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姐

2020-02-24 07:13胡杰
美文 2020年3期
关键词:老牛老婆儿子

胡杰

“明年,我一定要把自己嫁出去!”说这话时,梅姐贵妃醉酒一般,身体懒懒得依在沙发上。歌厅的光线暗,谁也看不见她脸上酒后的红晕。但是,梅姐这句话,却像是把一只玻璃杯摔碎在了地板上,让包间噪杂的音乐声都为之一静。年终岁末,她和几个闺蜜总要聚上这么一次。每次,梅姐都会这么说。可是,新的一年很快就变成了旧的一年,可梅姐的愿望却总是又落了空。到现在,她仍是孤身一人。

我老婆就是梅姐的闺蜜之一。梅姐什么话都跟我老婆说,我怀疑,我老婆也口无遮拦,把我们家好多破事儿也都告诉了她。要不,我老婆又不是个心理医生,人家梅姐凭啥跟她掏心窝子呢?我家那口子,性格外向,有话憋着就难受,像某些怀才不遇的人一样。因为梅姐完全不在我的圈子里,所以,关于梅姐的故事,我老婆心情好时,就会说给我听听。

梅姐是她们那帮姐妹中年龄最大的一个。她在一家五星级酒店当财务总监,酒店的“一支笔”,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老婆是因为另一个朋友,跟梅姐认识并成为闺密的。有次饭局,我见过梅姐一次。那会儿,她已经不年轻了。可是,从眉眼、从身段,特别是她皮肤的白净,还是可以轻易地想象出,她年轻时有多漂亮。

我老婆告诉我,梅姐儿子还没断奶的时候,她的老公因经济问题坐了牢。梅姐每次去探监,那里面的男人都会直勾勾地盯着她看。梅姐天生的花瓶身材,腰细、臀大,买裤子只能买臀圍合适的。当时,正在喂奶的梅姐胸部又格外地发达。所以,尽管她一脸的倒霉样儿,还是把那儿的人迷倒了一大片。每次见她去,有个头上有点谢顶的头头都会设法避开同僚,占她点便宜,然后给她的会见提供一点小小的方便。比如,她可以把烧鸡或者牛肉带进去,让眼冒绿光的老公一边跟她说话,一边飞快地往嘴里塞。

老公是她的财院的同学,曾经弹得一手好吉他。在男生宿舍楼道里,一曲和弦弹奏的《暴风雨》从他云水般的指间流淌出来,马上就能招来几个也背着吉他来上学的同学,屁颠屁颠要跟他学艺。他和梅姐的结合,曾被广大师生一致认为是“郎才女貌”的最佳组合。可这会儿,老公那会弹吉他也会拔算盘的手指,却被用来撕扯棉纱——这是犯人们在号室里唯一可以从事的工作。

老公判决下来后那次探监,那个喜欢揩她油的谢顶油腻男却没再伸出咸猪手,而是一本正经地跟她谈了一次话:“离了吧,你这么年轻,又这么漂亮,以后路还很长。他判的可是大刑呀。”油腻男的话句句在理,可是梅姐的大脑却像小时候看露天电影遇到胶片起火一样,银幕上留下一片空白,周围却是顽童们刺耳的口哨声。许多年后,梅姐总结出这样一条人生经验:“见过死了男人的女人吧?那些哭天抢地、看上去活不成了的女人,往往会早早改嫁。为什么呢?因为她们觉得天塌下来了。她们是藤,藤的存在方式,只能依赖于树。而那些镇静地接受现实的女人,她以后很可能就不找主儿了,因为她自己也能长成树。”

老公入狱一年后,俩人协议离了婚。出人意料的是,这个会弹吉他的男人并没有在深牢大狱中度过判决书上白纸黑字的漫长刑期,五六年后就又西装革履地行走于江湖。据说,他是凭着他那股聪明劲儿,获得一再减刑的机会,提前出狱。再往后,吉他男人再也没有摸过吉他,却又娶妻生子,买卖做得红红火火。可是,他却连梅姐带儿子一面都不肯见;儿子从小到大,他也不曾给过梅姐一个子儿。想起这些,梅姐就恨得牙根生疼。吉他男人始终都不肯原谅梅姐当初的背叛,仿佛江姐根本不能原谅叛徒朴志高一样。

