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旧时年前的磨面

2020-02-25 14:13安黎
美文 2020年4期
关键词:麦麸转圈磨坊

安黎

耄耋老人对过年是挺忌惮的。跨过年关,年龄又要增高一岁。那层叠的年龄,仿佛不断垒高的砖石,最终会将他们愈发萎缩佝偻的身子,压得扑趴在地;但孩童却不一样,在他们童话般的想象里,没有哪个节气,比春节更让他们欢天喜地的了。吃好饭,穿新衣,放鞭炮,走亲戚,领压岁钱,还可以暂时摆脱课业无休止地纠缠。

物质匮乏的年代,人们筹备过年,仿佛老牛拉慢车那般,慢慢悠悠地泥泞不前。年关似乎日日逼近,但要伸手触摸,却怎么都够不着,抓不住。过年宛若一颗诱人的甜果,悬挂在一道又一道栏杆的尽头,想要靠近它,摘取它,品尝它,尚且需要接二连三地跨栏。尽管盐缺醋少,钱紧粮短,却也要历经刷墙、染衣、杀猪、剃头、磨面、蒸馍、炸麻叶、包饺子、祭祖等诸多程序。之所以如此地循规蹈矩,除却秉持传统遵循古礼之外,也有唯恐在精神上矮人一头的心理隐秘在作祟。哪怕日常衣着褴褛,过年也要穿戴齐整;哪怕平时半饥半饱,过年这天也要吃饱喝足。然而,就程序而论,随便一道,都显得无比拖沓和繁琐,远不像现代人在商场里采购年货那样,只要肯掏腰包,再庞杂的需求,一日之内就能悉数搞定。

不说别的,单说磨面,就能折腾得驴精疲力竭,人亦精疲力竭。晨曦乍现,磨坊里就有了响动。摸黑早起的男主人在给驴喂食饮水之后,便给驴的脖子套上夹板,将驴往磨坊里拉拽。驴貌似憨呆,其实并不笨,它深知拉磨的活计并不那么轻松,因此很不乐意去往磨坊。驴和人一样,平日里之所以在鞭子的驱赶下负重奔跑,那不是源于高尚,而是受之于生计的逼迫。驴是很犟很倔的,驴脾气和牛脾气不差上下。驴一经明白自己将要面临拉磨的苦役,便后躬着身子,死活不肯就范。男主人拽不动驴,只好挥舞鞭子,一边粗话连篇地骂驴,一边用鞭梢在驴的后胯象征性地高举轻落。驴属主人的私有财产,主人哪能舍得让驴新添皮肉之伤?驴怕疼痛,也怕激怒主人,从而咎由自取地讨来重罚,于是见好就收,尽管不情不愿,却也一寸一寸地前移着蹄子。等主人把驴拽至磨道,把驴的眼睛用两块黑布蒙住,一切准备停当,一个时辰大概已被消磨而去。驴拉着磨石转圈圈,从日头东升,到暮色降临,但就其磨出的面粉,却不过一斗两斗而已。当驴在绕着磨盘转圈的时候,女主人也尾随着驴在转圈。单凭驴,是无法独自完成磨面事宜的,必须得到来自于人的有效配合。女主人手忙脚乱,既要把倒在磨石上的麦子,用手往磨石的两个磨孔里徐徐推送,又要把流泻于磨盘的糟烂的麦麸,扫进小木锨,尔后端起小木锨将麦麸重新倒上磨石,并送入磨孔。经过驴一圈复一圈地复复转圈,经过女主人一遍又一遍地将麦麸朝磨孔里又又填充,多半天耗尽,磨缝里流出的,终于是白花花的面粉。

不是所有的家庭,都能买得起驴并养得起驴的。拥有驴的家庭,在一个村子,至多十之二三,而更多的住户,则只有依靠人力来推磨。没有驴,两条腿的人就充当起了四条腿的驴;驴拉磨要转多少圈,人推磨也要转多少圈。石磨很重,一个人推起来颇为吃力,于是绑在石磨半身的那根斜杠,总有两三人在合力推动。转圈久了,不但手臂酸痛,腿脚麻木,而且头也无比地昏晕。从磨坊里走出来,静立院子中央,却像脚踩高速旋转的轮盘,只觉天旋地转,就连天宇里高悬的星星,似乎都像醉酒者受到惊吓那般,慌乱逃窜。

一碗面条,一碟饺子,甚至一个馒头,一个包子,显而易见的是,它们皆不是取之于商场和熟食店的货架,而是由人力和驴力共同造就的,其背后的酸辛,恐怕唯有为之付出的人和驴,才能体味得到。

尽管如此,过年仍然令人欢欣鼓舞。过年的喜悦,以及口舌之香带来的满足,能把積攒一年的疲惫一笔勾销,也能让为生计而时常愁眉不展的脸庞笑容泛滥。

不谙世事之艰的孩子,对过年充满幻想,也充满留恋,他们说:天天过年多好啊!然而事实是,现在的孩子,单从物质的角度,其日常生活的豪奢,也远超旧时的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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