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学洋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张惠言(1761-1802),字皋文,号茗柯,江苏武进(今常州市)人,被视为常州词派始祖,合编有《词选》,著有《茗柯词》等。常州词派在清中后期席卷南北词坛,至民国犹有遗响,皆造端于张惠言,他可谓是百年词坛的一大关捩,也是词学研究难以规避的重要人物。故而从学术史角度梳理张惠言的词学研究,比较诸家对张氏词学认识的差异,对于了解张惠言之词学功过以及深化后续的研究,都是极有必要的。
此时期对张惠言词学的探讨以传统印象式批评为主,多用寥寥数语总结评价张氏词学的特点、功过,言简意赅。概而言之有以下数端:
(一)总结张惠言的词学史意义。张氏作为清后期词风转变的引领者,后人对其功绩的评定各有侧重。多数词学家看重的是张惠言的革新意义,周济《味隽斋词自序》认为他“开辟榛莽,以《国风》《离骚》之旨趣,铸温韦周辛之面目,一时作者竞出”[1],指出张氏以风、骚论词引领新风尚的作用,杨希闵《词轨》也认为张惠言的“比兴寄托”之论是“前人所无”[2]1195。徐珂云:“张氏起而改革之……振北宋名家之绪,阐意内言外之旨,而常州派成。别裁伪体,上接风骚,赋手文心,开倚声家未有之境。”[3]简洁全面地概括了张惠言词学的几大创新之处及其意义。有些词学家则更强调张氏的尊体之功,莫友芝《香草词序》认为他将词体上溯《诗经》,“海内学人始不以歌筵小技相疵亵”,提升了词体之地位[4]1215。舍我则是从张惠言的经学家身份来审视张氏的尊体意义,正统文人往往鄙薄小词,视“词为艳科”,而张氏却能“以经师而为词宗”,抛开陈见、属意于词,“已足见其非凡矣”[2]2288,指出张氏经师的身份有助于破除“词为小道”的传统观念,无形中也起到了尊体的效用。这些论断皆道出了张惠言词学的创新特质,民国龙榆生等词学家基本都继承并发扬了这些评断,对于奠定张氏的词史宗师地位发挥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二)评析张惠言的词学思想。清人对张氏词学思想的概括十分经典,当下的研究也颇受沾溉。宋翔凤《香草词自序》指出张氏评词之法为“缒幽凿险”[4]851,刘毓盘认为张氏论词“以立意为本,协律为末”[5],精炼地总结了张惠言词学的特色。张尔田评价张氏“崇比兴,区正变,而后倚声者人知尊体”[6]彊村遗书序,现今诸多关于张惠言词学思想的研究都是延续这一思路,分为尊词体、崇比兴和区正变三大部分,可见张尔田此论之精辟。
有些词学家则是从侧面来考察张氏词学。如沈曾植《彊村校词图序》:“张皋文氏、董晋卿氏,易学大师;周止庵治《晋书》,为《春秋》学者。各以所学,益推其义,张皇而润色之。”[7]对比了张、董、周治经学之差异,指出张氏词学是基于《易》学的特点。也有人注意到了张惠言古文家身份对治词的影响,《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认为张氏“往往参以文章义法”[8],顾宪融也说张氏兄弟“以文章之法为词”[9]。这些见解虽然笼统,但都注意到了张氏词学理论中的《易》学与文章学印记,直接启迪了后世的相关研究。
(三)对《词选》的评价。《词选》是张惠言词学思想的主要载体,常派词人主要是美誉,如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认为“可称精当”[10]3777,要远超朱彝尊《词综》,视之为古今第一词选。徐珂也认为“约千编为一简,蹙万里于径寸”[10]4223,认可张氏之择取。还有的则重在抉发《词选》的词学史意义,潘曾玮《词辨序》认为《词选》“惩昌狂雕琢之流弊,而思导之于风雅之旨归”[10]1638,吴梅《词学通论》也说《词选》“扫靡曼之浮音,接风骚之真脉,直具冠古之识力者也”[11],推重其扫除词坛颓靡词风、接续风骚的积极意义。