梅姐后来的日子,得像历史学家那样,划分为前十年和后十年。前十年,梅姐生活在家乡兰州附近一个小镇。梅姐所在的工厂,是那个小镇上唯一的大企业。因为工厂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支援大西北时从上海迁来的,厂子里以上海人居多,梅姐尽管是北方人,却也跟着上海人,普通话一股吴侬软语的味道。小镇是个封闭的地方,计划经济的许多年里,会说上海味儿普通话的人,从小孩子起,就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他们有自成体系的幼儿园、小学和中学,看病上自己的医院,连跳舞都去自己的舞厅。企业里的人除了偶尔回上海探探亲,回来后像阿Q飘回土谷祠一样,说说上海的见闻,一般人都不怎么往外跑。身处这样一个环境,梅姐又是个带着孩子、需要稳定的女人,本来是应该在这儿干到退休才对。可是,梅姐最终却在那里呆不下去了。

那些年里,梅姐为重新嫁人做过什么努力,有哪些男人走进过她的生活,已经无从查考。反正,和许多她这个年纪的女人一样,她上班忙工作,下班忙孩子。工资是死的,所不同的是,她必须一个人养家,何况她对孩子的心又特别重。她的爹妈不在身边,无论从经济上还是生活上都给不了她什么帮助。可是,凭着她的心劲儿,日子虽紧点儿、累点儿,却又不是过不下去。可偏偏她的灾难还没有结束。一次下楼梯,梅姐走神儿摔了一跤,结果摔坏了膝盖骨。这样,在她最难的时候,一个男人走到了她的身边。

我老婆说,男人是她的师傅,比她大七八岁,和她坐一个办公室。现在,办公室恋情有的是。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一个办公室的同事相处久了,对别人的短处、毛病都知道太多,加上毫无新鲜感,男男女女又都容易成为中性人。梅姐跟师傅本来就属于这种情况,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并未生出男女之情。师傅是个上海男人,精明、仔细,心眼却好,很有点绅士风度,骨子里和工厂里的糙老爷们不太一样。平时,梅姐有什么难处,只要开了口,师傅都会帮她,像左手要帮一下右手一样。这会儿,看她实在可怜,师傅时常来家帮她一把。比如帮她翻翻身,扶她坐起来。顺便,再跟她说说厂里的事儿。三个多月后,梅姐再上班,俩人的话更多了,有时下班了还在一直嘀嘀咕咕。再后来,俩人的话却少了,要说也只说些大家都可以听的话。可眼尖的人却一眼能看出他们眉眼之间那些不同于寻常的味道。等风言风语传到师母耳朵里后,一场琼瑶戏也就演变成了武打剧。事情发生在单位,大庭广众之下。我老婆说,梅姐连死的念头都动过,要不是想到孩子的话。那次情感经历给她留下的,是眉毛上一道疤痕。在梅姐和自己老婆、孩子之间,师傅选择了后者。在这样一个封闭的单位,师傅难道还能有别的什么选择吗?可是,梅姐却没法再在厂里呆下去了,在那个四处都是熟人的环境里,她随时都会成为别人的谈资。后来,梅姐在西安站住脚后,很快去做了眉毛横切手术,顺便做掉了那块伤疤。不过,直到如今,梅姐仍认为,她的师傅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没有之一。

来西安,是因为梅姐是在西安读的大学,在这边有些人脉资源。到西安时,梅姐差不多是白手起家,没有多少积蓄。因为工作很努力,业务能力强,她由一名普通文员,做到了财务总监。虽说收入还可以,可要按揭买房,还要供儿子念书,她的经济上一直很紧张。要命的是,她的儿子从小到大还在学乐器。儿子上初中时,原先吹的黑管不行了,儿子看上了一款八千多块的黑管。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实在让梅姐感到力不从心。她陪着儿子逛遍了西安所有卖黑管的琴行,最后和儿子商量,能否买那款五千多元的黑管。儿子懂事,知道他妈养他有多不容易,也就接受了梅姐的意见。可是,打这儿以后,儿子吹黑管就再也找不见感觉,慢慢地也就不再吹了。这件事儿成为梅姐的一个终身遗憾,提起来就感到对不起儿子。“没什么,妈。以后等我挣钱了,再买个好的吹也不迟。”儿子这样宽慰梅姐。后来,梅姐有一次追公共汽车时被车刮倒,伤了股骨头,又是卧床三个多月,每天给她端屎倒尿的,就是她儿子。

一个人养家不易,梅姐十分渴望找个伴儿。梅姐的想法直接体现在她的衣着上。除了上班穿套装,其他时候她都喜欢穿性感、和她年纪相比有些夸张的衣裳。麻烦的是,梅姐对服装搭配又一窍不通。有的场合,梅姐闪亮登场时,往往会戴着绿色的耳环、红色的水晶项链,像唱戏的一样热闹。我老婆说,为了找对象,梅姐还专门做手术去了眼袋。可是,手术做得有点不理想,仔细一看,会发现她的眼睛有点变形。年纪大了,原先可以被人忽略的短处也就遮不住了。比如,梅姐的一口牙长得东倒西歪,还有些四环素,像暴雨之后的麦田。不过,梅姐也干脆地褪去了小女人的羞涩。跟人见过三、两面后,梅姐就会开口求人家:“哎,给我介绍个对象嘛!”

