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进
(湖南大学 岳麓书院,湖南 长沙 410082)
郑玄《周礼注》中多次出现了“故书作某”的提示。在称引杜子春、郑司农观点时,又经常提示“书或作某”,偶然还称说“今书作某”。这些故书、今书、书是什么性质的著作?故书、今书问题不仅是《周礼》的版本学问题,还涉及到两汉经学问题,研究《周礼》学史也不能回避。对于《周礼》故书,段玉裁《周礼汉读考》、程际盛《周礼故书考》、徐养原《周官故书考》、宋世荦《周礼故书疏证》、刘师培《周礼古注集疏》等均有探索,但故书、今书面貌依然未能获得全面揭示。关于故书的实质是什么,至今没有人给出令人完全信服的解说;“今书”相对于“故书”到底发生了哪些变化,也没有学者予以全面描述。因此,有必要在前人总结成果基础上对这些问题作更深入的研究。本文主要讨论《周礼》故书性质及其与两汉《周礼》学问题,今书问题将另文讨论。
我们考察了郑玄《周礼注》所说故书版本特征,发现故书与今书的差异基本上属于校勘学问题。造成差异的原因主要有衍文、夺文、异文、乙文、讹文、通假六种情况,以通假最多,讹文为次。在不包括《考工记》的《周礼》五官故书170 余字中,除去部分同字重复,得163 例。
故书衍文有一处。《秋官·行夫》说“使则介之”。故书“使”作“夷使”,即在“使”之前衍“夷”字。
故书夺文二处。《地官·族师》有:“族师各掌其族之戒令政事,月吉则属民而读邦法。”故书或本作:“族师各掌其族之戒令,政月吉则属民而读邦法。”这个或本“戒令政事”脱“事”字。《天官·酒正》有:“凡王之燕饮酒共其计,酒正奉之。”故书“酒正奉之”作“正奉之”,脱一“酒”字。
故书异文四处,“异文”相当于故书使用了可替换的同义词。《夏官·稾人》“试其弓弩”,故书“试”为“考”;《春官·男巫》职文有“与祝前”,故书“前”为“先”;《地官·师氏》“掌国中失之事以教国子弟”,故书“中失”为“得失”;《小司徒》职文“乃分地域”,故书“域”为“邦”。
故书乙文二处。《天官·九嫔》说:“凡祭祀赞玉齍,赞后荐彻豆笾。”故书以“豆笾”为“笾豆”;《地官·闾胥》说:“凡事掌其比觵挞罚之事。”故书“觵挞罚之事”作“觵挞之罚事”。
故书讹误四十四处。其中以字形相近或读音相近而误,如“互”讹为“巨”,“虑”讹为“宪”,“軓”讹为“范”,“椹”讹为“鞎”,“更续”讹为“受读”,“总”讹为“䌆”,“弭”讹为“摄”,“骴”讹作“脊”,“毁”讹为“垣”,“箭”讹为“晋”,“軷”讹作“罚”,“茢”讹为“灭”,“午”讹为“五”,“鴈”讹为“鹑”等。
故书使用通假字一百一十处。如“赙”作“傅”,“协辞”作“叶词”,“嫔”作“频”,“祼”作“果”,“橭”作“梓”,“炮”作“泡”,“蜃”作“晨”,“蠧”作“櫜”,“萌”作“甍”,“贬”作“窆”,“判”作“辨”,“别”作“辩”,“朋”作“傰”等。
由以上分析可知,故书版本文字校勘不精,时有讹误、衍文、夺文;通假字也很多,不利于西汉普通读者阅读,可见故书是未经高手校勘的本子。
郑玄《周礼注》有十一处提到“故书某或作某”,一共涉及十四个字。由此可见《周礼》故书存在或本。由于河间献王获得的《古文周官》只有一部,故书存在或本,说明《周礼》故书不是对河间献王所得《古文周官》的称呼,而是一个具有典型特征的《周礼》版本系统的称呼。我们发现故书或本与今书之字主要有正字与误字、本字与通假字、本原字与区别字三种关系。通常情况下,故书或本为误字,今书为正字;故书或本为通假字,今书则为本字;故书或本为本字,今书为区别字;或者倒过来,故书为区别字,今书为本原字。
