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制君主制”概念的历史嬗变与俄国国家制度构建

2020-02-25 16:33
关键词:君主制伊凡专制

周 厚 琴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19)

1833年,尼古拉一世统治时期教育大臣乌瓦罗夫提出了著名的“官方人民性”(1)“官方人民性”,也译为“官方民族性”,其内涵包括东正教、专制君主制、人民性3个层次,是19世纪30年代兴起于俄国的一种保守主义思潮。参见朱建刚《“官方民族性”与19世纪初俄国民族主义的崛起——以谢尔盖·乌瓦罗夫为例》,《俄罗斯学刊》2017年第1期。(Теория официальной народности)理论,强调将“东正教、专制君主制(самодержавие)、人民性(Народность)”作为俄国官方意识形态。这一理论与19世纪上半叶西欧国家纷纷摒弃“绝对君主制”专制政权的潮流背道而驰。至二月革命前,“专制君主制”始终是俄国官方政治统治的自我定位。(2)如1892年俄国颁布的《国家根本法》规定:全俄罗斯皇帝是专制的(самодержавный)、不受限制的君主。而学界对俄国专制君主制的关注多集中于后彼得时代,国内学者较为一致地认为彼得一世在俄国确立了专制制度。不过,术语使用上虽有“专制”之义,但表达并不统一,如“沙皇专制制度”“专制君主制”“绝对君主制”和“俄国专制主义”等,[1-5]多为“самодержавие”与“абсолютизм”的混译。俄国学者强调术语的差别,认为二者的混用实际上“避谈了众所周知俄国相比欧洲最发达国家落后约200年的历史”[6]。欧美学者在术语使用上则十分审慎,描述俄国政治制度时通常使用“autocracy”[7-9],只在论述特定历史时期的欧洲国家政治形态时使用“absolutism”[10-11]。但依然模糊的是,历史研究使用的“绝对君主制”与俄国官方表达的“专制君主制”究竟有怎样的区别和联系?“专制君主制”作为一种政治概念,其在俄国史学研究中是如何嬗变的?实际又有怎样的历史内涵?它作为一种政治意识,对俄国国家制度(3)“国家制度”(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сть)一词常常与“国家”(государство)同用,但许多俄国学者认为应加以区别:“国家制度”概念的外延大于“国家”的概念,国家制度反映人民与社会的主权地位状况,不同历史时期呈现出不同的类型。参见Миронов Д.Н.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сть: понятие и признаки∥Актуальные вопросы юриспруденции.Екатеринбург: инновационный центр развития образования и науки,2015.с.5.构建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一、 “самодержавие”新译及概念辨析

国内学界对“абсолютизм”(absolutism)、“деспотизм”(despotism)和“самодержавие”(аutocracy)3个术语往往不加区分地译为“专制”“专制制度”或“专制主义”。这种混用在某种程度上忽视了历史上各类专制制度现象之间的重要区别。从术语的渊源来看,三者既有历史时代上的差异,也有适用范围上的不同。为避免因指代不明而引起的歧义,笔者曾尝试提出一种新译,将“самодержавие”译为“专制君主制”[12],此篇以做补充和进一步阐释。

“деспотизм”译为“独裁君主制”(despotism)。“despotism”从爱尔维修开始就明确与“东方”紧密相连,到卡尔·魏特夫《东方专制主义》中文译著流传,国内学者纷纷指出这一术语有歧视东方的色彩。[13]近年来学者从东方历史术语进行反向考察,指出中国古籍中的“专制”一词通常指权臣、贵戚等独断专行、得宠擅权,而表达君主的专制时则多使用“独断” “独揽”。严复在翻译孟德斯鸠的《法意》时也曾把“despotism”译为“独治”[14-16],故此“独裁君主制”的译法或许更贴近中文本意。“独裁君主制”在俄国现代《大百科辞典》中解释为“不受限制的政权”[17]378。英国《布莱克维尔政治学百科全书》强调,这是“一种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关系是主奴关系的统治形式”[18]194。帝俄时代百科辞典认为,俄国的君主制比中国、普鲁士、土耳其等国家的“独裁君主制”的进步之处在于,君主统治的合法性是“基于专制权力的法律、制度和规章坚实基础”[19]第43 254条的。“独裁君主制”强调的是,在法律规范缺乏的时代下君主权力的至高无上、不受限制、恣意妄为以及这种统治下社会的落后和臣民的奴隶地位。

自刘北成提出将“absolutism”译为“绝对君主制”开始,学界逐渐认同这是一个有特定含义和应用范围的概念。[20-22]俄语辞典中“绝对君主制”是一种“封建国家形式,其君主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绝对君主制国家达到高度的中央集权化,创建复杂的官僚机构、常规军和警察,等级代表机构的活动停止。17—18世纪绝对君主制在西欧盛行,而俄国是在18—20世纪初出现绝对君主制”[17]8。《布莱克维尔政治学百科全书》指出,“绝对君主制”如同“开明专制”一样,这是一个“由历史学家杜撰出来的”术语,存在很大争议,[18]1-3但目前很难用其他术语来描述欧洲历史上这一过渡时期的政治形态。“绝对君主制”主要强调,君主在封建贵族阶级与资产阶级的对立平衡中寻求绝对权力,表现为国家政权的中央集权化和官僚化的完成。实际上,在这种制度下国家和社会具有法律规范,君主的绝对权力被法律赋予的同时也被法律限定。

