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路
中国的“名山”包括两方面含义:一是指自然的高大山岳,二是受人文影响、具有典型宗教色彩的山岳。传统的“风景”的“风”,和“气”并列同义,气是不觉之风,风乃可感之气;所谓“景”,从日从京,指在日光下更加靓丽的自然。“风景”就是自然演化形成的风光或景致。
如果从“禹封九山”算起,中国名山的历史已有4 000多年了;如果从魏晋山水欣赏算起,风景区的历史有1 600多年了;如果从1 982年国务院设立风景名胜区算起,也已经38年了。中国山地和丘陵面积约占国土面积的70%,但被列入“名山风景区”行列的不到国土面积的1%,它们是中国山岳中的最精华。
神话是远古时代自然在先民意识中的真实再现,自然通过神话传说得以表达。笔者试图从中国远古的神话传说入手,沿着远古文化发展演进的时间顺序和空间脉络,结合阶段发展特征的定性定位,概括揭示名山风景区与原始崇拜、哲学思想、宗教文化、人生探索和社会经济发展的密切关系。“名山”在性质、功能、与先民关系诸方面的演进,“风景”在气象、地形、山水和生命诸要素的演变,二者相伴发生。
先民对整个自然界都怀着敬畏的心情加以崇拜。《礼记·祭法》中记载:“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山是体量最大的自然物,一则山高势险犹如通天的阶梯,二则能兴云作雨犹如神灵显像,三则山水能够孕育万物生命。因此,历代帝王为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都要供奉领土内的高山为神祇,进行隆重祭祀[1],以此达到人与自然的精神沟通。
《周礼·职方氏》记载,禹时天下九州各有镇山。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对山神的崇拜已经遍及神州诸国。《山海经》记载的共451座山,都有不同形式的祭祀活动[1]。这一阶段可视为原始的崇拜山水阶段。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左传·成公十三年》)古人在面临战争决策、都城选址等生死攸关“大事”时,首先渴望借助于神力之“祀”(祭祀),其次才是依托于人力之“戎”(战争)。因为人神沟通是获得“灵感先知”的最重要途径。
在远古时期具有超常人神沟通能力的人被称作圣人、真人、至人、贤人[2],通灵能力往往为少数部落首领专有;《史记·封禅书》记载:“管仲曰,古者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可见封禅活动由来已久,口传已经72代了[1];国家出现后,“非天子不得作灵台”,帝王号称“天子”,奉天承运来统治寰宇,对通灵有着垄断性需求。
随着社会的分工,通灵的职能从圣者转移到了人数不多的上古“专职”文化百官——史、卜、祝、宗的手里,他们“仰观天文,俯察地理”,以获取古今知识和预判事件的能力。西周时期通灵活动下降到士的阶层。由于文化百官各自积累的知识不同就相应有了差异,于是春秋后期形成了道、儒、墨、兵家等不同学派。越发普及的通灵人群和成就为春秋战国的诸子蜂起、百家争鸣的中华古文明的鼎盛揭开了序幕[2]。
在人类早期,先民崇拜山岳的原始通灵活动强化了山岳的神圣,作为万物之灵,人类的智能又激发出古人对自然山岳的想象与重构。从此,山岳有了人类赋予的灵性而愈发进入到人类的精神世界中。在人类早期的直觉体悟中,在有语言、没文字的原始部落发展阶段,人与自然的关系、人类自身的发生发展,通过神话的形式得以描述。
从中华远古的昆仑神话到蓬莱仙境,从“五岳五镇”名山大川再到风景名胜区体系,中华远古文明从神话走到民间历经了“一三五百千”的演化历程[3]。
昆仑山西接帕米尔高原,东延伸至青海境内,全长约2 500 km,层峰叠岭,势极高峻。《山海经》说:“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古人认为昆仑山是最高的山,是万山之源,是天帝在地上的都城,是百神集居之所(图1);昆仑山可以通达天庭,人如果登临山顶便能长寿不死;半山有黄帝在下界的行宫——悬圃,又是“通天”和“长生”必需的境界[4]。
昆仑神话作为中华文化的根母文化之一,亦真亦幻地记录了先民的远古生活。西王母与东王公、后羿射日、周穆王巡游、瑶池、嫦娥奔月等神话传说对中国文化和园林有着长盛不衰的影响力;中国最古老的通灵构筑物就是灵台,也是中国园林的雏形。台是山的象征,是对昆仑仙境的模仿和再造;先民对昆仑山的崇拜更影响到了后人对国家地理的认知:天下山脉从昆仑山发源,伸向四面八方。
