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文
(上饶师范学院 朱子学研究所,江西 上饶 334001)
传统思想文化三大主干儒、佛、道三教在经历了曲折而漫长的交流、冲突以及互鉴之后,最终在唐宋时期,特别是宋以后走向融合,形成了以儒为主、佛道为辅的“三教合一”的思想文化格局。而作为儒佛关系在宋以后开展的主要呈现,朱子学与佛教禅宗的互动关系也是极其重要的。而且,相较于融合性的时代思潮而言,朱子学与佛禅的互动关系则要复杂得多。由于朱子本人就有出入佛老的治学经历,因此,作为儒佛道三教融合在宋以后的突出代表,朱子学说中既有与佛学相一致的思想成分,也因着朱熹个人强烈的辟佛立场,二者也有思想上相冲突的因素。正是这些冲突的因素构成了禅宗高僧批判朱子学的关键性条件,也是佛教朱子学得以展开的逻辑起点。但是这种批判又是基于三教合一的时代潮流以及儒佛融合的宏观视域,因而批判的同时还包含有融合的旨趣。故朱子学与佛禅的关系开展实际上又表现为两个基本的理论向度:批判与融合。本文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来论说和阐发佛教朱子学的。
如论者所指出的,宋以后三教关系的开展主要表现为“由于入宋以后佛教的一些基本观点和方法为儒家所吸收,其自身的发展则日趋式微,因而在理论上更强调与儒、道的融合,宣扬三教一致论,特别是加强与儒家思想的融合”[1]19。而这种融合性也体现在朱子学的思想理论和学说当中。作为宋明理学重要代表的朱子学在其思想形成和创立的过程中,本身就曾受到过佛道的系统性的影响。高令印、高秀华合著的《朱子学通论》一书从多元文化交流与融合的角度对朱子学的形成作过恰当的概括,作者认为:“从中国古代思想发展的阶段来说,一般把理学看成是儒、佛、道三教融合的产物。作为理学的一个综合性派别的朱子学,当然亦不例外。朱子学不仅是儒学的恢复和发展,它和佛道亦有着深刻的思想渊源。以朱子为代表的朱子学学者,原则上是以佛道为异端的。但是实际上,吸取了不少佛教的思维方式和道家、道教的自然发展观。可以说,朱子学是以儒家道德伦理思想为核心、佛教的思辨结构为骨架、道教(道家)的‘道生万物’为线索而建立起来的理学思想体系。朱熹等朱子学者基于他们所吸取的佛教思想资料和思维结构形式,才形成了思辨性较强的哲学思想体系。”[2]33从这一概括可以清楚地看出,朱子学是在吸取佛道思想资料和思维结构的基础上,融合佛、道而产生的。实际上,就朱熹本人以及朱子学的开展而言,不仅朱熹自己早年就有过学佛参禅的治学经历,而且在朱子学说思想传播的过程当中,同样也与佛教禅学发生密切的交互关系。而在这一交互关系的开展过程中,朱子学与佛教禅学必然会在学说思想上相互影响、相互渗透,不仅儒士会形成对佛教禅学的看法,表现为儒士的佛教观;同样佛门高僧也会形成对朱子学的看法,表现为佛门高僧的儒学观或者说朱子学观。所谓的佛教朱子学,也就是佛门高僧受朱子学说影响,并从佛教的立场来加以理解、认知乃至批判朱子学说的思想体系,具体又表现为教内高僧以及教外崇佛的居士从护教的立场对朱子学说加以批判性回应,并在批判的基础上调和乃至融合朱子学。因此,从佛教朱子学这一概念本身即可以看出,它是在宋以后三教合一思潮成为时代主流思潮的大背景下,在佛教与朱子学互动、交融的过程中产生的。