与此同时,《词选》也招致了一些批评。第一,认为选词太过严苛。潘德舆《与叶生名澧书》就说“宏音雅调,多被排摈,五代、北宋,有自昔传诵,非徒只句之警者,张氏亦多恝然置之”[12],言语间不满《词选》选词过少。舍我也认为五代两宋词才选116首,“未免过严”[2]2290。第二,非议《词选》的主旨思想。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指出《词选》矜严、专主比兴,“顾学之者往往非平即晦,盖词固不尚尖艳,亦不宜过求纯正,如弹古瑟,谁复耐听”[10]2824,认为其主张容易走向古板沉闷,丧失词体的审美价值,从美学角度切中了张惠言词学理念之要害。第三,批判《词选》过度解读词作。谢章铤认为《词选》的大旨为寄托、蕴藉,可谓是金针之论,但也反对张氏的过度阐释,“必欲深求,殆将穿凿……不可弃,亦不可泥”[10]3486,大旨上是赞同张说,但又不满深文周纳,是片面的接受。新派词学家王国维则对张氏展开了尖锐的批判,“固哉,皋文之为词也”,认为温庭筠、欧阳修等人的词“皆被皋文深文罗织”[10]4261,从根本上否定了张氏的解说。常派主导下的词坛多将《词选》奉为圭臬,这些批评意见对于冷静客观地看待张惠言词学无疑具有很高的借鉴价值。
(四)对《茗柯词》的评价。张惠言词仅40余首,仍引起了清人的高度重视。宋翔凤指出张氏填词“必穷比兴之体类,宅章句于性情”[4]851,认为是“圣于词者”,给予极高的赞扬。张德瀛也认为张词属于“第一流”,并以“邓尉探梅,冷香满袖”评之[10]4187。汪根兰则认为张词“能有气,以气承接,通首如歌行然。又要有转无竭,全用缩笔包举时事,诚是难臻之诣”[10]3273,看到了其词内在的气势和词笔的凝练含蓄,欣赏张氏高超的词艺。王煜《清十一家词钞自序》从渊源上分析,“疏快沉郁,纯出风、骚,不为其经术文章所掩”[13]1039,认为《茗柯词》根植于诗骚,极具文学性而无道学气。谭献则从词史角度入手,“其所自为,大雅遒逸,振北宋名家之绪”[10]4009,认为张词接续的是北宋词风,异于以南宋为宗的浙派,看到了其拓宽词风的词史意义。清人亦不讳言张词的不足,如沈曾植说“疏节阔调,犹有曲子律缚不住者”[10]3607,指出了张惠言词音律上的问题,但总体而言对于《茗柯词》的评价还是以赞赏为主的。
清后期至民国常州词派具有空前的号召力,张惠言的宗主身份让其备受瞩目。此时期对他的认识虽然零星不成系统,但基本已经涉及到了张惠言词学研究的主要方面,吉光片羽却深中肯綮,有导夫先路之功。需要特别说明的是,1927年出版的陈钟凡《中国文学批评史》标志着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的建立,该书就已将张惠言纳入,对他词学的地位和特点做了简要评述。随后几部批评史著作都提及了张惠言,虽基本都是因袭清人的看法,但这正昭示着张惠言词学被纳入到了现代学术研究视野中,是文学批评史建构中的重要一环。
1949年后的三十年,大陆地区的张惠言词学研究趋于沉寂,海外学界反而不断在推进。日本青木正儿1949年出版的《清代文学评论史》认为张惠言主“意内言外”和宗北宋是继承了王士祯一派的遗绪[14]。1958年香港贺光中《论清词》认为张惠言标举周邦彦,但可惜才力不足,其词作仍落南宋窠臼[15],与以往张惠言推崇北宋之说有所出入,具有一定的启发性。第一篇张惠言词学研究论文当属伊藤虎丸于1964年发表的《张惠言的以“雅俗”观念为中心的词论——〈词选〉的位置》,该文认为《词选》的去取基准是“雅”,并着重对比了与浙派之“雅”的异同,指出张氏之“雅”是借助比兴寄托把词置于诗的范围中,这反映了当时文学精神开始向严肃主义倾斜,改变了诗词的关系[16],视野宏通且立论深刻,揭示了张氏与文学思潮的关系。1969年叶嘉莹于加拿大撰写的《常州词派比兴寄托之说的新检讨》,辨析了张惠言以“意内言外”定义词和以词上比《诗经》的谬误,认为张氏寄托说有部分是可以成立的,也指出了张惠言论词失误的原因[17],较为客观地对张惠言的比兴寄托说做了全面的评析。1965年台湾汪中《清词金荃》(文史哲出版社)也涉及到了张惠言,但创见不多。