昆仑神话源于中国西部高原的黄河源头地区,随着远古文明的变迁,从大地湾文化和裴李岗文化—仰韶文化—龙山文化—二里头文化[3],由西传东至于大海,渐次于燕齐吴越沿海区域,形成了东部的蓬莱神话。
蓬莱神话的核心就是海上仙境:传说东方的海岛上有仙人居住,都快乐逍遥、长生不死。《列子·汤问》:“其上台观皆金玉,其上禽兽皆纯缟。珠玕之树皆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最后只剩下方壶(方丈)、瀛洲、蓬莱三山了。
东方蓬莱神话兴起之后,逐渐取代了西方昆仑神话,成为长盛不衰的仙人家乡。蓬莱仙岛对延续了2 000多年的中国皇家园林“一池三山”的山水模式产生了决定性影响,凡皇家必设宫苑,凡宫苑必“一池三山”。中国传统园林也都或多或少地成为昆仑和蓬莱神话的意境再现,这一时期可视为神圣山水阶段。
远古自然崇拜中的朴素唯物观,深刻揭示了人与自然的本质关系。在原始崇拜山岳的后期,春秋时诸子百家对“神山圣水”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古人赞美山水、敬仰山水、借山比喻君子之德、借水比喻智士仁人的山水观萌发;他们在有形山水之外,进一步认知到无形自然的属性:气乃自然之本源、演化之依据、修身之大道,具有朴素唯物主义思想。《黄帝内经》描述万物本源之气及万物演化规律时,也有“在天成气,在地成形,形气相感,而化生万物”的描述。这一时期可视为君子山水阶段。
夏末商初时期,汉文化核心圈定型在中原一带之后,神话结束了“漂泊游荡”,开始走进中原文化的核心,落实、固定、护佑在中原核心圈的周边。中华圣山从虚无缥缈的海上“三仙山”演变成半传说、半真实的“五岳”名山。在先秦“五行”(源自“阴阳”观)思想指导下诞生的中华五岳成为国家社稷的象征[5]。以后与五岳相对应,而取五方之主山为五镇(表1),也都以中原的汉文化为核心。
表1 “五岳”与部分有形之“五行”的对应关系[2]Tab. 1 The correspondence between the Five Mountains and some visible Five Elements[2]
将抽象的“五行”观念具象为“五岳五镇”,是中国古代“五行”学说在国土空间上的具体表达,是万物相生相克、彼此运动转换的“宇宙模型”之一。随着封建大帝国的建立,封禅活动从原始的神通活动变成国家法定的礼仪,封禅的地点也都集中在了五岳和五镇名山上[3]。
五岳现象并不局限于中国古代的中央政府,在一些古代的地方割据政权,比如大理,也曾以自己的视角封过五岳。据《南诏野史》记载:“中岳点苍山、北岳玉龙雪山(鸡足山)、西岳高黎贡山、南岳无量山、东岳乌蒙山。”这一时期可视为宇宙模型山水阶段。
东汉以后,原本朴素的通灵活动开始了宗教化进程,各宗派在山水道场的修炼活动也重塑了名山的景观。各家宗派都重视在神奇山水中的修炼:儒家视之为修身治学的要旨,道家以之为“长生久视”的秘诀,佛家视之为“成佛作祖”之通衢,医家将其奉为“祛病延年”、诊疗疾病的无上妙法……[2]古人借助神奇的名山大川,采气练气、修身养性、弘扬功法,在风水宝地中构建各家的修行道场,以此奠定了中国古代名山体系中的山水文化框架。
在生产力低下的远古时代,古人修炼中获得的异于常人的神奇功能,出现的种种超人的奇特景象,都成了仙、神、佛修炼的土壤与种子。人类在自己种族发生史的一定阶段,人的各种智能都曾获得一定程度的开发,但旋即被委之于神,使之成为异己的精神力量,为原始宗教开辟了道路[2]。宗教使原本是人的神奇功能,异化成为鬼神之力。
诸家各派由学变教之后,通灵活动集中在了僧侣阶层,宗教中的各种神仙思想可以概括为超凡脱俗的神圣、神奇、神秘。名山风景区因鬼斧神工、恍若仙境、优美神奇、超凡脱俗的自然幻境,吸引了诸家教派纷纷广修琳宫、营建书院、传播思想,从而开始了“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左传》)的时代。由此,寺观开始离开世俗城市生活,进山入林,名山风景区从早期的“诸子百家”修炼之地,逐渐变成了以儒、释、道、医家、武术和民间各家为主的宗教道场。