不过,与通常所理解的宋以后儒佛道三教全面融合的判断所不尽相同的是,对佛教朱子学的意义世界进行理论阐释时往往会呈现出某种言说方式的不协调性。当在议论宋以后的三教关系乃至儒佛关系时,通常所使用的“三教融合”“三教合一”的概念虽然不会导致太大的理论困境,但这样的议论往往只适合于宏大叙事,若具体到儒佛关系或者说三教关系的某个具体领域,比如这里所讲的朱子学与佛教禅宗的关系,就会发现实际的情况远比我们所想象的要复杂,简单地套用“融合”“合一”的调和性的语言来阐述佛教朱子学有可能会遭遇理论上的困境以及现实情境中的尴尬局面。据前述,在朱子学的思想架构中既包含有融合性的思想内容,也包含有与佛、道冲突的思想因素。这就意味着在论说宋以后儒佛道三教融合的论题时,其中佛教与朱子学的冲突因素也是不可忽视的重要方面。也正是这种思想上的冲突因素的存在,宋以后的佛教尽管有重塑在社会上的正面形象的艰巨任务,但当面对在社会乃至国家意识形态层面都占主导地位的朱子学说时,佛教也并没有一味攀龙附凤、曲意逢迎。相反,宋以后的佛教竭尽全力站定立场,通过努力调和与朱子学的关系以获得维持自身生存空间的支撑性因素和内在价值诉求,并通过对朱子学说中的辟佛立场的批驳,来保持自身与融合性的时代思潮的适应,并在此基础上建构独具特色的佛教朱子学学说思想体系。
实际上,只要考察宋以后佛门高僧有关朱子的议论时,就可以发现他们首先属意的乃是朱子学说中的辟佛立场。而在高僧们批判朱子的辟佛立场时,又主要集中在朱子辟佛立场中的门户意识、佛学素养、儒佛之异等方面内容。接下来我们将侧重从三教关系的视角,并结合前面所说的几个方面,来阐释佛门高僧基于佛学的立场对朱子学所作的解读以及对朱子辟佛思想的批驳,并藉此进一步来探讨其对佛教朱子学的理论建构的影响。
佛门中较早对朱子学说中的辟佛立场提出批评的是与朱熹所处时代相距不久的金朝屏山居士李纯甫。李纯甫早年习儒,后遇曹洞宗著名禅师万松行秀并受其启发而转向禅宗的修习。这种亦儒亦佛的治学经历使其一方面对两宋以来的道学持一批评的立场,另一方面在批判的同时李纯甫也倡三教会通。在其专门针对宋代诸儒排佛言论的《鸣道集说》一书中,也对朱熹辟佛的门户意识提出过批评,他说,朱元晦等宋代诸儒“其论佛者也,实与而文不与,阳挤而阴助之,盖有微意存焉”[3]685下。所谓“微意存焉”实指朱熹对佛教所抱持的门户之成见。而所以有此门户成见,在于包括朱熹在内的宋代诸儒只看到了儒佛之异,李纯甫所谓“儒佛之说为一家,其功用之殊,但或出或处,或默或语”[3]699上者,表明这种差异不过是功用上的区别,究实来说儒佛乃是一家。宋代诸儒所以有此肤浅认识,在李纯甫看来,还在于他们“皆学圣人而未至者”[3]699上,这显明地是在批评包括朱熹在内的宋代诸儒学佛未精、佛学素养欠缺。当然,这样的批评不过为李纯甫一家之言,且简单地将宋代诸儒对佛教的偏见归结为“学圣人而未至者”, 也甚为偏颇。
