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新
欧阳修苏轼居颍诗词中的酒文化
李景新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海南 三亚 572022)
欧阳修苏轼居颍期间所创作的诗词,涉及酒与诗会、酒与胜游、酒与交游、酒与怀旧、酒与乐舞、酒与孤独等多方面的酒文化内容,全方位地映射出北宋颍州酒文化的盛况,带有浓厚的生活气息、艺术气息,是北宋风流的一个缩影。他们亲历的酒文化事件和由此创作的诗词,是一份珍贵的酒文化遗产。
欧阳修;苏轼;居颍诗词;酒文化
欧阳修于皇祐元年(1049)二月到任颍州知州,皇祐三年七月离任,居颍约一年五个月;离开颍州之后,多次回颍短暂居住;熙宁四年(1071)七月致仕,退居颍州,熙宁五年闰七月薨,居颍约一年一个月。苏轼于熙宁四年(1071)九月赴杭州通判途中,经颍州拜望恩师欧阳修,居颍二十余日;元祐六年(1091)八月到任颍州知州,元祐七年(1092)二月离任,居颍约五个月。欧阳修、苏轼先后为文坛领袖,对北宋风尚有重要的引领作用。欧、苏居颍,虽然时间并不算长,而对颍州地区文化的发展却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欧、苏居颍期间创作的诗词,包含有丰富的酒文化信息,是颍州酒文化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
欧阳修苏轼居颍诗中最大的酒文化事件当推两次聚星堂雅集赋诗。
正德《颍州志》载:“聚星堂:宋欧阳文忠守颍,倅佐吕正献,而其先政如晏殊、蔡齐、曾肇、韩琦皆名公,故欧公建堂治内,题曰聚星,有《聚星堂诗集》。”[1]20可见聚星堂不是一般的会客建筑,而是具有名士文化沉淀,又凝聚着文坛领袖欧阳修丰富情怀的所在,《聚星堂诗集》则是一次诗会的产物。皇祐二年(1050)正月初七日,欧阳修在聚星堂主持了一次诗酒盛会。
关于这次宴集盛会,朱弁《风月堂诗话》有详细记载:
欧公居颍上,申公吕晦叔作太守。聚星堂燕集,赋诗分韵。公得“松”字,申公得“雪”字,刘原父得“风”字,魏广得“春”字,焦千之得“石”字,王回得“酒”字,徐无逸得“寒”字。又赋室中物,公得鹦鹉螺杯,申公得瘿壶,刘原父得张越琴,魏广得澄心堂纸,焦千之得金星研,王回得方竹杖,徐无逸得月砚屏风。又赋席间果,公得橄榄,申公得红蕉子,刘原父得温柑,魏广得凤栖,焦千之得金橘,王回得荔枝,徐无逸得杨梅。又赋壁间画像,公得杜甫,申公得李文饶,刘原父得韩退之,魏广得谢安石,焦千之得诸葛孔明,王回得李白,徐无逸得魏郑公。诗编成一集,流行于世。当时四方能文之士及馆阁诸公,皆以不与此会为恨。(1)[2]101-102
从这则记载中可知:1.诗酒盛会的参加者有吕公著、刘原父、魏广、焦千之、王回、徐无逸等。2.大家在饮宴时相约赋诗。赋诗的形式分四轮。第一伦是分韵,也叫探韵,即事先将某个字写在签上,放入壶中,每人探得一个,依此字所在韵部而作。此次宴集,欧阳修探得“丰”字,该字在韵部中的东韵中。如果写近体诗,则要用东韵进行赋诗;如果写古体诗,则可以东、冬二韵合并而赋诗。欧公之外,其他几人分别得雪、风、春、石、酒、寒。第二轮是赋室中所摆之物,形式与分韵相似,每人得物一种,赋诗咏之。此次欧阳修得鹦鹉螺杯,其余分别为瘿壶、越琴、澄心堂纸、金星研砚、方竹杖、月砚屏风。第三轮是赋席间之果,每人得一种果品,赋诗咏之。此次欧阳修得橄榄,其他分别得红蕉子、温柑、凤栖、金橘、荔枝、杨梅。第四轮为分壁间所挂画像,每人得其一,赋诗咏之。此次欧阳修得杜甫,其他人分别得李文饶、韩退之、谢安石、诸葛孔明、李白、魏郑公。3.宴集结果,得诗48首,编成一集。4.产生良好的效果和影响,诗集流行于世,天下擅诗者及朝廷馆阁诸公看到后,无不羡慕,以未能参与这次诗酒盛会而感到遗憾。
诗与酒的关系,有时是以诗佐酒,有时是以酒佐诗。此次诗酒盛会,显然属于后者,酒催生了一部诗集。
这次聚星堂酒宴上,欧阳修所赋四首俱传于今,兹录《人日聚星堂燕集探韵得丰字》为例,以见当时饮酒赋诗情景之一斑:
污池以其下,众流之所钟。尺水无长澜,蛟龙岂其容。顾予诚鄙薄,群俊枉高踪。得一不为少,虽多肯辞丰。譬如登圆坛,罗列璧与琮。又若飨钧天,左右间笙镛。文章烂照耀,应和相撞舂。而予处其间,眩晃不知从。退之亦尝云,青蒿倚长松。新阳发群枯,生意渐丰茸。暮雪浩方积,醁醅寒更浓。毋言轻此乐,此乐难屡逢。[3]3619
此时新阳初发,生意渐丰,暮雪浩落,正好以绿醅助兴,乐以赋诗。
然而聚星堂盛会到此并未结束。欧阳修所探而得者,既非“雪”字,也非雪物,然而他却创作了《雪》诗。叶梦得《石林诗话》云:“诗禁体物语,此学诗者类能言之也。欧阳文忠公守汝阴,尝与客赋雪于聚星堂。举此令,往往皆搁笔不能下。”[4]436又《风月堂诗话》云:“聚星堂咏雪,约云:玉月梨花练絮白舞鹅鹤等字,皆请勿用。”[2]102由此,我们可得而知,因当时春雪方浓,欧阳修虽然未得“雪”字,而诗兴未消,或此次,或次日,又以雪字为题,约以赋诗,而禁用诗人常用咏雪之字眼,而赋雪诗。
