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宁宁
刚满十七岁那一年,我有一种很强烈的被世界抛弃的感觉。
我會百无聊赖地追赶一只瘸了腿的猫,或者往洒满阳光的车棚上扔各种古怪玩意儿。我坐在教室角落的最后一排,看窗外一只脏兮兮的白鹁鸽肆无忌惮地在空中拉屎。我在人烟稀少的夏日正午,围着一棵吵吵闹闹的芙蓉树转来转去。很多时候我都感到,我和《百年孤独》中那个拴在栗树下不停转圈的老布恩迪亚并无不同。我们一样孤独,然后被人忽略。
在那个布满孤独的旅途中,幸或不幸,我抓住了文学的扶手。
我接近文学的导师是卡夫卡。
这位仁兄让我意识到,原来世界上还有如此绝望的人物。不论是嵌了烂苹果的甲壳虫,还是围着城堡打转转的测量员,还是被风吹走的莫名其妙的骑桶人,还是夜里狂奔的乡村医生,乃至毫不犹豫扎入河中的畏父者,都是那么决绝地对峙着此岸的世界。那时我好像明白了一点东西,文学大概就是为死亡寻找一个出路,或者一个理由,虽然路是死路,理由也滑稽可笑,但总归还是起到了一点类似遗书的作用——卡夫卡之后的文学,大概就在这种遗书的路子里迈步了。不论承不承认,这种向死而生的文学才是最具魅力的,就像卡夫卡所写过的“塞壬的歌声”,谜一般美丽,又诱惑着人陷入死地。
我觉得生活开始有意思了。
从某一个秋高气爽的九月开始,当别人都在不断做题、心无旁骛的时候,我办了一张教育书店的读书卡。那张卡就像一把钥匙,带我通向那一排排发黄发脆的文学旧时光。
一本书可以看两周,一次只能借两本。我遵循着一本一本的速度。一开始两周去一次,后来就一周去一次。这期间也有同学之间流传的小说传到我手上。
我看得毫无次序,也毫无计划,但基本上是文学书籍,因为没有其他的,或者有其他的我也看不懂,我记得有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我看了一段时间的沈从文,又看了一段时间的钱锺书,看了柔石与萧红,看了曹禺和郁达夫,看了巴金,看了周作人,看了废名,看了林语堂,看了萧乾,看了张爱玲,看了施蛰存的小说集《上元灯》,看了无名氏和徐訏,看了冯至,看了穆旦。但随即就跑到了当代文学,看了韩少功的《爸爸爸》,看了王安忆的《小鲍庄》,铁凝的《棉花垛》,史铁生的《务虚笔记》,张承志的《北方的河》《黑骏马》,张炜的《怀念与追忆》,余华的《河边的错误》,吕新的《夜晚的顺序》,格非的《褐色鸟群》,孙甘露的《我是少年酒坛子》,贾平凹的《废都》《怀念狼》,张贤亮的《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路遥的《人生》,王小波的时代三部曲还有杂文集,王朔的《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当然,还有刚刚名声鹊起的韩寒、张悦然、郭敬明、蒋峰。不知为何,那段时间里我没有读苏童、莫言、迟子建、毕飞宇、梁晓声、温亚军、罗伟章、须一瓜、乔叶等,补上这些人,已经是到了大学了。外国文学方面,我深受触动,我默默看完了肖洛霍夫四卷本的《静静的顿河》还意犹未尽,又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诸多长篇和短篇集,看了《日瓦戈医生》,看了哈代的《还乡》,雨果的《悲惨世界》和《九三年》,看了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看了普希金,看了屠格涅夫,看了帕乌斯托夫斯基,看了《牛虻》,看了狄更斯,看了福楼拜,看了夏目漱石、村上春树,看了菲茨杰拉德,看了塞林格,看了马尔克斯,看了卡尔维诺,看了君特格拉斯。
其实有很多书我可能已经忘记了,我忘记了书名,也忘记了内容。但有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却一直忘不掉,比如那条明晃晃的、树影斑驳的柏油路,比如大树下的烧饼摊,比如那些黄条纹的野猫,比如我的欣喜与沮丧。我像一个孤独的逃兵,在所有人卯足劲冲向高考的时候,我却在阳光乱跳的马路上晃荡。
我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写写画画,自言自语。我捏着腔调在晨读课上模仿阿Q偷萝卜时和老尼姑的对话。我在作文课上把卡夫卡的奇怪语句抄到作文本上。
在看到一定数量的小说以后,我意识到真正好的小说只能与死亡有关。一切无法延续卡夫卡之路的作家,只能走向另一种死亡。
