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玉洁
“只有在弹奏古筝的时候,我才会觉得那是我。古筝于我而言,就是我的生命。”
小时候在电视上看到过一段采访,这是她讲的所有话里,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段。她讲这句话的时候,坚定,一字一顿。
真好。我心里想到,古筝差点要了我的命。
当周围的孩子都还在玩着玻璃弹珠的时候,我却因为两副有着好看花纹的义甲而时刻盼着去学琴。但是当我亲身体会到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枯燥时,才开始又想念起每天玩玻璃弹珠的时光。
每每坠入那段回忆的深海,我都会油然生出一种奇特的感情,惘然而又欣喜。那架古筝一直藏在旧时光里,它曾经是我的负担,我的噩梦,是我绞尽脑汁想要用作业摆脱掉的噩梦。然而它也在不知不觉中给了我欣喜和快乐,给了我平凡而又庸俗的生活原本没有的希冀和骄傲。
我妈妈是物理老师,但她总是希望我能成长为一个既拥有理科缜密思维,又能在众人面前展现出翩翩儒雅气质的人。和妈妈搭班的语文老师有一个学古筝的女儿,气质出众,风度优雅。她对我妈说:“小孩子一定要有一样特长,不仅培养气质,还可以陶冶情操……”
接着,这位语文老师发挥了自身的专业特长,把未来十年的路程,用她那口若悬河的丰富语言和惟妙惟肖的面部表情,给我安排得明明白白。
这就是口才。
我妈彻底被这位语文老师折服,对“拥有一个风度优雅的女儿”这句话陡然间心生向往。
去见李老师的路上,我妈一直掰扯我的手指,希望它们能长一点,再长一点。
李老师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她弹琴时安详从容的姿态彻底蛊惑了我。我觉得那架古筝好美,和李老师本人的气质仿佛发生了某种化学反应,美得无法形容。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很兴奋,直到睡觉也舍不得摘下手上的义甲。我端坐在书桌前,煞有介事地模仿着李老师的姿态,对着空气深情地演奏,我妈因此觉得也许古筝就是我的兴趣所在,毫不犹豫地就给我报了名。
后来因为小升初,我妈停掉了我的古筝课。我兴奋地把琴装进琴包,扔到储物间。再后来,初中的学习压力与日俱增,我妈也没再提起练琴的事,只是偶尔想起来会说一句:“可惜了。”
“不可惜啊,奶奶家不是缺柴火嗎?”
我没有想到练琴居然是这么这么枯燥、痛苦的事情。
刚开始学琴的时候,因为没有琴,我天真地以为在琴房练练也就完事了。我低估了我的妈妈。她拿着一张画满了横线的A4纸走到我面前,于是我开始了我“丧失听力”的练琴日子。在我弹错的瞬间,小夹板就会打在我的手上。我特别好奇她是怎么听出来的,因为我自己都听不出来。年幼的我对贝多芬突然又多了一丝敬佩,也更加渴望能拥有一架有声音的古筝。几个星期过去了,我终于拥有了一架古筝。我为自己不用再弹着听不见的A4纸,挨着小夹板而兴奋得在小区的院子里奔跑!
没想到练琴还是如此痛苦的事情。
当对于古筝的新鲜感逐渐退潮,席卷而来的是日复一日、周周复始的枯燥感。我仿佛一个弹拨琴弦的木头人,没有感情地一遍遍在心里数着音阶,反复一遍,两遍,升音,降音……
二十一根琴弦貌不惊人,却可以把我的手指磨出血泡,然后长出厚厚的茧。古筝的根音本来就清脆,就算胡乱弹拨也可以如泉水叮咚般动听。而我就比较厉害了——贝多芬可以在演奏中抒发自己的情感,我也可以!只要我妈逼迫我练琴,我就一边弹着震耳欲聋的音声,一边表达着内心的强烈的不满和抗争。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练琴时手指流下的汗滴到琴弦上,滑滑地,之后便生出斑驳的锈迹。老师还要求弹琴时坐凳子只能坐前三分之一处,腰板挺直。这个习惯一直伴随着我,直到现在,我还会时不时有“板凳不坐三分之一会被揍“的幻觉,然后恍然发现自己不学琴已经好久了。
我每天用写作业来搪塞练琴,可见练琴在一个幼小的儿童心里留下了多么大的阴影。我在书房里发现了很多布满灰尘和霉味儿的书,这比练琴有意思多了。我在那段逃避练琴的时光里,看了很多小说,虽然懵懵懂懂,也颇得乐趣。
每个周末的清晨,从被窝里不舍地抽出身子,我都会买一碗滚烫的羊肉粉带到琴行,一边佯装努力吹着蒸腾的热气,一边给老师解释:“看,老师,真的很烫。”在老师转身离开我的座位后,继续慢条斯理地一根根嗦着粉。
永远吃不完。
李老师见证了我的手指从又短又粗逐渐变得修长灵活,她觉得都是因为练琴得到了锻炼。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事实确实如此。李老师觉得不能浪费这样好的先资条件,于是更加攻势凌厉,不停地督促我练琴,纠正我的细节处理问题。就这样,在李老师的监督下,我的琴技突飞猛进,两年过了五级和八级。
我的童年没有动画片,没有玻璃弹珠,只有枯燥的练琴。漫长的枯燥和懵懂之后,我才慢慢懂得了琴带给我的乐趣和骄傲。对于音乐中的乐趣,我一直很模糊,而古筝带给我的骄傲,则成了我一直坚持下去的动力,似乎这一点能让我跟别人,有那么一丁点的不一样。
现在的我,才能真正感受到音乐最单纯的美,除了虚荣之外的美。
有一次,我偶然在电视上看到石川绫子的演奏会。她在舞台上的样子让我心生向往。我觉得我应该去学小提琴。我大胆地向我妈提出请求。
我妈说:“先把古筝学好了再说吧!想一出是一出。”
于是我拼了命地练琴,只为了能赶紧考完级,去学我爱的小提琴。后来也确实去学了小提琴,不过古筝到了第九级便因为升学考试被搁置下来,没有打通关。
高中加入了校艺术团,当了一名小提琴手。一天训练完,看见隔壁民乐团的训练室里摆着几架古筝,突然回想起曾经那段逃避练琴的日子和那架被我丢在储物间的琴。
回到家,我心血来潮地搬出堆了灰的琴,轻轻拂尘。戴上义甲,弹下多年之后的第一个音节。多年不练习,我的手指早就僵硬,然而我却还记得每一个音节,每一处反复。
“原来你都还记得。”不知什么时候,妈妈站在了门边,惊讶地看着我。
当然记得。
它一直藏在旧时光里。它曾经是我的负担,我的噩梦,是我绞尽脑汁想要用作业摆脱掉的噩梦。但它也在不知不觉中给了我欣喜和快乐,给了我平凡而又庸俗的生活原本没有的希冀和骄傲。
我坐在古筝前,静静地端详,第一次发现我竟然是如此爱它。
我想要去勾勒出它的样子,让它装饰我的童年,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道风景。
明知自己笔力幼稚,却还是提笔写道:
亲爱的藏在旧时光里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