故书或本为误字的,例如《天官·醢人》有“箈菹鴈醢”,郑玄注说:“故书鴈或为鹑。”引杜子春说:“当为鴈。”[1]674-675故书“鹑”显系“雁”之误字。再如《考工记》“弓人为弓”一节有“强者在内而摩其筋”,故书“筋”或作“蓟”。郑司农说:“当为筋。”[1]935故书或本“蓟”当为“筋”的误字。
故书或本为本原字或区别字的,如《地官·大司徒》职文有“十二教”,其五曰:“以仪辨等则民不越。”郑玄注:“故书仪或为义。杜子春读为仪,谓九仪。”[1]703故书或本“义”是本原字,“仪”是区别字。西周金文无“仪”字,有关意义都用“义”字承担。例如麦方尊铭(集成06015)“用恭义宁侯”、叔向父禹簋铭(集成04242)“恭明德、禀威义”、虢叔旅钟铭(集成00238)“旅敢肇帅型皇考威义”等。犹如《春官·占梦》说:“遂令始难驱疫。”郑玄注说:“故书难或为傩。”[1]808古无傩戏之傩,用难字承担傩字字义。后造区别字傩,难、傩得以各司其职。此处故书正本用本原字,故书或本用区别字,今书同故书正本,用本原字,这是汉代今文的一种“返古”现象。《仪礼》就有“纁”今文作“熏”,“摄”今文为“聂”,“豫”今文为“序”等。
故书或本为假借字的,数量最多。《地官·载师》说:“以廛里任国中之地,以场圃任园地,以宅田、士田、贾田任近郊之地,以官田、牛田、赏田、牧田任远郊之地;以公邑之田任甸地;以家邑之田任稍地。”郑玄注说:“故书廛或作坛,郊或为蒿,稍或作削。”[1]728故书或本“坛”是假借字,“廛”是本字;故书或本“蒿”是假借字,“郊”是本字;故书“削”为假借字,“稍”为本字。故书或本“蒿”字用法相当古老,西周初期《德方鼎铭》有:“唯三月,王在成周,诞珷福自蒿。”[2]26说的是分赐郊祀大典中武王的祭肉情况,以“蒿”假借为“郊”。《春官·典同》说:“凡声,髙声䃂。”故书䃂或作硍。䃂、硍音形接近而通假。《春官·巾车》说:“大祭祀,鸣铃以应鸡人”郑玄注说:“故书铃或作軨。”而杜子春说:“当为铃。”[1]825《考工记》“庐人为庐器”一节说:“凡兵,句兵欲无弹,刺兵欲无蜎。”郑玄注说:“故书弹或作但,蜎或作绢。”[1]926
故书正本与或本有时具有相对性。杜子春以为或本,在郑玄看来却是正本。例如《春官·鬯人》职文说:“庙用修。凡山川四方用蜃。凡祼事用槪。凡疈事用散。”郑玄注说:“故书蜃或为谟。”可见郑玄以作谟为故书或本。而杜子春却说:“谟当为蜃。书亦或为蜃。蜃,水中蜃也。”[1]771杜子春时代,作谟的为主流版本,作蜃字的为或本。由于杜子春不使用“故书”这个概念,此处“书或为”之书即郑玄所称故书,“谟”当为误字,“蜃”为正字。郑玄所见今书采用了杜子春所见或本的校勘成果。由此可见在两汉之际,一种故书是正本还是或本取决于研究者的学术取舍,研究者取其一种,另外的故书就是或本。
从以上分析可知,故书或本的主要特征是比较粗糙。从版本学角度看,故书或本存在误字,通假字多,有些地方本原字、区别字不分。可见故书或本与故书正本一样,也是校勘不精的本子。
