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琴,罗甜田
(1.成都师范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成都611130;2.电子科技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成都611731)
对资本主义的反思与批判是马克思与韦伯理论视野中的核心内容,关于二者社会理论之间关系的讨论由来已久,作为后来者的韦伯也从不否认马克思对自身带来的影响。从学术理论的内容上看,韦伯对资本主义的生发动力、性质及其后果的考察与马克思有诸多相似之处,对身处其中的人类个体的命运两位思想家也有几乎相同的忧虑。马克思将抽象化的劳动与商品价值相联系,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人的日益物化和人的自我分裂,进而转入对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关系的批判。韦伯对于科学社会主义所秉持的辩证唯物主义立场并不认同,而是倾向于从文化意识形态和历史社会学的视角对现代资本主义进行分析,其理论视域中的“资本主义”不仅是一种根植于生产关系的概念,还被历史性地解释为一种根植于“目的合理性”的文化学概念。韦伯虽然也强调经济、制度、技术、政治等因素在塑造资本主义上的重要作用,却并未像马克思那样认为资本主义制度的内在矛盾源于其经济、政治的既定秩序,因而他并不主张通过彻底的政治、经济革命来打破资本主义施加于个体之上的枷锁。韦伯学术思想后世影响极大,为20 世纪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源,使得整个20 世纪的绝大部分时期西方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批判的最终落脚点都在于对“超我”的资本主义系统中个体生存受到的贬抑、压迫的不满。
然而,因循这一理论视角考察当代资本主义的发展与演变正变得愈加困难。以美国为代表的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样貌、形态、运行机制不但大大迥异于第一次工业革命时期,也与冷战结束初期的资本主义社会有着显著差异,考察对象的巨大变化要求当代学者超越相对宽泛的人文主义视角来重新审视现代资本主义这一庞然大物。正如他们所普遍观察到的那样,全球化时代技术、资本、政治的高度结合已经塑造出了一种全新的资本-技术综合体,这一综合体超越了传统工业物质生产施加于社会之上的种种限制,创造出全新的生产方式和积累体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资本主义似乎又没有本质的变化,经济全球化大潮的涌动和新自由主义作为社会经济体制的确立与演变,贫富差距的急剧扩大,失业危机的加剧,金融资本绑架社会,阶级和种族矛盾等资本主义固有顽疾并未消除反而越发突出,正如法国著名哲学家德里达在《马克思的幽灵》一书中所指出的,当代资本主义的新秩序仍然像马克思生前一样千疮百孔。
针对现代资本主义这一复杂状态,我们有必要再次回到“合理性”这一统摄资本主义发展基本特征的概念,回溯马克思与韦伯对历史实践中的资本主义合理性的反思与批判,并在此基础上厘清一些有助于我们理解当代资本主义的问题。马克思与韦伯如何看待资本主义的性质及其内在结构? 当代资本主义在全新秩序下人的解放应当遵循马克思的政治经济的革命实践道路,还是选择回归和趋近韦伯?
在韦伯的理论视域中,“合理性”是现代资本主义文明的核心注解。虽然在《经济通史》中韦伯从城市的制度、产业形态、社会结构等多个方面分析了资本主义制度的兴起缘由,体现了一种马克思主义式的政治经济分析视角,但他大多数时候更强调观念转变在资本主义兴起这一历史巨变中所发挥的特殊作用。他将现代资本主义的生发和传统生活样式的转变归因于理性精神的确立,将资本主义的产生和发展视作是西方传统宗教社会日益走向合理化的过程。按照韦伯的解释,理性主义精神使资本主义社会在各个层面呈现出一种全然不同的理性主义特征,因此,分析这种独一无二的理性主义精神就成为了韦伯把握资本主义的中心任务。
理性在西方文明史中原本具有神性的、超越的意义。古希腊哲学中的理性不关心如何在社会行动中追求更合乎理性的结果,而是从本源上追求理性自身的健全。柏拉图对理性的诠释代表了整个古希腊理性主义的传统。按照柏拉图的解释,理性是思考所产生的真理,是人们通过回忆理念的存在来实现人的灵魂的发现。因此,他认为理性和真理一样持久,其余的东西都是虚妄的。物质是不完善的,是灵魂致命的重负,从这种障碍物中解脱出来,沉醉于探索美好的理念,或者像基督教徒所说,唔见上帝,是可以虔诚以求的崇高境界[1]。可以说,在古希腊那里理性主要是指规律或寻找规律性的能力。与之不同的是,启蒙运动提供了一种完全不同的解释,启蒙运动的旗帜是进步与理性,其极大地肯定了人的理性的正当性,描绘了一个由理性原则构建和规范的社会蓝图。自然科学在18 世纪取得的伟大胜利极大地鼓舞了人对自身理性存在的信念,追求理性意味着个体摆脱施加于自身不成熟的状态,大胆的求知是理性自我彰显的过程,是克服自身怯懦和狭隘的勇敢之举。理性不但具有本体论上的意义,是事物的本质、规律和精神所在,也具有了认识论上的意义。它是一种人类自发的能力,人类依据理性来合理地采取社会行动,积极地追求一种更合乎理性的生活样式。
正因为理性主义在资本主义近代历史实践中所发挥的导引作用,探寻近代以来资本主义发展演变的内在理路就需要围绕着理性来予以展开。一个首当其冲的问题是,现代理性和建构在现代理性之上的资本主义社会具有何种特殊的运行原则和制度特征,使得其区别于一个前现代的社会。在这一问题上,马克斯·韦伯提供了具有代表性的理论研究,并在20 世纪产生了持续的、广泛的影响。在韦伯看来,理性从一种纯粹的精神现象转变成为近代社会生活原则的直接体现就是近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建立。在韦伯那里理性主义是西方资本主义文明的内在核心,具有多种形态。理性主义首先表现为文明和种族意义上的理性主义,其次表现为政治意义上的理性主义。韦伯并未专注于阐释理性概念的复杂内涵,他敏锐地认识到自身的工作不应当是去单纯地讨论理性本身,而是要研究理性主义如何塑造了具有理性化特征的西方近代社会。在回应布伦塔诺质疑时韦伯指出,探讨理性的根本目的是对理性在历史实践中发挥的具体作用进行追问,了解“此一禁欲的理性主义,与其他诸领域,诸如人文主义的理性主义及其生活理想和文化影响,哲学上与科学上的经验主义的发展、技术的发展、精神的文化等层面,到底有何种关系……”[2]183。
