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杨度

2020-02-24 07:13吴兴人
美文 2020年3期
关键词:章士钊李大钊

吴兴人

杨度是一个充满着各种矛盾和争议的人物。他有深厚的旧学功底,却支持康梁维新变法;他师从王闿运学习帝王之术,却又远赴东瀛研究各国政法;他与袁世凯过从甚密,却又与黄兴、孙中山等人惺惺相惜;他前半生力主君宪、鼓吹帝制,后半生却支持共和、追随李大钊。最值得注意和研究的是杨度晚年。他在张勋复辟失败后,君主制彻底走进了死胡同。杨度发现自己无路可走。帝王学说和立宪学说都无法救中国。中国该向何处去?

他迷惘了,失望了。他看不清楚哪里是西,哪里是东。医民救国,何处是出路?杨度于是身入佛门,研究佛经,寻求心灵上的寄托。他给自己取了一个“虎陀禅师”的法名,并在住宅的墙上写了六句话:随缘入世,满目疮痍,除救世外无事,除慈悲外无心,愿作医生,遍医众疾。

走出佛门

这时,有一个人来到杨宅,拉杨度一把,帮助他走出了佛门。

此人是谁?他就是李大钊。

李大钊特地前来告诉杨度:北京段祺瑞政府迫于各方面的压力,今天一早发布了一道特赦令:“所有民国五年七月十日及六年七月十七日通缉杨度、康有为等之案,均免于追究。”

杨度兴奋起来了。他告诉李大钊,昨天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坐了一条舢板,在海上漂流,海上浓雾一片,不辨西东。远远望见灯光,是灯塔吧,闪闪烁烁,明灭不定。它是我的希望,但我坐的舢板苦于不能靠近。我坐在舢板上,心里在想:中华民族的路在哪里?中国人民的希望在哪里?李大钊说:“海上迷雾越浓,航船越需要灯塔指引。你望见了灯塔,前面就是光明,你的船也不会迷航。”杨度明白了李大钊的指示。他说:“看见了灯光,光明远远照着海面,前面的路,看得更清楚。李先生,你说我们要做旧生活的破坏者、新生活的建设者,这两句话,你说得太好了,对我来说,真是指引迷津、受益匪浅。”李大钊也看出了杨度的内心。这个宣称已出世的“虎陀禅师”,其实内心还想着救国为民。他鼓励杨度:走进了佛门,也可以重新走出佛门。

杨度联想起前几天在《新青年》杂志上读到李大钊写的《庶民的胜利》《我的马克思主义观》等文章,如饮甘霖,打开了他的一扇又一扇心灵的窗户。特别是《庶民的胜利》中有两句惊心动魄的预言:“试看将来的环球,必是赤旗的世界。”杨度读了热血沸腾,看到了中华民族面前的新的光明。

李大钊还给杨度带来了一个重要信息:中山先生写给胡鄂公一封信。其中提到,直奉战争爆发,孙中山借机北伐,行至半途,广东都督陈炯明叛变,围攻广州总统府,中山先生逃到永丰舰上避难,命令江西的粤军前来声援。中山先生担心北京的吴佩孚趁机南下,拦截夹击粤军。孙中山问胡鄂公:有没有办法,制止吴佩孚出兵支援陈炯明?

办法自然是有的。李大钊想起了杨度。

杨度和孙中山原是旧交。早在十七年前,在日本东京的永乐园内,两人就中国的前途命运问题,辩论了三天三夜。尽管中山先生向来以辩才无碍著称,却没能说服杨度。临别时,杨度和中山先生有约,我主君宪,若我事成,愿先生助我;先生主共和,若先生事成,我尽弃我原来的主张,以助先生。努力国事,期在后日,毋相忘也。杨度和孙中山从此订交,成为道不同、志不合,却肝胆相照的关系奇特的朋友。

现在,孙中山遇到了困难。李大钊提出,如果孙中山遭到陈炯明和吴佩孚的两面夹击,南方军政府危矣!李大钊想起杨度的同乡好友夏寿田,在曹锟政府里当秘书长,建议杨度可否通过夏寿田,或自己出面找曹锟一谈,劝说吴佩孚按兵不动。