《周礼》只有古文经,没有今文经,这是经学史上的定论。因此郑玄注《周礼》称故书、今书而不称今文、古文。《周礼》故书母本是民间献本,这个本子河间献王有可能自己留下来,按照原样子抄了仿古文本献给西汉朝廷。或者相反,河间献王献给朝廷的是真古文本,自己留下来的是仿古文本。古文本既然有或本,这个或本也当为仿古文本。此外,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河间献王用隶书抄写真古文本,字体是隶书体,文字构造是古文的,这就是所谓的“隶古定”本。郑玄等既然能够区别故书、今书,那么,故书的基本特征应当是明确的,字的形体结构应当一目了然。郑玄《周礼注》中引用“古文”有九处,“古书”二处,这些“古文”“古书”与故书有什么关系?我们就从这个问题入手,开始故书特征的探寻。
《天官·大宰》“八法”之三为“官联”。郑玄注说:“‘联’读为‘连’。古书‘连’作‘联’。联谓连事通职相佐助也。”对于注中的“古书”,段玉裁说:“汉以后连贯字皆用‘连’不用‘联’,故郑司农以今字易古字而又明之曰‘周秦古字连皆用联’。”[3]1实则此处“古书”泛指包括《周礼》故书在内的先秦古书。
《春官·占梦》说:“乃舍萌于四方以赠恶梦。”郑玄注说:“玄谓‘舍’读为‘释’,‘舍萌’犹‘释采’也,古书‘释菜’、‘释奠’多作‘舍’字。”[1]808此处“古书”也泛指包括《周礼》故书在内的先秦古籍。
以上两例“古书”与郑玄注称引的“故书”不是同一个概念。故书特指《周礼》故书;古书泛指包括《周礼》故书在内的先秦典籍。
《春官·小宗伯》说:“小宗伯之职,掌建国之神位,右社稷,左宗庙。”郑玄注说:“故书位作立,郑司农云‘立读为位。古者立、位同字,《古文春秋经》公即位为公即立。’”[1]766根据郑司农的考证,《周官》“故书”中的“位”字作“立”,与古文《春秋经》中“位”作“立”一致。郑司农说已经被今天出土的大量西周青铜器铭文所证实,即“立”是“位”的本字,“位”是“立”的后起字。郑玄所说的故书与郑司农所说的古文《春秋经》在这个字的结构上是相同的,此处“古文”即特指《古文春秋》经。
《考工记》“㮚氏为量”,郑玄注说:“㮚,古文或作历。”[1]916由于《考工记》非《周礼·冬官》,此处的“古文”或指《考工记》的古文版本,但绝不是《周礼》故书版本,我们因此将此处“古文”也归入泛指其他典籍一类。
《春官·小史》说:“大祭祀读礼灋,史以书叙昭穆之俎簋。”郑玄注说:“故书簋或为几。郑司农云‘几读为轨,书亦或为簋,古文也。’”[1]818根据段玉裁的考证,今本“几”字为“九”字之误,郑玄注当为:“故书簋或为九。郑司农云‘九读为轨。’”[3]52郑玄所见“故书”有作“簋”的,也有作“九”的,郑司农认为,读“轨”的“九”是“簋”字的“古文”形式,而郑玄注说“故书簋或作九”,那么作“九”的是故书或本,作簋的是故书正本,故书有作“簋”的,有作“九”的,作“九”的采用的是古文写法。
《天官·庖人》说:“共丧纪之庶羞,宾客之禽献。”郑玄注说:“禽献,献禽于宾客。献,古文为兽,杜子春云‘当为献’。”[1]661此处郑玄所说的“古文为兽”是泛指汉代古文献都作“兽”还是特指《周礼》此处经文的古文版本作“兽”呢?显然此处是特指。汉代古文《尚书》献字多次使用,也没有将“献”写作“兽”字的。例如《益稷》的“万邦黎献”、《微子》的“人自献于先王”、《洛诰》“以图及献卜”“其大惇典殷献民居”中的“献”字,历代学者都无人提出古文作“兽”的。其次,郑玄引杜子春说,显然是针对经文此处文字差异的,更证明郑玄此处不是泛指,而是特指。由于《周礼》没有今文版本,郑玄所说的古文一定是相对于“今书”说的,此处的古文相当于故书。可见“今书”《周官》作“献”,故书《周官》作“兽”,杜子春和郑玄从今文,今文本比古文本优。
