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雄 张云路 木皓可 章瑞
庚子年初,新型冠状病毒肺炎(Corona Virus Disease 2019,简称COVID-19)肆虐全国,并波及全球多个国家。当前,正值全国上下众志成城、同舟共济全力抗击疫情的关键时期。在这场战“疫”中,人人都是参与者、人人都是战斗者。对风景园林从业者而言,从行业角度思考应对疫情的专业支撑,探索健康、安全、美丽、宜居的人居生态环境是风景园林行业义不容辞的责任。
公共卫生是一个不断发展的时空概念,其内涵和外延在历史发展的不同阶段以及不同环境中都有特定的表征,世界公共卫生领域的发展基本遵循着从治病到防病、由个人卫生到公共卫生、从专业领域研究到社会通识普及的相同规律。公共卫生这一概念自诞生以来便是一个具有社会属性的议题,与人居环境的发展状况呈高度统一。古罗马和古希腊时期,人们通过对城市道路、街道以及供水基础设施的有序规划实现有效的疾病控制[1],英国工业革命在19世纪中期造成的城市生态环境恶化以及远超城市荷载的人群聚集[2],从而最终间接助推了4次霍乱暴发[3]。可见在处理公共卫生危机和促进公共健康领域,人居环境都扮演了重要角色。
随着社会意识觉醒,人本意识革新,这一问题得到了众多学者关注。其中极具代表性的是英国学者埃德温·查德威克(Edwin Chadwick)的研究,他认为城市的公共健康问题应该更多的归因于环境而并非医学[4],并在此基础之上主持修订了人类历史上第一部公共卫生法案《公共卫生法》(The Public Health Act)。法案严格规定了城市基础设施的监管,并强调了提供公园等必要公共设施的重要性,开启了后世以城市为尺度应对公共健康问题的人居环境理论研究和实践发展。作为这一研究的延续,“田园城市”“花园城运动”等都在这一基础上为城市人居环境的发展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学科交叉的内涵不断深化以及技术支撑的维度不断延展,以应用生态学、统计学等理论为基础的城市人居环境研究开始不断丰富,在世界卫生组织(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简称 WHO)的推进下形成了影响全球的“健康城市运动”[5],风景园林、城市规划等多学科在这一阶段对城市公共健康环境的改善做出了巨大贡献。
2003年的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Severe Acute Respiratory Syndrome,简称SARS)、近些年来日益频发的人畜共染流感以及2020年初肆虐全国的COVID-19疫情都呈现出城市公共卫生防疫需求的新变化。从传染源来看,伴随城市的进一步扩张性发展,不同物种之间的生境重叠为传染病病毒、细菌、寄生虫的感染媒介提供了便利,同时也大大增加了人畜共染疾病暴发的概率。从传染途径来看,高度发展的交通网络为疫情传播带来了空前的流动性。从易致病区域来看,城市空间是一个多维度复合的空间体系,包含了域内的建成环境、生态环境以及其中的人与生物等[6]。传统城市规划中尚不能预测潜在的公共卫生沉疴宿疾为疫情发展提供了可乘之机。这就使得城市面对新型的公共卫生疫情防控难以找到重点和要点。
健康是人的基础,也是社会的基础,同样是城市的基础。不难看出,当前将城市建设成为可提供高质量公共健康服务的基础设施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面对城市公共卫生安全危机和公共健康需求所呈现的新趋势,笔者希望以风景园林学科视角尝试讨论风景园林在响应城市公共健康和应对城市公共卫生危机中的初心与使命(图1)。笔者从2个方面展开论述:1)通过对风景园林理念、学界论据以及例证的分析,探析风景园林对公共健康的影响机制;2)基于现有的风景园林实践,展望风景园林未来响应公共健康的策略,从而为风景园林学科研究支撑公共健康提供一定的借鉴。