杨度沉吟片刻,热情又起。他想起了17年前和孙中山的约定。此事关系到中山先生事业的安危成败,自己的君主立宪主张虽已失败,但孙中山的共和大业不能坐视不管。他表示,虽已身入佛门,但中山先生这个忙,不能不帮。

杨度立即赶到保定和曹锟见面。杨度和曹锟有一段不错的旧谊。

当年,袁世凯在新站练兵时,杨度曾推荐曹锟调进新建陆军,出任步兵营管。曹锟说,这倒是托你的福,要不是你的推荐,我曹锟这个布贩子,现在还在街头卖布。曹锟希望杨度出任参议,每月俸禄2000两。杨度表示,恭敬不如从命,但有一个条件。曹锟问什么条件?杨度说了八字:接受孙中山的教训。

杨度接着告诉曹锟,孙中山过分信任陈炯明,把广东的军权全部交给了他。放松警惕,尾大不掉。陈炯明杀了一个回马枪,孙中山只好带几个随从逃到永丰舰上。曹锟不以为然,说我的部下,对我是绝对的忠诚。杨度提醒曹锟说,我听说你的老部下吴佩孚,就在私底下议论,聯合陈炯明,把孙大炮吃掉,然后倒过来,吃掉陈炯明。他现在准备派出军队,围攻支援孙中山来自江西的后援。杨度又对曹锟说:“大帅,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曹锟说:“但说无妨。”杨度一针见血地指出,大帅,吴佩孚今日可以支持陈炯明反孙中山,难保他日不会联合陈炯明来反对你。吴佩孚是你大帅一手扶植起来的。作为一个大帅,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吴佩孚与陈炯明,人称“南北两秀才”。出身秀才的陈炯明敢于反上,出身秀才的吴佩孚,在杨某看来,脑后也长着一块反骨。如果他支持南方的秀才陈炯明成功,联合皖系、奉系的军队来对付你,你很危险。

曹锟恍然大悟,立即发军令给吴佩孚:原地驻守,一兵一卒不能南下。杨度立即告辞。

杨度走出佛门,凭自己和曹锟的一席谈,为孙中山解了围,也兑现了十七年前对孙中山的诺言。中山先生听说后,对别人说:“皙子真是可人,能履行政治家之诺言。”

毁家纾难营救李大钊

1927年4月5日,杨度去北京太平湖饭店出席当过民国总理的熊希龄女儿的婚礼。他无意中遇到北洋政府前外交委员会委员长汪大燮。他告诉杨度一个新闻:“张作霖已决定要对共产党动手。”杨度大吃一惊,连忙问:“那是俄国人的地方,在外交上是不允许进行搜捕捉人的,这不要惹出外交事件来吗?”汪大燮答道:“今天张大帅已经派我和另外几个人去跟各国驻北京的使馆打过招呼,声明我们将要进入东交民巷搜查俄国兵营。”

杨度知道事态的严重性,急出一身冷汗。此时,李大钊等共产党人确实已躲进东交民巷的俄国兵营里,张作霖竟然不顾国际公法,要闯进使馆,李大钊等人处于危险之中。事不宜迟,杨度不动声色,中途退席。回到家中,看到宾客满屋,心中不免暗暗叫苦。座中有共产党人胡鄂公,几次都想起身告退。杨度总是说:“不急不急,再坐一会儿。”胡鄂公明白杨度是有事要同他说。好不容易等到客人散尽,杨度才把这个重要消息告诉胡鄂公,要他赶快通过内线转告李大钊。同时,杨度又让长子杨公庶速去章士钊公馆,让章氏从速转告李大钊离开俄使馆。

章士钊和李大钊也是至交。当年在日本留学期间,章士钊编《甲寅》杂志,李大钊、陈独秀等人都经常为这本杂志写文章,被称之为“甲寅派”。李大钊开始写了一篇题为《风俗》的文章,以守常为名,写了一封信给章士钊。章士钊读后,“惊其温文醇懿,神似欧公,察其自署,则赫然李守常也。”章士钊约李大钊见面。问李大钊:“你向《甲寅》投稿,为什么不署本名而用号?”李大钊答道:“先生名钊,我何敢名钊!”李大钊不敢称大钊,使章士钊十分感动。两钊从此结为好友。后来,李大钊到北大图书馆工作,章士钊又把北大图书馆馆长让给了李大钊。如今,章士钊听到这个消息,立即告诉了在俄罗斯使馆中的李大钊,建议到他在天津租界的住处避难。