卡夫卡的绝望还在于一种幽默。时隔多年我看到有人专门整理卡夫卡写过的笑话,其实想想看,他的哪一篇文章不是令人忍俊不禁呢?可是那种幽默又如此不同,它彻底,没有后路,一本正经,却又难过不已,那是一种混合着荒诞与真实、严肃与滑稽、冰冷与暖意、绝望与希望等一切不可思议的相反意味的语言思维。文学的背后是一种深深的变形与荒诞,一切正常的都是非正常的,一切美好的、琐碎的都是滑稽事物的前兆或者变异。
我们的有些作家过于短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期之后,那些琐碎的日常生活开始充斥文学世界的大部分空间,直到现在也没有什么变化。这些日常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问题在于那些鸡飞狗跳的故事也仅仅止步于日常本身,婚外情、车祸、诈骗、绑架、争吵、离婚、房子成为小说世界的主流,作家们都患上了近视症,当远方变得模糊的时候,他们自动选择调整视距,对准一切眼下的近距离事物。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算了,关键是他们对日常的评价与思考也仅仅停在了这种感官层面上。文学被日常生活所淹没,并被溺死。
文学并不一定是特立独行的,文学也并不一定要远离热闹,但文学必须要有自己的脑子。就像北风吹走的那个骑桶人一样,文学可能会被社会、历史的大潮不辨方向地裹携前进,可能会茫然,可能会惊慌,但有一点是不能舍弃的——那只桶,代表了文学飞行的唯一依凭,那是作家的反思与悲悯。没有这种东西,一切的文学都只能是臭水沟里的几个泡泡而已。文学必然是反现象的。一切沉溺于现象的文学只能是时代的泡沫。
我从十三岁开始读《红楼梦》,一遍一遍地读,一年一年地读,看宝黛故事,看不害臊的黄段子,看骂人话,看打架,看吟诗作赋,看伤春悲秋。为什么在《红楼梦》里,一切的琐碎小事都如此沁人心脾,令人心神摇动,令人长吁短叹,大概正是因为作者的心里太过悲伤。他有着那么明显的彼岸情结,他虚无、颓废,却又对现世生活如数家珍。《红楼梦》是最具荒诞感与幻灭感的古典小说,这种终极的绝望,是此书的灵魂所在。在这个灵魂的映照下,我读过的每一行字,听到的每一段对话,看到的每一个场景,都打上了深深的绝望的烙印。后来我读到卡夫卡,发现这才是文学可以和文学相遇的地方。
我不觉得新书有多好。与新书相比,我更愿意看一些经历过时间检验和过滤的旧书。知识,或者说思维,不会因为时髦而身价倍增,即使有,也只是一种假象。
当地处类似文化沙漠的17岁的我走进文学这扇门的时候,我就已经明白,我只是个误打误撞的闯入者,也可能是迷路者,可是谁的一生不是在迷路呢。当我们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控的时候,那种掌控是不是也只是一种虚假的幻象?如今我在靠着文学吃一碗饭,可是真实的文学已经离开太久了,充斥在这块领域的大都与我所理解的文学没有关系,文学成为一个幌子,官场的幌子,打口水仗的幌子,争地盘的幌子,捞功名的幌子。一切都在兴盛,唯与文学无关。
我越来越怀念17岁那一年,那个懵懂、又心生希望的年纪。一切都是未定的,一切也都是寂静的。在那个教育书店的二层,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夕阳正挂在梧桐树上。虽然已经是21世纪初了,但一切都还是九十年代的小城模样,波澜不惊,但暗暗孕育着希望。我喜欢每一个黄昏与夜晚。黄昏,是我走进书店的时刻。而夜晚,可以听一档广播节目。那时候的收音机是另外一个窗口,一些遥远又奇怪的人名、书名、电影名扑面而来,温普林、王岳川、孟京辉、牟森、于坚、郝舫、薛兆丰、银翼杀手、尹丽川、周洁茹、贾樟柯、左小祖咒、教室别恋、坎特伯雷故事集,等等等等。真是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唯有想象才是美好的,而独处是想象最丰饶的时刻。多年以后我见到这样那样的人,听到这样那样的歌,看到这样那样的电影,有的人成名了,有的人被遗忘,有的书隐于沧海,有的诗歌一去不返。但这都是我所认为的文学世界本来的样子,也是最好的样子。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在尘埃中与旧书们相遇,在某一天的某一时刻,你心情不错,读完了一个故事,天色昏黄,树木倚立,你若有所思。这构成了你对一本书的所有记忆。那些荒诞的、可笑的、匪夷所思的情节都融化在某种气氛里。
对于一个人来说,这大概就是离文学最近的时刻吧。
而在我看来,在当下的这个时代,只属于一个人的文学,可能才是更纯粹的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