改革开放后,大陆的学术研究开始复苏,张惠言的词学研究也重返正辙,主要集中在三方面:
(一)对张惠言词学思想的评价。廉锷着重批判了张惠言的解词方式,认为他离开了历史语境去主观臆测是荒唐可笑的[18]。80年代初方智范接连发表了两篇张惠言词学研究的文章(1)方智范《评张惠言的论词主张》(《文学遗产增刊》第十五辑,1982年)和《论张惠言的词学观》(《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九辑,1984年)。二文主体内容基本一致,故合而论之。,认为张氏立足于儒家诗教的词学观与乾嘉复古主义思潮是一致的,将张氏词学思想分为尊词体、崇比兴、区正变三大部分进行探讨,系统阐述了张惠言的词学理论。文章还辨析了张氏的词史观,认为并不排斥姜张,对南北宋亦无轩轾,纠正了以往认为张惠言“过尊北宋,轻视南宋”[19]的偏见。方智范高屋建瓴的架构和细致入微的辨析,开启了张惠言词学研究新的局面。邱世友则对张惠言的“比兴寄托”说作了全面深入的探讨,分析了比兴寄托被提倡的原因,以及与意内言外和区分词史正变的关系,并指出了张氏“比兴寄托”说的缺陷。此外,还认为张氏评温词为“深美闳约”也并非是毫无根据的[20],从理解接受的角度审视其“缺陷”,此论也有利于打破长久以来批评张氏穿凿附会的常规认识。叶嘉莹《从一个新角度看张惠言与王国维二家说词的两种方式》一文则对比、分析了张惠言与王国维解词模式的差别,认为张是传统的以政教为比兴,而王是由感发的“兴”引发联想、重哲理[21],追溯了二家说词方式的理论渊源之差异,加深了对张惠言词学的理解。
(二)《词选》研究。饶宗颐《张惠言〈词选〉述评》对《词选》做了全面的研讨,分析了《词选》的解词特点、意义、编撰时地、继承者、反对者及错误等等[22],兼顾到了《词选》研究的主要问题。饶文虽然很多观点未展开详细论述,但体小思精,一些见解更是发前人所未发,如指出张氏对秦观的推崇等,该文仍是目前研究《词选》最为系统的文章。施蛰存则指出《词选》的独异之处在于它是第一部以思想内容为选录标准的词选[23],可谓一语中的,道出了《词选》异于此前其他词选本的根本不同。
(三)对张惠言词作的分析。李伯敬指出《茗柯词》中真正能契合意内言外、比兴寄托的词作并不多,批评其题材不够宽广,有些作品过于哀伤[24]。缪钺《论张惠言〈水调歌头〉五首及其相关诸问题》则重点分析了五首《水调歌头》的内涵与笔法,认为在情思上体现了张惠言的人品、学问、襟怀抱负,在作法上以词赋恢宏之笔法融入楚《骚》幽美之清韵,若断若续,有岭断云连之妙,“在清代词坛中,可谓异军突起者”,视为清词翘楚,并指出“通过这些透露出其百感交集的复杂而深沉的情思,遂增加了词的深度与广度”[25],点出了这组词的词学史意义。
总体而言,这一时期的张惠言词学研究相对沉寂,但具有承前启后的意义,突破了传统的印象式批评,走向了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学术研究。