次日早晨,杨度特地派儿子杨公庶到东交民巷附近去察看动向。果然,张作霖已派兵包围了俄国兵营,封锁了交通,并进入兵营大肆搜捕。包括李大钊全家4人在内的36人被捕,被关押在京师警察厅看守所。

杨度闻讯挺身而出,亲自去安国军司令部,面见张作霖,直接向他提出抗议,指责张作霖“不宜穷治”,但张作霖无动于衷,反说杨度被“赤化”。杨度继续要求,应将李大钊等人移交地方法院审理。公开审理此案,不可由军方立决,目的是赢得时间进一步营救。接着,杨度又派儿子杨公庶前去京师警察厅看守所探视李大钊,告诉他社会各界人士对此案十分关切,请他放心。党组织准备组织铁路工人劫狱,营救李大钊出狱。但李大钊不赞成,理由是,我个人为革命为党牺牲是光荣而又应当的,但已是党的损失。我不能再要同志们冒险,要保存力量。

李大钊被捕后,家中只剩下一个银元。营救需要一大笔费用。杨度决定卖掉北京的 “悦卢”公馆,所得4500银元,全部交给党组织,作为营救李大钊之费用。杨度的妻子也卖掉了部分首饰,毁家纾难。在杨度的奔走呼号下,很多社会名流与进步人士都参与了营救。

为了营救李大钊,章士钊四处奔走,多方设法,重托和张作霖有私谊的潘復向张说情,称李大钊“学识渊博,国士无双”,请求爱惜人才,早日释放。但张作霖谁的面子也没给,杨度的一切努力都落空了。 1927年4月28日,穿着灰布旧棉袍的李大钊昂首走向刑场,天空被映成血红色。李大钊被张作霖施以绞刑杀害,时年38岁。李大钊在刑场上慷慨陈词:“绞吧,你们这帮丑类!动手吧,你们这些热锅里的游鱼!不能因为你们绞死了我,就绞死了伟大的共产主义!我们深信,共产主义在中国,必然要得到光荣的胜利!”

听到李大钊先生的死讯,杨度悲痛不已,几天几夜没有睡着觉。杨度为他坚持真理、视死如归、为革命献身的伟大精神所感动。为周济被难者的遗族,杨度八方张罗,花光了自己的积蓄,留下了“毁家纾难”的佳话。革命先烈淋漓的鲜血,再次唤醒了杨度那颗救国救民的赤诚之心,杨度的思想逐渐发生了转变。共产党人坚贞不渝的信仰、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深深地感染了杨度,重新唤醒了杨度身上的豪侠情结。他以能与李大钊结为挚友为幸事,卖掉北京家里的值钱首饰,变卖了在青岛的房产,将所得金钱全部用来救济死难者家属。

他从李大钊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但是,自己没有李大钊那样对信仰的坚定不移。杨度反复思考一个问题:李大钊身上的坚贞不渝的信仰、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究竟是为了什么?

经过反复的思考,杨度懂得了,李大钊的英勇不屈精神,才是真正的无我。他敲响了唤起民众的晨钟,他点燃了光明的火种,他是中国的普罗米修斯,他是开辟中国新纪元的伟人。他站着,分明是冲锋的战士;他倒下,依旧是革命的先导;他38年的生命,是飘扬的旗帜;他的不死的灵魂,是嘹亮的号角。一篇《庶民的胜利》,化为万丈红色波涛。北大红楼的灯火,把整个中国照亮。死都不怕,还怕什么?李大钊用自己的壮烈牺牲,激励了我的奋然前行。生当作人杰,死也为鬼雄,顶天又立地,方为大丈夫。比来比去,还是共产党真正能唤起民众,比来比去,还是共产主义方能救中国。