欧阳修《六一诗话》云:“国朝浮图,以诗名于世者九人……当时有进士许洞者,善为词章,俊逸之士也。因会诸诗僧分题,出一纸,约曰:‘不得犯此一字。’其字乃山、水、风、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鸟之类,于是诸僧皆搁笔。”[4]266则知诗禁体物语起于宋初,欧阳修应受宋初许洞与九僧会诗的启发,而提出用此禁体。由于禁止使用常用字眼,这种形式给咏物带来了很大难度,不仅许洞、欧阳修之外“往往皆搁笔不能下”,而且“所可叹者,后来无继耳”[2]102。
据《风月堂诗话》,对于欧阳修的禁体物语咏雪之举,北宋名臣杜衍(祁公)嗟叹赞赏不已,作诗赠欧公曰:“尝闻作者善评议,咏雪言白匪精思。及窥古人今人诗,未能一一去其类:不将柳絮比轻扬,即把梅花作形似;或夸琼树斗玲珑,或取瑶台造嘉致;散盐舞鹤实有徒,吮墨含毫不能既。深悼无人可践言,一旦见君何卓异。”[2]102杜衍咏之不足,继续咏道:“万状驱从物外来,终篇不涉题中意。宜乎众目诗之豪,便合登坛推作帅。回头且报郢中人,从此《阳春》不为贵。”[2]102
直到40年后,苏轼知颍,才又一次使用此体。苏轼《聚星堂雪》诗引记载了另一场聚星堂盛会的始末:
元祐六年十一月一日,祷雨张龙公,得小雪,与客会饮聚星堂。忽忆欧阳文忠公作守时,雪中约客赋诗,禁体物语,于艰难中特出奇丽。尔来四十余年,莫有继者。仆以老门生继公后,虽不足追配先生,而宾客之美,殆不减当时,公之二子,又适在郡,故辄举前令,各赋一篇。[5]1813
从诗序中可知:1.苏轼聚星堂诗会起因是久旱祈雨,而天落小雪,喜而饮于聚星堂。2.饮中忽然记起恩师欧阳公曾于此堂约客以禁体物语体赋诗,后四十年无有继此风者,故欲继其美,而举欧阳公前令,以成诗会。3.苏轼虽自谓莫及欧阳公,而宾客之美,不减往昔,欧阳公的两个儿子也在场。
欧阳修苏轼禁体物语的作品,皆“于艰难中特出奇丽”,兹举苏轼的作品,以见此体特点:
窗前暗响鸣枯叶,龙公试手行初雪。映空先集疑有无,作态斜飞正愁绝。众宾起舞风竹乱,老守先醉霜松折。恨无翠袖点横斜,只有微灯照明灭。归来尚喜更鼓永,晨起不待铃索掣。未嫌长夜作衣稜,却怕初阳生眼缬。欲浮大白追余赏,幸有回飙惊落屑。模糊桧顶独多时,历乱瓦沟裁一瞥。汝南先贤有故事,醉翁诗话谁续说。当时号令君听取,白战不许持寸铁。[5]1813-1814
此诗作后不久,苏轼又用同一方法作《用前韵作雪诗留景文》一诗,可知聚星堂诗酒之兴,久而未衰。
由欧阳修首倡、苏轼继承发扬的聚星堂诗酒之会,后来形成了颍州独特的酒文化传统。如清雍正十三年(1735),首任颍州知府卢见曾因崇敬欧公等贤守,常与宾客宴饮唱酬于聚星堂;乾隆年间,安徽布政司晏斯盛曾勉励知州再现聚星堂之盛事。
古人雅集必有酒,胜游却不一定有酒。欧、苏居颍时,往往载酒而游。颍州佳处,首推西湖,于是酒与西湖结下了不解之缘。舟游是游览西湖最为重要的方式,所以画船载酒,乘兴而饮,饮而赋诗,诗写西湖胜景,诗酒与大自然浑然天成,人得自然之乐,便成为颍州酒文化的一大亮点。
皇祐元年(1049)颍州知州欧阳修载酒西湖,游赏不足,而作《西湖泛舟呈运使学士张掞》:
波光柳色碧溟氵蒙,曲渚斜桥画舸通。更远更佳唯恐尽,渐深渐密似无穷。绮罗香里留佳客,弦管声来飏晚风。半醉回舟迷向背,楼台高下夕阳中。[3]3789
诗的前半部分描写了西湖迷人的自然风光,后半部分着重渲染了舟中宴客的华丽场景,回舟时已是夕阳西下,游人半醉。张掞时以龙图阁学士的身份担任西北路转运使,颍州属于西北路。此次胜游所留之客,有可能是张掞巡行至颍,欧阳修陪同载酒舟游。也有可能是欧阳修游兴方浓,乘醉作诗寄呈张掞,以西湖胜游吸引张掞能够驾临一游。
熙宁四年(1071)九月,36岁的苏轼自京都汴梁赴杭州任通判途中,在苏辙的陪同下经过颍州,与已经致仕居颍的恩师欧阳修小住一段时间。苏轼兄弟都有诗记录陪欧阳公宴西湖之事。苏轼的诗曰:
谓公方壮须似雪,谓公已老光浮颊,朅来湖上饮美酒,醉后剧谈犹激烈。湖边草木新著霜,芙蓉晚菊争煌煌。插花起舞为公寿,公言百岁如风狂。赤松共游也不恶,谁能忍饥啖仙药。已将寿夭付天公,彼徒辛苦吾差乐。城上乌栖暮霭生,银缸画烛照湖明。不辞歌诗劝公饮,坐无桓伊能抚筝。[5]276-277
这首诗的可贵之处在于形象地展示了欧阳修老而犹壮的精神状态,“醉后剧谈犹激烈”,十分生动地描写了一位文学家容易激动的醉态。“湖边草木新着霜,芙蓉晚菊争煌煌”则描写了西湖虽草木着霜而仍然欣欣向荣的美景,与欧阳修的状态完全交融。“插花起舞为公寿,公言百岁如风狂”则描写了苏轼兄弟插花起舞,以酒寿公,欧公更加高兴的热闹场面。可以想象,如果没有酒,所谓的胜游又是多么的索然无味。
欧阳修居颍的时间要比苏轼长得多,欧阳修诗中的载酒胜游也比苏轼多得多,给胜游添加浓郁的酒文化内涵,欧阳修贡献尤其突出。欧阳修居颍期间有词20多首,大多数与西湖之游有关,且多数胜游离不开酒,充分展示了酒文化的魅力。
湖上朱桥响画轮。溶溶春水浸春云。碧琉璃滑净无尘。 当路游丝萦醉客,隔花啼鸟唤行人。日斜归去奈何春。[6]143