“самодержавие”译为“专制君主制”(autocracy)。这是俄国专有的历史术语,是古希腊语拜占庭皇帝封号“αυιοχραιωρ”的斯拉夫语译名。[23]130国内学者强调,俄国沙皇专制的性质比较复杂,“它兼有东方专制主义和欧洲绝对主义的特征”[24],是一种介乎东西方两种文明、两种政治制度之间的政体,是“东西方混合式”[25]365。现代俄国《大百科辞典》将其简洁地定义为:“俄国的君主制统治形式”[17]1 164帝俄百科辞典则认为,“专制君主制”具有两种不同的含义:“既表示对外的独立性,也表示君主对内不受限制的权力”[19]第109 722条;《布莱克维尔政治学百科全书》“autocracy”词条指出,沙皇俄国是这种统治的典型[18]47-48。“专制君主制”首先强调的是君主权力在对内和对外两个维度上的独立自主性和不受限制性,同时强调这种统治方式是一个变化的进程,其间始终伴随着居民政治意识的落后性,人民与国家的协调一致性。

综上观之,政治学对这3个术语的阐释多有歧义,但相较而言,“专制君主制”是俄语中的特有词汇,这一术语更能反映俄国政治制度的真实面貌。从历史学的角度看,俄国专制君主制无疑在类型上既不同于西方也不同于东方,在时段上也不仅限于彼得一世以后的历史,它有着自身独特的发展历程。这一认识是本文将专制君主制作为一种俄国特殊的政治概念和历史现象来研究的基础。

二、 “专制君主制”在俄国历史研究中的嬗变

对俄国专制君主制的研究,是随着学者们对“专制君主制”和“绝对君主制”两个概念认识的不断丰富而深化的。大部分史家认为,从17世纪下半叶开始俄国专制君主制开始演变为绝对君主制,直到彼得一世时才得以确立。但不同的观点也呈现两极化,有学者认为伊凡四世时已建立绝对君主制[26] 366-377,也有学者认为亚历山大二世才是俄国历史上第一位绝对专制君主[27]128-135。

19世纪上半叶以前,俄国史学家多倾向于书写专制君主制在历史进程中的积极作用。贵族史学家Н.М.卡拉姆津指出,专制君主制在古罗斯早已有之,并认为俄国因“英明的专制君主制而得救”[28]5。斯拉夫派和西方派发起了对专制君主制的讨论。斯拉夫派(如А.С.霍米亚科夫、К.С.阿克萨科夫)视野中的专制君主制与“横行霸道的独裁体制”和暴政是对立的。他们强调,专制君主制是超阶层的、代表所有各阶层人民利益的一种现象,不应以宪法形式来限制专制政权,东正教和民族性因素才是限制专制政权的力量,具体表现就是16—17世纪的缙绅会议,而恢复缙绅会议正是斯拉夫派的政治理想。[29]西方派(如К.Я.卡维林、В.Н.齐切林)则从法学角度提出“国家普遍奴役”学说,否认16—17世纪俄国存在真正意义上的等级,但认为专制君主制从伊凡四世开始,并在俄国传统社会发展过程中总体上扮演积极的角色。[30]

19世纪下半叶,当“绝对君主制”这一西方术语进入俄国,学术意义上的争论才真正开始。自由主义史学家和法学家(如П.Н.米留科夫和М.М.科瓦列夫斯基)主张严格区分“专制君主制”和“绝对君主制”:专制君主制在俄国确立早于绝对君主制,二者的本质区别在于欧洲理论认为并非君权神授,而是来自公共利益和自然法,同时他们认为彼得一世确立了欧洲式的绝对君主制。[6]持君主主义立场的学者更热衷研究“专制君主制”。如Н.И.切尔尼亚耶夫阐释了专制君主制的宗教基础、世界历史意义、政治必然性等。[31]5-19П.Е.卡赞斯基认为,“俄国法律词汇中没有与西方绝对君主制和东方独裁君主制相一致的概念和表述”。[32]523-557Л.А.季霍米洛夫激烈批判“绝对主义国家”理论,认为君主的最高权力是人民为了利益让渡自己的最高权力给君主。[33]95-96И.Л.索洛涅维奇认为,俄国专制君主制的不同之处在于其人民性,他称之为“人民君主制”。[34]显然,这一时期史学家强调二者的区别,蕴含着为俄国专制君主制辩护和对欧洲绝对君主制批判的意味。