家里来了一位神秘客人

杨度于是迎来了人生最重大的改变。他决定离开北京,到上海去,联系共产党。

1928年初,杨度来到上海,寻找共产党,以卖字和撰写碑文及墓志铭为生。

杨度的字写得很好,汉隶魏碑、行草篆楷,大字小字,无不俱精。因文才出众,故慕名前来求字者络绎不绝,墨宝润格不菲,请其代书寿诞文或撰写墓志的酬金也极为丰厚。一个字少则数元,多则数十元,但求字者依然络绎不绝,书房里一直宾客盈门。

杨度的好朋友章士钊也来到上海,挂牌正式当律师。章士钊和上海“闻人”杜月笙关系密切。为了提高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杜月笙有意罗致、聚集一批各式各样的人物在身边,以增强他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杨度曾是叱咤政坛的风云人物、天纵之才,是上海滩上的文化名人,于是成为杜月笙关注的对象。经章士钊的引荐,杜月笙聘杨度为名誉顾问,每月赠生活费500元,并专门将薛华立路的一幢洋房送给他住。杨度认为杜月笙是侠而儒的人物,值得交往:“予初闻杜君名,意为其人必武健壮烈,意气甚盛;及与之交,则谦抑山下,恂恂如儒者,不矜其善,不伐其能。人向往之,其德量使然也。”因此,杨度放下身段,为杜月笙家祠落成撰写了《杜氏家祠落成颂》《杜氏家祠记》《杜氏家祠楹联》《杜氏家祠贺联》等文。杜月笙对杨度敬重有加,两人关系更加密切。

上海有家小报说,杨度是杜月笙的“徒弟”。对此,杨度付之一笑:“我一没有递过帖子,二没有点过香烛。我称他‘杜先生,他叫我‘皙子兄。老实说,我不是青帮,而是‘清客。”但是,清客和杜月笙的交往,有一个重大的收获:结识了上海的三教九流,其中有失意政客、落马官员、民国公子、文人画家、和尚牧师、地痞流氓,等等,这对于他日后为中国地下党做情报工作,大有帮助。

在上海,杨度结识了他的同乡、著名画友王绍先。齐白石的回忆录中多次出现过这个名字。王绍先是一位中共地下党员。他经常找些进步书刊带到杨家,与杨度关门阅读。它们为杨度打开了一片又一片崭新的世界。如在一片雾霾中透出了光明。杨度对处于低潮之中的中国共产党充满了钦佩与同情。中国共产党人矢志不渝寻求救国真理的精神,也激发了杨度内心深处扶危救难的侠义心肠。于是,杨度也有意无意地把从杜公馆内听到的消息告诉王绍先。

1929年的秋天的一个夜晚,在上海霞飞路巴黎大戏院附近的杨度家中,寂静无声,杨度正在看书,王绍先悄悄带一位重要的客人来访,女儿杨云慧看到父亲连忙把客人请上二楼书房,把门关上,密谈许久。

这位神秘的来客是谁?他就是中共中央特科第二科科长陈赓,后来在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中立下战功赫赫的陈赓大将。在交谈中,陈赓希望杨度能为中国共产党做些工作。杨度答应了。他从李大钊的身上看到了国家和民族的希望。他表示:“为了挽救中国,愿尽一切力量为共产党工作,愿以自己的社会地位、身份、关系,为共产党贡献情报。”

由潘汉年介绍入党

过了不久,杨度又与潘汉年相识。潘汉年以文化界人士的公开身份,从事文化、出版、文艺界的统战工作。潘汉年经过与杨度的深入接触,感到杨度确实有为革命而工作的诚意,对马克思列宁主义也有相当充分的认识。经过一段时间的考验,由他和伍豪 (周恩来)介绍,吸收杨度为共产党的特别党员。潘汉年与他单线联系,每月见面一次。有一次见面,潘汉年对杨度说,我们想出版一份机关刊物,名叫《红旗》,想请杨先生题写刊名。杨度当即拿起毛笔,一挥而就,写下两个飘逸有力的大字:“红旗”。不久,中共的机关刊物《红旗》出版,刊头正是杨度所书。