(《浣溪沙》)
红粉佳人白玉杯。木兰船稳棹歌催。绿荷风里笑声来。 细雨轻烟笼草树,斜桥曲水绕楼台。夕阳高处画屏开。[6]143
(《浣溪沙》)
第一首《浣溪沙》写了在舟游西湖之后“当路游丝萦醉客”的生动情景。第二首《浣溪沙》描写了有红粉佳人相伴而饮而融入西湖美景的情景。两首《浣溪沙》都表现出西湖的柔美。
欧阳修居颍期间最具艺术冲击力的西湖胜游之作是十首《采桑子》。欧阳修晚年退居颍州,对西湖喜爱犹加,常常载酒泛舟而游,或者携酒湖滨而饮,因作一组《采桑子》。这十首词的首句都以“西湖好”引起吟咏,以联章体形式,采用集零为整的新颖构思,对西湖美景及胜游情景进行全方位的描绘。十首词虽然不是每一首都写到酒,但从词前的《西湖念语》“鸣蛙暂听,安问属官而属私;曲水临流,自可一觞而一咏”[6]121可知,这组词绝大多数或者全部都与酒有关。其中直接写及酒的有如下几首:
画船载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盏催传,稳泛平波任醉眠。 行云却在行舟下,空水澄鲜。俯仰留连。疑是湖中别有天。[6]121
(其三)
何人解赏西湖好,佳景无时。飞盖相追,贪向花间醉玉卮。 谁知闲凭阑干处,芳草斜晖。水远烟微。一点沧洲白鹭飞。[6]121
(《其五》)
清明上巳西湖好,满目繁华。争道谁家。绿柳朱轮走钿车。 游人日暮相将去,醒醉喧哗。路转堤斜,直到城头总是花。[6]121
(《其六》)
荷花开后西湖好,载酒来时。不用旌旗。前后红幢绿盖随。 画船撑入花深处,香泛金卮。烟雨微微。一片笙歌醉里归。[6]121-122
(《其七》)
残霞夕照西湖好,花坞苹汀,十顷波平。野岸无人舟自横。 西南月上浮云散,轩槛凉生。莲芰香清。水面风来酒面醒。[6]122
(《其九》)
其三写画船载酒,舟中飞杯,饮后醉眠,这是一个风静波平的西湖。其五写乘车而游,在花间贪杯而醉,这是一个可凭栏远眺的西湖。其六写游人相将,醉醒喧哗,这是一个繁华热闹的西湖。其七写船入花丛,金卮而饮,这是一个荷花飘香的西湖。其九写野岸无人,轩槛凉生,风来酒醒,这是一个夕照雅静的西湖。
读着这些妙不可言的作品,我们似乎可以感觉到,颍州西湖不仅仅是摇曳着大自然风姿的西湖,更是荡漾着滟滟酒文化的西湖。
酒在古人交游中几乎是不可或缺的。欧、苏居颍诗中最为著名的交游盛会,莫过于“会老堂欧赵相聚”了。
《颍州志》载:“会老堂:宋欧阳公以熙宁四年辛亥致政归颍。初,公在两制及枢院、政府,前后与赵康靖同官,迁拜不殊,故相得欢甚。及相继谢事,赵单车访公汝阴,时年几八十。吕申公守郡,为作会老堂于西湖书院之旁,赵优游堂中月余而别。再逾时,欧公薨。”[1]20赵康靖即赵槩,字叔平,位至宰相,谥号康靖。魏庆之《诗人玉屑》载:“文忠与赵康靖公槩同在政府,相得欢甚。康靖先告老归睢阳,文忠相继谢事归汝阴。康靖一日单车特往过之,时年几八十矣。留剧饮逾月,日于汝阴纵游而后返。前辈挂冠后,能从容自适,未有若此者。文忠尝赋诗云……因榜其游从之地为会老堂。明年,文忠欲往睢阳报之,未果行而薨。两公名节固师表天下,而风流襟义又如此,诚可以激薄俗也。”[7]欧、赵二人曾相约告老后互相访问。欧阳修退居颍州后,吕公著为之筑堂会客,退居南京(今商丘)的赵槩于熙宁五年(1072)四月果然以年近八十岁的高龄到访欧阳修。赵槩曾于“张甥案”中独为欧阳修上书皇帝,为欧阳修辨诬,欧阳修极为感激。此次老友来访,欧阳修非常高兴,与赵槩每日畅饮,一个多月后赵槩才归去。吕公著建堂之时尚非“会老堂”之名,此时欧阳修特地为此堂题名“会老堂”。
此次老友相会,最为隆重的一次是会老堂欢迎宴。欧阳修不仅作诗,而且亲作《会老堂致语》。致语是古代歌舞艺人在演出开始时所说的一段颂辞,致语之后而唱歌词。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驾登宝津楼诸军呈百戏》:“驾登宝津楼,诸军百戏呈于楼下。先列鼓子十数辈,一人摇双鼓子,近前进致语,多唱‘青春三月驀山溪’也。”[8]可知只有十分隆重的饮宴才会安排这种歌舞。欧阳修所作《会老堂致语》云:
某闻安车以适四方,典礼虽存于往制;命驾而之千里,交情罕见于今人。伏惟致政少师,一德元臣,三朝宿望。挺立始终之节,从容进退之宜。谓青衫早并于俊游,白首各偕于归老。已释轩裳之累,却寻鸡黍之期。远无惮于川途,信不渝于风雨。幸会北堂之学士,方为东道之主人。遂令颍水之滨,复见德星之聚。里闾拭目,觉陋巷以生光;风义耸闻,为一时之盛事。敢陈□号,上赞清欢。[9]1552
这段致语首先评价赵槩来访是“交情罕见于今人”,接着歌颂赵槩的功业品德,再写二人致仕之后,约定不断兴会,又写此次老友来访,会于北堂,陋巷生辉,最后说“风义耸闻,为一时之盛事”,可见欧阳修对此次相会不是看作一件简单的交游。我们再看事先欧阳修给赵槩的信:“自退居杜门,人事几绝,养成疏慵,稍阔拜问。涂中忽辱书,顿慰岑寂,兼审经寒尊候万福……所承宠谕,春首命驾见访。此自山阴访戴之后,数百年间,未有此盛事。一日公能发于乘兴,遂振高风,使衰病翁因得附托,垂名后世,以继前贤,其幸其荣,可胜道哉!”[9]1804那么,就可以十分清楚地窥视出欧阳修的态度了,他把此会看作了一件能够远承山阴,近振高风,张扬礼义的盛事。