十月革命后至20世纪40年代,苏联史学界很少论及专制君主制。自从1951年莫斯科大学历史系开启对“绝对君主制”的讨论后,这一问题迅速成为苏联各研究中心学术会议的主题,当然,这些研讨都是在马克思主义史观的基础上进行的。多数法学家、社会学家倾向于对“专制君主制”和“绝对君主制”不作区分。如法学家С.В.尤什科夫将二者视为同一,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等级代表君主制”的术语,认为伊凡四世时建立的是“等级代表君主制”。[35]这一看法得到广泛认同并在苏联史学中占据统治地位。实际上,模糊两个概念之间的区别,有助于将俄国历史放到一个与西欧“等级代表君主制”相一致的阶段,以便使俄国的历史发展阶段与西欧同步;也有助于阐明政治制度从“等级代表君主制”向“绝对君主制”演化,匹配俄国经济从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发展过渡的历史规律。也有历史学家认为有必要区分这两个概念,并强调在俄国各个历史时期对“专制君主制”一词有不同的理解。他们指出,伊凡三世是俄国第一位专制君主,缙绅会议不仅没有从实际上或法律上限制伊凡四世,反而是巩固了沙皇不受限制的权力体制,很难与西欧“等级君主制”相提并论。Л.В.切列普宁则折中地提出,伊凡四世特辖制时期同时存在两种国家制度:非直辖区的等级代表君主制和特辖区不受限制的权力体制。[36]后来的学者则走得更远,认为中世纪罗斯建立的专制君主制是东方式独裁君主制的变体。[37]В.А.马夫罗金认为,俄国专制政体起源于伊凡三世。[38]355可见,历史学家观点鲜明,不受限制的权力体制在俄国的形成比绝对君主制要早得多。

20世纪下半叶,随着对封建主义问题探讨的深入,绝对君主制研究进入新的阶段。1968—1971年,《苏联历史》杂志集中讨论了俄国绝对君主制。А.Я.阿维尔赫认为,绝对君主制是一种封建君主制,其内部结构有能力演化为资产阶级君主制。这一结论引起了许多历史学者的激烈反对。一部分学者机械地运用马克思主义学说来证明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18世纪初的俄国找到了绝对君主制;有的学者则认为俄国绝对君主制的实际形成早于封建主义解体,也早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大量出现。这场讨论最终陷入死胡同,不过归纳了绝对君主制的几个典型特征,基本一致地将绝对君主制理解为俄国专制君主制发展的特殊阶段。[39]9随后,一系列研究专著和文集纷纷问世。其中С.О.施密特的著作《俄国专制君主制的建立:伊凡雷帝时代社会政治史研究》(1973年初版,1993年再版)影响较大,他关于伊凡四世建立了专制君主制的观点广为苏联学者接受。[40]讨论中也有学者注意到,俄国绝对君主制的社会基础与西欧并不相符,马克思关于“绝对君主制”的定义实际是对西欧社会而言的。因此,弄清绝对君主制的性质和特点,对确定俄国专制君主制的历史形态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

苏联解体后,解除了意识形态的束缚,俄罗斯史学对专制君主制的研究视野得以拓宽,不仅着眼于专制君主制的细化研究,考察专制君主制下的教会、执政精英、官僚机构,而且还尝试将其放入现代化进程中做历史比较研究。如А.Н.梅杜舍夫斯基将彼得一世统治时期的俄国与东欧和西欧国家进行对比研究,阐释俄国绝对君主制的特点。[41]Г.В.塔琳娜则从政权来源、最高国家管理机关、国家管理、国家职务、武装力量、国家与教会关系等方面,细致分析了17世纪下半叶后俄国专制君主制演变成绝对君主制的历史进程。[42]值得注意的是,21世纪以来,俄罗斯以“俄罗斯文明”书系重新再版了大量十月革命前学者关于专制君主制的著作,旨在研究俄罗斯民族的思想观念,并将专制君主制作为俄罗斯文明意识形态的一部分,不得不说,这是新时代赋予这一历史现象的新意义。

综上观之,俄国学者的基本看法是,绝对君主制只是俄国专制君主制发展演变的一个阶段,专制君主制在俄国发端的时间远远早于彼得一世时代。“专制君主制”作为俄国长期自我认同的政治范式和实际存在,与西方学术研究在“绝对主义”历史消逝后重新创造出来的“绝对君主制”概念并非一回事,在俄国政治发展史中有其自身的发展理路和特殊内涵。

三、 “专制君主制”的俄国政治内涵

正如当今俄罗斯将专制君主制视作俄罗斯文明思想观念和意识形态的重要部分那样,专制君主制作为俄国政治传统的核心和历史悠久的特殊现象,深刻地影响着俄国历史发展进程,尤其体现在俄国国家制度的构建上。