人类营造居住场所就是开始利用具有康健正向作用的自然要素和自然环境的结果。风景园林伴随着人类文明历久弥新,在人类历史长河里诞生、衍变并不断发展。无论如何去定义和理解风景园林,人和自然是风景园林探索的两个永恒的元素。追本溯源中国风景园林,从园囿到公园,从北方皇家园林到江南私家园林,从“天人合一”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风景园林学科以协调人与自然关系为根本使命,以保护和营造高品质的空间景观环境为基本任务。崇尚自然和绿色健康是中国风景园林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基本认识,主张通过自然环境的“外适”,达到人类健康的“内和”,这也是中国风景园林的“初心”。
如果谈到风景园林与现代公共健康,在社会公众健康保障、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处理与公共卫生危机管理以及特定的公共卫生安全与防控中,虽然不能像医护人员为人民安全及社会安定战斗在第一线,但是风景园林师也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为营造健康宜居的人居环境和应对城市公共卫生危机发挥着积极作用。从风景园林支撑公共健康角度,笔者通过3组关系来阐述其基础机制。
空间和政策其实就是辩证唯物主义中实践与认识的关系。生存空间的发展和所产生的问题决定了人对相关问题的思考和政策的产生,而政策又作用于空间实践,形成了一个“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循环往复的发展进程,对景观空间的重新认识可以为未来政策的发展和衍生提供便利。
1)空间。风景园林为城市营造了绿色开放空间和城市生态环境。从绿地空间对城市人居环境的正向效益来看,晏海[7]通过对北京奥林匹克公园以及周边城市区域的空气湿度、温度差异,变化规律等进行测度分析,证实了绿地对城市小气候的正向作用。拉斐尔等[8]基于天气预报模式(the weather research and forecasting model,简称WRF)和计算流体动力学(computational fl uid dynamics,简称CFD)对葡萄牙的一个建筑密集地区进行了可变风条件下大气中的污染物扩散模拟,得出结论:在城市中进行战略性的绿地空间布置可以为改善空气质量和城市环境的可持续性做出重要贡献。冯娴慧[9]通过监测实验证实了城市绿地能够在大环流风速微弱的条件下,促进建筑与绿地之间的局地热环流,改善无风环境下的空气质量。与 此同时,绿地空间也在公共卫生突发事件中为病源隔离、避险减灾、疏散撤离等方面提供了场所空间。2003年SARS和2020年COVID-19的防控中,防止病毒传播的有效措施之一便是隔离与通风。隔离需要空间、通风需要环境,而风景园林通过塑造绿色空间环境为应对城市危机、塑造城市安全空间提供了缓冲与弹性,可谓“战略留白”和“平灾结合”。
2)政策。当前,越来越多的城市决策者和管理者意识到风景园林行业给城市、社会和公众带来的诸多健康效益,积极地通过政府战略或政策的形式来支撑公共健康。在城市公共卫生保障政策中建立有效的绿地建设策略,从而在应对实际问题的同时,创造更健康的外部环境。WHO在1994年倡导的“在全球建立健康城市”,提出了从城市规划、建设到管理各个方面都以人的健康为中心,保障广大市民健康生活和工作,成为人类社会发展所必需的健康人群、健康环境和健康社会有机结合的发展整体。国家卫生城市作为中 国重要的城市品牌之一,在创立评价之初于《国家城市卫生标准》中就明确提出了绿色空间环境的要求。另外,中国《公共场所卫生管理条例》将“公园”列为28种公共场所之一。医院、养老院等医疗康复场所的建设对于绿地空间建设指标也有着明确的规定。在西方国家,诸如美国“健康人民2020”(Healthy People 2020)、新加坡“健康生活总体规划”(the Healthy Living Master Plan)等计划都通过国家城市发展战略与政策的形式强调了绿色空间对于应对公共安全危机、促进公共健康的良好效益。
景观要素直接反映了一个风景园林空间的秉性和气质,作用于受众,就内化成了行为的引导和驱动。中国传统园林的精华“步移景异”就是“得宜”的景观要素组织对人行为模式产生正向引导的具体体现。