梅姐是个生性开朗的人,慢慢地在西安就有了几个像我老婆这样的知心朋友。有了合适的人选,梅姐就会全副武装地去见面。一般来说,能接受她这个年龄的女人的单身男人,一般都得大她十岁以上。老爷们看年轻点儿的女人,还就喜欢性感型的。所以,梅姐常常可以通过目测,初选过关。可没过多久,人家那边就没了下文,梅姐着急一阵儿后,就又重归落寞。问她,她说人家老想跟她动手动脚。而她呢,别看穿得那么性感,可连手都不轻易让人摸。都是过来人了,又都有了丰富的人生阅历,成年人谈恋爱,哪个不是直奔主题?碰上这么个假正经的主儿,没几个男人有兴趣跟她“论持久战”。可梅姐却认死理儿。找个男人,先得对她好。你哪怕小恩小惠地给她买点东西,甚至哪怕买把菜也算数吧,怎么能什么都没付出就要先得到自己呢?“都什么年代了,像你这种情况,找个男朋友同居就挺好,结不结婚又有什么關系?”我老婆曾劝她,可她想不通:“不结婚,就不能干那事儿。那样,我吃亏!”据说,梅姐工厂时的师傅以上海男人的精致和务实,早把小日子过得红火如初,仿佛生活里根本没有出现过她这么个人。梅姐“吃亏”的观念是否来源于此?不得而知。反正见的男人多了,梅姐的眼光也刁钻起来,一眼就看出别人都有什么毛病,而好的方面,却反而容易视而不见。

其实,梅姐是个挺浪漫的人。有段时间,她迷上了她的同事老牛。

老牛是个身高体壮的粗人,一口河南话,嘴里不带脏字儿,差不多就只能当哑巴。初干酒店时,梅姐在老牛手下干过,老牛算是梅姐的上司。老牛承包过酒店的桑拿,阅女人无数,哪里会把人老珠黄的梅姐放在眼里。可老牛越拿梅姐不当事儿,梅姐越是对老牛着迷。有时,老牛当众奚落梅姐,骂骂咧咧的,连别人都看不过去,可梅姐却不恼。单位出去吃饭,梅姐一定选老牛身边落座。几两白酒一下肚,眼波迷离、两腮绯红的梅姐还会把着老牛肩头撒娇耍赖,全然不顾一桌子的人的感受。

一次,梅姐让我老婆陪她过情人节,到酒店下面的茶馆坐到深夜。一对年轻情侣走时,将一朵已经蔫头搭脑的玫瑰花丢弃在桌子上。“我把它送给老牛!”看到那朵花,梅姐突然来了灵感,立即跑过去将花拿到手。那会儿,老牛在承包这个茶馆,所以半夜三更也在上班。梅姐让我老婆陪她去,敲开老牛的门:“老牛,你看我送你什么?”梅姐将那朵垂头丧气的玫瑰从背后举到老牛跟前,把老牛吓了一跳:“你他妈从哪儿捡了朵烂花,跑来花搅我?”老牛接过花,就用那朵倒霉的玫瑰笑骂着就抽打在梅姐的身上,抽得花瓣四散,让我老婆都无地自容。可梅姐却不恼,和老牛一派打情骂俏的欢乐。

人家老牛有家有口,也压根没看上她,所以,梅姐慢慢也就自动降了温。梅姐业余生活的最重要内容,就是见对象。有时,不同的介绍人甚至会把同一个男人再次介绍给她。怎么样?缘分吧?人家第一次见她时,对她印象不错,是她没看上人家。可是,事隔几年,乾坤颠倒,人家一眼就发现她老了许多。梅姐想再约人家,人家反倒不肯见了。好在,梅姐心理素质好,也看不出有多难过。

说到心理素质,梅姐在歌厅里就是一绝。一般人,特别是女人,总要选些适合自己音域且比较熟悉的歌来唱,特别是有男人或者有生人的场合。可梅姐不管这些,多难唱的歌,她都敢唱。《红楼梦》的主题歌《枉凝眉》不好唱吧?梅姐照唱不误。可惜,尽管没少陪儿子学乐器,梅姐一张嘴就跑调, 跑出二里地远,有时又拐回来一截儿。所以,梅姐唱歌就比赵本山唱《小草》更可乐,别人笑弯了腰,她却半点怯意都没有,非把歌唱完才拉倒。于是,有唱歌的场合,好热闹的人就一定会拉上梅姐,都知道没有梅姐不热闹。