《春官·保章氏》说:“掌天星以志星辰日月之变动。”郑玄注说:“志,古文识。识,记也。”[1]661意思是古文“识”作“志”。郑玄底本作“志”,由于《周礼》的来源只有古文本一种,这里我们还不能判断今书作什么,但故书此处作“志”是可以肯定的。可见郑玄从古文本“志”。
以上三例中,“古文”即指称《周礼》故书。
《考工记》“玉人之事”说:“大璋中璋九寸,边璋七寸,射四寸,厚寸,黄金勺,青金外,朱中,鼻寸,衡四寸,有缫。”郑玄注说:“勺,故书或作约。”又说:“衡,古文横,假借字也。衡谓勺径也。”[1]923这一例涉及到两个字,一个是“勺”,一个是“衡”。勺字,从“勺,故书或作约”可知,故书正本作勺,或本作约,经文传世通行本、郑玄底本并作勺。衡字,“衡,古文横”不是说汉代所见古文本横字都作衡字,而是特指此处文字版本差异。经文传世通行本、郑玄底本采用古文假借字“衡”字。
《考工记》“弓人为弓”说:“丰肉而短寛缓以荼。”郑玄注说:“荼,古文舒,假借字。”[1]P936-937经文传世本、故书、郑玄底本均从古文作荼。
《考工记》“矢人”职文说:“以其笴厚为之羽深。”郑玄注说:“笴读为槀,谓矢干,古文假借字。”[1]924郑玄以为“笴”是“槀”的古文假借字,传世本、郑玄底本并作“笴”。
以上四例中,古文并不特指《周礼》故书,而是指与汉隶相对的一般古文,即先秦六国文字。这四例再次证明《周礼》故书属于古文系统。
分析了以上九例“古文”,我们还可以利用郑玄《天官·夏采注》做一个比较。《夏采》经文说:“夏采掌大丧以冕服复于大祖,以乘车建绥复于四郊。”郑玄注说:
郑玄用“故书”称呼《士冠礼》和《玉藻》将“緌”写作“绥”的那个版本。《士冠礼》是《仪礼》中的一篇,《玉藻》是《礼记》中的一篇。《仪礼》有孔壁古文本,《礼记》大多采自《礼古文记》一百三十一篇。郑玄此处称呼《士冠礼》和《玉藻》,即用“故书”称呼古文《仪礼》和《礼记》。郑玄既然用“故书”称呼《仪礼》和《礼记》的古文版本,那么“故书”与“古文”这两个概念在郑玄看来是互通的。“故书”是按照河间献王所发现的先秦旧书《周官》抄录的,并尽可能保持了旧书中单个文字的先秦结构写法,因而其中不少字的写法与两汉人所见“古文”一致,郑玄发现其中一些字的古文写法也就不足为奇了。
由此我们得出结论:《周礼》故书属于古文传本系统,保留了《周礼》先秦至秦汉之际版本中的主要文字特征;除了河间献王发现的那个本子外,其余故书都是以这个先秦古文本为底本的抄本;这些抄本除了用古文字体外,不排除也有用隶书抄写的本子。这些本子除了字体不同于先秦古文之外,字的结构、笔画与古文本大体上一致,因而读者一眼就能辨别出它们属于古文系统。这种情况有点类似于今天用出版物,尽管有宋体、楷体、隶体之分,但繁体字与简体字还是能轻易辨别出来。
“故书”比较多地采用了古文文字,郑玄有时候将故书直接视为古文,说明“故书”与古文关系密切。这是因为“故书”的源头就是河间献王所发现的先秦《古文周礼》。
郑玄注引用了大量的“故书”,以及“故书”的或本,说明“故书”不止一种。这种情况说明,故书在传抄过程中也遵循一定的规则,这个规则能让学者很容易辨别出他们的版本特征。故书存在大量的通假字、误字,这就是故书的版本特征之一。故书及其或本保存了这些误字、通假字。其中一部分通假字实际上是先秦古文的写法。由此可见,故书系统遵循的规则就是在传抄中保持这些误字、通假字的旧貌。
郑司农与“故书”的关系主要表现在他对故书的校勘整理上。大部分场合下,他还是与杜子春一样,称 “故书”为“书”,只是偶尔称“故书”而已。这种现象说明在郑司农时代,河间献王古文《周官》的传抄本占绝对优势,凡称“书”即为该版本系统的传本;“今书”已经出现,但影响远远不及“故书”。