致语后面赋诗一首:
欲知盛集继荀陈,请看当筵主与宾。金马玉堂三学士,清风明月两闲人。红芳已尽莺犹啭,青杏初尝酒正醇。美景难并良会少,乘欢举白莫辞频。[9]1552
歌舞本为佐酒而设,再看这首诗的后四句,便知酒在这次振起高风的盛会中发挥着十分重要作用。
交游延续一个多月,与欧阳修的热情挽留有关,看其另一首《会老堂》诗便知:
古来交道愧难终,此会今时岂易逢。出处三朝俱白首,凋零万木见青松。公能不远来千里,我病犹堪釂一锺。已胜山阴空兴尽,且留归驾为从容。[3]3801
欧公说,老友您能不远千里而来,我虽然老病,却还能够陪您喝上一盅。现在虽然已经胜过山阴访戴之高风,但是兴犹未尽,希望您再留几日,从容相饮。又是以酒相留,主人殷殷之情,跃然纸上。
两位元老豪饮的情景,在欧阳修的一首《玉楼春》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两翁相遇逢佳节,正值柳绵飞似雪。便须豪饮敌青春,莫对新花羞白发。 人生聚散如弦筈。老去风情尤惜别。大家金盏倒垂莲,一任西楼低晓月。[6]133
词中说我们两个老翁在柳绵飘飞的时节相逢,一定要激情畅饮,胜过青春年少,不要对着新花而因自己的白发而羞愧。人生聚散无常,到老了更加珍惜相聚害怕相别,大家还是仰头豪饮吧,莫管他月上西楼。这种老当益壮的精神,感人至深。
后来,苏轼知颍州,感于二老高义,赋诗曰:
三朝出处共雍容,岁晚交情见二公。乘兴不辞千里远,放怀还喜一樽同。嘉谋定国垂青史,盛事传家有素风。自顾尘缨犹未濯,九霄终日羡冥鸿。(2)[5]2523
并修缮会老堂,亲笔题写“景贤”“尚友”两块月门匾额。
欧、苏居颍期间关于酒与交游的作品甚多,如欧阳修《送谢中》《圣无忧》《酬孙延仲龙图》《答原父》等,苏轼《送欧阳主簿赴官韦城》《送欧阳推官赴华州监酒》《送欧阳季默赴阙》《次前韵送刘景文》《和陈传道雪中观灯》《赵德麟饯行湖上舟中对月》《生查子》等。其中劝人饮酒是最有意思的酒文化事件。
欧阳修有诗《答吕公著见赠》,又题为《奉答通判太博为余不饮见赠之作》:
晋人歌蟋蟀,孔子录于诗。因知圣贤心,岂不惜良时。行乐不及早,朱颜忽焉衰。驰光如騕褭,一去不可追。今也不彊饮,后虽悔奚为。三年谪永阳,陷穽不知危。种树满幽谷,疏泉泻清池。新阳染山木,撩乱发枯枝。无人歌青春,自釂白玉卮。今者荷宽宥,乞州从尔宜。西湖旧已闻,既见又过之。菡萏间红绿,鸳鸯浮渺弥。四时花与竹,罇俎动可随。况与贤者同,薰然袭兰芝。醁醅寒且醥,清唱婉而迟。四坐各已醉,临觞独何疑。昔人逢麴车,流涎尚垂颐。况此杯中趣,久得乐无涯。多忧衰病早,心在良可噫。譬若卧枥马,闻鼙尚鸣悲。春膏已动脉,百卉渐葳蕤。丹砂得新方,旧疾庶可治。尚可执鞭弭,周旋以忘疲。[3]3618
当时欧阳修知颍州,吕公著为通判,可能欧阳修因病而不饮,吕公著劝其饮酒,欧阳修遂作了这首长篇五言古诗。诗中讲到时光易逝,应及时行乐,而酒是行乐不可缺少的,故有“今也不彊饮,后虽悔奚为”之语。诗中出现大量写到酒、杯的句子,使此诗的酒文化氛围非常浓郁。欧阳修另一首《答吕太博赏双莲》可与此诗相照应,诗中写道:“年来因病不饮酒,老去无悰懒作诗。我已负花常自愧,君须屡醉及芳时。”[3]3789果然欧阳修是因病而不饮,他劝吕公著要趁正当年华而享受美酒。
苏轼的两首劝酒诗都是五言古体诗。
一首诗题为《次韵赵景贶督两欧阳诗,破陈酒戒》,是劝欧阳修的两个儿子破酒戒。苏轼到颍州任后,欧阳修夫人去世,欧公的两个儿子欧阳棐(叔弼)、欧阳辩归颍州守丧,不饮酒,亦不作诗。守丧期满,苏轼作此催其作诗,劝其破除酒戒。诗曰:
商也哀未忘,岁月忽已秋。祥琴虽未调,余悲不敢留。矧此乃韵语,未入金石流。羲之生五子,总角出银钩。吾家有二许,下笔两不休。君言不能诗,此语人信不?千钟斯为尧,百榼斯为丘。陋矣陶士衡,当以大白浮。酒中那有失,醉则不惊鸥。明当罚二子,已洗两玉舟。[5]1798-1799
诗中引用了大量典故,说明无须戒酒。《苏轼诗集》在“醉则不惊鸥”句下引王注次公曰:“以上诗句,皆以破陈酒戒也。”[5]1799
另一首题为《叔弼云,履常不饮,故不作诗,劝履常饮》。当时陈师道(字履常)因结西方社而戒酒不饮,履常不饮,则叔弼不作诗,所以苏轼作此诗以劝其破戒。诗云:
我本畏酒人,临觞未尝诉。平生坐诗穷,得句忍不吐。吐酒茹好诗,肝胃生滓污。用此较得丧,天岂不足付。吾侪非二物,岁月谁与度。悄然得长愁,为计已大误。二欧非无诗,恨子不饮故。强为酹一酌,将非作愁具。成言如皎日,援笔当自赋。他年五君咏,山、王一时数。[5]1799-1800
诗中论述了诗与酒的密切关系,并以“二欧非无诗,恨子不饮故”责怪履常,令其饮酒。最后用一个典故,南朝宋颜延之因酒而犯权要,出为永嘉太守,作《五君咏》,咏竹林七贤中的嵇康、向秀、刘伶、阮籍、阮咸,而将归附于司马氏的山涛、王戎排除在外。这个典故是说履常如能破酒戒,不仅自己作诗,二欧亦可作诗,这样苏轼、景贶、二欧、履常则可并为五君子了。