韦伯从西方中心主义出发,将“理性精神”诠释为西方“理性的资本主义”生发的关键动力,西方文明中的理性主义精神是历史的也是现实的,它不但体现在新教伦理精神之中,更源于对古代西方文明的历史性继承。他试图寻找到西方资本主义文明所独占的“理性主义”来辨析西方资本主义文明形式的特殊合理性,并以此为资本主义制度提供解释。和古希腊哲学抽象、宽泛地解释理性不同,韦伯认为理性主义存在于不同的领域,合理化并非是一个统一的过程,有不同的历史特征和判断标准,比如宗教苦行僧清规戒律式的生活在世俗享乐的人眼中就是非理性的。终极目的的区别导致了理性意义的差异,因此,理性化只有从目的出发去探究才有意义。“例如有神秘冥思的‘理性化’,亦即一种从其他生活领域的观点看来特别‘非理性’的行为也具有其‘理性’,正如经济、技术、科学工作、教育、战争、法律与行政的‘理性化’一样”[2]12。韦伯并未提出一个确定的理性主义标准来统摄整个资本主义社会,而是主张资本主义社会每一个组成部分都具有独特的理性特征,并且使得资本主义社会在总体上表现为一种规范化的、体制化的倾向。
1.经济合理性及其影响
理性化在不同生活领域、不同历史阶段表现出的不同样貌,要求韦伯进一步对近代资本主义进行结构性考察,对社会生活普遍牵涉的政治制度与经济秩序进行研究,厘清“社会生活的哪个领域被合理化了,在什么方向上合理化了”[3],以此为个体生存提供一种合理化的生活样式指导。经济合理性是韦伯对此考察的一个重要领域,经济理性是资本主义工业社会存续和演进的内在要求,从现实和逻辑上来看追求经济合理化也是资本主义工业社会持续发展的根本动力。在论证这一问题时,韦伯以新教伦理独特的禁欲主义精神为基准,将宗教禁欲主义精神和新教徒理性职业观建立了直接联系,以此来剖析西方文明经济现代化的内在动力。这种经济现代化意味着把宗教信仰成功地转化为世俗化的目标,为个人理性的现代化提供了一个客观的标准尺度。由于宗教世俗化的最终结果意味着个体必须为了“选民”的身份不断投入到财富创造之中,把握每一次赚钱机会来荣耀上帝,经济理性化就成为了个人理性化的必然结果。按照韦伯的分析,禁欲主义与理性职业观结合的结果是理性化的生活形式,理性化的生活形式就是生活选择的理性化,即将生活方式的选择诉诸于基于精确计算成本与收益的逻辑。韦伯认为这种理性化的生活方式是西方文明所独有的,整个西方社会的政治、文化、社会管理、科学技术体制、司法行政体系都是构建在理性化的生活方式之上的。理性主义在经济领域上体现为“可计算性的”基本特征,一切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都是可计算的,它要求一切行动都需要合乎目的,通过理性的计算实现利益和效能的最大化。小到家计与经营的分离、合理的簙记,大到商品经济的发展、自由劳动力的安排、企业经营中科学管理体制的形成都受其支配。这一观点具有极大影响力,对后来者解释资本主义社会,比较中西文明差异提供了一个基础的理论框架,如美籍历史学家黄仁宇,在韦伯思想的影响下极力主张西方资本主义不是一种价值观念,而是一种组织和活动,现代化本质上就是“数目字管理”,“透过奠基于货币管理的法律联系,整个社会因此紧密相连。在这一切背后的原则,是财产权的绝对而至高无上,超越皇室特权和传统的道德观”[4]。
简而言之,资本主义现代化是一种理性化体制取代传统道德统治的过程。实现可计算性和经济领域的合理化需要建立一整套与之匹配的资本主义经济秩序,这种经济秩序必然要求资本家和企业主能够对一切与经济活动相关的经济资源进行高效的管理与控制,合理地预测生产所需要的工厂、劳动力、材料、能源等一切与工业生产息息相关的生产要素。受马克思观点的启发,韦伯认为资本家对工业化生产的合理计算的前提是个体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生产手段)的分离,将一切生产要素、生产资料都剥夺于生产者并集中于企业主、资本家手中。“在统一支配劳动手段和原料的情况下,由于有实现严格劳动纪律的可能性,并且因此而有劳动效益检查和稳定的产品的可能性”[5]。但和马克思有所区别的是韦伯并没有对个体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的分离进行政治、经济的批判,而是将这种经济秩序视作是现代社会组织的基本特征,于现代社会的法律、生产、科学等各个领域都有所体现。按照韦伯的解释,现代化社会需要建立一个为目的服务的高效率管理体制,生产技术和生产过程的日益复杂化伴随着整个工业化进程,因而要求建立专业化的分工,同时加强社会管理的控制,也就意味着需要建立一整套与之相适应的经济、社会秩序。个体生产者与生产资料的分离是特定经济秩序建立的结果,与选择建立何种政治制度无关。除此之外,生产过程的可计算性还需要科学技术的支持。简而言之,资本主义的合理性,“在本质上是取决于技术上的决定性因素的可计算性……”[2]11。韦伯的这一观点相当具有时代气息,反映出了18-19 世纪古典自然科学极大发展之后对那几代思想家的影响。从逻辑上来看,工业生产管理确实在实践和方法论层面依赖于技术知识的发展进步,其精神内核与自然科学的规范化、可量化也一脉相通,但韦伯的这一考察结论还是稍显理想化了一些。虽然它能够很好地说明资本主义经济秩序的内在逻辑,但无法解释真正的客观现实,“它经常陷入一种它试图避免的错误,即把那些只不过是普遍的、经过概括了的集合体当成事实”[6]。从经济理性的可计算性原则出发,韦伯提出资本主义建立有赖于在经济、政治、法律上建立一整套的可计算的规则体系,因此,资本主义不仅仅代表着生产过程上的控制,也需要特定的世俗化政治系统和高度形式化的法律系统予以支持。“现代资本主义的企业在内部首先是建立在可预计之上的。它为了自己的生存,需要一种其功能至少在原则上同样也按固定的普遍准则可以理性预计的司法和行政,犹如人们预计一台机器的大约可能的功效一样。”[8]738
2.技术理性与行政体系的官僚化
