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晓曼
(北京外国语大学俄语学院 北京 100089)
作为“俄罗斯文学之父”“一切开端的开端”,普希金第一个塑造了属于俄罗斯的“小人物”“多余人”形象。而他笔下的女性形象生动、特点鲜明,其中既有单纯的村姑小姐、驿站长的女儿杜尼亚,还有“俄罗斯的化身”理想形象塔吉雅娜、人性美与和谐化身的理想女性上尉的女儿玛丽亚等。
20世纪80年代西方女性主义批评理论进入俄罗斯文学研究视野后,女性形象逐渐成为一个受较高关注的研究对象。在诗人普希金笔下,女人如“纯洁之美的天仙”,是“我的光亮”“美丽的朋友”“美人儿”;在其散文中,女性是社会、民族乃至人性理想的化身。女性在以其独特性深入人心时也负载着作家的思想,如林黛玉的娇弱之躯蕴藏着强劲的反叛力量。女性形象反过来也能反映作家乃至时代的女性观,进而反映一个民族的“审美、道德、价值取向及思维态度和人生态势”[1]。普希金在诗体长篇《叶甫盖尼·奥涅金》和长篇《上尉的女儿》等小说中就塑造了这样的理想女性。本文旨在探究这些理想女性形象的特点,管窥作家的理想女性观,尝试以新的角度理解经典形象。
陈方老师曾将19至20世纪俄罗斯文学中的女性形象分为五个类型:理想女性、堕落女性、反抗女性、新女性和其他女性,并指出理想女性的特征:“她们符合作家心目中女性应该遵守的那些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是美德的载体,是完美无瑕的典范。”[2](P7)在人类早期的文明成果中就存在理想女性,如我国民间传说《白蛇传》中主人公白素贞以其求善进取为人们传颂。俄罗斯文学中的理想女性形象不在少数,站在城墙上为丈夫哭诉的雅罗斯拉夫娜是俄罗斯文学中“第一个优美的妇女形象”[3];而“从普希金开始,在十九世纪以及往后二十世纪的俄罗斯文学中出现了一系列优美的妇女形象,在俄罗斯称之为‘俄罗斯妇女的画廊’”[4],如勃洛克的“美妇人”、帕斯捷尔纳克的拉拉、乌利茨卡娅的美狄亚都是理想女性长廊中的经典。
本文所说的理想女性就是指具有美好的品质,能引发读者美好感情的、寄托作家理想的正面女性形象。男性作家笔下的理想女性无疑融合了作家认知中女性应有的特点,如年轻貌美、忠贞不二、自我牺牲等等。毫无疑问,这都代表女性美好的方面;毫无疑问,她们让女性读者为之动容,甚至在现实生活中效仿。女性读者读后的感受可能首先不是对自己的满足,而是要去追赶、去成为书中的理想女性,典型的例子如一些女性沉溺于林黛玉的情愫中,模仿她的柔弱、深情,反而形成对自身的禁锢;尽管这不是作家的主观动机,然追根溯源,是由作家在创作中反映的女性观念决定的。
舒尔巴特指出,“中国人理想的典范是智者;印度人是苦行僧……俄罗斯的理想则是由它的女人来实现。”[1]由此可以瞥见为什么俄罗斯文学中往往男性被用来揭示现实的根本问题,而女性,尤其是理想女性形象则或多或少被嵌入浪漫主义色彩。理想女性一方面成为宣扬真善美的“工具”,也在某种程度上是男性作家对女性误读或认识不充分的结果。女性读者在看到自身性别的光辉理想时,会产生多少失落甚或盲从,这是需要我们认真思索的。对普希金的理想女性形象做多角度理解,则是经典在新时代富有生命力的表征。