其后,明初中吴沙门空谷景隆更是在批驳朱熹的辟佛立场方面以尖锐著称。他极力抨击朱熹的辟佛立场是囿于门户偏见,认为朱熹因恐后学为佛学而折服,故意在儒佛之间设一“墙堑”,如其所谓“由是密设墙堑,关住后学,令走不出,识不破也”[4]468上。空谷显明地是在指斥朱子所持之深刻的门户意识,所谓“密设墙堑”,也即对儒佛立门户之别,是朱子为阻拦后学习禅学佛而设置障碍,阻止学者误入学佛歧途。不惟如此,为批驳朱熹的辟佛立场的不可信,空谷禅师更严判程朱之分。空谷指出,朱熹密设的“墙堑”其实就是“指程子云佛氏之言,比之杨墨,尤为近理,所以其害为尤甚”[4]468上。朱熹意欲“密设墙堑”而援引程子辟佛之言论为己张目,意在表明辟佛乃是理学一贯之作风。但是在空谷看来,却并非如此。空谷指出:“程子多游禅室,多读佛书,固知程子必是慎德君子,不肯叛佛,晦庵立言,泛用佛理,反而排之,俾人不识也。”[4]468上更说:“濂溪二程,是佛法中人,争肯排佛?温公程子排佛之言,显是晦庵所造,载于二家名下,以为自己排佛之本。”[4]468上程子自己悠游于佛门禅室,受熏陶甚深,怎么可能排佛?朱子作为实有攀缘之谓,是要在儒佛之间设置障碍。因此,在空谷禅师看来,朱子援引程子辟佛言论为自己张目的理据实在是站不住脚的。作为朱子学说源头的程子都不排佛,这无异于在说朱子的辟佛是不应该的,存在着理论乃至学说师承上的矛盾。
又比如,明代另一位批朱殿军、以“黑衣宰相”著称的名僧姚广孝也有对程朱排佛的门户意识提出过批评。姚广孝年轻时即出家,学兼三教,更是以通儒名僧出仕,可知其也是具有亦儒亦佛的学术思想背景。而在批判朱子的辟佛立场上,姚广孝比空谷走的更远,他不但认为朱子,甚至连二程也都是辟佛的,并直接以“三先生因辅名教,惟以攘斥佛老为心”[5]329上,来指责程朱排佛的门户意识。同时,姚广孝认为,三先生的这种排佛的分别心常常并不是出于公心公论,而是带着深深的门户上的私心与偏见。姚广孝认为,三先生之论若是“必当据理,至公无私,则人心服焉”[5]329上,但现实是程朱之辟佛立场常常引起巨大争议。究其原因,在姚广孝看来,就在于“三先生因不多探佛书,不知佛之底蕴,一以私意出邪诐之辞,枉抑太过,世之人心亦多不平,况宗其学者哉?”[5]329上这显然是将程朱辟佛之门户意识归结到他们的佛学素养的浅薄这一更为根本的问题上。不过,姚广孝在这里的批朱立场显然与传统佛教基于“扬佛贬儒”的立场来处理儒佛关系的立场是不一样的,他以“三先生”称呼二程朱子,至少表明他认可二程朱子的儒学大家的地位,只是因为三先生未多看佛书,对佛法要义难以深解,才会有排佛言论这类“邪诐之辞”的出现。同时,他还进一步推测朱子所以排佛的原因:“此是晦庵私意,强欲主张儒学,故作此说。”[5]336中作为佛教的忠实信徒,姚广孝虽批程朱,然并不与程朱理学决裂,从其对朱子有可能信佛的推测,可知姚广孝仍然有调和佛学与朱子学的思想意愿和动机在。
由以上几位禅门高僧居士的批朱言论,可知他们在批判朱熹的辟佛立场时,并不是胡乱批判,其批判是极为有策略的,是就朱子来批判朱子,决不及于整个的程朱理学或者说整个的儒学。毕竟,对于宋以后处于全面衰落的佛教而言,重新祭起扬佛贬儒的门户之见大旗显然是不利于自身的。而且,宋以后的禅门高僧大多兼有亦佛亦儒的双重身份,在出家之前都有过习儒的治学经历,对程朱理学以及佛教禅宗都有透彻之了解,这使得他们的批判非常具有针对性,能够切中问题的要害。批判的焦点也不在佛学与朱子学的孰优孰劣、孰高孰低这种学派地位的论争上,而是聚焦于那些与融合的时代潮流相抵牾的方面,如朱子辟佛立场中的门户意识、佛学素养、儒佛之异等等。诚如论者所指出的:“宋以后佛教高僧对儒家思想的融合具有与以前不同的特点。他们往往都主动接近儒学,而不是在扬佛贬儒的基调下来融合儒学。”[1]20因此,这种针对性极强的批判不仅具有厘清思想认知上的误区和偏见的意味,也能够更恰切地消除儒佛之间的隔阂,最终达到弥合这种门户之见的目的。