经济合理性概念下的可计算性和效用性,是通过技术理性扩张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的。技术理性建立在知识、技术、规范、形式化要求之上,追求定量化地评定事物。它严格区分事实与价值,并对价值漠不关心。社会政治领域的技术理性不仅仅是一种原则和手段,还在实践中促成官僚制的形成。官僚制在理性主义的特征上并不与经济理性完全一致,但二者的内在精神是趋同的,官僚制建立的基础同样源于技术理性在近代的扩张。技术理性追求一种极致的客观性和完备性,就形式而言,技术理性对完备性和客观性的极致追求不仅包括科学领域内对科学理论的一致性、简谐性和严密性的要求,即用精密的数学语言来达到对一般事物的分析,正如19 世纪经典物理学对建构一个大系统的理论体系的追求一般;就影响领域而言,技术理性借助科学技术的社会化进入到了人类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使得现代社会愈来愈表现为建立在科学技术基础上和科技理性统治下的世界。“在政治上,官僚科层制在组织安排上剔除了给予价值信仰、传统习惯和人格魅力的不可测量因素,根据合理化的技术指标实现职能分工,忽视对人的终极关怀,造成不但没有实现自由、民主,反而禁锢了人们的思想和行为;在文化上,将理性凌驾于价值之上,取消价值的合法地位,使理性成为不受价值约束的绝对原则,理性的独断导致了文化的单一、刻板和贫乏”[7]。在更广泛的层面上,科学的快速发展和工具理性的扩张导致了社会各个结构的专门化发展趋势。与经济领域追求可计算性类似,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进步也需要持续稳定的行政、司法效能,这就对官僚组织的效率和专业化提出了要求。在面对现代化社会的复杂、多元的管理任务时,理性主义的计算手段和原则可以避免个体的非理性选择带来的各种问题,基于可衡量的管理方法和严格的程序要求,官僚制度得以避免不可因素的种种干扰,不断地推动管理效能的增加和管理架构的持续稳定。因此,官僚制度也和现代法律一样具有高度形式化的规范,“通过法令在法律上赋予一个机关拥有处置某些特定问题的权限,并非通过对具体个案发布具体命令授权它去处置问题,而仅仅是抽象的规定”[8]281。在这种管理体系内部,个人的主观能动性和创造性是受到抑制的,程序和规范是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承担职责和发挥作用必须首先考量的。在一个严格理性化的行政管理体系内,个人是隐匿的、抽象的,必须让位于体制的权威规定,因此科层化的官僚制就发展出了鲜明的通用性和非人格化特征。“职业官员——按其绝大多数——只不过是在一台机器上赋予专门化任务的一个环节……机器无间歇地运转着,它为他规定一个基本上要受约束的行进路线。”[8]309在具体的职位设置上,可计算性的组织原则也要求尽可能地排除人为因素对组织效率和稳定性的干扰,因此,专业化、固定化的职位设置成为了现代官僚制政府和组织的基本特点。组织原则统御个人意志,从而保障组织的稳定,最大限度地实现可计算性。“它的特殊的、受资本主义欢迎的特性,使这种可预计性发展得更为充分,它越是‘脱离人性’,发展就更为充分。”[8]297
韦伯对资本主义制度的考察一直坚持价值无涉的立场,虽然对资本主义经济秩序、官僚制和法律制度的“去人化”有所担忧,但他仍然拒绝赋予超过制度本身更大的意义,坚持这种制度合理化是有必要的、正当的,将其称为“我们这个时代的命运”,这意味着架空和悬置道德判断和价值判断,放弃对实质理性的追求而屈从于形式化的体制规范。韦伯一再强调这种高度形式化的、去人格化的理性系统的重要性,按照他的设想建立在工具理性基础上的精确计算与高度可控将使整个资本主义的生产、管理、法律、行政系统都将呈现出极高的效率,因而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一样无法拒绝官僚系统。技术理性框架下的合理性转化为社会行政框架下的合理性到底有什么后果,韦伯并未亲眼见证,这对他来说也许是一件幸事。直到今天,人们还能够通过类似“群体免疫”之类的政策直观地感受到资本主义建立在技术、规则、知识、可普遍化的行动范式之上的行政官僚体系对于效率、效用的盲目追求和对于人道主义的漠不关心。正如齐格蒙·鲍曼所描述的,“官僚制度对于效率的追求是多么刻板和在道德上是多么盲目。即使我们全然了解了这史无前例的集体屠杀在什么样的程度上依赖于已充分发展并根深蒂固的精密而准确的劳动分工的技巧与习惯,依赖于命令和信息保持畅达无碍,或者依赖于自发而又互相互补的非个人的协调行动”[9]。资本主义制度的合理性对于客观化、规范化和纯粹形式化的统一要求深入社会的各个领域,最终使这些领域成为一个庞大的“超我”结构的组成部分。
作为伟大的思想家,马克思与韦伯对19 世纪资本主义社会的建立这一宏观历史事件各自作出了不同的分析与评判,二者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与反思在观点、思想脉络上有着一定的关联。从韦伯出场所处的历史语境来看,韦伯和处在资本主义全球化早期阶段的马克思有很大不同。他身处于帝国主义在全球狂飙突进并形塑当代世界面貌的关键时期,因此,站在韦伯的立场上必须要进一步为资本主义的这种发展与变化提供解释与辩护,“其理论的出场路径是研究和论证资本主义制度的‘合理性’和‘合法性’,即从‘生理学’的角度而不是卡尔·马克思的‘病理学’的角度来维护资本主义社会的‘良性运行和协调发展’的秩序的”[11]。除了身处不同的历史语境因而理论立场不同之外,韦伯与马克思在批判与反思资本主义上也遵循不同的理论框架,并由此发展对现代资本主义批判的两种路径:一种是马克思的政治经济的批判,一种是韦伯的文化价值层面的批判,二者共同涉及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合理性矛盾与个体解放问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以及围绕在他们理论周围的无数后来者都在试图从他们所开辟的这两条道路来寻求问题的答案。