进入90年代以来,张惠言的词学研究备受青睐。学界采用新方法、新理念以及发掘新文献等推动了研究的深入,涌现了大量的成果,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生平与词学地位。在《词选》问世二百周年之际,1997年谢忱发表了《张惠言先生年谱》[26],大体理清了张惠言的生平行迹。朱德慈在此基础上,考订了张惠言的家世渊源、生卒时日以及与黄仲则等人的交往,填补了张氏生平的一些空白[27]。对张惠言生平、交游的考索为进一步研究其词学思想的形成、传播等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对张惠言词史地位的辨析也是新时期热议的话题。大多数人都延续了传统常派词学家的看法,将张氏奉为开派宗祖,如欧明俊将张氏视为晚清词学谱系的始祖[28]。严迪昌率先辨析了张氏的词史地位,指出张氏无意开派词坛,其地位是后人溯源时的追尊[29]446。莫立民《张惠言词史地位演变历程辨》则专文考察了张氏词学地位的演进,分为冷落沉潜期、渐受重视期和广泛接受期三个阶段,并分析了推动他词学地位提升的原因[30]。2004年四川大学赵静硕士论文《张惠言研究》也着重分析张惠言能开宗立派及《词选》能成为常派旗帜的理由。这些辨析对于客观地认识张氏的词学贡献乃至常派的发展都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二)词作研究。由于张氏词学思想的巨大影响,研究者在分析《茗柯词》时也特别属意其词学思想与创作的关系。多数人都认为张词践行了他的词学理论,如清风指出《茗柯词》贯彻了其“主文谲谏”“尊词体、立意格”的思想和比兴寄托的手法[31]。然而也有持相反意见者,如严迪昌从美学角度出发,认为张氏词论严正甚至迂阔,然而其词作却情韵不匮、浑雅疏朗[29]452;黄晓丹也认为张词未达到“深闳”与“美约”的统一[32]。此处分歧主要是由于研究者选取的参照标准不同引起的,综合而言,张惠言词在思想内容、手法上与其词论大体一致,然而在美学呈现上则有所偏离。
学界还着重考察了《茗柯词》的创新性和词史意义。徐枫认为《茗柯词》有利于扭转卑下词风,其咏春词和沉郁疏快的词风也具有一定的溯源开境作用[33]。迟宝东从张氏的儒者身份出发,指出张词的开创性在于将细致精微的词人感受与精湛的儒家修养巧妙结合[34]。杨柏岭认为,“张氏这种引文心、诗心、学问入词,此意图本身就具有开拓性”,具有“寓义于情”的特点[35],抓住了张词与传统“词为艳科”的本质区别。莫立民则推崇张词“寒士不遇”的作品,认为这在传统的婉约、豪放、醇雅词风外,开创了一种“清美且超旷的词境”[36]72。2011年湘潭大学薛寒冬硕士论文《〈茗柯词〉研究》对《茗柯词》中的意象、人名、地名做了详细的分析考证,并考察了《茗柯词》的版本以及被词选收录的情况;2012年广西师范大学黄漪硕士论文《张惠言词的学者化倾向研究》则分析了张词学者化的表现及其成因,进而探讨了对常派的影响,都形成了较为细致的认识。同时,大家基本也都看到了《茗柯词》数量少,内容偏于狭窄且未能反映深广社会内容的不足。
对张氏词作的具体阐释仍集中在《水调歌头》五首等经典作品上。严迪昌认为这组词表现的是“儒家审美理想的标准境界”,虽有循循善诱的积极意义,但“也无非是以韵文寓教化”,不可推崇太过[29]454;艾治平也认为总归于以教化人[37],言语间多有苛责之意。叶嘉莹《说张惠言〈水调歌头〉五首》[17]则指出这组词既写出了儒士的文化修养,也表现出了词体特有的要渺深微之美,在词史中难得一见,兼具了诗之直接感发之美和词之低徊要渺之美,并逐一解析了五首词的内涵特色,有力地促进了这组词的传播。张宏生认为这组词延续了杜甫所开创的联章体传统,对“赋法入词”运用由单篇扩展到联章。并认为这组词熔铸了沉郁和疏快两种对立的风格,又有意引入风、骚传统,为词的发展提供了新的内容[38],指出了这组词的创新之处。此外,韩宝江统计分析了《茗柯词》使用的词汇、意象[39],王爱荣对比了张惠言与张琦词风的不同[40],黄拔荆《中国词史》简要分析了《茗柯词》不同类型的词作[41],王纱纱《常州词派创作研究》分析了《茗柯词》的主题和艺术风格[42],皆深化了对《茗柯词》的认识。
