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标记“你不看看(瞧瞧)”探析

刘 从

(湖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黄石 435002)

引言

“你不看看(瞧瞧)”是目前口语交际中经常出现的表达形式，苗丽探讨了话语标记“你看”的三个语用变体：“你看”的重叠形式、“你看+代词”“你+否定词+看”，并指出了话语标记“你看”与相关变体之间的关系，[1]但尚未提及“你不看看(瞧瞧)”。李君、殷树林认为话语标记“你看”具有提醒功能。[2]李治平认为话语标记“瞧(看)你说的”中的“瞧”与“看”已不具备行为动词的一般语法性质，并从语篇分布、话语功能、话语标记成因三个方面对该话语标记进行了论述。[3]但是前贤对于“你看”的重叠加否定变式研究较少涉及，我们有必要对该话语标记进行全面系统的挖掘，分析该类否定变式的形成原因及其特殊的语用功能。

1 话语标记“你不看看(瞧瞧)”的界定

1.1 作为主谓短语的“你不看看(瞧瞧)”

首先，“你不看看(瞧瞧)”作为主谓短语，经常放在宾语的前后，构成一个反问句，对命题来源发出疑问。例如：

(1)你不看看我给小四儿买的新衣裳吗？(老舍《女店员》)

(2)上次说喜欢黄颜色，所以我买了件黄花儿的，你不看看吗？(琼瑶《幸运草》)

例(1)中将宾语放在“你不看看”之后，构成的反问句意是“你应该看看我给小四买的衣服”；例(2)将宾语放在“你不看看”之前，构成的反问句意是“你应该看看我买的这件黄花儿的”。

其次，“你不看看(瞧瞧)”作为主谓短语，还可以构成陈述句，例如：

(3)刚刚朋友给我发来的这个东东，你不看看会后悔哦，嘿嘿。(《文汇报》，2003年10月14日)

(4)你不看看我的嘴脸，都打肿了。(佚名《麟儿报》)

同样，在陈述句中，它也可以放在宾语的前面或后面，用来陈述一个客观的事实。以上例句，“你不看看(瞧瞧)”中的“看看”作为一般动词来使用，其动作性很强，不带有说话人的主观色彩，“你不看看(瞧瞧)”作为主谓短语，或用在反问句中表示疑问，或用在陈述句中阐述客观事实。

上述例子中的“你不看看”作为主谓结构时，“看”具有实际动作义，但这并不是本文所要阐述的对象，我们考察分析的是作为话语标记的“你不看看(瞧瞧)”，重在反诘和责问，此时“看(瞧)”的实际动作义已经虚化。

1.2 作为话语标记的“你不看看(瞧瞧)”

(5)你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想博我霉热点直说，在这恶心人。(嗨小小美惠子2018年8月17日的微博)

(6)“看你那么卖力，却什么都没有，你该检讨了。你不看看我，都两个孩子了。”(《不情愿的新郎》子纹)

例(5)，说话人有意提醒受话人需要正视自己，用反问结构突出了说话人责备埋怨的情感态度；例(6)，说话人好心提醒对方多注意自身现状，其目的重在提醒受话人进行自我审视和反思。在上述两例中，“看看”并不是“观看”之义，动作义显得不那么明显，反而重在表示语用功能上的提醒。“你不看看”均不做句法成分，不表达概念意义，其肯定形式同样可以表达相同功能，其删除与否亦不会影响该句的正常表达。

上述例子中的“你不看看(瞧瞧)”有如下特点：语音方面，“看看(瞧瞧)”发音较轻，且发音短促；语法方面，以上例句中“看看(瞧瞧)”的动作义虚化程度较深，“你不看看(瞧瞧)”只能作为一个整体出现在句子中，不参与句法构造，肯定、否定以及删除与否均不影响句子的概念意义,它只是简单地附接在句法结构中，与后续成分并不能组成更大的语法单位，但是该单位的有无对于传达说话人的主观态度却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语义方面：这里的“看”并不是视觉上的“看”，表达的是“提醒”义。由“你不看看”引起的否定反问形式，表示说话人在提及命题时，希望引起听话人的思考与认可，融入了说话人的主观态度，带有强烈的责备意味，兼具语篇衔接、提示等作用。这里需要注意的是，“你不看看”在上述例子中都是可以停顿的。特别是在口语中，作为话语标记的“你不看看”都有停顿，只是在书面语中看不出来。

