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文伟
(集美大学师范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识字教学要符合汉字规律”,语文界强调此话已有几十年,但汉字规律有哪些,主要规律是什么,广大教师并不清楚。这不奇怪,语文教师不是研究汉字的专门人才,也没有条件和精力专门研究汉字,揭示汉字规律的任务只能由汉字学家们完成。广大一线教师只有学习汉字学知识,掌握和运用汉字规律,才有可能做到识字教育科学化,才有可能突破识字教学高耗低效的瓶颈,提高识字效率。
汉字的规律挺多,汉字科学揭示楷书构形主要有表意规律、笔顺笔形规律、系统规律。
从造字源头看,汉字本是因义构形、又因形表意的统一体,传统“六书”中的“前五书”(象形、指事、会意、形声、假借)就体现着表意这个造字规律。运用了前五书,小学生容易理解字义,识记字形。这里先谈汉字学界对“假借”的新认识,再谈象形、指事、会意、形声中的“记号”现象。
假借是借用已有的音同、音近的字来表示不同意义的词。
人们曾认为假借不是造字法而是用字方法,其实,“假借是一种不用造字的造字方法,是文字较早期广泛使用的造字方法。”[1]比如“戚”字本指大斧类的武器,因音同而假借表示“忧愁”义,后来人们为了准确表达意思,就加意符“心”造“慼”字。“胃”的本义是人和动物的胃脏,假借表示说话义,后来加意符“言”造“谓”字表示说话。“采”的本义是采摘,假借表示彩色义,后来加意符“彡”(shān)造“彩”字表达彩色义。这都是假借后加意符再造一字的现象。
还有假借后加意符造两字以上的现象。比如“辟”,会意字,从尸(人)从辛(刑刀)从口(判案),本义是法律,假借表示“躲避”“开闢”“偏僻”等意思,“辟”因此承担了较多的意思,这在单音节词为主的古代,一字多义给阅读者的准确理解造成了很大麻烦,特别是三个假借义跟字形毫无关系,需要死记硬背,这更增加了用字的困难。为此,古人就给“辟”加意符来分化字形,区别字义:加意符“辵(辶)”造“避”字,加意符“門”造“闢”字(后仍简化为“辟”),加意符“亻”造“僻”字。
假借本来是用字音表示另一个词的意思,后来人们给某些假借字加意符(有少数是加音符)使这些字的形音义关系得到了确定,这“始终是形声字产生的一个重要途径”。[2]运用假借造字法学习汉字,不仅能系统地学习一组字,深刻理解字义,还能获得汉字发展演变的某些文化知识。请看厦门育才小学的郑宇祥老师给一年级学生教“然-燃”二字的教学实录:
师:原来,聪明的老祖先就给“然”再加个“火”旁造“燃”字来表示燃烧的意思,而“然”字就不再表示燃烧的意思。我们做个小结:
“燃”是从“然”分化出来的分别字,是燃烧的“然”,“火”表意,“然”表音兼表意。“然”和“燃”两字同音,用法不同,区别在“火”旁,我们要辨别清楚。
这样解析“然-燃”二字有趣而有效,既区分了同音字、理解了字义,又体会到了汉字的表意规律和汉字构形的智慧。
记号指从字形上已看不出音、义的字或偏旁。
汉字从甲骨文到现代汉字,历经三千四百多年,许多字的形、音、义都发生了重大变化,六书理论对这些字已无法解析。
1.字形变化
象形字:“女、牛、页、犬、斤、自、来、麦、黄、鹿、角、戈”等造字之初都是象形字,演变到楷体字看不出所像之物了。
指事字:“寸、朱、甘、丹、亦、丩”等在古文字看得出指事意图,楷体字则看不出了。
会意字:如“则”,甲骨文从鼎从刀,表示制鼎时按照规范刻画鼎纹,小篆将“鼎”讹作“贝”,“贝”不能表意。再如“得”,甲骨文从彳(道路)从贝从寸(手),以手拿貝走在路上表示得到了钱财,后来汉隶把右上部的“貝”讹作“旦”,“旦”不能表意。
简化字:如“書、樂”简化为“书、乐”,“又”作简化符号替代“鄧、鷄、勸”等字中的音符为“邓、鸡、劝”,替代“轟、聶、雙”等字中的意符为“轰、聂、双”。这些简化符号不表音也不表意。
2.字音变化
古今语音有较大的差异,许多字的音符在现代已经不能表音。如“江、项”都曾是形声字,“工”表音。后来“工”音ɡōnɡ,不能为二字表音了。“怡、饴、贻、诒”四字也曾是形声字,音符“台”在先秦时音yí,所以这四字今天仍读“yi”,但“台”却音变读tái 了,已不能为四字表音。“江、项”“怡、饴、贻、诒”在现在还能算形声字吗?