(一) 蒙古与拜占庭:“专制君主制”的东西方源头

由拜占庭传入的基督教,为基辅罗斯国家注入了精神和灵魂,也为罗斯大公提供了君主制统治的榜样。基辅罗斯与拜占庭在政治、经济和宗教方面保持着密切联系,罗斯大公心中的“专制君主”(самодержец)便是拜占庭帝国皇帝。罗斯教会隶属于拜占庭教会,且罗斯政治力量比较均衡,大公往往受到亲兵(дружина)、波雅尔(бояре)和城市维彻(вече)等力量(4)亲兵是基辅罗斯时期跟随王公一起行军收税、征战贸易和处理政务的军事政治力量;波雅尔是王公的高级亲兵,也是罗斯的大贵族;维彻则是城市公社的市民大会,这些政治力量不同程度地制约着大公的权力。的限制,只是偶尔尝试过专制。1157年,“信神的”安德烈违背传统,拒不前往基辅就任大公而是留在自己的领地苏兹达尔。这种做法企图要变革罗斯国家的政治体制,使苏兹达尔地区失去宗室财产的意义而成为王公固定的私人财产。[43]353-3541162年,他接受了“沙皇和大公”的尊号,将首都迁至苏兹达尔城邦以前的城郊弗拉基米尔,试图奠定自己不受限制的专制(самовластья)政权基础,[44]31但安德烈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学者认为,罗斯对王公不满一般只会赶走他而不会杀害他,这次侍从杀害王公是“密谋、政变,证明了日渐加强的王公权力首次具有了独裁特点”,这是“王公—亲兵”关系被“君主—臣仆”关系取代的信号。[37]实际上,《往年纪事》从未使用“самодержец”描述基辅罗斯王公。通常,编年史家频繁使用的是“один владеть”,以强调这个王公没有与其他王公一起治理国家。[45]16,43-49,63-66可见,古罗斯王公从称谓和实质上来讲都还没有能力成为“专制君主”。虽然从12世纪下半叶开始,在东北罗斯王公中“出现了某些专制权力的先驱,但毕竟还缺乏专制的基础”[46]363。不过,他们心中的榜样无疑是拜占庭皇帝,并且意识到基督教是实现“专制”的精神力量。在拜占庭的政治理念中,王权与教权和谐相处,国家首脑与教会首脑是“同一政体的双臂”[47]219-220。后来正是对拜占庭遗产的积极继承,使莫斯科罗斯的政治制度与拜占庭颇为相似。

蒙古统治不仅打破了罗斯地区(包括东北罗斯、西南罗斯、西北罗斯)的政治均势和平衡,给古罗斯文明发展带来了重创,同时也给东北罗斯莫斯科大公力量的崛起提供了机遇和“蒙古版专制”的样板。这种政治影响主要表现为:

1.王公政权来源的合法性基础的改变。金帐汗国统治下的封邑公国,虽然一定程度上还保留着基辅罗斯时的长幼顺序继承制,但王公政权还需得到金帐汗的认可和批准,特别是弗拉基米尔大公的名号和地位处在蒙古政权的保护和干预之下,这“意味着罗斯政治关系的转折:大公的权力是由汗赋予的”[37]。各王公为争夺大公之位,积极充当金帐汗国的代理人。在某种程度上,东北罗斯的莫斯科家族王公从幼系走向大公之位的合法性就来源于此。

2.金帐汗权威对罗斯王公内部政治关系的改变。金帐汗国的统治使弗拉基米尔大公的宝座成为买卖和交易的对象,“汗的恩惠,也就是说汗的专断不止一次地预防和阻止了内讧的惨祸”[23]43。在金帐汗国授意下,弗拉基米尔大公拥有了对不服从王公进行武力征服和司法审判的权力,使莫斯科王公借机熟练了种种蛮横的中央集权手段,也便于莫斯科在带领罗斯走向统一国家的过程中积极运用这些手段。

3.罗斯王公对内政治权力的加强与民主因素的进一步削弱。鞑靼入侵使罗斯王公“首次认识到了一种不容商量、无条件服从的权力。鞑靼汗没有必要与人民商量,因为其有足够的力量来命令他们。因此,罗斯维彻发展的土壤立刻遭到毁灭”[48]33-34。正是从蒙古统治时起,在基辅罗斯城市生活中发挥重要作用的“维彻”,从词义上开始有了“聚众造反”的含义。[49]144摆脱蒙古统治后,莫斯科大公有机会将这种“不受限制”的权力模式运用于统一国家制度的建设中。

4.罗斯国民奴性心理的培植。接替罗斯时代亲兵精英的是一些从非特权居民阶层上来的新人,他们“习惯于负罪感并准备成为王公的仆从,而非战斗伙伴”[37]。蒙古统治也促使罗斯在面对强权之时巴结、逢迎、奴颜婢膝等恶习发展和蔓延。这种习性日益融进整个社会生活之中,与罗斯的民族性格相结合,在一定程度上也为莫斯科国家专制君主制的建立奠定了社会心理基础。

可以说,拜占庭和蒙古分别作为俄国专制君主制的精神源头和制度源头,为俄国埋下了专制的种子并进行了培育。不过,“最初的国家制度”的覆灭和新类型“统一的国家制度”的出现,是随着疆域的扩大、王公权力的加强、等级开始形成而逐渐产生的。[46]364只待在合适的历史机遇下,加上强势统治者的出现,专制君主制的建立才会水到渠成。

(二) 伊凡三世:“专制君主制”的对外独立自主性

适逢君士坦丁堡陷落、蒙古统治被推翻的双重历史机遇,伊凡三世于是成功赋予了“专制君主制”对外独立自主性的政治内涵。对外独立自主既包括政治层面,也包括教会层面。莫斯科国家政治上的独立与其宗教上的自主化进程相辅相成。