观欧、苏劝酒诗,欧阳修偏重于酒的行乐功能,苏轼则更重于酒能促进文学创作的功能。
还有两篇交游作品包含了一些重要的酒文化信息。
一首是苏轼《送欧阳推官赴华州监酒》,诗中虽没有写到酒,而题目中的“酒监”透露了北宋酒文化的信息。北宋酒类专营,酒监是监酒税的专门官员。当时欧阳修的孙子欧阳恕赴任监酒,苏轼作此诗相送。
另一首是欧阳修《酬孙延仲龙图》:
洛社当年盛莫加,洛阳耆老至今夸。死生零落余无几,齿发衰残各可嗟。北库酒醪君旧物,西湖烟水我如家。已将二美交相胜,仍枉新肩丽彩霞。[3]3789
这篇作品作于皇祐三年(1049)三月,是欧阳修与前任颍州知州孙延仲交接时所作。在交接过程中,孙延仲有诗相赠,欧阳修遂作此诗酬答。欧阳修的诗没有写其他与官职相关的事务,却把北库酒醪和西湖烟水煞有介事地写进诗中,称之为颍州“二美”,可见欧阳修与酒及自然美景的感情是多么深厚。北库是位于官府北侧的官库,欧阳修在交接时专门点出北库酒醪,说明酒在官府日常事务中居于重要地位。
欧、苏皆是大文豪,情感丰富是其共同特点。居颍期间,二人皆有怀旧念远之作,多与酒有不可分割的关系,尤以欧阳修的作品为多,且情感色彩甚为浓郁。
这类作品分怀念故地往事和怀念远方故人两类。
欧阳修居颍期间的《思二亭送光禄谢寺丞归滁阳》《答通判吕太博》,苏轼《初至颍州西湖》属于怀念故地往事之作。
皇祐元年(1049)年十一月,光禄寺丞谢缜调任滁州,途径颍州,临别,欧阳修作诗相赠。欧阳修曾任职滁州,在滁州修建醉翁、丰乐二亭,并作《醉翁亭记》《丰乐亭记》,苏轼曾用楷书大字书写此二文。可以说,滁州任职期间,欧阳修不仅政绩斐然,而且做出了可以永垂千古的文化大事、文学大事。知颍的欧阳修因谢缜赴任滁州,而引起故地往事之念,一口气创作了两首五言古诗为之送行,分别怀念醉翁、丰乐二亭。如其中第一首:
吾尝思醉翁,醉翁名自我。山林本我性,章服偶包裹。君恩未知报,进退奚为可。自非因谗逐,决去焉能果。前时永阳谪,谁与脱缰锁。山气无四时,幽花常婀娜。石泉咽然鸣,野艳笑而傞。宾欢正喧哗,翁醉已岌峨。我乐世所悲,众驰予坎轲。惟兹三二子,嗜好其同颇。因归谢岩石,为我刻其左。[3]3756
“醉翁”既是亭名,亦是己号,故从醉翁说起,生发出一篇自我回忆、自我议论、饱含深情的诗歌。其中描写醉翁亭欢饮的“宾欢正喧哗,翁醉已岌峨”二句,令人不禁想到《醉翁亭记》的完美意境。诗的最后二句希望谢缜到滁州之后,能够把我这首诗刻在醉翁亭侧的岩石上,对醉翁亭的感情,殷殷纸上。二首诗皆以酒作结,怀旧常思酒,把酒常怀旧,可见怀旧与酒的关系之密切。
更具有酒文化意义的是《答通判吕太博》。欧阳修知颍州,吕太博(公著)为通判,作诗赠欧阳修,欧阳修作此诗以答。诗曰:
千顷芙蕖盖水平,扬州太守旧多情。画盆围处花光合,红袖传来酒令行。舞踏落晖留醉客,歌迟檀板换新声。如今寂寞西湖上,雨后无人看落英。[3]3689
这首诗为怀念扬州之作。欧阳修曾在庆历年间知扬州,扬州是歌舞繁华之地,景有瘦西湖。今在颍州,老病不能饮酒,因怀念扬州饮宴往事。其中“红袖传来酒令行”记载了宋代士大夫饮宴行酒令的情景。对于此事,叶梦得《避暑录话》有详细记载:
欧阳文忠公在扬州作平山堂,壮丽为淮南第一。堂据蜀冈,下临江南,数百里真、润、金陵三州,隐隐若可见。公每暑时辄凌晨携客往游,遣人走邵伯取荷花千余朵,以画盆分插百许盆,与客相间。遇酒行,即遣妓取一花传客,以次摘其叶,尽处则饮酒。往往侵夜载月而归。[10]
此事虽发生在扬州,却因出现在欧阳修居颍诗中,而打上颍州酒文化的印记。
元祐七年(1092)春,苏轼作《次韵赵景贶春思,且怀吴越山水》[5]1825亦属于此类作品。诗中一方面怀念自己任职杭州期间游乐的情景,一方面遥想恩师欧阳修在扬州时的情景说:“醉翁行乐处,草木皆可敬。”最后四句云:“明朝游北渚,急扫黄叶径。白酒真到齐,红裙已放郑。”在这四句之后,苏轼自注:“酒尚有香泉一壶,为乐全先生服,不作乐也。”又包含了一种重要的酒文化信息。乐全居士是张方平(字安道)的号,张方平是苏轼、苏辙兄弟的恩师。《宋史·张方平传》载:“守蜀日,得眉山苏洵与其二子轼、辙,深器异之。尝荐轼为谏官,轼下制狱,又抗章为请,故轼终身敬事之,叙其文,以比孔融、诸葛亮。”[11]此时张方平逝世,苏轼为恩师服丧三月,禁用各种乐舞,但似可以饮酒,故云“白酒真到齐,红裙已放郑”。
欧、苏居颍,都有怀念远方故人之作。
欧阳修《初至颍州西湖,种瑞莲黄杨寄淮南转运吕度支发运许主客》,此诗亦题《到颍州治事之明日,行西湖上,因与郡官小酌其上,聊书所见》,可见是把盏怀人之作。诗的前六句主要写景,末联写道:“每到最佳堪乐处,却思君共把芳卮。”[3]3688每到佳胜之处,便想与故人把盏畅饮。《答端明王尚书见寄兼简景仁文裕二侍郎二首》同样是把盏念远之作,其二后四句云:“尚有俸钱酤美酒,自栽花圃趁新阳。醉翁生计今如此,一笑何时共一觞。”[3]3801他说,我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何时能与老友们相见一笑,共饮一觞?