3.字义变化
在语言诸要素中,词汇变化最大,体现在汉字上,就是字义的变化很大。如“我”本像一种带锯齿的大斧,假借表示第一人称后,本义失去。“圣”从又(手)从土,本义指用手掘土,后来本义渐失,元代时已被用作“聖”的简化字,“又、土”不再表意。“颗”从页(头部)果声,本义是小头,引申指小而圆的东西,如“颗粒”;“颗”在现代汉语里已无小头义,也与“果”音无关,“页、果”都已不能表意、表音。
4.教学记号字
上述这些不能表音、表意的字符叫“记号”。记号的字形虽然不能表意、表音了,但作为独体记号字,如“书、乐、女、朱”;作为合体记号字,如“圣、颗”;作为半意符半记号字,如“江、项、怡、饴”,都仍然表示着具体的字义。这说明,汉字的形、音、义无论如何变化,仍顽强地坚守着表意原则。
要重视的是,在3500 个常用字中,记号字和半记号字已达1279 个,比例高达36.54%。[3]汉字记号化程度的加深,增加了识字教学的难度。记号跟字的音、义均无关系,无法解说,于是教学中要求学生强记,或师生“望形生义”乱解释的现象增多。不科学的解释不利于汉字系统化的学习,也是对汉字文化的曲解。如何教好记号字是必须解决的问题。厦门、泉州等地的一些教师,在教学实验中证明,只要教师懂得了记号字并讲得合适,一年级的小学生完全能够听懂和掌握,并能举一反三地运用于自主识字中。
比如,厦门市曾营小学的张舒琪老师给一年级学生上《“羊”的构字系统》[4]课,她在引领学生解析了“羊”作音符构成“样、痒、氧、详、翔、洋、祥”等字,作意符构成“美、咩、羚、羔、羡、善”等字后,出示了“着、差、盖”三个字,请同学们思考:“羊”在这三个字中是否具有表音、表意的作用。学生立刻发现“羊”与这三个字的读音毫无联系。但对于是否表意,不清楚。于是,张老师启发道:
师:不着急。我们用组词的方式来理解。(生组词)
师:“着”表示正在进行的动作,跟羊的意思有关系吗?
生:没有。
师:“差”字呢?“盖”字呢?
生:都跟羊的意思没关系。
师:在这三个字里,“羊”既不能当音符,也不能作意符,只起到一个标记的作用,我们叫作“记号”。
泉州市教育科学研究所刘香芹老师为了给一年级上学期的小学生讲记号字知识,特地设计了微课《“又”字作用大》[4]。她先讲解了“又”字的甲骨文是右手的象形,在“友、取、支”等字中作意符,表示手或手的动作。再介绍“又”假借表示重复、连续、几种情况同时存在等意思,最后解说“又”在楷书构形中更多地是作简化符号,即记号。如用“双”代替繁体字“雙”的两个“隹”、还代替“轟”的两个“車”为“轰”、“聶”的两个“耳”为“聂”。“又”与这些字的读音、意思都没有关系,所以是记号。这样,刘老师水到渠成地列举出“又”作简化符号的字:“鸡鷄、对對、汉漢、难難、凤鳳、树樹、欢歡、戏戯、观觀”。经过这样的对比讲解,小学生就比较深刻地理解了“记号”的意思。
这些课的成功,不但证明了很多知识只要教师懂且教法得当,即便是一年级小学生完全能学懂,还证明了,小学语文界长期低估了一年级小学生的智力,使语文教学内容过于浅、少,严重耽误了儿童的成长。
笔顺,指汉字书写时笔画的先后顺序,是正确书写汉字的经验总结。国家于1997 年4 月7 日发布了《现代汉语通用字笔顺规范》,这是笔顺教学的依据。
笔形,指笔画的形状。楷书汉字主笔形有五种,即“一(横)、丨(竖)、丿(撇)、丶(点)、乛(折)”,称作“札字法”。除了“丿”,与主笔形对应的附笔形有四种:“(提)”归于横,“(竖钩)”归于竖,“(捺)”归于点,不同的折笔笔形如“(弯钩)”“(撇折)”归入折。2001 年12 月19 日,教育部和国家语委会联合发布了《汉字折笔规范》,使折笔教学规范化。
汉字为什么会由小篆发展到隶书再发展到楷书呢?汉字学认为,主要是人们追求写字的高效所致。因为,汉字是语言交际的辅助工具,不仅要认,还要写。为了使“工具”用得更便利更高效,为了把字写得简便快捷,除了要简化常用字,还要在书写时至少做到两点:一要运笔时走最短的路线(叫“笔程”),二要前后笔能顺接连贯(叫“笔势”)。为此,笔顺产生,也因此,楷书改变了篆、隶许多笔画的“形”,形成了笔顺笔形规律。