身处资本主义早期积累阶段,尖锐的社会矛盾、科学与人道的二律背反引发了马克思对于资本主义制度及其内在理性的反思,其敏锐地观察到生产关系的巨大变革对于传统意义、观念价值的消解作用,即现代资本主义给传统生活样式、文化价值带来的巨大改变——“生产的不断变革,一切社会状况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不同于过去一切时代的地方。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及与之相适应的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11]275。在《1844 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提出了哲学气息浓厚的“异化”思想,凸显了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的精神内核,这与后来韦伯所提出的“铁的牢笼”概念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作为一个理论家又是一个革命家的马克思拒绝将批判停留在文化价值层面,其追寻的是从现实的生产关系上分析资本主义合理性背后的资本逻辑,正如他所说的哲学家重要的是改变世界,其批判的最终归宿是要超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统治问题,而不是纯粹观念世界的变革问题。因此,他并没有将异化作为考察资本主义制度根本的历史观和方法论,更是进一步从历史维度出发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治、经济上的历史起源和发展形成的内在动力。在韦伯看来,一个前现代状态下个体不具备理性的、自觉的劳动需求,劳动仅仅是满足生存的一种必要手段。“人们并非‘天生’就想要赚得愈多越好,而是想单纯地过活,过他所习惯的生活,而且只要转到足以应付这样的生活就好。”[2]35即使在计件报酬制度下人们也不愿意增加劳动时间来获取更丰厚的回报。因此,资本主义制度的建立得益于一种精神上的转变,建立在个体自觉的、主动的劳动心理需求之上,否则,“近代资本主义开始借着提升人类劳动密集度以提振其‘生产力’的工程,总会遭遇前资本主义经济劳动的这种鲜明特性层出不穷的顽强抵抗”[2]35。与韦伯恰好相反,马克思认为,宗教世俗化和资本主义兴起并不是一种精神上的转变,而是社会生产力发展的结果。他以生产力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这两个概念来解释近代西欧社会的演变,指出社会经济形态发展是一个自然历史过程,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在《资本论》第一章中,马克思揭示了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的实质目的,指出在看似合理的形式下,原始积累的内在本质,“只不过是生产者和生产资料分离的历史过程”[12]。资本主义的孕育并非依靠精神层面的观念转变或是某种历史中的神奇力量,而正是依靠原始积累为资本主义早期发展所提供的资本和自由劳动力。从政治、经济的分析维度出发,马克思高度关注资本主义制度政治、经济上的不公正性,以及资本主义制度合理性表象背后的矛盾与冲突——科学和道德、信仰与理性、人与物的尖锐对立。他感叹道:“在我们这个时代,每种事物好象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我们看到,机器具有减少人类劳动和使劳动更为有效的神奇力量;然而却引起了饥饿和过度的疲劳。新发现的财富源泉,由于某种奇怪的、不可思议的魔力而变成贫困的根源。技术的胜利,似乎是以道德的败坏为代价换来的。……我们的一切发现和进步,似乎结果是使物质力量具有理智生命,而人的生命则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13]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合理性的批判包含了目的、制度、生产方式多重视角。资本主义发展的根本目的在马克思看来首先就是非理性的。马克思肯定了资本主义、工业化、城市化的积极、进步特点,但指出资本主义发展的目的不是理性原则引导下对合理性的追求,资本的增值和剩余价值的获得也不是依据道德的、宗教的伦理要求,根本目的是为了资本的积累和增值,精确的成本—效益计算只是资本主义制度的组织原则。基于这一目的,资本主义从始至终表现出一种对自由劳动力和生产资料的极端贪婪,交换价值的创造占据了核心地位。在资本主义的系统中,理性主义的实质就是基于精确的成本利润核算以实现极端的形式价值与交换价值。资本主义社会的种种怪象从根源上就源于其生产关系中目的的非理性,在社会化的生产中个体是孤立和抽象的,如同机器上的一个零件,个体的孤立化伴随着的必然是个人自由的丧失和意义的虚无。在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分析维度下,韦伯所颂扬的个人理性化的生活选择与资本主义制度非理性的整体框架是矛盾的。马克思同时认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也必然导致总体非理性与局部理性的矛盾冲突,一是因为资本主义的私有制使劳动者和生产资料分离导致劳工与其劳动产品之间的异化,劳动者在劳动过程中所创造的反而成了异己的力量。劳工所创造者旋即就被剥夺于劳工:“劳动为富人生产了珍品,却为劳动者生产了赤贫。劳动者创造的宫殿,为劳动者创造了贫民窟。劳动创造了美,却使劳动者成为畸形。劳动用机器代替了手工劳动,同时却把一部分劳动者抛回到野蛮的劳动,而使另一部分劳动者变成机器。劳动者生产了智慧,却注定了劳动者的愚钝、 痴呆”[14];二是因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最大化追求剩余价值为唯一目的,生产不断地走向精细化、专业化、固定化,新的生产技术不断引入以期持续地提升生产效率。对于利润的贪婪和效率的畸形追求使资本主义建构出一种压迫的、违背个人意愿的、强制分工的社会生产方式,在这种关系中劳作被体验为受虐。卓别林的电影《摩登时代》曾经形象地用电影艺术勾勒出资本主义工业化社会中的典型工人形象:日复一日的枯燥工作内容和机械重复劳动让卓别林扮演的这个工人变得行为怪异,像一个拟人化的自动机器部件,即使下班之后也无法停止其重复操练日常工作的种种行为。“不仅各种局部劳动分配给不同的个体,而且个体本身也被分割开来,成为某种局部劳动的自动的工具。”[15]人类所创造出的工业技术和设备在资本主义生产中成为一种凌驾于人之上的异己力量。为了满足工业化大生产的要求,个体的情感、意志、作为人的本质需要,以及个人生产的方式都必须与价值增殖关联起来,表现为“牲畜般的野蛮化和最彻底的、粗糙的、抽象的简单化”[16]。可以看到,马克思在这里对资本主义工业社会内在性理路中的“理性”涵义的解析是通过对资本主义制度外在性理路中“理性”的目的分析来予以支撑的。内在性理路中的“理性”只是一种组织原则和思想方法,而真正反映其本质的乃是外在性理路中的理性所诉求的根本目的——资本的增殖、 剩余价值的增长和生产效率的最大化。在马克思的批判中,经济秩序合理化的最终结果是人的自我异化,变成了资本逻辑下的无意义之物,是作为工具存在的劳动力,因而失去了内在所有的丰富性与可能性。