当然,正如朱子在批评佛禅时不可避免会存在一定的误解和误读(1)有关朱熹误读佛学的研究材料,可参考:李承贵《儒士视域中的佛教——宋代儒士佛教观研究》(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7年版)一书第七章第六节“薄佛厚儒论”相关研究内容。,同样这种情况也普遍存在于佛门高僧以及居士对宋代诸儒特别是朱子学说的批判和解读中,如李纯甫批宋代诸儒“皆学圣人而未至者”、姚广孝批朱“不知佛之底蕴”、空谷禅师之所谓“道学出于禅宗”[4]468上、朱子学出于佛学等等,这些言论、立场一定程度上都存在着误读误解的情况。如空谷对朱子的批评,其不加考究地直认“道学出于禅宗”、朱子学出于佛学,无疑是一种误解和误读。尽管宋明理学或者说道学在其形成的过程中曾经吸收过佛教的思想资料以及思维方式,但同时也正如众所周知的那样,宋明理学还受到过传统思想文化其他学说思想比如道家和道教学说的影响。因此,单纯地从宋代诸儒以及朱子学中举出其援引佛经文字的例子,就试图证明“道学出于禅宗”、朱子学源出于佛学,这样的言论显然是不加深究的轻率举动。这种误解和误读若非因为认知和理解上的不足,往往就是有意无意地夸大事实和盲目地批判打击。对于道学和朱子学而言,这种态度当然是有失公允的。不过,从佛教试图调和与朱子学的关系来看,对于这种情况,我们也应该采取一种理解的态度,毕竟这不过是一种批判的策略和方式。
由上可知,在三教合一成为思想界的潮流与学者们的共同主张的背景下,对于宋以后儒佛的融合而言,朱子学说中的辟佛立场无疑是一个不和谐的因素。因而,佛门高僧们立足佛教的立场来批判朱子,一定意义上可看成是为儒佛的全面融合扫清障碍。所以,即使在批判朱子的辟佛立场时,高僧居士们也不忘调和佛教与朱子学的矛盾。李纯甫居士在批判朱子的排佛立场之后,在该书的结尾就直白地阐明其著书的目的在“藐诸子胸中之秘,发此书言外之机”[3]699上。李纯甫居士所讲的“言外之机”为何?就是他所谓的“道冠儒履,同入解脱法门;翰墨文章,皆是神通游戏”[3]699上,实质上也就是认为儒佛道三教一致的立场。这足见其融会三教的意图何其明显,批评诸儒不过是路径,融合三教才是其最终目的。而姚广孝作《道余录》的根本目的显然也不是仅止于驳斥程朱的排佛言论,他引朱子《久雨斋居诵经》《感兴诗》两首诗,来表达其所谓的“以此诗观之,晦庵心中未必不信佛也。佛书暂得一阅,尚有如此之益,何况终身行之者乎”[3]336中的调和佛教与朱子学的立场。即使批朱甚严如空谷景隆者,同样也有倡儒佛融合的言论,所谓“道学出于禅宗”正是空谷禅师试图弥合儒佛之门户隔阂、倡导三教一致的基本立场和看法。这也表明,在儒佛关系处在全面融合的时代背景下,佛门高僧以批判来为融合弥合分歧、扫清障碍的良苦用心。