(三)《词选》研究。此时期对《词选》的研究逐渐细致化,拓展到选域、选系等词选的内部问题。谢桃坊统计指出,张惠言主要选录了唐五代和北宋词,异于浙派标举南宋词[43]302。莫立民也认为《词选》张扬唐五代北宋词、冷落南宋词的意图很明显,有自领一军的色彩[36]61。曹保合指出,张氏最推崇的是温庭筠和秦观,进而认为张氏选词的标准当包括雅正与比兴之义[44]。这些研究借助计量分析,更精准地把握了张惠言的审美偏好。
探讨《词选》的词史意义也是研究的重点。承公侠针对前人批评展开辨析,认为其说虽有不妥,但却迎合了时代之需要,不能简单臧否[45]。孙克强则指出《词选》有三大意义:第一部以思想内容为标准的词选,常州词派由此形成并日益壮大,又被后人赋予了更多内涵和意义[46]。李睿也认为《词选》的文学色彩不够张显,但开创了标举以义评词的先例[47],皆道出了《词选》在词史上的开拓意义。
此外,吴宏一则对《词选》中的一些史实问题予以了纠正,认为“失审是实,太严则未必”[48]。邓昭祺《张惠言〈词选〉之失》一文在饶宗颐的基础上,进一步纠正了《词选》的一些史实、文献错误[49]。徐秀菁则从选词及评点考察了张氏的比兴寄托说[50],梅运生比较了《词综》与《词选》的异同[51],张宏生则比较了《词选》与《蓼园词选》的性质、传播等[52],皆有一定的创获。
(四)分析词学思想。对张氏词学思想的分析、评价向来是研究的重中之重,近三十年的研究更为细致,角度也更加多元。主要有以下几点内容:
其一,对“意内言外”的研讨。大部分研究者都将“意内言外”视为张氏词论的核心,朱惠国《张惠言词学思想新探》认为“‘意内言外’一条最为根本”,具有统摄整个词学理论的意义,并指出它包含“言意”与“内外”两层关系[53]。孙克强《张惠言词学新论》也指出,“意内言外”分为内容和形式二方面,这也是此概念能通用于解说《周易》《说文解字》诠释字义以及认识词体的根本原因,并认为该范畴蕴含有丰富的对词体特性的认识,深入解读了这一词学范畴的内涵及其意义,文章还着重考察了后世对“意内言外”的接受[54]。蒋哲伦则从“词体正变”之争着眼,认为张惠言提出“意内言外”,是考虑到了词“缘情”体性并接纳了诗“言志”的宗旨。并指出该范畴歪曲了词的本来面目,从词史角度看依然是失败的[55]。刘荣平则专文比较了“意内言外”“意内音外”“音内言外”三个范畴在阐释路径上的区别,认为张氏“意内言外”导致了词学阐释路径由本事批评转向了比附批评[56],指出了它对传统阐释学的影响。朱崇才认为“意内言外”重新定义了词体,淡化了数百年来的“词为声学”的过时说法[57],重点突出了其词学史意义。唐可从“象”“意”的关系解读“意内言外”,认为张氏审美理想的最高标准是“渊渊乎文有其质”,而并非“深美闳约”[58]。此外,曹保合[44]、方智范等[59]则认为“尊体”方为张氏词论之出发点与归宿,景旭峰认为“比兴寄托”为联结寄托与微言、要渺的核心[60],取重各有不同,兹不详述。
其二,从经学、赋学角度考察张氏词学。张惠言还是经学家、阳湖文派领袖,其易学、赋学造诣极高,对其词论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陈水云《张惠言的词学与易学》首次专文探讨了张氏词学与易学的关系,指出张氏用说易之法来解读词之微言大义,将词的特征概括为“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亦是受《易》学影响,并认为他未认识到易象与艺术形象的差别,导致了误读[61]。