比如楷体“土、子、马、止、耳、至、血、豆、里、佥、直、鱼、壴”等字作左偏旁时,最后一笔横为何都写成“(提)”呢?如“地、孙、驭、此、取、到、衅、豌、野、剑、矗、鲸、彭”。很多教师把这现象讲解为“谦让”,这不合逻辑。如果谦让,把那横写短即可,何必“提”起呢?原来,这是笔顺规律所致。把那笔横提起,是为了运笔直奔右上方去接写右偏旁的第一笔,这样,走直线、笔程短且前后笔衔接,字就写得快而顺。
为了写得快而顺,即使左偏旁的最后一笔不是横,也都要尽量写成提。如“匕、七、己,元、水、言、糸(糹)、爿、光、屯、足”等字作左偏旁时,最后一笔也都写成了提,如“比、切、改、顽、江、记、绿、状、耀、顿、跑”。
有些左偏旁为了写出“提”,甚至改变笔顺。如“车、牛”的最后两笔都是横、竖,作左偏旁时笔顺都改为了竖、提,如“辆、轻、牧、物”,偏旁变为“”“牜”。
左偏旁末笔尽量提起的现象在汉字中大量存在,显然已是书写笔法的一个规律。
但这书写规律并不仅限于左右结构的字,楷书上下结构、包围结构、框架结构的字也都体现了这个规律。比如上下结构的某些字有横钩“”,钩指向左下方,是为了顺写下面部件的第一笔,如“买、宝、军”。有的上三包围结构的字有横折钩“”,钩向左上方勾起,是为了顺写左上方部件的第一笔,如“同、问、向”。由此类推,独体字的横折钩和竖钩,也多是为了顺写字左边的笔画,如“万、乃、卫、永、小”。
要注意的是,笔程短、前后衔接的笔顺原则,在个别字上有例外。如“包、仓”二字作左偏旁时,国家规范它们的最后一笔不改为提,如“刨、创”,因为二字形近易认混。
为了保证某些字的规范性、易认性,笔顺甚至要与两个原则相反。比如规范“母”的最后三笔的笔顺是“点、横、点”,有人认为笔顺“横、点、点”才符合笔程短和前后衔接的规律。这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母”的两点代表母亲的乳房,必须要清楚,运笔时如果两点的笔顺相接,写快了极易连成一笔成“毋”字。笔顺规范让“母”的两点有一横相隔,不管写得多快,也不会把两点连成一画,保证了“母”字的规范性和易认性。同样,“臼”的规范笔顺是“撇、竖、短横、横折、短横、长横”,这样写得再快,中间两个短横也不会写成连笔横了。
笔顺改变了笔形,笔形又改变了字形,由此产生了楷体字。小学生明白了笔顺笔形规律,不仅能提高写字兴趣和书写速度,还有助于理解楷书构形的原理,体会到汉字构形的特点。使识字教学与写字教学相融一体。教师们教笔顺笔形时,应该讲其原理。
汉字的构形规律也体现在系统上。汉字具有严密的逻辑体系,几乎每个偏旁、每个字都与其他字有着亲疏不同的关系,构建了纵横交错的各种大小系统。掌握汉字的系统关系,能使纷繁复杂的众多汉字条分缕析、以点带面、以简驭繁地学习,从而极大地提高识字效率。
汉字是形、音、义的统一体,“形”为基础,构成了三个主要系统:形义系统、形音系统、形形系统(即记号字符系统)。汉字是表意文字,表意字符多于表音字符。《说文解字》用540 个意符作部首,揭示了540 个系统的构形关系,依据的正是汉字意符多于音符这个现象。汉字又是意音文字,表音字符多于记号字符。汉字教学运用这三大系统,理应依序为形义系统第一,形音系统第二,形形系统第三。
这是由不同的意符(有形有义)与其他字或偏旁构成的各种系统。其中最主要是部首系统,2009 年国家发布的《汉字部首表》设部首201 个,大部分是表意部首。师生理解了部首,掌握其部中字就相对容易了。如“木”部首系统的“本、桌、果、林、森、树、桥、棋、桃、校、条、杏”等字,“水(氵)”部首系统的“江、海、游、泳、治、活、洞、没、浆、泰”等字,都容易理解和识记。
部首教学启发了我们:按部首系统规律识字,效率就高,由此类推,如果掌握了201 个部首,识字效率岂不更高?如何尽快掌握201 个部首呢?根据汉字学的研究,部首里也有很多系统。如“皿”部首字加短撇就成了“血”部首字,这短撇代表血液,反映的是商朝人举行祭祀活动或会盟时有一种仪式,把动物或人的血液滴入盛着酒的器皿中,供奉神祖,或直接饮用,由此产生了“血”字。“皿-血”两个部首是一个小系统。