1.莫斯科罗斯政权改变大公原有封号以示君主政治权力的独立性。当鞑靼“沙皇”和拜占庭“沙皇”覆灭后,伊凡三世开始自视为独立的君主。在与小邻国(如立沃尼亚)的关系上开始使用全罗斯“沙皇”(Царь)的封号,这意味着不向任何人纳贡的、不依附于他人的独立君主。同时,国内官府文件开始混用与之意义相似的另一个封号“专制君主”(самодержец)。[23]13015世纪末,莫斯科君主的印章上出现了拜占庭的徽章——双头鹰,并与此前的莫斯科徽章——“战无不胜者”圣乔治的形象结合起来,以表明自己作为拜占庭皇帝家族的继承者身份。瓦西里三世还发明了新的家族权力标志——王冠,用以强调家族权力的延续性,宣扬大公的独裁权力,并以铭文表明沙皇及其子孙对上帝的虔诚、上帝对大公的眷顾以及莫斯科作为帝都的荣耀。铭文与双头鹰一起刻在王冠上,标志着王朝新的政治地位。

2.进一步强化莫斯科王公家族的谱系合法性和权力来源的神圣性。16世纪初莫斯科政治家试图与世界上最高权力象征的罗马攀亲,在《弗拉基米尔王公传说》中编造了一种继承关系:普天下的统治者、罗马君主奥古斯都,临死前把天下分给了兄弟和亲戚,把自己的弟弟普鲁士安置在维斯拉河沿岸,“普鲁士以后的第十四支系就是留里克大君(великий государь)”[50]476。如此,莫斯科君主的权力不仅来源于对基辅的继承,还直接与罗马皇帝有了亲缘关系。同时,又以“莫诺马赫王冠”的实物证明基辅与拜占庭之间的传承,说王冠是由拜占庭皇帝君士坦丁·莫诺马赫(1042—1055)传给其外孙弗拉基米尔·莫诺马赫(1113—1125)及之后的基辅大公的。[47] 389-390显然这极为荒唐,君士坦丁·莫诺马赫早在其外孙登基基辅的50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加冕典礼将这种荒唐的传承关系进一步确认并仪式化。1498年,伊凡三世为孙子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举行盛大的加冕礼,给他戴上“莫诺马赫王冠”和王公披肩,如宗教仪式般神圣庄严。这是关于加冕典礼的最早记录,是赋予沙皇神圣光环最重要的方式,每位沙皇在位期间只有1次。[47]397-398

3.创造“上帝拣选罗斯”的理念和“莫斯科是第三罗马”的著名理论,彰显莫斯科国家的自主性和神圣使命。当拜占庭所推算的创世7 000年(1492)世界末日来临之际,莫斯科城开始以东正教会中的“新耶路撒冷”出现,而莫斯科罗斯子民被视为“上帝的选民”,他们的统治者是由上帝拣选来领导解放事业的。[47]39015和16世纪之交,在诺夫哥罗德开始产生“上帝拣选罗斯”的思想,而后进一步形成普斯科夫长老菲洛费的“莫斯科是第三罗马”理论:“古老的”基督教罗马陷入大量罪恶而灭亡,其继承者是东正教拜占庭(第二罗马),拜占庭覆灭后它的唯一继承者便是莫斯科罗斯(第三罗马)。[51]324自此,“东正教的”就是“俄国的”,这两个词具有了同一含义。“神圣罗斯”的理念将俄罗斯的民族特性、宗教认同融合在一起。俄国人开始感到自己“最后的基督徒”的角色,意识到自己特殊的弥赛亚使命,并将这一使命提升到民族和国家的高度。

伊凡三世时代在君主称谓、宫廷礼仪和宗教理论上,将莫斯科国家的自我定位提升到完全独立自主的位置。无论在世俗还是宗教方面,莫斯科罗斯都开始建立起可以独立掌控自己命运的“专制君主制”国家制度。不过,“专制君主”的封号还只是“单面”意义,15—16世纪“专制君主”和“沙皇”还只意味着拥有完整的、不与其他外部政治力量分享国家主权的君主。

(三) 伊凡四世:“专制君主制”的对内不受限制性

与国家内部政治力量的博弈和斗争,使伊凡四世赋予了“专制君主制”下君主权力对内不受限制性的政治内涵,同时进一步强化了莫斯科国家制度的对外独立自主性。

1.“沙皇”称号和加冕仪式使“专制君主”进一步神圣化。伊凡四世时“沙皇”和“专制君主”这两个封号已广泛使用于官方文件中,且进一步得到宗教文件的确认。教会的经文把《旧约全书》中的君主描写成“沙皇”,而耶稣则是天堂的“沙皇”。克里姆林宫通过的莫斯科文件即具有了整个宗教界文件的意义。[23]1331547年大主教马卡里所主持的伊凡四世加冕仪式充满了诸多拜占庭元素,赋予沙皇头衔以极强的宗教色彩。[47]246正是因为这种宗教色彩,伊凡四世才以末日审判的名义对其臣民实施恐怖的特辖制。加冕仪式使伊凡四世获得了君权神授的地位,以及对其他王公和朝臣绝对的权威;同时改变了王室家族的地位,也影响到莫斯科罗斯的对外关系。