一个不靠男人养大孩子、买下房子的女人,当然有道理自信的。更何况,梅姐工作上本来就是把好手,无论上司还是部下,提起她的工作能力,都绝对认可。包括我老婆在内的闺蜜,从来没有谁见过梅姐流过一滴眼泪。她是一个刚强的女人。儿子上大学后,梅姐很多时间都是一个人在家。这种时候,一般女人都会偷一偷懒,随便买点什么,或者煮一包方便面填饱肚子了事。可梅姐不这样,起码要炒两个菜才能开饭,有时还会喝上一点革命小酒犒劳自己。要说兴趣,梅姐好像就不对什么感兴趣,所有电视节目都可看可不看。可是,别人身上发生的情感问题,梅姐却总喜欢刨根问底,跟她说上一个通宵,她都会两眼放光,丝毫不觉得疲倦。可惜,精彩、甚至惊心动魄的情感经历都发生在别人的身上,梅姐只能当个忠实的听众。

我老婆后来告诉我,把梅姐爱情之火又一次点燃的,是一个美籍华人。老头儿是台湾籍的,当时六十出头,曾在国民党军队开过飞机,后来移民去了美国。虽说不年轻,可老头儿有点军人气质,身板笔直,相貌堂堂,声如洪钟。老头儿在美国已经跟老婆离了婚,说是能招商引资,受雇于西安一家公司。不过,来了小半年,他却还没给人家招来一笔钱。老头儿抽烟、喝酒都很凶,跟他打过交道的人私下猜,老头在美国应该过得很穷困,反正,不像个有钱人。老头儿倒是的确想在国内找个伴,条件嘛,主要是人得厚道。如果合适,回头就准备带到美国去。

梅姐的性感吸引了老头儿,而梅姐的“守身如玉”又激起了老头的新鲜感。也就是说,老头儿很喜欢梅姐,尽管他也发现梅姐会不加遮掩地剔牙,会随地吐痰,和老头单独在一起时,会大声地接手机,连声“对不起”都不知道说。而梅姐呢,更是陶醉得一塌糊涂。“你知道他把我叫什么吗?他叫我‘傻丫头!”苦了一辈子的梅姐,什么时候让男人这样疼过?这句“傻丫头”让已经奔五的她怎么受得了呢?

像个十七八岁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一样,梅姐幸福得彻底没了主意,常常跟我老婆打电话讨教:“怎么办呀?他要摸我的手!”“你不是喜欢他吗?那你怎么能不让他摸呢!”我老婆當然希望她这回会有个好结局。过两天,电话又追过来了:“今天晚上他要来我家。晚上他不肯走怎么办呀?”“那有什么关系,你这么喜欢他,就让他留在你家过夜呗。”我老婆话音没落,电话那头儿就嚷开了:“那可不行,我要吃亏的。”梅姐的原则性还是这么强,像早年间面对屠刀的志士。

这么多年,一个身体健康的女人,生活中怎么能没有男人呢?私下里,我老婆也问起过她最隐秘的事儿。“没男人一样可以过。我有手啊!”有一天,她跟我老婆说起这事儿,“再不能用手了。第二天,我连手机都没法拔,手上一点儿劲儿都没有了。”那会儿,用的还不是如今这样的智能手机。

一次晚上,她让我老婆陪她买样东西。我老婆跟着她,拐进了一条背街里的性用品商店。我老婆后来跟我说,当时,她像做了贼一样,生怕遇到熟人。梅姐看上了一件标价一千八的女用性用品,仔仔细细地问人家这东西有几种动法、能不能加温,神态自若,显然很在行。我老婆羞得根本不好意思往她跟前凑,心里难过得不得了。可是,说到最后,尽管价钱杀到了一千一,可梅姐还是没舍得买。

因为城堡久攻不下,军人出身的台湾老头儿也已经明显厌战,对梅姐明显冷淡起来。原来,梅姐做出极大的让步,也只是让老头可以随便摸她的手,其他部位统统都仍是军事禁区。“怎么办呀,我该怎么办呢?”梅姐打心眼里着急。可是,我老婆劝她的话刚出口,梅姐就又会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行,那样我会吃亏的!”

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了,梅姐接过话筒,在用她很尖且跑调的声音,旁若无人地唱《祈祷》:“让我们敲希望的钟啊,多少祈祷在心中。让地球看不到黑暗,让太阳不西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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