1)要素。塑造风景园林空间的要素,如山石、水体、树木、花卉等要素综合作用创造了人与自然接触的机会。园林空间通过嗅觉、视觉、听觉等多样的感官方式,让人接触具有生命或类似生命形式的自然环境,给人带来了生理上和心理上与城市室内环境不一样的感受[10]。这一过程能促使人们产生积极的情绪并加快对环境的适应,并对人群的行为模式进行引导,从而对人体健康的治疗和康复起到促进作用。要素组织对人行为模式的影响研究中,居民增进身心健康的动机是前往公园的主要推力,而相应地,公园的环境质量和场景氛围构成的游憩资源,是居民选择某一公园的重要动力[11]。
2)行为。风景园林各个要素综合起来积极影响公共健康的主要方式即通过塑造场所和路径促进人进行有益健康的活动行为,包括步行或骑行、球类运动等体育锻炼,进而影响参与绿色空间中活动的人群健康。20世纪中期后,公共健康的头号问题逐渐由传染性疾病转变为慢性疾病[12],可持续性的干预健康行为培养变得更为重要和迫切。诸多实践也证实了良好的要素组织可以引导人们形成阳光的生活方式,对慢性疾病康复产生有益影响,在临床上能够起到对如视力减弱、心血管疾病、亚健康等的控制和不适症状的缓解[13]。当前城市绿道、步行友好环境、森林康养、园艺疗法等新的风景园林营造模式正通过对行为模式的介入引领着全社会的健康生活行为和社交方式改变[14-16],从治病到防病,不断提高着公众的生命机能和免疫力,也增加了社会交往,为建设“健康城市”贡献着力量。
纵观人类社会发展历史,人类社会的演变历经了源于自然、疏离自然、最终回归自然的过程。景观在这一进程中的意义,不仅是提供物资层面的感官享受,更是提供了寓教于景的环境空间,让人们在其中陶冶情感以获得身心健康[17]。
1)景观。人们对于健康环境的第一印象通常来自视觉上的效果,优美的、赏心悦目的环境更能缓解人们的心理压力,带给人们愉悦的感受[18]。虽然不同人对景观美感的认识标准不一样,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健康、优美的环境总能起到鼓励人们健康生存、积极生活的作用。在景观对人情感的研究中,诸多学者得出了园林环境中活动对受试者具有心理健康正向效益的结论[19]。在一些特定的场所,如从古代的药草园、西方中世纪的修道院,到现代的森林康养基地,园林景观中的情感培养更是风景园林促进公共健康的具体表现。
2)情感。景观引起的情感变化同样也是风景园林积极支撑城市公共健康的重要内容。从中国古典园林托物言志、借景抒情,到现代疗愈景观对心理状态改善和场所感情培养,均体现出风景园林对情感的影响。不仅为了追求空间形式和视觉美观,风景园林在心理关注和人文关怀方面让使用者得以慰藉。环境心理学研究表明,高品质的外部空间能够作用于人的感知进而有效改善心理状态、培养场所感情[20]。可见医学和风景园林学有着共同的社会价值追求,风景园林为人们塑造理想的生活环境,而医学则致力于为人们减少疾病、缓解病痛,二者的结合将对公共健康产生极大的促进作用,实现在康复治疗、修身养性中促进情绪抚平、痛感抚慰和人体机能提升等。
从主动干预城市公共卫生发展的角度来看,风景园林可以从近端和远端2个空间维度入手提供绿色供给。
近端维度供给即与城市居民具有高“亲密度”的城市绿地空间。城市绿地作为城市居民近距离接触自然的唯一途径,承担了城市居民日常休闲、游憩、娱乐等实体环节,学界已有诸多例证证实了城市绿地空间对众多非传染性疾病的缓解具有重要意义。响应城市公共卫生格局的构建,风景园林师在实践中应进一步完善城市绿地系统的合理化布局,不仅应考虑“城市人”的实际活动需求以及行为模式,更应考虑到传染病传播方式和环境隔离方式,切实通过城市绿地空间系统营造来提升区域性的公共安全应对能力[21]。远端维度供给则是保护和利用城市外围山水林田湖草生命共同体,促进城市居民与大自然环境接触,形成呼应健康需求的自然生态游憩大空间。同时,可通过科普学习所产生的生态美学意识形态,即内化的生态意识和生态理念,引导城市居民建立健全完善的健康观和生态文明观[22]。
从预防城市公共卫生突发事件的角度来看,应该从绿地空间主动防护和应急调控两端出发,协同搭建一个有机能动、平战结合的弹性机制。