2.发展莫斯科的遗嘱继承方式,彰显“专制君主”的独裁意志。伊凡四世在1572年的遗嘱中立长子伊凡为继承人,把整个俄罗斯疆域遗赠给他,同时也选择一部分封邑遗赠给次子费奥多尔。这份遗嘱在俄国法权史上第一次明确提出了“分封王公是君主的臣仆”的概念:“吾儿费奥多尔的封邑归他(长子伊凡沙皇)管辖,属于伟大的国家。”[23]134也就是说,封邑的统治者不可能像以前的分封王公那样是自治的君主,要在一切方面都听命于沙皇。他的封邑受其长兄——唯一的君主的最高权力的管辖,是俄罗斯这个唯一的不可分割的王国的组成部分。

3.伊凡四世专制政治思想的初步提出。1564年秋,大贵族王公库尔布斯基在立沃尼亚前线战败,因害怕沙皇愤怒而抛妻弃子投奔波兰国王。叛逃后他写信谴责伊凡四世对大贵族过于残酷,伊凡四世则以“善于言辞的辩才”回复他,阐述自己的专制统治思想。1564—1579年,两人共通信6封,其中伊凡四世2封。库尔布斯基信中提出这样一种政治原则:君主不仅应同出身高贵的正直的议员共商国是,还应让人民参与国事。而伊凡四世回信说,对方谈的只有一个思想:让奴隶撇开主人掌权。显然,库尔布斯基谈的是有卓识的议员,而在沙皇眼里这些不过都是为他服务的人,是宫廷奴仆而已。伊凡四世的政治理念归根到底就是专制政权,其核心原则就是“贱民之生死悉操吾手”。[23]176-179为此,他极力证明专制传统古已有之:“我们的君主专制统治(самодержавство)始于圣弗拉基米尔。我们在自己的土地上建立和发展王国,而非从他人手中掠夺。罗斯的专制君主(самодержец)从一开始就亲自治理王国,而不是由大贵族显贵们治理的。”[50]519这种权力不受内部政治力量限制的专制观念,实际正是伊凡四世推行残酷特辖制的思想基础。

伊凡四世最终将君主肆意妄为的暴行发挥到极致,1565—1572年在立沃尼亚战争期间实施特辖制,将国家置于“紧急状态”,打击社会上层政治精英,维护个人独裁权力。特辖制造成社会各阶层不满,留里克王朝中断后伪沙皇争相登场,外国军队趁虚而入,国家深陷大动乱并几近崩溃。伊凡四世赋予“专制君主制”对内不受限制性内涵的同时,却用暴力摧毁了国家制度。

(四) 走出“大动乱”之路:“专制君主制”的路径依赖性

历经“大动乱”(1598—1613)后,罗曼诺夫王朝重建了被摧毁的国家制度,俄国赶走了外国入侵者。“大动乱”年代俄国虽然出现了“选举沙皇”和“限制沙皇权力”的诸多尝试,但最终还是回归专制道路。专制君主制通过对内不受限制性和对外独立自主性的自我强化,成为俄国一种稳定的政治传统。

1.“专制君主”这一官方称呼的恢复和进一步巩固。“大动乱”后,由“会议选举”取代“遗诏”的沙皇继位法成为公认的先例。不同于动乱时期的是,1645年“安静的”阿列克谢虽被缙绅会议推举登上皇位,但他认为:“在我们祖先的时候,从来没有庄稼汉同大贵族、侍臣和军政长官一道参加审判事务的事情,往后也不许有”。也就是说,16世纪为残暴的伊凡雷帝所允许的事情,在17世纪却连“最沉默的”统治者也不允许了。[52]2401674年,阿列克谢宣告长子费奥多尔为王位继承人,这种宣告具有默许的性质。到1682年费奥多尔死后,权力的移交更加简化,召集各级官吏就决定选举彼得为王。很快,1682年5月索菲娅公主发动射击军暴动,最后以“一出滑稽可笑的会议丑剧”收场,把伊凡和彼得都选举为王,共同实行专制统治。[51]93-94“大动乱”年代庄严隆重的会议选举后来已变成草草行事,沙皇重新成了权力不受限制的专制君主。

2.民选原则的缙绅会议被废止。“大动乱”年代的缙绅会议刚刚具有了一定的选举性质,并在17世纪前半期有很高的政治权威,但却并不长久。随着王朝的巩固,政府越来越不愿意召开缙绅会议。1653年为解决乌克兰的合并问题而召开的缙绅会议成了最后一届。此后政府仅仅召开部分等级(如服役人群、商人、客商等)的协商会议。缙绅会议废止,反映了君主专制权力的加强。17世纪缙绅会议的历史意义,不在于形成等级代表君主制,而是首先为新王朝的诞生提供了政权合法性,其次为新王朝解决了难题,恢复和巩固了专制君主制。随着其历史使命的结束,很快就退出了历史舞台。