杨度以受到杜月笙的尊重为掩护,广泛地与上海社会各界人士交往。在品茶、饮酒、打麻将,乃至进出戏院、电影院、宾馆等处游乐场中,通过随意交谈,杨度收集了众多来自国民党高官大员的反共情报或绝密军情,然后及时转送给潘汉年。一旦遇有紧急而重要的情报,因临时脱不开身,杨度则指派妻子徐粲楞或女儿杨云碧,巧妙地将情报交给地下党组织。当时的杨云碧正是妙龄少女,也喜爱时尚打扮,杨度利用她不易被怀疑的特点,常常派她假装上街购物,拎着提包为他传递文件和信件。杨云碧因此受到进步思潮的熏陶,一直倾向于革命和抗日。

1930年,杨度又签名参加“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创立于1930年2月12日,由魯迅、柔石、郁达夫、田汉、夏衍、冯雪峰等人在上海发起建立,简称“自由大同盟”,其宗旨是号召争取言论、出版、结社、集会等自由,反对南京国民党政府的独裁统治,主张“不自由毋宁死”,并出版了机关刊物——《自由运动》,在南京、汉口、天津等地设立50多个分会。与此同时成立的“中国革命互济会”,主要工作是营救被反动派逮捕的革命者,或筹款救济他们的亲属,后在上海开办了大同幼稚园,专门抚养中共烈士遗孤或秘密革命者的子女。为了支持革命事业,杨度又卖掉了青岛另一套房产,变卖了妻子的首饰,作为“互济会”的主要经济来源。

1931年4月,由于中共中央特科负责人顾顺章在汉口被捕叛变,中共中央领导机关的安全受到了极大的威胁。为防万一,杨度将母亲送回长沙,作好了随时为革命献身的准备。

保护了董牧师

不过,薛华立路这幢洋房起了奇妙的作用,保护了许多因叛徒出卖而遭追捕的中共地下党员。其中有一位便是奇人董健吾。他发现了顾顺章的叛变,及时报告周恩来,避免了地下党的更大的损失。董健吾和国民党的宋子文是上海圣约翰大学的同学,跟宋庆龄是朋友,还能和张学良赵四夫妇打麻将,曾任上海圣彼得大教堂牧师。董健吾自“四一二”政变后,成为沟通国共双方之间联系的一个使者。宋庆龄和宋子文商定,写信请他带到延安。董健吾1928年在西安秘密加入共产党,为实现第二次国共合作做出了重大贡献。宋庆龄称赞他“益国匪浅”。后来,董健吾来到上海,在中共中央特科领导下工作,以牧师名义来往于宋子文公馆和特科陈赓之间,传递关于蒋、宋等高层动向情报;董健吾同时创办大同幼稚园(杨度也出了不少钱),营救了很多流浪各地街头的中共领导者的子女。如彭湃之子,恽代英之女,李立三的两个女儿,毛泽东与杨开慧的三个儿子毛岸英、毛岸青、毛岸龙等(毛岸龙后病故)。

董健吾在离开西安回上海之时,张学良设家宴为他饯行。席间,董健吾向张学良提出一个私人要求:“我有三个孩子,两个是归我抚养的革命子弟,一个是我的儿子,如果张将军能送他们出国赴苏联读书,那么,将来学成回国,也可为国家出力。”两个月后,张学良来到上海,提出履行他在西安的承诺,送三个孩子去苏联,并赠送10万法郎作学习费用。这三个孩子,便是放在大同幼稚园的毛岸英、毛岸青和董健吾的儿子董寿琪。

1931年夏,大同幼稚园共产党机关暴露,烈士子女转移,董健吾躲进杨度的家中,住了数月,后在霞飞路130号开了一家“松柏斋”的古玩店,继续为党工作。此后,董健吾专程护送美国医生马海德去延安。1936年,美国记者斯诺访问陕北根据地,也是通过董健吾联络、护送才得以成行。斯诺在《西行漫记》中多次提到的“王牧师”,就是这个在延安之行后消失了的董健吾。