而到了明清时期,三教关系的基本格局已经发展为:“三教仍在儒学为主导、佛道相辅助的基本格局下继续融合,并在融合中持续发展。从佛教方面来看,由于宋明理学被确立为封建的正统思想,因而佛教在内外融合的同时,更表现出了对新儒学的迎合。”[1]271对于佛教而言,这种融合的主动性更重要的还是因为此一时期的佛法不论是在理论创新层面,还是在修行实践层面,皆难有新的建树,其进一步的衰落趋势愈发明显,不仅义学不振、律纲废弛、僧伽混滥,僧众素质也普遍低劣,僧才普遍缺乏。正如憨山德清在《示众》一文中对当时禅门之凋敝与僧格之低下所作的描述那样:
近来诸方少年,有志参禅者多;及乎相见,都是颠倒汉。以固守妄想为誓愿,以养懒惰为苦功,以长我慢为孤高,以弄舌为机锋,以执愚痴为向上,以背佛祖为自是,以恃黠慧为妙语!故每到丛林,身业不能入众,口意不能和众,纵情任意。……此等愚痴之辈,自失正因,又遭邪毒,纵见临济德山,亦不能解其迷执,岂不为大可怜愍者哉?禅门之弊,一至于此。[6]233
所谓“禅门之弊,一至于此”,就是对明清时期之佛门衰落之清晰写照。也正因如此,在儒佛关系逐渐转入全面融合的历史新阶段,明清以后的禅门高僧在对待朱子的态度上已然发生重大的转向,他们已不再纠结于朱熹的排佛立场,也不再一味地批朱,相反,却有意识地主动去弥合佛禅与朱子学的隔阂和对立,甚至更为朱子的辟佛立场大加辩护,如明清之际鼓山永觉元贤禅师就是一典型代表。
据永觉元贤自状,知其向习儒业,至年方四十,“始弃妻子,往建昌寿昌寺,礼无明和尚落发”[7]492上。可见其很晚才出家,而出家之前曾有过漫长的习儒经历,这使其能够对儒佛的现实命运有着切身之体认。有鉴于佛门之衰微,元贤决意摒弃过去那种儒佛门户之见,“刚将傲骨救儒禅”[7]517下,他想要拯救的不仅仅是处身衰落中的佛禅,也包括儒家。那么如何而救?在元贤看来,首要的就是要停止儒佛之间的互相攻讦。论者谓:“永觉元贤虽以佛教为究竟,然对于儒学亦颇有欣赏之虚怀,故而每以两家为一致,为相成,既反对儒家之排佛,也不允许佛教之斥儒”[8]63。向来以为宋明诸儒因不知佛而辟佛,然而元贤自己亲录诸儒言论,认为事实绝非人们向所认为的那样,他说:“皆遍参诸老,深耽禅悦,未尝株守本局。夫诸公皆天挺人豪,地纵神智。而卒不能谤佛,则佛之决不可谤明矣。”[7]493中这显明在说宋明诸儒深谙佛理,且又能不拘泥门户成见,个个都聪明绝伦,人中豪杰,怎么会轻易辟佛?其为宋儒辟佛之辩护立场非常明显。不惟为诸儒辟佛辩护,他同样也反对佛门中人对儒家的批评,如他批评空谷景隆所谓“道学出于禅宗”的言论,指责空谷:“谓宋儒之学,皆出于释。今诸儒之书具在,果得之于释乎?若谓诸儒之所得,即释氏之道,则非独不知儒,且自不知释矣。”[7]565中而元贤既反对以儒辟佛,也反对以佛批儒,根本上来说是要调和二家,其谓“识得达摩意,方知孔圣书”[7]518中,儒佛所以能够调和,正在于儒佛二家根本理趣上的一致性。元贤甚至曾谓:“释迦乃入世底圣人,孔子乃出世底圣人。盖不出世不能入世,故得道之后,经世说法,力救儒禅之弊,直参实悟,广大悉备。”[7]578中此融合儒佛之意何其明白,直可谓弥合无间矣。正是基于此鲜明之融合立场,故元贤对朱子辟佛之立场能有圆融之理解。在《朱文公熹传赞》一文中,元贤针对朱子辟佛立场指出:“文公于释氏之学,或赞或呵,抑扬并用。