元祐七年(1092)二月,苏轼即将离开颍州,把盏之间,忽然想到弟弟子由生日,因作《满江红·怀子由作》:
清颍东流,愁来送,征鸿去翮。情乱处、青山白浪,万重千叠。孤负当年林下意,对床夜雨听萧瑟。恨此生,长向别离中,凋华发。 一尊酒,黄河侧。无限事,从头说。相看恍如昨,许多年月。衣上旧痕余苦泪,眉间喜气占黄色。便与君,池上觅残春,花如雪。[12]
无限事,无限情,无限感慨,无限希望,都从端起“一尊酒”说起,我们感到的,是酒与兄弟之情的交织。
文人士大夫的酒会几乎离不开音乐歌舞,乐舞又离不开美人,只不过有的场合比较随意,有的场合比较隆重。上文所及欧阳修欢迎赵槩运用“致语”,那是非常隆重的了。
欧阳修因爱颍州西湖,创作了一组联章题的《采桑子》歌,达十首之多,付之歌儿舞女,那是一项规模宏大的歌舞节目。欧阳修在十首词之前,创作了一段《西湖念语》:
昔者王子猷之爱竹,造门不问于主人;陶渊明之卧舆,遇酒便留于道上。况西湖之胜概,擅东颍之佳名。虽美景良辰,固多于高会;而清风明月,幸属于闲人。并游或结于良朋,乘兴有时而独往。鸣蛙暂听,安问属官而属私;曲水临流,自可一觞而一咏。至欢然而会意,亦旁若于无人。乃知偶来常胜於特来,前言可信;所有虽非于己有,其得已多。因翻旧阕之辞,写以新声之调。敢陈薄伎,聊佐清欢。[6]120-121
念语与致语的功能相类,是联章体组词前的一段文字,一般用骈体,在正式演唱歌曲之前,先由歌唱者用“说白”的方式念诵这段文字,然后进入正式演唱。《西湖念语》包含了如下信息:1.晋朝王子猷之爱竹,陶渊明之爱酒,皆古之风流,足式千秋。2.西湖乃颍州之佳胜,最宜高会或闲游,结伴独往,各得其宜。3.无论何种方式,胜游之中,酒是不可或缺的。4.有酒而不可无乐,有乐而不可无词,故用旧阙词牌,而写新声之调——这是欧阳修的语调。5.斗胆展示浅薄的歌舞技艺,聊且为诸位助兴——这是歌者的语气。
词代表宋“一代之文学”,然而宋代词人们使用“念语”者却是很少的。欧阳修专门为这组词创作《念语》,可见他是多么重视这组作品。可以说,这是酒文化与乐文化相融合的典范。
这组规模宏大的乐歌之外,欧、苏其他居颍诗词写到酒时,也往往写到乐舞。上文所引,亦有所及。兹再举数例。
欧阳修《蝶恋花》:
尝爱西湖春色早。腊雪方销,已见桃开小。顷刻光阴都过了。如今绿暗红英少。 且趁余花谋一笑。况有笙歌,艳态相萦绕。老去风情应不到。凭君剩把芳尊倒。[6]128
这首词是欧阳修退居颍州之后,熙宁五年(1072)或熙宁四年的暮春所作。上片说曾经喜爱西湖的早春景色,然而今年光阴太快,转眼已到“绿暗红英少”的时节。下片说趁着还有余花,况且还有佳人的艳态笙歌,虽然已经衰老,风情减弱,然而亦应手把芳尊,醉倒君前。我们能隐隐感觉到,这次如果没有佳人乐舞,那么可能就不会喝酒了。是乐舞激发了老人的酒兴,是酒兴催生了这首优美的词作。
欧阳修《浣溪沙》:
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么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6]143
这首词是欧阳修的名作之一,古今评价者甚众,如对“绿杨楼外出秋千”,宋赵令畤《侯鲭录》卷八云:“此翁语甚绝,只一‘出’字,是后人着意道不到处。”[13]虽然白发满头,而爱美之心不减少年,白发戴花,又何须嘲笑。更重要的是“六么催拍盏频传”,六么是舞曲名称,歌舞不断,酒杯频传,一片热闹景象。在这种情景下,作者不禁感叹:“人生何处似尊前!”酒与乐舞,在欧阳修的生活中又一次完美呈现。
欧阳修聚星堂分诗,得鹦鹉螺时,别出心裁,用柏梁体创作一首咏物诗。诗篇前半部分用多种手法刻画鹦鹉螺,接下来有四句甚为重要:“清尊旨酒列华堂,陇鸟回头思故乡。美人清歌蛾眉扬,一酹凛冽回春阳。”[3]3620原来鹦鹉螺可做酒樽,盛满美酒,列于华堂。伴随着美人悠扬的歌喉,柳眉的神采,即使是衰朽之人,举起鹦鹉螺樽一饮,也可重回春阳。可见,美酒、美人、歌舞,可以让人找回青春。
元祐六年(1091)九月十五日,月色如水,颍州知州苏轼与诸宾客于西湖观月听琴。抚琴者不知其谁,或许是一个绝代佳人。如此情景,当然也离不开美酒。景美、曲美、酒美、客美,苏轼诗兴不能自已,一首名作由此而出:
白露下众草,碧空卷微云。孤光为谁来,似为我与君。水天浮四坐,河汉落酒樽。使我冰雪肠,不受曲蘖醺。尚恨琴有弦,出鱼乱湖纹。哀弹奏旧曲,妙耳非昔闻。良时失俯仰,此见宁朝昏。悬知一生中,道眼无由浑。[5]1790
对于此诗意境,清纪晓岚评曰:“清思袅袅,静意可掬,不似俗手貌为恍惚语。”可见此诗之妙,首在清明静雅。虽然此境得力于月色琴声,而美酒也起到万万不可忽视的作用。“水天浮四坐,河汉落酒樽”,月光之下,水天一色,手把酒樽,忽然看到酒中银河倒影,天、水、酒浑然相溶,空明雅静的境界中,流淌着悠扬的琴声,人在其间,柔肠也被瀹得冰清玉洁,作者高兴地说:“使我冰雪肠,不受曲蘖醺。”
这场月、琴、酒的完美交融,到此尚未结束。太守苏轼大作一出,谢景贶、陈师道都次韵和诗,苏轼看后大喜,又作《复次韵谢赵景贶、陈履常见和,兼简欧阳叔弼兄弟》:
能诗李长吉,识字扬子云。端能望此府,坐啸获两君。逝将江湖去,浮我五石樽。眷焉复少留,尚为世所醺。或劝莫作诗,儿辈工织纹。朱弦寄三叹,未害俗耳闻。共寻两欧阳,伐薪照黄昏。是家有甘井,汲多终不浑。[5]1792