董健吾的儿子董云飞在回忆父亲《护送斯诺进入苏区》的文章中描述,董健吾与斯诺的接头颇具戏剧性。他在西安招待所旅客登记表上查看到斯诺之名,找到斯诺,以暗号相对:“在北平的MoS吗?”斯诺回答:“她是我的好朋友。”然后各自拿出写着英文诗句、盖有骑缝章的半张名片。拼对相符,两人接上了关系。经过多天接触,斯诺对董健吾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他在《西行漫记》中说:“我发现即使仅仅为王一个人,也值得我到西安府一行。”

毛泽东后来对陈赓说:“我总算才明白,到瓦窑堡商谈国共合作的密使董健吾,就是护送斯诺的‘王牧师,也就是抚养我的三个孩子的董健吾,此人真是党内一怪。党内有两个怪人,一个做过和尚(许世友),一个当过牧师,都邀请他们出山。”埃德加·斯诺写出举世闻名的《红星照耀中国》(即《西行漫记》)出版后,闻名全球,中共故事走上世界舞台。董健吾和杨度功不可没。

但是,董健吾解放后一直没有“出山”。两个“怪人”,许世友做了大将,董牧师却多年生计无着。新中国建立不久,因“潘杨事件”牵连,董健吾被关了一年多释放,待业在家。他把毛泽东两个儿子送到苏联留学的事,也无人相信。1960年,斯诺访问中国,向毛主席提出,想见一见那位“王牧师”,几经查找,才发现“王牧师”在上海。由陈赓大将作证明,才查到“王牧师”的下落——在上海一条里弄里当推拿医生。于是,董健吾被委任为上海市政府的参事。至此人们才知道,杨度在1931年秋天临死前,又通过董建吾向互济会捐赠一笔钱,作为自己的最后的一笔党费。杨度可谓是为中国共产党作贡献,尽心尽力,至死不渝。

历史没有忘记杨度

1931年9月 17日,杨度因病不治,在上海薛华立路(现建国中路)杨宅逝世。时入深秋,冷月凄风。杨宅灵堂,杨度身后事凄凉。花圈很少,很少有人前来吊唁。

挽联只有两副。一副是马叙伦先生所书:“功罪且无论,自有文章惊海内;霸王成往迹,我倾河海哭先生。马叙伦敬挽”。

另一副为杨度自撰挽联。

杨度夫人、子女素衣守灵。当天报童送来《申报》,第一版有两行粗体字标题映入眼帘:帝制余孽潦倒上海,杨度皙子魂归佛国。杨度夫人看了报纸一眼,气愤地把报纸丢在地下,痛哭失声:“人都死了,还不放过他。”

夜色降临,室内昏暗。门忽然打开,悄然走进一位戴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子,身穿西服,气度昂然。他是共产党人潘汉年。肃立在灵柩面前,恭恭敬敬地三鞠躬,注视杨度遗像良久。杨夫人拿出一幅字说,这是杨度在弥留之际自撰的一副挽联:“帝道真如,而今都成过去事;医民救国,继起自有后来人。”

杨夫人说,你和周先生是他晚年最信赖的人。你要替他说句公道话啊。潘汉年告诉杨夫人,我今天来,就是代表周先生向皙子先生告别。他要我转告:杨度先生,你安心地去吧,历史会替你说公道话的,历史会记住你的。

历史,果然如潘汉年所言:没有忘记杨度。

周总理为杨度说了公道话

1975年年底,周恩来总理饱受病魔摧残,在生命之火日渐微弱之际,他嘱托国家文物局局长王冶秋一件事:当年袁世凯称帝时,“筹安会六君子”的第一名杨度,后来参加了共产党。周总理说,请你告诉上海的《辞海》编辑部,《辞海》上若有“杨度”条目,要把他最后加入共产党的事写上。

1978年7月30日,王冶秋在人民日报发表一篇《难忘的记忆》的文章,杨度在中央特科工作的历史被尘封了47年之后,真相才彻底公之于众。历史终于为杨度说了公道话。同一年9月6日,《人民日报》刊登了时任中联部常务副部长李一氓写的《关于杨度入党问题》文章。文章写道:“杨度确是党员,确是同志。”同在这一版,还刊登了夏衍的文章《杨度同志二三事》。