其扬之者,所以洗世俗之陋;其抑之者,所以植人伦之纪。盖以身为道学主盟,故其诲人之语,不得不如此耳。”[7]494中就是说,朱子辟佛及其与人论及佛之弊端,是因其“身为道学主盟”的身份而不得不如此。但其实,辟佛并非朱子本意,元贤也举朱子《斋居诵经》诗,诗中云:“端居独无事,聊披释氏书。暂息尘累牵,超然与道俱。门掩竹林密,禽鸣山雨余。了此无为法,身心同宴如。”[7]494中此诗在元贤看来已清楚地表明朱子其实“有得于经者不浅。非特私心向往之而已也”[7]494中,意谓朱子深得佛法之真谛,非不谙佛法也。
可见,三教关系演至明清,融合已成为佛门中人极为重视的立场,甚至佛门中人往往为融合而不惜为朱子之辟佛立场进行辩护。如元贤明知朱子辟佛立场,但他仍然针对空谷景隆的激烈批朱言论尽力为朱子辩护开脱。在元贤看来,空谷景隆对朱子的批判已不是一般的门户偏见,几近到了诬枉的地步。元贤指责说,空谷“力诋晦庵,事无实据,不过私揣其意。而曲指其瑕,语激而诬,非平心之论也。空谷之所养可知矣”[7]565中。在元贤看来,空谷对朱子的批评不惟不是平心之论,其批评更显空谷个人之佛法修养都成问题。由此更足见元贤替朱辩护以及融合儒佛之鲜明立场。
而明清之际另一位重要的高僧云栖祩宏更是一面在倡教内融合的同时,一面也力倡儒佛的全面融合。在对待朱子的学说思想上,云栖祩宏几乎是完全赞同、深信不疑的。如对朱子的“格物”说这一曾在理学思想史上聚颂颇多的问题,永觉元贤曾认为,朱子尽管将“格物”训为“穷至事物之理”在义理上是“庶几近之”[7]563中,也就是大抵近理,但是又进一步指出朱子的解释有“益增差殊之见”[7]563中的局限:“但彼所谓理,特指事物当然之则。所谓穷理,特逐物而穷其当然之则。是此理乃名言之所及,思虑之所到,益增差殊之见,不达归源之路,求其一旦豁然,果能之乎?”[7]563中这实际上是批评朱子的“格物”说依然是有问题的。但到了云栖祩宏,则不仅全面附和朱子其说,直认“论格物,只当依朱子豁然贯通去,何事不办得?”[9]194中对朱子学说的坚信不疑;而且如永觉元贤一样,他也积极为朱子排佛立场进行辩护。他也批评空谷的批朱立场有点过分,说:“以是知晦庵之学佛,不过如今人用资文笔而已。其排佛,是见解未到,空谷责之,似为太过。”[9]29上云栖此话尽管有所谓同情之理解意味,但以佛门中人的身份而故意为朱子辟佛立场辩护开脱,只能说是云栖顺势而为,努力适应儒佛全面融合趋势的结果。
实际上,到了明清时期,佛学与朱子学的融合已不仅仅只停留在高僧们的言论上,更被付诸实际行动。明清之际的另一位有着中兴佛教之重要影响的高僧憨山德清在其复兴佛教的重要举措中,就有向学僧“教习四书,讲贯义理”一条。据《曹溪中兴录》“选僧行以养人才”的中兴举措:
师至寺之初,即选众中,有通问学堪为师范者,本昂等三人,乃劝合寺僧众,凡有行童,二十已下,八岁已上者,尽行报名到住持,拘集在寺,立三学馆,分三教授,教习经典。一年之中,有通二时功课者,乃延请儒师……教习四书,讲贯义理,……如是三年有成者,乃为披剃为僧,总入禅堂,以习出家规矩,令知修行读诵书写经典,各有执业。[6]495