再如部首“目”,可以把5 个部首构成一个系统。“目”是人的眼睛。在“目”上部添加笔画构成“首”,“目”上的短撇表示额头,长横表示头皮,最上面的点、撇表示头发,“首”指人头。“首”减去点和撇成为“”(音义仍同“首”),给“”的左右两旁添写表示面庞的两笔成“面”字,即人脸。“目”下面加“亻”造“見”字,“”下加“亻”造“頁”字,“页”的本义指人双肩以上的头部,如“颈、项、领”都指人的脖子,“颊、额、题”都指人的脸面部位。这样,“目”就与“首、面、见、页”等部首字构成了一个系统。
再如“又”部首字在古文字指右手,由此构成了13个与“又”(手)有关的部首字:“又、攴(攵)、殳、支、鼓、皮、彐()、聿、隶、寸、勹、廾、鬥、父”,共计14 个部首。笔者曾指导厦门、泉州、福清三地的小学语文教师把这14 个部首分别设计成四节系列课,给低段学生教。因教师讲清楚了“又”与这些部首字的形义关系,引起了各校学生的高度兴趣,课堂效果好,识字效率高。部首之间可以构成系统的还有“彳、廴、辶”“止、夂、足、走、辶”“口、囗”“亻、儿、大”“亻(人)、欠、身、勹、尸、比”“长、彡、髟”“宀、广、厂、穴”等。
非部首字作意符也能构成形义系统,比如“壴”(zhù)是乐鼓的意思,由此构成“喜、彭、嘉”等字。“夬”有断开的意思,由此构成的“决、抉、缺、诀、玦”等字都有断开的意思。这里选介泉州市丰泽区第二实验小学骆恭进老师给福州鼓楼区一年级小学生讲解“壴”系统的教法。[4]
骆老师先提问:鼓楼区的“鼓”字为什么这样写?学生摇头不知,却产生探索兴趣。为了学生容易理解,骆老师先溯源古文字,用课件打出画图“”和小篆“”,解说道:这是古代乐鼓的象形字,读zhù,到楷书写作“壴”,中间“口”是鼓面,上部“士”是乐鼓的装饰物,下部的一点、一撇和一横是鼓的底座部分。“壴”是“鼓”的左偏旁。接着课件出示小篆“”,引导学生分析:上部“”是竹枝,下部的“”是“又”,是拿鼓槌打鼓的手,合起来是“支”。“壴”“支”再合起来就是“鼓”。骆老师由此总结道:像“支”“鼓”这些把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字组合起来表示新的意思的字,叫会意字。
这个教学环节,解析“鼓”字,引出“壴”作意符的“鼓、彭”系统字、“彭”作音符的“嘭、澎、膨”系统字,解析中穿插着象形、会意、形声、假借诸造字法的知识。小学生在识字的过程中,学到了解析汉字的方法,初步感知到汉字的表意规律和系统规律,获得了丰富的汉字文化知识。
这是由不同的音符(有形有音)与其他字、偏旁构成的各种系统,主要构成形声字,是集中识字、字族文识字等常用的方法。如,以“青”为音符构成“请、情、清、晴、蜻”等形声字,以“包”为音符构成“抱、苞、饱、雹、胞”等形声字。这种系统识字的方法早在教学中得到检验,故不赘言。要提醒的是,《汉字部首表》里也有表音部首,如“麻”是以声母m 提示部中字“魔、磨、摩、糜、靡”等字的读音。
这是指记号字符的构字系统,记号作偏旁,不表意不表音,却以“形”与其他字构成了不少系统。
简化字符组成的系统。如“又”构成“邓、鸡、劝、轰、聂、双”系统,“乂”替代“趙、風、區、剛”等字中的某些部件,构成“赵、风、区、刚”系统;用“”形替代“學、興、覺、應”中的某些部件,构成“学、兴、觉、应”系统;用“不”替代“壞、懷、還、環”中的“瞏”,构成“坏、怀、还、环”系统。
还有古文字变体的记号字符也可以组成系统。如“朋、服、朕、塍、腾、滕、前、青”等字,虽都有“月”旁,却都与肉、月无关。其中,“朋”的“月”曾是玉,“服”的“月”曾是凡,“朕、塍、腾、滕、前”的“月”曾是舟,“青”的“月”曾是“井”,它们在演变中都成了“月”形,由此组成“月”形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