苏利海则认为,只有从易学角度考察张氏词学,才能包容其不足,分析了张氏易学的特征及其对词学思想和创作的影响,强力地反驳了简单以“迂腐”评价张惠言词学的观念[62]。此外,徐立望等人也对该话题有论述(2)相关研究有:徐立望《张惠言经世思想:经学与词学之统合》(《浙江学刊》2006年第6期);刘正远《张惠言经学思想与其词论、词评关系探赜》(《有凤初鸣年刊》2007年第3期);王萍《试论皖派学人对张惠言词学观的影响》(《广西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3期);谭坤《张惠言词学与易学关系论略》(《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2012年第3期);龚敏《论张惠言的易学与词学思想分析》(《湖北函授大学学报》2016年第19期)。,观点基本相近,不多赘言。
从赋学角度切入也是张惠言词学研究的一大新突破,为解读张氏词学找到了新的依据。如张宏生《词与赋:观察张惠言词学的一个角度》认为将词通于赋是张氏的创造,在他的理论体系中诗赋词是一体的,并分析了赋之铺叙与赋表才学在张氏词学思想及词作中的体现,对二者的关系做了深入细致的分析[63]。冯乾经过考证指出张惠言的词学思考是紧随其赋学批评之后,《七十家赋钞》中的文学观念影响了他的词学观念,而且张氏的比兴寄托、联章解词等方式在其赋学中都有体现,进一步论证了张氏词学与赋学的联系[64]。而景旭峰则坚持认为相较于赋学的方法,张惠言更多采用的是诗学方法[60],亦有其合理之处。
此外,张惠言认为温庭筠十四首《菩萨蛮》为联章的看法也引发了争论。张惠言认为该组词“仿佛《长门赋》,节节逆叙”,内在的组织结构与赋体一般。民国李冰若就对此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认为这组作品“无论以顺序逆叙推求,正复多所抵牾也”[65]。萧继宗从其说[66],《中国文学批评通史》也认为,“晚唐时期词的发展尚处在初始阶段,不可能出现构思完整、结构严密,具有像《长门赋》‘篇法’那种较高形态的组词形式”[67]。然而,张以仁逐首分析后指出,诚如张惠言所评具有内在的联系和结构,并批评李冰若等人逐字句验证而忽略主旨,未能探得真谛。但他又说张惠言所谓“逆叙”手法不合实际和个别解释仍有生硬欠妥处,对张氏之说亦不完全苟同[68]。黄志浩则探讨了张氏将这组词当做整体来处理的原因,认为这既是经师传授学问的一种策略,也是贯彻教学的一种方法[69]。张宏生的看法较为宏通,他认为这组作品“不见得写于一时一地,但在张惠言的解说系统中,却仍然能够成立”[63],是一种返求其本的见解。
其三,对张氏词学思想的评价。大多数研究者几乎都注意到了张惠言提高词体地位、扭转形式主义词风的贡献,以及穿凿附会、复古主义等不足。此外,有些研究重点突出了张氏词学思想的消极意义,严迪昌对比了陈维崧与朱彝尊对“意”的看法,认为张惠言对词意的要求并无多少进步,只是加重了儒家诗教的分量[29]450;谢桃坊指出张惠言是以儒家政治教化说重新定义了词体,虽有尊体之功,但也完全失落了词体本位[43]306;陈文新也指出张惠言以比兴寄托的表现手法为基础建立统系,导致缺少鲜明的风格标志[70]。但是,包建强指出诗教传统是常州派的后继者在特定历史环境下对张氏理论的发展,张氏本人并无诗教之论[71]。叶嘉莹则认为张氏探触到了词之一种特殊美感,指出了他在词体美学上的贡献[17],此论被诸多研究者所接受。