2 “你不看看(瞧瞧)”的语用功能

2.1 传达责备语气

(7)我觉得我老公有几句话说得难听了，但是有一句话很正:你不看看人家来这个地方是干什么的，好意思在这收费，我内心是极度鄙视这种人的，有手有脚非干这些事还理直气壮的，我宁愿停得远远的也不会给你这一块钱，我的善心不是留给这些人的，道德绑架受不了。(隐约的微笑SYP2019年8月19日的微博)

例(7)中，说话人看到有人将医院划分的免费停车场据为己有进行收费，用反问结构“你不看看”指向非交际双方的第三者，意在让说话人注意到自己行为的不当之处，发挥了消极表态功能，凸显出说话人的极度不满之情，从而收到了很好的语气表达效果。

2.2 阐释话题

说话者在表达自己观点时，为了让受话者更加信服，往往使用“你不看看(瞧瞧)”引发话题向更加深入具体的方向发展，此时该话语标记经常出现在前后话轮中间，既延续了上一话轮，又引发了对上一话轮的阐释，例如：

(8)另一个少年低声笑道：“师弟你真是傻子，中原如果不好，老爷为什么处心积虑十几年要夺取，丁师弟，你不瞧瞧，别的不说，中原的女子，哪一个不强似咱们家乡的那些土霸霸的婆娘？(《七步干戈》上官鼎)

例(8)中的“你不瞧瞧”与前后成分不存在句法关系，“你不瞧瞧”位于上一话轮的结尾，一方面，少年想让丁师弟注意到老爷夺取中原的原因，同时又进一步阐述中原之所以好的缘由，推动话题进一步纵深发展，可见，“你不瞧瞧”具有阐释话题的语用功能。

2.3 委婉提醒

“你不看看(瞧瞧)”一般出现在提醒内容之前，起到提醒受话人引起对自我或者受话人进行观察的作用。

(9)秦心影叹笑：“别人想找都找不到的血玉蟾蜍，你却说很好抓，儿子，你本事还真叫高呐！”小天嘻嘻一笑道：“当然，你不看看是谁的儿子？”秦心影皮笑道：“才说你胖，你就喘起来啦！真不害臊！”(《江湖一担皮》李凉)

(10)父亲哼了一声，说，你不看看那是什么样的种，你还指望他能说出什么话来？(《风从脚下过》邓一光)

例(9)中的“你不看看”表达的并非是责备语气，而是小天有意提醒父亲注意到自己是因为遗传了父亲的好基因才拥有了强大本领，以此来作为自己炫耀的资本，传达的多是轻松愉悦之感。在例(10)中，“你不瞧瞧”位于句首，不参与后续的句法建构，在这里，父亲用“你不看看”表达了对非交际双方的第三者的态度，传达的是极度责备之感。

综上所述，话语标记“你不看看(瞧瞧)”主要表达责备功能，但除此之外，它同样具有提醒、解释之义。我们对所收集的93例语料进行整理，发现“你不看看你(瞧瞧)”的三种话语功能在语料中的分布情况如下表所示：

情态义语用功能数量中性情态A.阐述解释13B.委婉提醒17消极情态C.批评责备63

本文对所收集的93例语料进行整理分析，发现“你不看看(瞧瞧)”使用环境主要是口语对话。语义构成主要可归结为以下三点：以表达责备语气为主，兼有解释、委婉提醒之义，但是这三种功能使用并不均衡，提请受话人关注并加以责备是其核心语用功能。另外，在表达主观态度方面，语气由A至C逐渐加强，即C>B>A。