3.波雅尔杜马的逐渐官僚化及其地位、作用的下降。波雅尔杜马是沙皇最亲近的顾问、助手圈子,是世袭波雅尔贵族政治精英决议问题的指挥所。到伊凡三世时代开始形成较为固定的工作程序,在国家上层权力体系中发挥重要作用。从17世纪下半叶起,波雅尔杜马逐渐从立法—咨议机构变成了沙皇治下单纯的咨议机构,最明显的变化是在阿列克谢和费奥多尔统治时期。“大动乱”后波雅尔杜马成员数量有大幅增加,但数量的增加并不意味着波雅尔政治力量的增强,而是其中以服役贵族为主的官僚成分比例增大。沙皇喜欢挑选那些有聪明才干的人,按能力而不仅仅按家族名望来提拔。这种观念正是取消门第制的基础,后来也成为彼得大帝颁布官秩表的基础。[52]84最终,波雅尔杜马于1711年被枢密院取代。

故此,“专制君主制”的这些政治内涵便成为彼得一世构建俄罗斯帝国国家制度的思想意识基础。

四、 “专制君主制”的正规化与俄罗斯帝国国家制度的构建

俄罗斯帝国国家制度的构建,正是建立在“专制君主制”传统政治意识与西方政治思想的对接耦合基础之上的,其政治内涵不断积累、深化和改造。1697—1698年亲历过西欧的彼得一世,归国后十分热衷于制定章程,试图将一切国家生活规范化。

从国家制度的构想来看,彼得一世改革实际是对欧洲样板的改造,即通过将整个社会生活规范地纳入国家控制之下,以达到“共同幸福”(всеобщее благо),建成“正规化国家”(регулярное государство)。彼得相信“正规化国家”是“制造人民幸福的机器”[53]。“正规化国家”的概念是由С.普芬道夫、Г.莱布尼茨、Х.沃尔夫3位著名德国哲学家提出的。彼得非常熟悉他们的作品,甚至被称为“俄国的普芬道夫”[53]。“正规化国家”的理念某种程度上是欧洲近代国家演进为“绝对君主制”的思想基础,其根源在于军事技术的革命性变化。“正规化国家”的构建从军事改革开始,荷兰的军事影响实际遍及所有波罗的海国家,而这种影响也是对彼得的“再教育”。荷兰对丹麦的影响很大,哥本哈根市民要求与贵族的权力平等,并最终达成愿望;而波罗的海国家却不同于丹麦,走向了另一种趋势——绝对君主制。[54]丹麦曾颁布《官秩表》,是欧洲第一个此类文本,它直接影响了彼得一世的《官秩表》。但二者具有原则性的不同:丹麦赐予贵族从第三级服役人员开始,而彼得一世修改为从最下级官职开始都可赏赐为服役贵族。实际上,“正规化国家”理论在彼得的俄国找到了最典型的反映[55],其最主要的原则就是晋升只看功绩而不看出身。[56]如此可见,彼得将俄国政治制度引向“绝对君主制”亦非偶然。

在政治思想方面,彼得时代的政治家、史学家积极使俄国的政治术语与西欧接近,从而阐释彼得一世改革的合理性并进行舆论造势。如何使俄国的“专制君主制”与西方的“君主制”(монархия)对接,俄国君主制在西方政治家的政体分类中如何自我定位,这是一个核心问题。

“君主制”术语首先出现在17世纪的教会文本中,彼得时代开始运用于世俗官方文件和政论作品中。该术语的使用不仅有助于俄国政治精英与欧洲自视同一,也是俄国西方化的必要前提。17—18世纪之交俄国对欧洲政治学著作的翻译量加大,译著中将“沙皇”与“君主”(монарх)等同。18世纪上半叶洛克《政府论》的俄译本中列出“君主制”、民主制(демократия)和寡头制(олигархия)3种统治方式。普芬道夫的《论自然法和万民法》俄译本,划出不受限制的和受限制的两种君主制。[57]显然,俄国政治家非常熟悉西欧关于君主统治的不同分类。彼得时代著名政论家Ф.普罗科波维奇的《君主意志的真理》(1722)中广泛使用“君主制”一词,甚至“君主”术语比“沙皇”或“皇帝”出现得还频繁。[57]然而也正是他通过撰写《论沙皇的权力与荣光》来维护专制君主制。彼得死后,他还提出这样的见解:“俄国人民的本性就是如此,他们只能保持君主专制,如果接受其他任何统治制度,也完全不能维持完整和善良”[58]49。他将“专制君主制”与“君主制”同等对待,但他所表达的君主制,是权力不受法律限制的君主统治。史学家В.Н.塔季谢夫(1686—1750)也强调,俄国的一切成就都应归功于君主专制。俄国国家地位的改善,得益于缔造专制君主制的伊凡三世及其后辈的统治。在动乱年代,也只有选出大权独揽和世袭的君主后才结束了混乱,恢复了“以前的适当秩序”[58]64。可见,18世纪前半期俄国政治精英积极将西方的“君主制”术语改写并运用到自己的作品中,实现“专制君主制”概念在西方政治思想体系中的正规化。