新的文学理论和批评立场丰富了研究的视角,对张惠言词学思想的批评也有所转变。张氏“穿凿附会”向来饱受诟病,李社教则参照接受美学考察张氏词学,认为“他创造了一种以比兴寄托为价值尺度、期待视野的解词范式”,对古代文论有特殊的贡献[72],从文本意义创造的角度看到了张惠言的价值。《中国文学批评通史》从源头着眼,认为张惠言由治《易》获得的阐释思想包含一定的接受文学批评的思想萌芽[67],避免了直接比附西方理论之嫌。张宏生则认为张惠言是继承了前人知人论世、以意逆志的学说,又进一步强调了读者的主观能动作用,成为中国阐释学说理论发展的新阶段[73]。梅向东也指出,张惠言使“古典词学从传统的为词之学转向了读词之学”[74],看到了张氏在解词方式上的变革意义。沙先一《论常州派的词学解释学》认为张惠言不是诠释作品,而是在使用作品[75],回到张惠言的立场来审视其词学,较为中肯。这些研究跳脱出以往的“固哉”之论,从文学批评发展的角度挖掘其价值,以更理性的态度来评价张氏词学。
学界对张惠言词学的研讨主要依据《词选》及其序言,新材料的发现极大地深化了对张惠言词学思想的认识。1976年台湾文海出版公司《近代中国史料丛刊》影印了《阳湖张惠言先生手稿》,却一直未引起研究者的重视。第一位使用该文献的是叶嘉莹,但未作深入研究。冯乾则据此考证了此前学界对茗柯词系年的一些舛误,并指出在乾隆五十八年(1793)、编选《词选》之前,张氏即已开始填词,“意内言外”之说在此时亦已形成[76],廓清了诸多史实问题。而且,张惠言曾手批过《山中白云词》,吴则虞早在上世纪50年代笺注张炎词时即已使用,马兴荣后来整理发表在《词学》(第十五辑)。孙克强《张惠言词学新论》依据张氏批语以及新发现的一些友人转述的张氏词论,分析了张惠言对南北宋词以及姜张的态度,认为其开派作用有被后世拔高,还论证了张氏推重秦观的原因以及“重意轻风格”的词学理念[54],大大推进了研究的进程。黄浩然系统地研究了张惠言手批《山中白云词》的文献情况,并与《词选》批语做了对比分析[77]。遗憾的是,这些新披露的文献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对它们的使用依然有限,需要此后的研究者多加措意。
还有一些研究是从宏观角度来考察张惠言的词学理论(3)此类文章有:巨传友《从张惠言、周济对梦窗词的不同态度看常州词派词统的演变》(《词学》第十六辑);朱绍秦、徐枫《清代词学“正变观”的新立论——论周济正变观与张惠言的异同》(《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2期);纪玲妹、秦卫明《论周济的词论对张惠言的发展》(《江苏广播电视大学学报》,1999年第2期);谢海阳《〈白雨斋词话〉与张惠言词论主张的异同》(《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0年第2期);孙立《周济对张惠言词论的修正》(《河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5年第2期);陶易《张惠言与周济词论之比较》(《皖西学报》,2001年第1期)。,立足于常州词派,通过比较张惠言与周济、陈廷焯等人词论的差异以探讨张氏词学之特点以及在常派的地位等,旨在借助比较张氏以论证周济等人的词学创新与发展,不再赘述。
综上,两百年来,对张惠言词学的研究越来越细致、深刻,新见迭出,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但其中也存在较多重复性研究,对于张氏一些零散、稀见的论词文字关注不够。此外,各家对张氏词学的评判也多有差异,甚至存在鲜明的对立,这也正表明了作为词学宗师的张惠言仍然具有极大的阐释空间。同时,考察张惠言全部的文学活动以更为系统地观照其词学,以及如何看待张惠言词学在中国文学发展过程中的意义与影响等问题,依然值得持续地关注与研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