山岳环境与修炼运动进而相互融合,深刻影响了中国古代哲学思想的发展,同时改变了山水的纯粹自然面貌,逐渐形成“天下名山僧占多”的风景格局:原始的荒山只有被“开光”,方成就名山,才汇聚灵气;僧因山而名,山因教而盛;山水承载了修行,修行又重塑了山水,人与山水的互动,奠定了今天中国风景名胜区“文化景观”基础(图2)。这一时期可视为宗教山水阶段。
与名山宗教化一支相对应的是,名山的自然崇拜转向了另外一支——风景揽胜,风景的自然、质朴和人本精神不但得以保持,而且得到了升华。
先秦诸子把江山社稷比喻为国家,将山水特质比德于君子,从山水崇拜转向了人与山水的互鉴,开始了人与自然的审美和感情融和,人们把山水的高大神圣放在了与人平等合一的层次来欣赏。从此,中国的仙居和人居、山岳文化与城市文明花开两朵。
古人逐渐认识到神仙境界不在身外而在内心,幸福生活不必外求,自我超越即是神仙。从此,优美山水逐渐成为文人雅士的修身养性之所,形成了通神的宗教、育人的书院和寻求自我的文人精神交织在一起的名山风景格局。魏晋时期的谢灵运被称为山水诗的鼻祖,陶渊明则通过欣赏山水而认识到自我之“真意”,山水诗又促进了山水画的诞生、自然美学和山水园林的发展;在庐山,东晋时期慧远作为净土宗的开山鼻祖,构建了第一座佛寺——东林禅寺,他组织社团“白莲社”聚众讲学;唐代白居易在香炉峰北构建“庐山草堂”;宋代理学家周敦颐在莲花峰麓修筑“莲溪书院”并效法慧远的前尘结“青松社”;朱熹在五老峰南麓建“白鹿洞书院”聚徒讲学;李白、欧阳修、苏洵、苏轼、陆游等都一再登临庐山,留下了许多不朽的诗文[4]。
君子山水比德,文人名士内修自省,僧道先行修炼,大众相随观光揽胜,以寺观为主体的宗教建设与世俗的风景建设相结合,这就是历来名山风景区开发建设一贯的特色[4]。从此,名山风景区的专职“通神”功能和观光游览的“娱人”功能相结合。这一时期可视为人文诗画山水阶段。
随着华夏文明的传播和民族迁徙,神山圣水也随之分布到全国各地,护佑着华夏各个民族聚落。随着从名山风景中寻求人生灵感和自然规律的主体进一步扩展到了文人阶层,扩散到了书院、学校的知识分子之中,进而大大拓展了整体人群认识自然、认识自我的手段和能力,再通过知识的传播,服务于社会大众。古代的通灵活动进而演变成为今天启迪智慧的功能,古代的名山大川体系演变成中国今天伴随中华文明分布的风景名胜区体系。
截至2018年底,全国共设立各级风景名胜区1 000处左右。244处国家级风景名胜区集中分布在“胡焕庸线”以东的中国人口集中、经济社会发展更好的区域。并非中国西部欠发达地区缺少风景资源,而是文明发达的东部地区对名山风景的需求更为迫切[6]。古代的神山圣水与民族聚落文明的发展在时间和空间上紧密相连,今天的经济社会发展与风景区空间分布紧密相关,延续了中国古代文明发展与名山大川的关系。这一时期可视为风景科学山水阶段。
名山风景区的产生和演变与中国古代文明的演进息息相伴、一脉相承,展现了先民认知宇宙自然,寻求自由、自我、自在社会理想的渐进过程。名山风景区从神话起步,昆仑神山很高,蓬莱仙岛很远,逍遥自由在内心,世外桃源在人间。通灵圣山的分布也从围绕着中原汉文化核心的五岳,扩展到了中华民族居住的各处山水空间,开始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陋室铭》)阶段,逐步从远古的神山圣水,演变成为今天的风景名胜区体系,为人民群众向往的更美好生活提供风景旅游休闲体验,为科学认知宇宙自然提供了研究场所。
名山风景区只是一个空间载体,自然荒野成为名山风景,经历了人神沟通、君子比德、内修自省、山水审美、智慧启迪、大众观光、科学认知等阶段,古人将修行活动与原始山岳相互作用与融合,才赋予了名山的人文内涵。
与城市文化的人居环境不同,名山风景区代表着山岳仙居文化。在人与山水“天人合一”式的修炼互动中,名山风景区承载、促进和推动了儒家、释家、道家、医家、武家和民间诸多文化流派的融合与发展。千百年来人们涉足名山进行建设活动、宗教活动和世俗活动;社会上不同阶层、不同集团、不同素养的人,以各自的方式在名山风景中所留下来的人文因素经过不断积淀、筛选,逐渐系统化、综合化而成为以山岳为载体、因山岳而衍生出来的文化现象。它是物质形态文化、社会形态文化和意识形态文化综合而成的山岳文化,它无异于一个完整的文化系统——汉文化大系统中的一个子系统[4]。
图表来源(Sources of Figures and Table):
图1引自https://www.meipian.cn/1lmixu78,图2由作者拍摄;表1摘自参考文献[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