在马克思的理论视域中,资本主义社会内在的理性组织原则、思想方法与非理性的目的之间存在的分裂与冲突是资本主义社会理性困境的根源。“表面上承认理性,从而使非理性真正达到顶点……实际上只是使它变得更不合乎人性和更普遍。”[12]24因此,我们不能从形而上学的角度去看待理性及其问题,而应该将其融入到现实的资本主义制度中去辩证地分析。这一风格同样鲜明地体现在了马克思对于资本逻辑下的技术理性的批判当中。
正如韦伯发现技术理性在行政系统中的扩张带来了抽象、普遍的规范体系,避免了人为因素对效率和稳定性干扰的同时导致了社会关系的非人格化一样。马克思同样注意到了资本逻辑下现代社会技术理性与人的对立,他将这一对立与冲突的根源引向“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在应用机器以后,社会拥有的可供被解雇的工人用的生活资料同以前一样多,或者更多。而这正是经济学辩护论的主要点! 同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不可分离的矛盾和对抗是不存在的,因为这些矛盾和对抗不是从机器本身产生的,而是从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产生的! ”[17]资本主义经济秩序建立与发展的历史实践的最终结果,是资本积累的增长、工人群体数量的增加和建立在专业知识上的社会分工的扩大,这三者互为因果,由资本逻辑和技术逻辑共同推动形成。更多的资本积累意味着雇佣更大的工人群体,更多的工人群体意味着按照机器生产的专门化知识建立更细致的社会分工。在这种情形中,资本逻辑下技术理性的化身就变成了助纣为虐的机器,加剧了工人在资本主义生产中的异化状态。
就社会而言,资本主义经济秩序下工具理性的扩张深入到社会的各个层面,最终造就了一个体制“合理性”的资本主义工业社会,在这一工业社会中,机械化的运作方式成为了社会各部分运行的基本规律。在社会的所有领域,一切都以经济与效率为最终考量。在更广泛的层面上,技术理性的扩张导致了社会的专门化发展趋势,使得社会从整体上呈现出一种超越个体、贬抑个体的倾向。“把人类的全部存在变为技术完美的机器中的一部分,整个地球变成了一个大工厂。在此过程中,人类正在丧失其一切根基。人类成为在地球上无家可归的人。他正在丧失传统的连续性,精神已被贬低到只是为实用功能而认识事实和进行训练。”[18]在这种情况下,作为社会组成部分的官僚行政体系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马克思反对黑格尔将官僚制看作是由知识精英和有教养人建立出用以协调市民社会和国家的公正组织,他狠狠地批判了官僚制形式合理性下的实质非理性,指出官僚制是总体非理性和局部合理性的结合,即建立在“知识权威”上的官僚制虽然形式上有着机械的规范和一本正经的形式主义,但却空无实质内容也无法为市民社会中的个体安排合理的生活内容。“官僚精神就是‘形式的国家精神’,因为官僚机构把‘形式的国家精神’或实际的国家无精神变成了绝对命令。官僚机构认为它自己是国家的最终目的。官僚机构把自己的‘形式的’目的变成了自己的内容,所以它就处处同‘实在的’目的相冲突。因此,它不得不把形式的东西充作内容,而把内容充作形式的东西。国家的任务成了例行公事,或者例行公事成了国家的任务。”[19]官僚制在马克思看来就是资本主义社会政治、经济秩序的衍生品,是与资本主义这一特定社会形态紧密相关的,是不属于合理性范畴的社会组织形式。当然,马克思对于超越官僚制的设想稍显乐观和浪漫。按照他的设想,随着政治经济的总体格局和社会主义对资本主义的取代,官僚制的种种弊病是可以被消除的。对于官僚制的反抗因此也必然导向对资本主义政治、经济秩序的总体反抗。而且,官僚制被取代后的社会是一个自我管理、自我组织的理想社会。“马克思展望的社会是社会成员自我组织的社会,与这一社会状态相适应的组织形式不是官僚制,而是直接民主制,一个国家的非国家,或非国家的国家形式。”[20]从官僚制的批判可以看到,马克思批判的技术理性是资本主义经济秩序和生产方式下的技术理性。与后来者更强调技术理性自身的种种问题不同,马克思对技术理性的批判是为控诉资本主义服务的,以及在此基础上寻找资本主义之后可能的未来之路。
马克思和韦伯对资本主义的分析与批判有一个共同的切入点,即资本主义制度所造就的社会秩序、生活样式与个体存在之间的紧张关系。从历史实践的最终结果来看,以合理化来指代西方资本主义在20 世纪的整个发展进程无法全面地解释科学技术的巨大进步,以及与之相伴随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制度的大幅度变革为何没有从根本上创造出人类解放的道路。相反的是,作为一个具有强制力量的庞大“超我”系统,现代资本主义工业社会中科学与人道、理想与现实之间的二律背反变得更加严重,与之抗争也变得愈加困难。在这种情况下,以理性精神为核心并旨在创造一种更理性化生活方式的各项经济、政治、文化制度可能导致的是身处其中的个体现实道德实践的困难和个人自由的进一步丧失。“一个经理,尽管有自己的取向,也可能被市场条件逼着采纳一种他感到是破坏性最大的策略。一个官僚,尽管有个人的见解,也可能被他工作时依据的规则逼着去作出一项他明知违反人性和善意的决定。”[21]