苏轼酒量本不大,但在这首诗中却运用了豪饮之语,“逝将江湖去,浮我五石樽”。此诗写得非常曲折。先是把赵、陈二位比作李长吉、扬子云,在颍州得此二君,作者坐啸之余而生离世之念,然世事缠绕,又不能骤然离去。想到自己因诗而受谤,所以有亲友有劝不作诗者,然而儿辈们却又工于诗文。朱弦响起,寄托着无限感叹,虽为俗耳所闻,也未害其高雅,作者在雅俗之间徘徊,感到迷茫。这时,作者突然想起恩师的两个优秀的儿子,于是与座客相约,明日一起去寻访,因为欧阳家有甘甜的泉源,从那里无论汲取多少水,都不会浑浊。苏轼在迷茫之际,想到欧阳公,把他比作永不浑浊的甘泉,心里忽然敞亮。琴与酒,在这篇曲折顿挫的诗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诗作不胫而走,远方的朋友亦有唱和,于是苏轼又赋《见和西湖月下听琴》:
谡谡松下风,霭霭陇上云。聊将窃比我,不堪持寄君。半生寓轩冕,一笑当琴樽。良辰饮文字,晤语无由醺。我有凤鸣枝,背作蛇蚹纹。月明委静照,心清得奇闻。当呼玉涧手,一洗羯鼓昏。请歌《南风》曲,犹作虞书浑。[5]1934
“一笑当琴樽”是全诗的转折点,或者说是诗眼。由樽酒而引出“良辰饮文字,晤语无由醺”之句,重在诗书;由琴声而引出“我有凤鸣枝”以下对琴的描写,重在诗乐。“玉涧手”下作者自注:“家有雷琴甚奇古,玉涧道人崔闲,妙于雅声,当呼使弹。”[5]1934最后以“请歌南风曲,犹作虞书浑”总收,全诗脉络分明,内涵丰富。酒与乐,使西湖月下听琴完美结束。
孤独是酒文化中一个容易被忽视却至为重要的问题。孤独而饮,独酌之时,没有丝竹,没有喧哗,没有应酬,没有虚华,可以享受静美,享受自由,也可以静静思考人生万物,触及生命深处。欧、苏居颍期间,也多有因孤独而与酒发生关系,又因酒而为诗的情况。
颍州有亭,立于竹间,因名竹间亭。苏轼知颍时亦常到竹间亭,并作诗。亭为谁所作,欧阳修时即不可知;亭在何处,今也已不可考。从欧、苏诗中可以推知,应是在西湖之畔,或在西湖之洲上。总之是一个十分幽静的地方。
欧阳修饮酒喜豪华热闹,然而也有独饮之时,竹间亭便是他时常独饮之地。欧阳修独饮竹间亭,留诗两首。第一首的上半部分描写此地景色,重点写鸟与鱼,并写到自己来时往往把鱼鸟惊走。后半部分写道:
忘尔荣与利,脱尔冠与缨。还来寻鱼鸟,傍此水竹行。鸟语弄苍翠,鱼游玩清澄。而翁仍何为,独醉还自醒。三者各自适,要归亦同情。翁乎知此乐,无厌日来登。[3]3618
这段诗进入人生思考,因见鱼鸟之自由,而思忘却荣利,脱离官场。而竹间亭恰是能够暂时逃离尘俗之地,此处只有鸟弄苍翠,鱼玩清澈,与独醉而独醒的作者而为各自相适的三者。在这个洁净的地方,作者自得其乐,表示愿意常常来登临。
第二首写道:
高亭昭初日,竹影凉萧森。新篁渐解箨,翠色日已深。雨多苔莓青,幽径无人寻。静趣久乃得,暂来聊解襟。清风飒然生,鸣鸟送好音。佳时不易得,浊酒聊自斟。兴尽即言返,重来期抱琴。[3]3760
这是“新篁渐解箨”的时节,旭日照着高亭,竹影茂密,翠色渐深,雨多苔痕,小径无人,十分幽静。作者来到此地,感觉这种静趣很长时间都没有得到了,于是解开衣襟享受清风鸟啼。作者感到这样的佳时不容易得到,于是引酒自斟。“聊”字用得非常微妙,良辰好景应有良朋对饮,佳人助兴,但是此时只有自己一人,爱热闹的作者不免有些寂寞感,于是说,聊且自己独饮吧。诗的最后说这次兴尽而返,下次再来时,希望能有伙伴抱琴而来。可见老太守还是忘不了热闹。
独饮有时会与疾病相伴而生。病中不便交往,不便聚饮,病苦寂寞,有时反而需要饮酒排遣,于是病中常常独饮。病苦又常令人与生命联系起来,病中独酌,有时对生命的思考更加深刻;而如何解脱病痛及生命的局限,独饮者往往自然联想到老庄仙道。苏轼《十月十四日以病在告独酌》便是一例。
翠柏不知秋,空庭失摇落。幽人得嘉荫,露坐方独酌。月华稍澄穆,雾气尤清薄。小儿亦何知,相语翁正乐。铜炉烧柏子,石鼎煮山药。一杯赏月露,万象纷酬酢。此生独何幸,风缆欣初泊。誓逃颜、跖网,行赴松、乔约。莫嫌风有待,漫欲戏寥廓。泠然心境空,仿佛来笙鹤。[5]1807-1808
前六句写月下孤坐独酌的情景。景色优美,夜气清新,在此环境下饮酒,小儿无知,认为父亲正处于欢饮之中。作者以这种手法委婉地把自己带着病痛孤独而饮的情况告诉读者,艺术上是十分高明的。虽然带着病痛,但是饮酒毕竟也带来一定精神上的愉悦。一杯在手,欣赏月色,而万象似纷纷与我酬答,于是感觉自己甚为幸运。趁着身在醉与不醉之间,思维更加活跃,仿佛间已然逃离尘网,行要赴松乔仙约,御风而行,翱翔太空。于是身轻心空,如聆仙乐,如驾仙鹤,肉体获得一时的解脱。
然而独饮终只能求得一时的解脱,有时甚至会增加孤独和忧愁。明天即是十五明月时,苏轼不能再继续独饮了,于是复作《独酌试药玉滑盏,有怀诸君子。明日望夜,月庭佳景不可失,作诗招之》:
熔铅煮白石,作玉真自欺。琢削为酒杯,规摹定州瓷。荷心虽浅狭,镜面良渺弥。持此寿佳客,到手不容辞。曹侯天下平,定国岂其师。一饮至数石,温克颇似之。风流越王孙,诗酒屡出奇。喜我有此客,玉杯不徒施。请君诘欧、陈,问疾来何迟。呼儿扫月榭,扶病及良时。[5]1809
诗中的越王孙指赵令畤,欧陈指二欧阳和陈师道,皆是苏轼的宾客好友。月下独饮的苏轼甚为想念他们,于是作此诗召集他们明日月夜聚饮。
这首诗的酒文化价值主要在对一种酒器的制作、形态及特点的描写上。药玉滑盏是一种酒杯,也叫药玉舟,用药玉做成。药玉又称流离、琉璃。清张道《苏亭诗话·故事类》记载此杯,引用了苏轼两首颍州诗:
东坡以药煮石为酒器,名“药玉船”。其《独酌试药玉盏》诗:“熔铅煮白石,作玉真自欺。琢削为酒杯,规摹定州瓷。”在黄州《二月三日点灯会客》诗,有“快泻钱塘药玉船”句;在颍州《次韵赵景贶督两欧阳破陈酒戒》诗,有“明当罚二子,已洗两玉舟”句。王注乃云:“先生有扬州药玉船”,扬州盖杭州之误。此杯东坡在杭倅任时所制,后以馈文与可。先生《与与可书》云:“离浙已四年,向有浙物,已分散矣。有药玉船两只奉上。”[14]