诗体长篇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悲剧及生动的形象特征有着无以穷尽的审美力量。如果说“多余人”奥涅金让人爱恨参半,塔吉雅娜这位生长于俄国乡村的妙龄贵族少女则让人心生敬佩,而后者在很大程度上源于其理想性。与奥涅金的矛盾、有始无终相比,塔吉雅娜从一而终、有着统一的品质内核。她热爱俄罗斯乡村及其生活传统,没有上流社会其他女性的忸怩作态、矫揉造作,即便在成为莫斯科的贵妇后也保存着淳朴的人格魅力,向往着乡村大自然。独身一人的她期盼“那一个人”,在对奥涅金产生爱情后战胜羞怯,勇敢送出真诚的信;而在奥涅金拒绝、离开后,她知道自己“毁了”,因为将永远爱这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当她嫁为人妇而奥涅金又反过来爱上她的时候,她痛苦地拒绝了他,为的是要一生忠于丈夫,尽管她对奥涅金的爱依然如初。可见,塔吉雅娜在作品中主要有两个身份:乡村贵族、爱情中的她;分别对应两个任务:俄罗斯性的化身、揭示奥涅金的“多余人”气质;两者有机合成塔吉雅娜作为普希金的“理想”。
“借助俄罗斯文学的强大辐射力和影响力,俄罗斯女性文学形象往往就成了‘俄罗斯性的化身(олицетворение русскости)’”[2](P51)。小说中,普希金描写了彼得堡、莫斯科的上流社会、街头市井及外省乡村贵族生活、大自然景观。而大量的自然描写都围绕着塔吉雅娜。普希金在批评上流社会生活之浮华时,借助塔吉雅娜发出回归俄罗斯大自然、乡村、民族性的呼唤。塔吉雅娜的光辉之处在于,她超越自身所在的阶级和环境,不是冷漠地生存于乡村,而是怀着赤城的热爱与乡村、大自然进行着灵魂的交流,她是距离俄罗斯母亲最近的人。她不喜欢姑娘间的打闹,无数次沉浸在月夜的静思中、朝霞笼罩的乡野树木间,把大自然当作亲密之人,向它吐露自己的心绪,与大自然深情话别;她的梦中会出现俄罗斯的熊、雪原、星空、树林和妖魔鬼怪,丰富的幻想和民族性以一股强力从此梦中爆发。她的衣衫和言语谈吐“不时兴”,但她在莫斯科的交际圈里比珠光宝气的夫人更耀眼,这是大自然般淳朴的气质使然。她相信那些古老的传统,相信梦、用纸牌算命、相信月亮的预兆,庆祝圣诞节、谢肉节等民族节日,在占卜游戏中预见自己的遭遇,从奶妈菲利普耶夫娜那里了解古老的民间故事,与传统生活保持着丝丝入扣的联系。
普希金在作品中直呼“上流社会的诸位女妖怪”[5](P31),对塔吉雅娜则百般珍爱,为她精选“有美德的”名字,称她为“我的塔尼亚”“林中的小鹿”“可爱的婴孩”“早起的小鸟”“具有俄罗斯灵魂的姑娘”,而不去写她的外表。诗人甚至呼吁读者:“到田野去,朋友!切莫迟延,/……离开这座骚乱不宁的城——/……去乡下听听橡树林的喧闹”[5](P199)。普希金赋予塔吉雅娜的淳朴、真诚、深沉、贴近乡村自然等美好品质对应贵族生活中普遍存在的轻浮、虚伪、浮躁、脱离民族性等气氛,以此为人们树立了一个理想。
爱情是人世间最独特、最美好的感情,是文学的永恒主题,作家往往选择在爱情故事中筑进自己的思想。小说中,出身于不同环境的男女主人公虽然都感到孤独和苦闷,都很真诚,但他们的爱情却在交错中走向无果。细读文本能够发现,塔吉雅娜是作家为奥涅金设置的最大考验。塔吉雅娜本是持久恒定的力量,奥涅金则是变动不居的力量。这一对比关系却在主人公相识后发生了两次变化。奥涅金本来处于各种尝试的“忧郁”中:活跃于上流社会,苦闷独居;写作,写不出;用地租取代徭役,无果而终;对乡村一时新鲜,再度烦闷;而对女主人公的爱情他则果断拒绝。塔吉雅娜在爱情面前失去了内心的平静,而奥涅金接受爱情告白后反而过上“安闲而舒适”的生活。他拒绝了塔吉雅娜,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没有爱的能力。他虽然看透并厌恶上流社会的轻浮,却仍然走不出这藩篱去拥抱爱情。塔吉雅娜对爱情就像她对大自然的爱一样忠贞、纯粹,即便在从奥涅金的读书笔记中了解到他自私的个人主义时,她依然爱他,她的爱充满积极能量。