由此可见《周礼》“故书”问题并不复杂,主要属于版本学问题,造成版本问题的最终原因是校勘问题。《周礼》“故书”是在文字结构上保持了河间献王所发现的古文《周礼》写法的传抄本,存在大量的通假、讹误以及衍文、脱文、倒文。《周礼》“故书”根本特征是基本保持西汉前期河间献王古文《周官》原貌,《周礼》“故书”与今书问题不涉及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问题。
杜子春没有直接称引“故书”,所引《周礼》或本只称“书”,可见到杜子春为止之,《周礼》学仍然属于“故书”系统的《周礼》学,杜子春的研究建立在河间献王所获《古文周官》基础上。杜子春是东汉《周礼》学的奠基者,他开创了以校勘、训诂、名物制度解说为基础的《周礼》传注学研究范式,奠定了汉晋《周礼》传注学的基础。(1)到了郑司农推出研究成果的时候,《周礼》学研究出现了变化,那就是《周礼》“今书”的兴起。郑玄《周礼注》引郑司农说多达七百余条,其中涉及到故书的只有十条,直接称引的有四条。郑司农既然称引“故书”而不称“今书”,那么郑司农的《周礼》研究就已经以“今书”为基础。由此可见《周礼》“今书”最初的版本产生于两汉之际,确切地说产生于杜子春作《周官注》之后;到郑司农撰写《周官解诂》时候已经产生了重要的学术影响。因而两汉之际《周礼》学发生的一个重要事件就是《周礼》“今书”初版的形成。我们以下从郑司农对于“故书”的三种处理法看郑司农的《周礼》学。
《地官》序官有“泉府”一职。郑玄注引郑司农说:“故书泉或作钱。”[1]699可见郑司农不认可故书或本“钱”字。
《地官·乡大夫》有“退而以乡射之礼五物询众庶”,第五为“兴舞”。郑玄注引郑司农说:“故书舞为無。”[1]716可见郑司农不认可故书以“無”为“舞”。
《地官》序官有饎人。郑玄注引郑司农说:“饎人,主炊官也。《特牲馈食礼》曰:‘主妇视饎爨。’故书饎作。”[1]701郑司农不采用“”字。
《春官·大宗伯》有“以实柴祀日月星辰”,郑玄注引郑司农说:“实柴,实牛柴上也。故书实柴或为宾柴。”[1]757郑司农不采用故书或本以“宾”字替代“实”字。
以上四条郑司农都提到了故书某字如何,但他的底本以及解释都不从故书。其中“兴舞”作“兴無”、“实柴”作“宾柴”显然错误。郑司农不从故书,而徐养原说“凡杜子春、郑大夫、郑司农所据之本,并是故书”,显然与此不合。
《天官·大宰》“以九贡致邦国之用”,其二为“嫔贡”。郑玄注说:“嫔,故书作宾。”又引郑司农说:“宾贡,皮帛之属。”[1]648郑司农从故书直接作“宾”,周礼接待使节有傧物,郑司农当以为该字即“傧物”的宾,先秦无傧字,故作“宾”。
《天官·掌舍》说:“掌舍掌王之会同之舍。设梐枑再重。”郑玄注说:“故书枑为柜。”又说:“杜子春读为梐枑,梐枑谓行马。”又引郑司农说:“梐,榱梐也。柜,受居溜水涑槖者也。”[1]676郑司农不从杜子春说,直接认同了故书,以为当作“柜”,为贮存水的水器。
类似的情况还有四条,分别是《地官·司市》“辟布者”,故书“辟”为“辞”,郑司农从辞[1]734。《秋官·司烜氏》“共坟烛”,故书坟为蕡,郑司农从蕡[1]885。《考工记·辀人》有“利准则久”,故书“准”作“水”,郑司农从水[1]914。《考工记·㡛氏》有“以涚水沤其丝”,故书“涚”作“湄”,郑司农从湄[1]919。然而郑司农所认同的故书六条反而不如今书合理。
