,就是创造新词翻译小说中各式各样的术语和短语,但这样一来,我尽量保持了在原著小说中杂糅在一起的语言的熟悉度和陌生感。”[18]112他也从另外一方面证明,译者并非只能受制于其所处的主流诗学和意识形态,在一定范围内,译者完全可以发挥自身主体性,积极操控译文形式。
四
本文通过选取三位美国汉学家译者的六部乡土小说代表译作,对其中方言实词的翻译共性进行标记观察,探讨其背后遵循的操作规范。为避免先入为主或主观臆断,我们选择自建小型方言语料库进行描述性研究。当然,由于语料样本不多,每位译者只有两部入选,尤其是葛浩文,其方言翻译跨度长达三十年,代表作太多无法一一研究,研究可能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以往很多乡土语言研究是将方言与熟语和文化负载词放在一起进行描述性研究,由于所选作品不尽相同,对于方言词汇的选择和考察范围设定也有所不同,我们通过标记得出的翻译共性可能会与部分研究者的结论稍有出入。但是从目前的分析来看,我们认为误差应在合理范围之内,因为结论可以通过三位汉学家译者的相关翻译理念和实践得到佐证。
我们认为,美国汉学家译者在翻译方言词汇时都有意无意遵循着既顺应译者所处社会的意识形态和主流诗学,尊重目标语读者的阅读习惯,又兼顾源语文化异质性的操作规范。在各类方言词汇的具体翻译操作上,他们既有共性亦有不同,我们本土译者既可以从其共性中吸取经验,也可以借鉴其不同的译者规范开拓新的翻译思路,在今后的方言翻译实践中有效发挥译者主体性,使得更多的中国乡土小说不仅能够走出去,而且能够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