关于资本主义制度压迫下个体命运这一问题,马克思与韦伯分别作出了富有深度的思考。资本主义的经济秩序造就了一个总体非理性的社会,个体在其中走向物化的过程中日益抽空了自身的内在丰富本质。资本主义的理性精神在唤醒个体的同时又使人日益陷入“物的依赖”,以及与自我的对立。“资产阶级在它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它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宗教虔诚、骑士热忱、小市民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发作,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用一种没有良心的贸易自由代替了无数特许的和自力挣得的自由。”[12]274-275对于现存的这一结果,马克思主义的人文关怀内在地包含着一种积极的态度:对于现实生活和社会矛盾的勇敢面对,对于每一个人全面自由发展的终极追求,对于资产阶级政治解放走向无产阶级人类解放的科学设想,以及对于人民群众终将解放自身的乐观态度。与马克思相比,韦伯对待这一问题的感情基调是悲观的。通过对资本主义社会结构的基本分析,韦伯意识到一个自我规范的、自我组织的资本主义社会一旦形成,就无可挽回地改变每一位个体的命运,他由此提出祛魅的概念,试图相对温和地解释工业革命带来的观念变革与文化层面神秘主义的逝去。虽然理性的祛魅在韦伯那里有着无可辩驳的必要性和正当性,但其仍然对近代资本主义工业社会的理性至上原则可能导致的后果保持着警惕。“无灵魂的专家,无心的享乐人,这空无者竟自负已登上人类前所未达的境界”,《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第一部结尾之处的这段感叹正是他对近代资本主义社会理性隐忧的诗意表达。对于今日早已熟悉工业社会并逐步融入到习惯其支配的现代人来说,很难理解韦伯及其同时代思想家的这种悲观主义情绪,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他们精神世界中对人类未来命运的深切担忧——和韦伯基本算同时代人的赫胥黎甚至夸张地杜撰和幻想人类族群未来的胚胎生育都被一种名为波坎诺夫斯基的程序所控制,以及一个全能行政部门“控制着整群用不着强逼强迫的奴隶,因为这些奴隶喜爱他们受奴役的状态。在今日的极权国家,让他们热爱被奴役是宣传部门、记者编辑与学校老师的应尽职责”[22]。
在韦伯的图景中,放弃信仰层面的禁欲主义精神是可怕的,这将导致资本主义社会的进步失去约束,清教徒建立的工业文明和物质繁荣在失去信仰层面的禁欲主义精神之后也就成为了一种压迫的力量,韦伯将其比喻为“铁的牢笼”。“如今以压倒性的强制力,决定着出生在此机制当中的每一个人(不只是直接从事经济营利活动的人)的生活方式。”[2]182“铁的牢笼”的深层次含义是科学与人道、工具价值与理性价值、理性与信仰的二律背反,这一命题涉及到了资本主义利益关系中的个体自由问题。在韦伯看来,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发展和政治进步都体现出了工具理性的作用,或者说近代资本主义的崛起正是建立在以成本—效益分析为特点的工具理性之上的。从家庭经营的合理化延伸到整个社会经济活动的理性化,并最终渗透到社会的各个领域。随着官僚制的持续发展,个人的自由与官僚制组织存续目的之间的矛盾冲突将越来越明显。在这种情况下,官僚制组织和建立在官僚制组织之上的官僚国家的壮大将不断使工具理性走向极致。可衡量的技术标准和专业化的职位要求排除了个体情感、意志等非理性要素,行为统摄于工具理性,服从基于目的的理性筹划和整个组织效率标准所提出的要求。政治领域的理性化将最终以社会关系的去个体化、目标可控化和程序标准化等特征表现出来。合理化的要求和“纪律”的样式对人进行控制和约束,现代社会最终将变成一个由工具化的人组成的高度形式化的大工厂。“它借助合适的测量方法,愈来愈按其最佳有利可图的程度来估算每一个工厂,就像估算任何物的生产资料一样……在这里,人的心理机制完全适应着外界、工具、机器对他提出的要求,总之,适应功能对他提出的要求,使他失去他自己的有机整体相互关系给予的节奏,在有计划的分解各种肌肉的功能和创立一种最佳的力量经济学的情况下,根据劳动条件,重新确立节奏。”[8]499-500生命的终极目标被桎梏于工业时代特有的工具秩序之中,也就意味着作为意义前提条件的禁欲主义精神和理想信仰的消解。依靠理性主义的精确化计算是为了寻求合理的回报,却也有可能因为前提条件的丧失导致非理性的结果,意义消失于生活终极目标的非理性化。
韦伯透视到了近代资本主义社会理性困境导致的“人的工具化”这一问题,但基于一种人文主义立场,韦伯更多地以一种知识分子特有的悲天悯人的情绪来对人的未来命运这一沉重问题作出回应。韦伯在1919年最后一次公开讲话中表示,“我们的时代,是一个理性化、理知化,尤其是将世界之迷魅加以祛除的时代;我们这个时代的宿命,便是一切终极而最崇高的价值,已自公共领域隐没,或者流于个人之间直接关系的一种博爱”[23]199。既然一个合理化的社会只关乎事实判断不关乎价值判断,那么如何在一个“祛魅”的世界维持一种有意义的生活? 既然目的合理性和价值合理性的分裂是不可避免的,整体生活样式的世俗化与去道德化是不可避免的,那么个体如何克服围绕形式合理性建立资本主义工业社会带来的压迫? 对于此问题韦伯提出了一个精英式的、诉诸于个人主义的救赎道路——从伦理学上通过责任个体的塑造或自我的内在改造向传统回归,保留内心的信仰空间。只有那些矢志不渝地投身于理想与信念,积极地进行道德实践的个体,才能够从资本主义工业社会的理性困境中得到解放。在社会整体层面,他尤其强调一个魅力型的政治英雄,以魅力的神圣和不可抗拒对抗政治体制官僚化和工具理性,通过魅力型的统治来解救理性困境中的现代人。按照韦伯的分析,魅力统治之所以具有这种功能,一是因为其是一种内在的力量。“理性化与理性制度‘从外部’出发进行革命化,而魅力如果从根本上施展其特殊作用的话,则相反,从内部,从被统治者思想的一种关键的‘转变’中,显示它的革命力量”[8]452;二是因为魅力是一种超常规的力量,这种超常规的力量具有突破旧有的观念与体制的特殊能力。魅力不依赖于可计算性,也不建立在普遍化的行动范式、规则体系、知识技术规范之上,而是诉诸于超越理性的信仰和神圣的信念。因此,魅力“绝对是独一无二的神圣的东西。它在这种纯经验的和无价值偏见的意义上,当然是历史的特别具有‘创造性的’革命力量”[8]452。魅力型统治的魅力源在于民众对统治者魅力的认可与评价,这就要求魅力型统治者区别于一般政治家,敢于承担责任和突破旧有规范的约束限制,为信仰所驱使而不是为权力和功利的目的所驱策。“他追求的理想可以是关于一个民族或者全人类的,可以是社会和伦理性的或者文化性的,也可以是属于此世的或者宗教性的”[23]266,即使这种行动“从其后果来说,是全然非理性的;但这种行动的目的,乃是去让火焰雄旺”[23]273-274。韦伯将寻求资本主义工业社会人之命运救赎希望付诸于私人领域的信仰回归和崇高的道德实践,在某种程度上与20 世纪宗教在私人领域的复兴有着呼应,但这种将个人解放诉诸于精英个体的道德自觉,而非诉诸于普罗大众在现实中通过斗争反抗资本主义工业社会的经济秩序和官僚体制,打破它们施加于个人生活之上的种种枷锁而获得自由和解放,仍是一种理想主义的道路,很多时候无助于解决实践中的种种现实问题。