在西欧样板和政治思想的影响下,彼得一世的改革是全方位的。从波雅尔杜马到参政院的最高国家机关改革、从衙门到委员会的中央管理机构改革、从县到省的地方行政机构改革、从民军到正规军的军事改革、从官秩表到人头税的社会改革,这些改革使俄国专制君主制所需要的中央集权垂直权力体系得以完全建立,国家职役的官僚化进程也最终完成。这些都使俄国的政治制度看起来完全符合西欧绝对君主制的特征。正是因此,许多历史学家认为,彼得一世改革在俄国确立了“绝对君主制”。

实际上,彼得一世改革在以外国样板构建国家制度的同时,极力使外国制度适合俄国的传统。这个传统就是在缺乏等级代表机构,城市和农村缺乏发达自治的条件下实现沙皇不受限制的最高权力。比如,彼得一世竭力复制瑞典的委员会制,却在1718年参政院审查关于运用瑞典地方自治制度问题的决议时认为,俄罗斯不能接受这样的制度。1721年北方战争胜利后彼得自称“一世”,接受“皇帝”称号,这不仅是一种对外宣示,反映俄国在欧洲国家体系中的帝国新地位,同时也在法律上确认了自己对内专制的权力:“陛下是权力无限的君主(самовластный монарх),他的事业是上帝赋予的,对谁都不负责任,陛下有力量也有权处置自己的国家和土地,因为信仰基督的君主是按自己的意愿和善意治理国家”(军事条例第20条)。[59]331-332这些都说明,即使彼得一世在全面欧化的背景下,他所确立的专制君主制实际与西欧绝对君主制并不一致。

确保君主权力独立自主和不受限制是俄国专制君主制的核心。彼得改革所确立的专制君主制,并非君主在贵族与资产阶级之间寻求政治平衡的产物,因为俄国资产阶级太过薄弱;也并非建立在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基础之上,而是农奴制占主导的经济基础;对君权高度神圣化的社会意识也难以成长出以法律限制君权的观念。不过,彼得改革奠定了俄国成为现代化国家的基础,这是对当时时代要求的回答。改革本身包含着尖锐的矛盾:其一,有限的西方化目标和普遍的东方化手段之间的矛盾;其二,表面生活的西方化与内部结构的东方化之间的矛盾;其三,上层的西方化与下层的东方化之间的矛盾。[60]109这些矛盾长久地影响着俄国社会的发展。由此看来,俄国专制君主制融合了西欧绝对君主制与东方独裁君主制的特征。其表面符合西方式的绝对君主制特征,本质却属于东方式的独裁君主制类型;国家上层是绝对君主制的制度构建,社会下层却是独裁君主制的精神内涵。专制君主制的确立是俄国国家制度在西欧“正规化国家”影响下,经彼得一世强力改革最终完成中央集权化和官僚化,以帝国模式成功自我强化的产物。

五、 余论

将“专制君主制”这一概念放入9—18世纪初俄国长时段政治史中进行考察,可以清晰勾勒出俄国政治文化的成长与变迁,窥见专制君主制是如何产生并内化为俄国政治传统和俄罗斯国家意识的核心,也得以阐释其对俄国历史上国家制度构建的重要影响。

显然,俄国专制君主制的变迁与西欧国家的君主制发展历程不同。西欧国家的君主一开始权力就受到限制,只有在民族国家的形成过程中,王权才逐渐强大,借机追求不受限制的权力。俄国则是另一种模式,其政治史经历了两次大的转折:15世纪和17世纪,这是两个充满危机同时孕育着选择机遇的时代。15世纪选择了大一统;17世纪选择了帝国模式,两次都是用专制的方式达成目的,由此专制君主制起源并最终确立。从伊凡三世时代起,俄国建立起一整套神圣化君权的意识形态体系,专制君主制开始成为从国家到社会、从政治精英到民众广泛认可的一种稳定的政治文化传统。俄罗斯帝国的建立,将专制君主制这种生成久远的政治思想意识构建为一套符合近代国家正规化体系的国家制度。

从专制君主制的历史嬗变与政治变迁可以看出,俄国专制君主制具有强烈的路径依赖性。无论东方的制度手段,还是西方的政治理念,俄国统治者从来都不是简单借用,而是根据俄国现实需要经社会改造后变体,故而其国家制度常常看起来徒有与西方相似的形式而实有与东方更接近的本质。如美国史学家派普斯所言,俄国专制君主制有两个重要特点:一是无限王权,二是家长制统治。[61]这都与东方的独裁君主制更接近。不过,不同的是,俄国专制君主制的政治内涵首先强调自己的对外独立自主性,这种对外的一致性恰恰塑造了俄罗斯民众对“沙皇”根深蒂固的神圣崇拜,这种崇拜比中国对“真命天子”的信仰要稳固得多。俄国历史发展这种初始的政治选择,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其后政治制度变迁的可能性。正是因为专制君主制在俄国经过了长时期的历史嬗变,其路径依赖性远深于西欧绝对君主制,才会使俄国在西欧资产阶级革命民主化政治浪潮中逆流而行,将专制君主制保留到了20世纪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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