而奥涅金后来又坚决地爱上塔吉雅娜,并为此痛苦、憔悴,比彼时的塔吉雅娜表现得还要卑微、执着,他的爱是消极的。他愿意为了婚姻放弃自由了吗?或许,奥涅金在消失了一段时间后经历了精神的重生,连斯基的死不可能不促使他严肃思考,塔吉雅娜的独特气质不可能不激荡他的心,但他需要时间。他对塔吉雅娜的告白是他接近俄罗斯民族的一种隐喻,而他的爱情被拒绝则有可能成为最致命的成长契机。在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推搡中,普希金塑造了真诚、忠贞、自爱、高贵的理想女性形象,以此烘托了奥涅金于矛盾中不放弃的“多余人”气质。普希金要突出的正是多余人的这种矛盾、挣扎而无果的状态。
从女性主义立场品读小说情节,能发现普希金女性观之端倪。一方面,普希金非常了解女性的心理,尤其是她们在爱情中的不安、羞怯、勇敢、幸福、担忧、牺牲,总是急于为一个人奉献一生,就像塔吉雅娜一样。如在给奥涅金的信中,塔吉雅娜说,“我的这颗心/不会再向世界上任何人奉献!/我是你的:这是命中注定”[5](P96);后来身为贵妇的她这样回应奥涅金的爱:“我爱您(何必用假话掩饰?)/可是我现在已经被嫁给别人;/我将要一辈子对他忠贞”[5](P266)。塔吉雅娜在人生的重大时刻总在屈服,屈服于父母嫁给将军,压抑期待的爱情忠于丈夫,她不是为作为个体活着。普希金无疑赞赏和偏爱女性对家庭和丈夫的顺从,包括别林斯基在内的很多名家都表达过对她这些品质的喜爱。但现在看来,这对那位将军来说是真的忠贞吗?她的这种自我牺牲值得推崇吗?她把自己的幸福放在什么位置?回看当代的众多小说,妇女思想普遍得到解放,女性形象在家庭、爱情的选择上有了更多的自我选择意识。由此另一方面显得更加清晰,即塔吉雅娜主要是作为“理想”而存在,服务于揭示男主人公的典型性格,唤起人们铭记自己的民族性。
《上尉的女儿》(1836)是普希金的最后一部长篇杰作,被托尔斯泰称为“普希金散文创作的顶峰”[6]。小说以“家庭纪事”的方式描写了俄国历史上著名的普加乔夫农民起义,塑造了玛莎这一理想女性形象。一方面,她虽是奥伦堡下属白山要塞司令的女儿,却几乎没有嫁妆。另一方面,平凡、羞怯、胆小爱哭的她却在紧急关头表现出非凡的勇气、理性与智慧。她的性格主要是通过爱情、战争中的言语行动塑造的,是善良和谐的化身。正如洛特曼指出的那样“‘性善’是《上尉的女儿》的主题思想。”[8](P57)
小说中多次写到玛莎的胆小,但从一个细节可以看出,她的胆小是出于对和谐、生命的敬畏:在彼得因写给她的诗而准备与负面人物施瓦勃林决斗时,她说:“你们这些男人真是怪人!为了一句一个礼拜就会忘得一干二净的话,居然就要舞枪弄剑砍杀起来,就要豁出性命、良心和亲人的幸福。”[7](P254)她会为战争的形势担忧失落,但她怕的不是战争本身,而是战争所带来的亲人四散、生离死别。彼得珍惜玛莎一家人的善良,在他看来,即便政府军也是可恶的“恶棍”,是玛莎的对立面;甚至卑鄙的施瓦勃林也没有在政府面前供出玛莎的名字。玛莎是动乱局势下真善美的化身。普希金在将历史事件幽默化处理时,借助玛莎及其相亲相爱的父母突出了对人性善良的呼唤,并借助彼得的笔记直接传递博爱的思想:“年青的读者!假如我这些札记落到你们的手中,就请你牢记,最佳和最可靠的改革,归根结底应该是移风易俗,而无须大动干戈使用任何暴力。”[7](P272)对普希金来说,“人类的希望就在于人类自身,他向往合乎人性的和谐的理想社会”[8](P61)。