马克思则用更加积极的眼光看待人类之解放。在马克思那里,科学与人道、信仰与理性、社会与个人对立的结果是辩证的。从积极意义上来看,对于资本主义合理性及其内在矛盾的质询有利于人们认识到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本来面貌,这将构成探讨人的解放这一命题的思想基础。在马克思的理论视域中,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只是解决资本主义理性困境的第一步。和韦伯在悲观主义情绪驱动下对魅力型英雄、先知人物的呼唤不同,马克思选择了从实践出发来尝试解决这一问题。对于资本主义工业社会制度理性与个体理性之间存在的矛盾,马克思所开出的药方是寻求从现实革命而非观念革命来予以解决。首先,是以现实革命为动力,实现抽象的人类理性向现实的无产阶级理性转变与深化。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在唤醒个人、解放个人并使之获得独立性的同时,又因为生产制度的种种问题致使人再度走向孤立化和自我封闭。为避免理性成为一种纯粹的精神现象,理性往往又被冠之以普遍利益。但这种所谓的普遍利益缺乏现实基础,始终只能体现为一种思想原则和信念。在社会政治领域,资本主义社会制度的理性是建立在虚假的普遍利益之上的,这就注定了其政治解放不具有代表性,还不足以体现为现实的普遍利益的实现;在社会经济领域,“人的本质力量”与资本主义社会利益关系的对立与分裂是不可避免的,周期性的经济危机只能缓和而不能缓解此类矛盾,只有彻底改革资本主义的生产利益关系,破除生产力即资本增殖能力的庸俗观念而恢复其革命性本质,才能从根源上得到解决。马克思并没有通过理论批判和思辨来寻找抽象的人类共同理性,而是将抽象的人类理性现实化为无产阶级的理性。从个体的人走向作为类的“人”应当是现实革命的目的。
在这一过程中,现实的无产阶级理性将取代抽象的人类理性。这是因为无产阶级从踏上历史舞台那一刻开始,其阶级利益就始终与人类的普遍利益相结合。在机器化大生产时代诞生的无产阶级天然地与整个社会广泛联合,是整个社会的绝对中坚力量。不仅如此,无产阶级从诞生伊始就反抗着资本主义的阶级压迫,拥有着高度的自觉意识,马克思将其评价为历史上第一个能够具有“自我意识”的被剥削阶级。由于无产者是社会的绝对中坚力量,又具有高度的自觉意识,其必然是唯一能够冲破资本主义狭隘个人关系的社会力量,将解放自己与“解放人类”相统一于自身的革命行动中。“历史,尤其是法国大革命表明,任何一个试图领导革命的阶级,其阶级利益必然这样那样地和人类的普遍利益相吻合……在存在阶级利益对抗的社会,人类普遍利益唯一可能的现实形式是革命阶级的阶级利益。”[24]此外,无产阶级并非传统意义上的阶级,并不受特定生产资料占有关系束缚。在马克思看来,它是不断壮大着的经济地位与资产阶级相同的社会集团,其存在本身就象征着现存社会的解体趋势。所以,“资产阶级不仅锻造了置自身于死地的武器;它还产生了将要运用这种武器的人——现代的工人,即无产者。……它首先产生的是它自身的掘墓人。资产阶级的灭亡和无产阶级的胜利是同样不可避免”[13]284;将社会与个人之理性统一于无产阶级的实践活动。由抽象的人类理性到现实化的无产阶级理性,实践理性才真正的具备了现实基础。马克思主张无产阶级的实践理性在外在性与内在性理路上是统一的。作为资本主义利益关系中被束缚的阶级,一方面无产阶级基于自身的利益需要和目标,以自身为原则不断地突破客观条件的种种限制去改造现实社会,这就使得无产阶级的实践活动展现出一种超越现有的社会关系和个人狭隘性的力量。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实践理性真正符合了启蒙运动对于理性的原初设想;另一方面,无产阶级的实践活动具有深厚的现实性,它并不是披着宗教伦理光环的神圣事物。从本质上来讲,无产阶级的实践活动之所以具备超越性的突破力量,受益于无产阶级的自觉意识,使得无产阶级的实践活动能够站在人类解放的高度实现其作用,同时也受益于无产阶级本身在资本主义工业化社会中逐步掌握的强大物质力量。因此,对于无产阶级实践理性的探讨就必须要置于特定的历史环境和社会发展阶段,从现实角度来加以认识。正是因为无产阶级实践活动兼具现实性与超越性的独特意蕴,无产阶级的实践理性才能够在内外理路上体现出合目的性和合规律性的统一,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理性困境才能够真正地被克服,个体理性化的生活选择才具备了现实可能。资本主义在制度合理性的表象上掩盖着总体非理性与局部理性的尖锐冲突,这是简单地理论批判或抽象思辨无法消弭的。马克思主义将理性与现实紧密的结合起来,将对理性的追求统一于改造现实世界的过程之中,从根本上解决了“人类理性”的现实基础问题。
马克思和韦伯对资本工业社会合理性的批判,对于身处其中个体命运的思考,对走向解放道路的不同设想,为我们考察当代资本主义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源,基本确立了分析当代资本主义两种不同向度。在资本主义动力论方面,韦伯将新教的伦理要求解释为资本主义生发的精神动力,而马克思则将资本主义理性诉求的外在目的——资本增值和剩余价值增长,以及围绕在这一外在目的上的阶级斗争视作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动力。在资本主义制度的合理性分析上,韦伯通过对资本主义工业社会经济、政治和法律系统的结构性分析,勾勒出了资本主义经济秩序与官僚体系可计算性、可控化和非人格化的核心特征,并对这种政治、经济制度带来的不公正,以及基于理性要求的合理化所导致生命意义消解和个体自由丧失的后果表达出深切忧虑。马克思从资本主义经济秩序的合理性分析入手,通过分析与批判劳动异化、机器与人的二元对立、生产与行政领域的技术理性支配等一系列问题,揭示了资本主义制度总体非理性与局部理性之间的冲突与矛盾。在解放论上马克思采取了更加积极的立场。马克思主义的解放之路并未像韦伯设想的排除一般个体的救赎可能,而是立足于人类整体的、自觉的阶级行动来反抗资本主义制度,实现全人类的解放。纯粹批判理论热潮在20 世纪达到了一个顶峰,这一批判理论热潮因循了从韦伯那里发端的批判道路,将批判理论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中剥离,强调现代性的矛盾性与消极性,但是很明显运动并没有为理想的未来提供一个可供实践的现实方案,也没有办法真正做到和马克思政治经济批判的彻底决裂。