郑司农校勘《周官》,对东汉读者不习惯的通假字以本字还原。例如《天官·小宰》有“以官府之八成经邦治”,其第四成是“听称责以傅别”。郑玄注说:“傅别,故书作‘傅辨’,郑大夫读为‘符别’,杜子春读为‘傅别’。”所引郑司农说是:“傅别,谓券书也,听讼责者以券书决之。傅,傅著约束于文书。别,别为两,两家各得一也。”[1]654傅别,郑大夫读“符别”,杜子春读“傅别”,郑司农从杜子春读。郑大夫与杜子春同从刘歆学古文,但见解不同。郑大夫破“傅”为“符”,以为符节,符节为凭证,不失为一说。郑司农不从自己的父亲学说,从自己老师的看法,当认为杜子春说更合理。以本字替换通假字便于《周礼》在汉代的传播,不从“故书”是因为“故书”用字有误或不尽合理。从郑司农对故书的处理可见,故书的质量比较成问题,杜子春、郑司农耗费精力于《周礼》的校勘是有原因的。
从郑司农对《周礼》故书以上三类处理方法看,“故书”不是郑司农研究《周礼》的底本,他已经用“今书”作为底本。两汉之际《周礼》学的这个重要变化具有重要的经学史意义:《周礼》研究为顺应当代读者的需要出现了最初的“今书”版本,郑司农等东汉学者已经采用“今书”本进行《周礼》学研究。除了时代的需要,《周礼》“今书”的出现也是《周礼》学本身发展的结果。由于杜子春对于《周礼》“故书”校勘成果十分突出,让吸收杜子春成果的“今书”替代错讹颇多的“故书”具备了相对成熟的文献学条件。《周礼》学研究的这个变化,之前的经学史研究没有予以关注。
郑玄在《周礼注》中自己称引《周礼》版本,往往称说“故书”如何,所称引“故书”就有220多条。例如《天官·大宰》“九贡”之二为“嫔贡”。郑玄注说:“嫔,故书作宾。”对于这个“故书”,贾公彦提出著名的故书、今书即古文、今文说:
言“故书”者,郑注《周礼》时有数本,刘向未校之前,或在山岩石室,有古文;考校后为今文。[4]648
依照贾公彦此说,郑玄《周礼注》称引的故书就是未经刘向校勘的《周礼》古文本,这个古文本传到了郑玄作《周礼注》的时代。然而问题是河间献王所获古文《周礼》经过西汉末年战火,未必能传到郑玄时代;同时以刘向校勘书籍为标尺来划分古文、今文,将问题简单化了。从郑玄注称引187条“杜子春云”看,杜子春尚未提出故书与今书问题,郑司农偶有提及。称引故书最多的是郑玄。根据我们的研究,《周礼》“今书”还吸收了杜子春、郑司农的校勘成果。显然,《周礼》的故书、今书问题发生在杜子春之后,与刘向没有关系,贾公彦说与事实不符。
清人徐养原对故书的特征作了探讨,提出“故书、今书即旧本、新本说”:
《周礼》有故书、今书之别。《疏》谓刘向未校以前为古文,既校以后为今文,非也。以郑注考之,凡杜子春、郑大夫、郑司农所据之本,并是故书。故书、今书,犹言旧本、新本耳。《周礼》乃古文之学,何今文之有?刘向校书未卒业,子歆续成之。《周礼》盖歆所校,杜子春、郑大夫亲从歆问,而并据故书作注,则故书乃校后之本也。《醢人》注云:“故书雁或为鹑。”《乡师》注云:”今书多为屯。”是故书、今书皆非一本。然子春等于经文但正其读,不易其字;今书竟改之。[5]113
徐养原发现今书最重要的特征是今书改字,故书不改字。这是故书与今书区别的关键线索,他本当可以沿着这条线索深入探究故书与今书的区别,但他提出的“旧本新本说”不是建立在自己新发现基础上;同时他将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等同于古文、今文,也是错误的。今文经学也采用故书,例如大、小戴的礼经学采用《礼》古文经和记。徐养原此段还包含另一说,认为故书是刘歆所校勘的本子,也无证据。同时他也没有说明今书是怎么来的,与故书的关系如何。新本、旧本说不能解释为什么杜子春不称故书、郑玄注《周礼》才大量使用“故书”这一现象。