经历了无数爱情的普希金在创作中塑造了感情专一的男女主人公。玛莎忠于爱情,在心里认定自己属于彼得。但她更看重父母的意愿,彼得的父母接纳她一度成为她同意嫁给彼得的条件;当彼得的父亲反对时,玛莎甚至拒绝见彼得,她的爱情宣言就是:可以不嫁给彼得,但依然属于彼得,宁愿死,也不会嫁给不爱的人。“玛莎的形象本质上属于塔吉雅娜型,也是诗人心爱的、理想的俄罗斯妇女形象”[9]。她坚强而清醒,没有沉溺于爱情的不如意。她在爱情面前重视父母的祝福,这是特定时代下传统的家庭观念。然而战事使她在获得彼得父母同意之前发生了观念和行动上的转变:由刻意避开爱情到暂时拥抱爱情。玛莎在爱情面前真挚而大方,爱情在她看来就是命运的结合,是白首偕老,但不是两个人形影不离。在彼得决定留在战场而不是一同回后方的庄园时,玛莎当即表示同意。她的爱情深明大义而不自私占有。在彼得被判定为奸细时,玛莎没有因痛苦而失去理智,聪明如她想到其中的缘由,并勇敢向女皇说明内情,她不是去“控告人”,而是寻求女皇的宽恕(милость),这尤见玛莎的坦荡和人道情怀。作品中多对主要人物“超越阶级”的关系中,比如彼得与玛莎的爱情,彼得与普加乔夫的友谊,玛莎与女皇的偶遇,起纽带作用的正是人物对善良、真诚的珍惜。
“普希金正是要塑造一个有高尚道德感的女性形象,道德感可以使这一形象永远具有当代性”[10]。而从女性主义角度来理解这一理想形象时,又会有新的发现。小说借助上尉库兹米奇之口指出,战场上没有女人的事。玛莎虽是要塞司令的女儿,但不具作战的本领和性格,她的勇敢不体现在应对动乱,而体现在捍卫爱情中。这既是作家的立意之处:呼吁和谐;也是普希金对女性神圣化的倾向。俄国历史上不乏巾帼,而战争题材文学作品如《伊戈尔远征记》《战争与和平》中都没有关于女性参与战事的描写,即便主张武力拓疆的叶卡捷琳娜二世在普希金笔下也很宽厚、和善。这无疑与男性作家对女性的认识与定位有关。彼得的父亲突然接受玛莎主要不是因为她的善良、真诚等美好品德,而是因为接受一个“为国捐躯的可敬军人的女儿”很光荣。这是当时贵族重视荣誉的缩影。那么,若玛莎的父母没有牺牲,玛莎会被接受吗?如果不被接受,作家会让她冲破传统父权观念的束缚,与彼得成婚吗?小说中没有给出这种假设。但按照文本的逻辑,若不能成为彼得的妻子,玛莎应该会收藏对彼得爱,会牺牲自己来帮助他、保全他,但不会和彼得成婚。这符合普希金理想女性的特点,专一、忠贞、善良。因而玛莎首先是普希金所树立的一个理想,而不是一个女性个体。
“对于文学中的理想女性形象,洛特曼曾写道:‘18至19世纪初的理想女性是与现实生活相悖的,但她们提高了女性在文化中的地位’”[2](P8),这是作家的有意抬高,缘由在于理想与现实越泾渭分明,现实的弊端越显著。新时代背景下,理解这些形象显然更需要明白这一前提。
彼得一世改革之后人们普遍开始重视女性的外表及智慧,叶卡吉琳娜二世改革之后,首都与外省、阶级之间的等级差距剧增。然而普希金在塑造塔吉雅娜、玛莎等理想女性形象时,几乎没有关注她们的长相,将所有笔墨用来揭示她们的内在美,她们甚至能够冲破等级差距获得上层人的偏爱。理想女性形象中融合了作家对女性美好品质的期待:深沉、忠贞、善良、真诚、自我牺牲等等,她们都禀赋相对于时代的进步性,承载着作家对社会、对人性的理想,在“俄罗斯文学女性形象画廊”中占据着不可撼动的位置。女性主义视角为新时代背景理解经典中的女性形象提供了新的维度,是更客观化理解的一个抓手,有助于在为这些形象的光芒赞叹不已之时,明晰其“理想性”,避免陷入对“理想”的盲目崇拜与追求。有着极端丰富爱情经历的普希金对女性怀着无比温柔的爱和细心的理解,这是他能够成功塑造光辉理想女性形象的基础;女性形象的“理想性”是他对女性善意的误读和神圣化,主要用来服务于创作主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