在主动防护方面,应进一步完善长期以来空间上受到灰色基础设施和建筑环境挤压的城市卫生隔离及应急避险绿地体系,积极主动地形成有效的防护格局;此外,结合医学、地理学、生物学、统计学、城市规划学等学科,通过城市用地的不同功能业态以及城市居民的健康数据等反映区域健康环境状态的评价指标,构建一个可以客观反馈、动态更新的区域性“防疫需求”评价体系,既能支撑区域城市绿地安全防护的级别和规模制定,同时也能实现城市绿地环境提升、改善的有的放矢[23];在应急调控方面,应充分发挥城市绿地空间面积广阔、结构完整的优势,在城市绿地规划专项中增设城市公共卫生事件应急规划。通过对城市绿地的区域可达性、用地适宜性等指标进行评价,构建城市公共卫生应对防控的承载力评价体系,遴选出适宜构建临时应急医疗的点状绿地空间。其次,应充分利用卫生隔离绿地、河流道路防护绿地等带状绿地构建避免与公共路径交叉感染的线性特需路径空间,最终形成与城市绿地网络相得益彰的弹性网络结构,做好平战结合、刚弹相济的应急准备。
国内外已有诸多学者基于景观空间的健康影响分析,实现了生态系统作用于使用者“健康状态”的评估,准确地描述不同人群对绿地空间的健康需求程度。而进一步探寻景观设计与公共健康的关联特征,以解析支持健康的景观特征,并通过典型实证提出具有健康绩效的规划设计方案就显得十分必要和迫切。在景观设计研究实践中,可通过“场所—要素—健康”线索定位和识别支持健康的关键场所,并结合定量化平台展现不同景观空间的健康绩效强弱。通过对空间健康绩效评价体系的构建,建立景观空间要素与公众健康的相关模型,发现其支持健康、控制病源的关键要素和特征。最终从总体布局、功能类型、空间形态、各个空间要素等层面入手开展景观规划设计实证。通过反复调适方案,以期获得主动响应健康需求、应对公共卫生安全的最优化景观设计效果。
中国著名风景园林规划与设计教育家、中国工程院院士孟兆祯先生说过,风景园林造园的总体目标就是不断满足人对优美人居环境的需求,争取最大限度地发挥园林在环境效益、社会效益以及经济效益等多方面的综合功能,提供既有利于健康长寿,又可供文化休息和游览的生态环境,这是风景园林核心价值所在[24]。面对城市公共卫生危机和健康风险,风景园林行业责无旁贷,也要发挥专业优势,针对公共健康需求加快研究,努力把研究成果应用到疫情防控中。“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在未来的研究中,笔者认为风景园林学科的拓展方向应该着力于3个方面。1)丰富学科理论基础,搭建多学科复合体系。面对日益复杂的城市公共卫生问题,风景园林师在不断完善自我学科理论与技术的基础上,必然也将和医学、康复学、心理学等进行多学科交融,致力于提升生态公共健康服务的供给能力、丰富绿色健康产品并优化生态服务空间配置,最终达到公共健康的目标。2)完善绿地健康供给机制,构建有效绿地空间体系。城市绿地在公共卫生安全领域具有重要的意义,唯有结构完整、体系严密的城市绿色基础设施才能切实发挥出其真正的健康效益,从城市绿地系统、城市公园、社区公园等多个层次和尺度构建应对城市公共卫生危机的城市绿色疗愈体系。3)革新规划设计的技术手段,提供科学理性支撑。当前工具迭代以及技术革新大大拓宽了我们的认知视野以及认知边界。但是与此同时,城市问题的待解决维度已愈加繁复。面对新环境下的城市公共卫生问题,我们如何在秉持自身优秀传承继续“脚踏实地”的同时,借助遥感技术(remote sensing,简称RS)、地理信息系统(geography information systems,简称GIS)、全球定位系统(global positioning systems,简称GPS)、大数据、云计算等新技术的优势为规划设计实践中的设计、管理、监测等环节提供支撑,已成为我们新时代风景园林人必须攻克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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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由木皓可、章瑞绘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