而与此同时,当代资本主义在全球范围内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这对关键因素正在发生巨大的改变并对现存的社会关系造成冲突性的影响。作为一个空前庞大的资本—技术综合体,当代资本主义工业社会大大超越了传统工业物质生产施加于其自身的种种限制,创造出全新的生产方式和积累体制。信息网络、云计算技术、大数据技术、社交网络媒体在社会生活领域的肆意扩张,不但可能意味着云端霸权、算力霸权、数据霸权对身处其中的个体施加更加严厉的控制,对个人自由造成更加严重的威胁,更可能意味着一种新的资本主义形态下对生产资料更加彻底的剥夺和占有,对生产身份权利的垄断。“权力从旧有技术的开发者与管理者手中向新兴技术的开发者与管理者转移,催生出新兴资本主义的全新化身……资本积累的内容与手段因此也随着资本主义代际的权力转移而变革,确保资本以一种更加快速有效的方式汲取利润。”[25]19集体解放的概念在这一趋势中也发生了显著的变化,成为后现代进程的一部分。然而资本主义不平等的加剧、全球化、贫富分化、阶级冲突以及生活过程的两极化不太可能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消失。虽然马克思主义不可能马上针对这一变化给出现成的解决方案,但是其理论所遵循的根本道路正如《资本论》第一章第一卷的前言中所说的那样,是以“解释现代社会的经济运行法则”为最终方向的。当代资本主义经济秩序结构下的矛盾正是变革的动力,而不是韦伯那样将市场和官僚机构视作“铁的牢笼”那样无可更改。这是马克思主义理论批判路径与韦伯的最根本区别,也是它在分析现代世界方面比韦伯的批判理论更不可或缺的根本原因。“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现代性受到欢迎,而与此同时却被看作是剥削性并造成社会分化而受到攻击。这种对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理解在某种意义上正是马克思思想的核心。它确认了资本主义、资产阶级甚至是资产阶级统治的进步性质,而在此同时不仅对其进行谴责,而且组织反抗。”[26]面对显示出再度扩张性和野蛮性的当代资本主义,我们比以往更需要挖掘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现实价值。
随着资本主义社会的转型,当代学者无法像过往那样将自身理论局限于20 世纪的纯粹批判理论的场域内来考察21 世纪的资本主义,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自觉地尝试在全球化、技术变革的宏观背景下进一步的拓展理论的批判内容。例如,凯尔纳率先提出技术资本主义(techno-capitalism)这一概念,指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已经成为技术与资本高度联合的整体,技术资本主义依赖于科技创新和智力资产,技术的创新不断创造出更有活力、无限发展的生产模式并产生新的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加州理工大学学者苏亚雷斯·维拉将现代电子信息技术赋权后的资本主义视作为一种新的资本主义形态,这种新型资本主义建立在科技创新与非物质产品的生产上,从知识和创新中抽取剩余价值,苏亚雷斯·维拉还进一步将当代资本主义的出现与全球化以及技术资本公司日益增长的力量联系起来,认为全球化背景下的技术创新,不但改变了传统的资本主义积累方式,还创造出新的全球权力秩序格局与社会不平等。与技术资本主义类似,贝斯特和阿格尔共同提出了“快速资本主义”(fast-capitalism)的概念。在他们的理论视域中,快速资本主义指代的正是当代资本主义的总体秩序。在这一总体秩序下,个体生活的极端化变得更加严重,在资本、信息流的裹挟下个体生活意义面临被彻底抽空的风险。这一类研究成果大大超越了传统批判理论的范畴,标志着当代学者正在形成新的共识——信息技术赋权的现代工业社会是资本主义社会衍生出的蕴含特殊经济、 权力范式的新形态。
战后高等教育的大众化和高科技人力资源的丰裕为新兴资本主义的演化提供了源源不绝的动力,传统资本主义社会旧有的生产企业被改造为新型的服务于专利创造和技术研究的特殊企业,甚至数据、专利和创意都被转化为一种可以创造空前超额利润的特殊资源。这种变化必然导致更加不公正的经济、政治秩序。同样的,察觉到这种压迫和不公正也变得更困难,因为“技术知识的积累涉及到整个社会长期的、稳固的科技与经验建构。这种建构必然发生于新技术的更迭换代之间。相比于那些无法实现这种积累可能性的人来说,那些掌握知识积累并将其操弄于手中的人实际上连续地或非连续地掌握着隐匿的权力”[25]20。作为当代资本主义的见证者,领悟韦伯以理性为基准的资本主义合理性概念必然重要,因为这同样有助于我们对当代信息工业社会中人的命运进行更深层次的思考。然而,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与变革正达到一个临界点,官僚技术企业与资本的合流前所未有,我们对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之生存的忧虑已不能再停留于质疑经济秩序或技术体制的合理性与正当性,亦或是尽可能限制某种官僚组织在新的技术条件下合理化地控制社会生活,将解放诉诸于精英个人、社群的自我觉醒,而应当进一步通过对现代资本主义体制下所创造出的新的生产关系的考察与批判,寻求实践上新的道路。可以说,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沿着马克思政治经济批判的道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