段玉裁针对贾公彦说,提出自己的看法:
《周礼》以出于山岩屋壁、入于秘府者为故书。然则郑君时所传为今书也。今书往往与故书不同,如今作嫔,故作宾是也。就故书中亦复互异,今书亦然。盖说者既殊,而转写乖异矣。郑君所见故书,非真秘府所藏也,亦转写之本,目为秘府之本耳。[3]2
段玉裁发现了《周礼》“故书”与“今书”三个重要现象:一是“今书”与“故书”在文字上往往不同;二是“故书”与“故书”之间、“今书”与“今书”之间也互有差异;三是“故书”不是真的秘府本,只是“目为秘府本”,“故书”不是河间献王原本,是传写本。不过段玉裁并没有予以深入探索,“目为秘府本”的传写本与真正的秘府本有什么联系和区别?这些传写本为什么要被郑玄称为“故书”呢?今书又是怎么来的?它们与秘府本、以及秘府转写本又有什么联系和区别?这些问题段玉裁也没有作进一步分析。
台湾学者李云光从字形和字体角度提出新说,以为故书是从秘府本抄出,尽可能保持原字的写法,类似于“隶古定”,这是很有见底的观点。他认为郑玄所说故书,郑玄没有亲见,只是转述杜子春、二郑的旧注[6]26-27。事实上,杜子春没有使用“故书”“今书”这样的称呼;只有郑司农偶尔称引故书,因而“故书郑玄转述说”没有获得文献支持。
金春峰注意到秦简已使用隶书的事实。他对古文提出两个划分类型。第一个类型是秦昭王以前(公元前306年)书写的经书,那时隶书尚未使用,所用字体为大篆或六国古文字,是古文。第二个类型是在秦昭王到秦始皇统一前后,隶书流行,大篆、小篆并用,通行的仍然是秦文字,仍然属于古文,或古文、今文过度状态。只有到汉代,全部用隶书写定的书才是真正的今文。他认为《周官》属于第二类,因而杜子春称之为“故书”而非“古文”。一些保留在“故书”中的先秦文字和用语按照“汉代语言文字规范化与流通方便”要求加以改写,就成了“今书”,而“故书”则原封未动[7]64-74。这个看法比从前的学者所说更具体化,很接近真相。不过说“今书”是“按照汉代语言文字规范化与流通方便要求加以改写”则过于笼统,有夸大故书、今书的区别之嫌,因《周礼》今书除了字体的区别外,在内容上只吸收了对《周礼》故书部分校勘成果;对于他所声称的“今书”在“用语”层面对“故书”进行了改造,我们后面的研究不支持这个说法。根据我们的统计,《周礼》“今书”对“故书”的改动220 处,其中通假字改回本字(2)以及纠正文字抄写错误这两项占全部改动的95%以上。
从贾公彦到金春峰,学者们的研究一步一步接近真相,到最后只剩下一张纸没有点破,本文所做的就是点破这张纸的工作。
注释:
(1)我们相关研究成果已经发表3 篇,见丁进、杨化坤《杜子春<周礼>训诂范式探析》,《安庆师范大学学报》2018年第1 期;丁进、杨化坤《<周礼>学的奠基:杜子春的<周礼>学管窥》,《阜阳师范学院学报》2017年第3 期;丁进、杨化坤《杜子春<周礼>校勘学的特点》,《商丘师范学院学报》2017年第8 期。
(2)这里笼统使用了通假字说法。先秦字少,许多字身兼多个职能。后世为便于阅读需要,再造新字分担原字的职能,是为本字与区别字,或本源字与后起字。严格说区别字之于本字不是通假字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