3 话语标记“你不看看(瞧瞧)”的使用情况及形成机制

3.1 使用情况

“你不看看(瞧瞧)”出现较晚，明末清初，其语义还处于基本意义阶段，并没有发生虚化，如今在特定语境下，“看看(瞧瞧)”的动作义逐渐虚化。本文根据BCC语料库整理发现，目前，作为主谓结构的“你不看看(瞧瞧)”和作为话语标记的“你不看看(瞧瞧)”用法长期共存。因为语料较少，所以暂时无法看出其历时演变脉络，但是共时状态下存在的不同用法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该话语标记的形成机制。

3.2 形成机制

3.2.1 主观性 沈家煊认为，“主观性”是指语言的这样一种特性，即在话语中多多少少含有说话人“自我”的表现成分。也就是说，说话人在说出一句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己的痕迹。“主观化”是指语言为表现这种主观性而采用相应的结构形式或经历相应的演变过程。[4]“看看(瞧瞧)”动作义的虚化伴随着主观化的增强，此时，作为话语标记的“你不看看(瞧瞧)”已不再是“你”与后续成分的简单相加，并不对命题的真值意义产生影响，“看”由原来客观的动作行为转化为一种衡量、评判行为，主观色彩强化，语义逐渐虚化，表现在语用上，更多的是对后面所出现的信息进行强调，从而传达说话人的责备态度。“你不看看(瞧瞧)”由主谓短语习语化为一个话语标记的过程就是主观化的过程。试看以下例句：

(11)父母没教过你？做人厚道点吧…否定他，你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有能耐你也红啊…(瑶小妖2012年10月20日的微博)

在例(11)中，“你不看看(瞧瞧)”位于中间，它并不起阐释前面事实和后续说明之间语义关系的作用，不与前后的成分构成相应的语法单位，因此可以省略，但是起到了衔接前面事实和后续原因说明的语篇作用，由原来的句法成分转变为句子成分，篇章连接作用突出，以此提示受话人要注意后续的内容说明，即：焦点，从而传达说话人强烈嗔怪和不满的态度。

3.2.2 表语义否定的“不” 关于“你”的虚指用法，郭风岚认为作为话语标记成分的“你” 与“看(瞧)”等组合构成一个话语标记，在句法结构中并不充当句法成分。[5]徐连祥曾对比动词重叠式VV和V一V的语用差别，他认为感官功能动词重叠的意义和第二人称“你”在语义上已经虚化，二者可以搭配全句表达责备的语气。[6]毛修敬认为动词重叠式是一种情态，这种情态表现为某种行为由开始到终止的某个阶段性动程，这个动程体现着量。[7]本节认为话语标记“你不看看(瞧瞧)”的责备义形成的主要原因是“不”的非常规用法：非真值语义否定的前附缀“不”。张斌、张谊生认为，现代汉语附缀“不”表现出前附缀的种种特征，具体来看，大致可分为两种，表减量功能的附缀“不1”，表提醒功能的附缀“不2”。[8]本文认为，由表示真值否定向语用否定的转化的“不2”是该话语标记形成的重要原因之一。试比较以下例句(甲、乙例句均为自省所得)：

甲：你看看，人家都这么努力，你不应该多学习学习么？

乙：你不看看，人家都这么努力，你不应该多学习学习么？

第一句的话语标记“你看看”含有一定的嗔怪之义，同时兼具劝说提醒之义，说话人有意提醒受话人注意到后续的事实；第二句在提醒的同时，更多的表达对听话者的责备之义。上述两例都含有说话人有意提醒之义，但说话人在责备语气上有轻重之分。李君、殷树林认为“你看”着重探讨了作为提醒标记的“你看”，[9]郑曼娟、张先亮认为“你看你”主要由两个语义成分构成：提出说话者的认识或要求，表达对听话者的不满或责备。[10]苗丽探讨了话语标记“你看”的三个变体，变体之一“你看看”多含有不满之意，变体之二“你看+(代词)”的消极表态功能，如：嗔怪、调侃等义主要是由语义规约化和说话人地位差异所造成的结果，变体之三“你+否定词+看”和“你看”功能类似，主要起提示、强调、消极表态等功能。[11]本文中所要探讨的“你不看看(瞧瞧)”在绝大部分语境中主要发挥消极、责备等语义功能。表示语用否定“不”的存在是责备类话语标记“你不看看”形成的重要原因之一。