可见,药玉滑盏因苏轼多首诗尤其是居颍时的两首诗而成为古代著名酒器,苏轼制药玉滑盏,多次咏之,并赠大画家文与可,成为历史上的一段佳话。宋程大昌《演繁露》卷三“流离”条亦引用了苏轼诗句:
《汉书·西域传》:罽宾国有琥珀、流离。师古曰:“《魏略》云:大秦国出赤、白、黑、黄、青、緑、缥、绀、红、紫十种流离。……此盖自然之物,采泽光润,逾于众玉,今俗所用,皆销冶石汁,加以众药,灌而为之。虚脆不耐,实非真物。”案“流离”,今书附“玉”旁为“琉璃”字。师古之记“流离”是矣,而亦未得其详也。《穆天子传》曰:“天子东征,有采石之山,凡好石之器于是出。天子升山,取采石焉,使民铸以成器于采石山之上。”注云:“采石,文采之石也。”则铸石为器,古有之矣。颜氏谓为自然之物,恐不详也。《北史·大月氏传》:魏太武时,月氏人商贩京师,自云能铸石为五色琉璃。于是采矿于山中,即京师铸之。既成,光泽乃美于西方者,自是中国琉璃遂贱。用此言推之,则虽西域琉璃,亦用石铸,无自然生成者。若果出于生成,则月氏之贾,从何人而受此铸法也?兼外国奇产,中国未始无之,独不闻有所谓真流离也。东坡作《药玉盏》诗曰:‘镕铅煮白石,作玉真自欺。’东坡谓煮,即《穆传》之所谓“铸”,颜氏之谓“销冶”者也。……蕃流离之异于中国流离,其别盖如此,而未尝闻有以石琢者也。如阶石之类,古谓之珉,又谓之碔砆,至瑛、璁、琇、玟,皆石之似玉者。使此一种石而入用,自附名于玉,不为流离矣。故知师古之言为未审也。[15]
这是考证古流离的一则很严肃的论文,对研究中国琉璃史及中国酒文化史上的药玉盏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其中引用苏轼的诗句作为证据,可知苏轼此诗的酒文化价值,确实非比一般。
欧阳修、苏轼居颍期间所创作的诗词,涉及酒与诗会、酒与胜游、酒与交游、酒与怀旧、酒与乐舞、酒与孤独等多方面的酒文化内容,全方位地映射出北宋颍州酒文化的盛况,带有浓厚的生活气息、艺术气息,是北宋风流的一个缩影。他们亲历的酒文化事件和由此创作的诗词,不仅在当时产生广泛影响,而且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这是颍州地区,乃至皖豫、大中原酒文化的一份宝贵遗产,值得我们进一步研究,并为当代文化建设、经济建设所用。
(1)当时欧阳修为颍州知州,吕晦叔为通判,文中为吕晦叔为太守,误。又,《全宋诗》中该诗题目为《人日聚星堂燕集探韵得丰字》,诗内“丰”字下校记:“一作松。”
(2)苏诗合注疑此诗非苏轼所作,见《苏轼诗集》第523页。然合注亦未能确认非苏轼之诗,故本文仍依《苏轼诗集》而作为苏轼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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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ne Culture Expressed in the Poems of Ouyang Xiu and Su Shi Living in Yingzhou
LI Jing-xin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Hainan Tropical Ocean University, Sanya, 572022 Hainan)
The poems created by Ouyang Xiu and Su Shi during their stay in Yingzhou involve wine and poetry meeting, wine and winning tour, wine and friendship, wine and nostalgia, wine and music and dance, wine and loneliness, etc. They all reflect the grand occasions of wine culture in Yingzhou of Northern Song Dynasty, with strong life and artistic flavor, which is a miniature of Northern Song Dynasty. The wine culture events they experienced and the poems they created are precious cultural heritage of wine.
Ouyang Xiu; Su Shi; poetryabout life in Yingzhou; wine culture
2020-08-26
李景新(1964— ),男,安徽萧县人,海南热带海洋学院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代 文学、文化学。
10.14096/j.cnki.cn34-1333/c.2020.05.04
G112
A
1004-4310(2020)04-001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