夏衍在文章中写道,李大钊牺牲后,杨度的思想发生了很大变化,和章士钊一起奔走营救被捕的共产党员,周济遇难者家属。周恩来离开上海后,组织上决定,由夏衍和杨度单线联系。到上海后,他加入了“中国互济会”,捐助了一笔可观的经费。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考察,经人介绍,杨度申请批民主人士从香港乘船辗转赴京。其间,宋云彬曾向众人转述说,杨度晚年曾与中共有联系,“闻者皆惊诧”,叶圣陶也在日记中记录曰 “前所未闻”。

除周总理、潘汉年、夏衍外,准确知道杨度中共秘密党员身份的,还有一位杨度的好朋友章士钊。1949年2月,身为民主人士的章士钊秘密访问西柏坡,和毛泽东见面。两个湖南人谈起湖南还有什么名人的时候,章士钊说,数得上的应是杨度了。毛泽东说,杨度是我们的人啊!章士钊很惊讶。毛泽东解释说,楊度是党员,在上海秘密入党。

杨度的后人说,杨度至死都未向人透露自己的党员身份,包括他的家人。甚至在他死后很多年,杨度的子女只知道他和共产党有联系,有往来,真正确认他的党员身份,也是在1978年之后。杨度的女儿杨云慧回忆说:“有一次谈到国家大事时,父亲颇有感触地说:‘要想救中国,我看只有共产党才能做到。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父亲说这样的话。”

但是,周总理对杨度的关怀,杨云慧早就感受到了。1949年,她与一些文艺工作者一起,从欧洲集体回国,受到了周恩来的接见。周恩来一眼就认出了她,走过来与她碰杯,还说:“让我们向杨皙子先生致敬!”临走之前,周恩来又特别关照杨云慧说:“你以后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来找我。”杨云慧感叹地说:“父亲的一生,为了爱国救民,走了不少坎坷的道路,挨过不少讥讽嘲骂,跌倒了又爬起来,最后终于找到了真理,确认马克思主义是挽救中国的唯一指针。从此,父亲就放弃了一切旧观念,毁家纾难,不畏风险,不怕牺牲。”

上海重修杨度墓

1986年,上海重修杨度墓。当时已经年近九旬的夏衍没有参加仪式,但他写了一篇《续杨度同志二三事》,专程托人送到上海。夏衍又满怀深情地写道:“旧社会的知识分子可以不自觉地沉沦下去,也可以领悟而来一次飞跃,杨度同志的飞跃是可贵的,他心安理得地为人民做了许多有益工作,所以在他逝世半个多世纪以后,还有这么多人在怀念他,对他的一生作了公正的评说。”

《辞海》最终修订的杨度词条,276字:杨度(1874-1931),近代湖南湘潭人。字皙子。王贻运门生,留学日本。1902年(光绪二十八年)与杨笃生等创刊《游学译编》,后为清政府出洋考察宪政五大臣起草报告,任宪政编查馆提调。1907年主编《中国新报》(月刊),主张实行君主立宪,要求清政府召开国会。辛亥革命爆发后,受袁世凯指使,与汪精卫组织国事共济会。1914年袁世凯解散国会后任参政院参政,次年与孙毓筠、严复、刘师培、胡瑛、李燮和组织筹安会,策划恢复帝制。袁世凯死后被通缉。后倾向革命,1927年李大钊被军阀张作霖逮捕前后,他曾多方营救。晚年移居上海,加入中国互济会及其他进步团体。1929年秋加入中国共产党,在白色恐怖下坚持党的工作。

杨度死后,埋在江湾上海公墓,墓碑由杨度生前好友夏寿田题写:湘潭杨皙子先生之墓。抗战时期上海沦陷,日寇在江湾修机场,勒令迁墓。于是,杨度子女将墓迁往上海西郊华漕乡,墓碑仍用旧的。十年“文革”期间,杨墓被毁。1986年,市政府找到了夏寿田题写的旧墓碑,决定重新下葬杨度。现安放在上海的宋庆龄陵园右侧。因一般人不清楚“杨皙子”为何人,又请赵朴初先生另写了一块墓碑:“杨度之墓”。时间的长河浩荡而过,历史终于公正地还了杨度的本来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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