3.2.3 反诘构式 在汉语问句中，若是有意让听者做出回答，那么此问句用于询问，若是不要求回答或是无可回答，那么表示这个问句作用不在询问而是反诘。吕叔湘在《中国文法要略》中谈到反诘句时曾简明概括道：“反诘实在是一种否定的方式：反诘句里没有否定词，这句话的用意就在否定；反诘句里有否定词，这句话的用意就在肯定。”[12]

从反诘构式角度来分析，“难道”作为表达质疑、加强反诘语气的副词，可以作为反诘构式的标记，构成“难道+NP+不+VP”反诘构式，如：

(12)蒋校长，日本人把你堂堂大学校长的都扣留了三个钟头，难道你不觉得愤慨么？不以为羞耻么？(《青春之歌》杨沫)“难道”位于句首，是对后面“NP+不+VP”语义的否定，句义应理解为：你应该感到愤慨和羞耻。本文认为，“你不看看(瞧瞧)”是以“难道”为标记的反诘构式的省略，虽然省略“难道”，但是反诘的语义没有改变。反诘问是疑问句式，但是实质上表达的是说话人内心已有的看法，它只是比陈述句在语气上更为强烈，态度上更为坚定。试看以下例句：

(13)回家乡最讨厌的就是周围人把一切成功归于关系和背景，哎呀，肯定找人了，哎呀，你不看看人家有背景，事实上待久了这种也确实见得太多了。但我还是觉得更努力一点吧，遭受不公平能怎么办，强大到穿不上小鞋，非你不可。(FGT发光体2019年7月23日的微博)

“你不看看人家有背景”可以看作是以“难道”为标记的“难道+NP+不+VP”反诘构式的省略，语义应理解为“你看看人家有背景”。该句中的“你不看看”同样不参与句法建构，如若省略，则该句表达斥责语气的意味将大大降低。

3.2.4 否定反问句 刘娅琼、陶红印认为否定反问句构成的是一个带有责过性质的言语评断行为，表达的是说话人对听话人不同程度的负面事理立场，该文将否定反问句所表达的负面立场根据负面程度由低到高依次列为提醒、意外、反对、斥责，并且以提醒类最为常见，最常用于交际双方地位平等的情况或者说话人地位高于听话人的情况，该文对负面事理立场所划分的四个层级较为全面，[13]但是通过具体个案分析，我们发现，话语标记“你不看看(瞧瞧)”在表达不满和责备时，通常是当听者表现出对某一应知信息的漠视或者遗忘时，说话人为受话人指出，并且带有强烈的责过的评断意味，因此以斥责为主要语用功能。

话语标记“你不看看(瞧瞧)”表达责备语气通常是听话人表现出不符合说话人预期的原因所致，此时，说话人通常选择反诘形式作为应答，“不”由语义否定转向语用否定，“看(瞧)”由一种强动作性行为转化为衡量、评判行为，带有说话人强烈的负面评断色彩，主观化程度大大加强，在大多数语料背景下，该构式以表达责备意居多。

4 结论

“你不看看(瞧瞧)由主谓结构演变为话语标记，具有一般话语标记所具备的篇章连接作用，其语用意义与感官动词“看(瞧)”的实际意义有一定联系，但更多表达的是情态意义，具有责备、提醒、解释的语用功能，但是后两种功能在目前所能收集到的语料中所占比重较少，核心语用功能是提请受话人注意反思并加以批评责备，以表达消极情态义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