这里的“教习四书,讲贯义理”很可能就是用朱子的《四书集注》来作为教学的教材,因为“在南宋末和元、明、清时代,朱熹的《四书集注》等成为法定的教科书,是学者必读的课本,文官考试不出朱子学界限。朱子学成为中国古代社会后期的官方哲学和正宗思想”[2]415。可知,在儒佛全面融合的时代背景下,以及由于朱子《四书集注》在国家以及社会层面的权威影响,此处之“四书”应该就是朱子所编著的《四书集注》一类的权威教科书。由此可见,佛教到了明清时期,与朱子学的融合、附和朱子学说已然成为佛门高僧的实际行动和复兴佛教的不二选择。这表明在儒佛力量对比失衡的背景下,佛教唯有积极与占据主导地位的程朱理学融合,才能够维系佛门而不至于快速地衰落下去。
综上,在三教合一成为时代思潮的背景下,因着佛教的持续衰落以及儒佛力量对比的消长变化,加强与儒家思想的全面融合成为宋以后佛教的不二选择。这是儒佛关系总的开展趋势,但具体到宋以后佛禅与朱子学关系的开展来说,二者的融合又存在不一样的实现形式。据前述,对于禅门高僧居士而言,他们更属意从批判的立场来融合朱子学。所以如此,当然与朱子学在宋以后的特殊地位和影响深有关系。作为古代封建社会后期最主要的代表性学说和主流的意识形态,朱子学说影响最大,地位最高,影响面也最广。因此,尽管在宋明理学家群体中,排佛几乎是一种学派的共识和宗旨,只不过在这一群体当中,尤以朱子的排佛立场最为鲜明而强烈。因此,正如韩焕忠在评议姚广孝的批朱立场时所指出的那样,高僧们批朱有一种“擒贼先擒王”[8]88的批判策略上的考量。而从禅宗高僧对朱子的批判来看,也存在着诸多的共性,比如,宋以后的禅宗高僧大多都具有亦儒亦佛的学说思想背景和治学经历,对儒佛的开展以及现实命运有着切身的体会和认知,对宋代的理学以及朱子学也都有一定之了解,这使得他们对朱子学的批判和解读有着深厚的认知基础,也使得其批判往往能够有的放矢,切中要害。在宋以后儒佛关系的对比上,佛教已然全面处于下风和不利的情势下,佛禅的这种批判性的回应既可以看成是一种自我辩解以及主动迎合,实际上更可以看成是佛教在新的社会历史和文化环境下的一种自我拯救和对融合趋势的自觉适应。究其因,“就在于程朱理学已成为意识形态的主流,佛教无法与之分庭抗礼……是日渐式微的佛教对强势地位的程朱理学的思想抗争,也是佛教界对主流意识形态的积极适应”[8]96。因此,这又使得禅宗高僧的批判更多地带有调和的意味,且愈往后,这种调和以及融合的意味愈加地明显。
更进一步,从佛教朱子学本身的思想开展而言,高僧居士们对朱子学说中的辟佛立场的批驳既是宋以后儒佛关系开展的重要内容,同时这种批判也是高僧居士们基于佛学立场对朱子学说所做的创造性诠释。佛门高僧基于佛教的立场来批驳朱子的辟佛立场,虽然往往并不一定是以接受朱子学说作为自己批判的出发点和归宿,但是在批判的过程当中所形成的有关于朱子学的独特理解和认知,无疑又具有建构独具佛教自身思想特色的朱子学观或者说道学观的特殊作用。一定意义上来说,批判因此成为佛教朱子学叙事以及话语建构的逻辑起点。但批判不是目的,批判是为儒佛的全面融合扫清思想、理论、乃至认知上的障碍。这种以批判求融合的方式对于形成佛教自身的儒学观或者说朱子学立场而言,具有鲜明的佛教思想特色,对于佛教朱子学也有着极为重要的理论建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