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 韬
(晋中学院文学院,山西晋中 030619)
明代学者王守仁(1472-1529年),字伯安,浙江绍兴余姚人。因曾筑室于会稽山阳明洞,人称其为阳明先生,亦称王阳明。其创立的阳明心学,内涵丰富深刻。其“所蕴涵的思想观念、道德哲学、人文关怀,不仅是中华文化的内核所在”,甚至“对于解决当下人类共同的问题也具有独特价值”[1]。阳明心学在王守仁生前就已广为传播,后来又得到进一步发展。黄宗羲在所著《明儒学案》中将王门后学分为浙中王门、南中王门、江右王门、楚中王门、北方王门、粤闽王门以及泰州王门等七大派别,由此足见阳明心学传播之盛。学者孟森亦指出:“自正德间,王守仁始有直接孟子以学孔子之说,于宋儒则尊陆九渊之学,而不甚满于朱子。嗣是以来,其说亦风靡天下。”[2]229
阳明心学的迅速传播,自然离不开王守仁及其弟子对于传道、挽救世风的极高热情。王守仁讲学“历时约二十二年之久,其中专门从事讲学活动的时间,是在五十岁以后回乡的五年间。其余十七年中,也利用从政之余,进行讲学活动”[3]代序。弟子王畿作为王阳明最得意的高足之一,40余年无日不讲学,在北京、南京及吴、楚、闽、越、江、浙等地都有讲舍。弟子钱德洪,在野30年,亦是日日讲学,大力宣扬阳明心学。高足王艮五子之中除王榕早逝外,其余人四处讲学并整理先人遗稿,积极为心学的发展尽力。从传播学角度看,阳明心学之所以迅速兴盛并产生深远影响,除了王守仁及其弟子对于心学传播的主动自觉之外,也与传播者个人的高权威性、传播方式的灵活多样、受众需求被较好满足等因素有密切关系。
美国学者霍夫兰(Carl Hovland)认为:“一般来说,信源的可信度越高,其说服效果越大。”[4]202此处的信源为信息发布者,也可指信息传播者。因此,要想获得良好的传播效果,信息传播者要有较高可信度,或者说要有较高信誉、威望、权威。学者邵培仁也曾指出:“权威性是指传播者具有使受众相信、听从的力量、威望和地位的特质。通常,传播者愈有权威性,其传播的影响力就愈大,受众就愈信从。”[5]80王守仁及其学说的众多追随者,在明中后期朝野中都拥有较高权威性。
在较为动荡的明中叶,王守仁的军事才能无疑为其树立了极高权威。王守仁任南赣巡抚时,不到两年时间即平定了江西、福建、广东、湖南边界上的多股盗寇,远近惊其为神,而平定宁王朱宸濠的叛乱更使王守仁声名显赫。《明史·王守仁传》对其品行和军功给予了很高评价:“王守仁始以直节著。比任疆事,提弱卒,从诸书生扫积年逋寇,平定孽藩。终明之世,文臣用兵制胜,未有如守仁者也。”[6]3444高洁的品行和盖世功业,无疑使王守仁具有极强的感召力。
正德十四年(1519年),王守仁平定宁王朱宸濠叛乱威名极著后,在越讲学时四方来游者日进的事实,亦可说明传播者自身具有的权威性对于传播所产生的巨大促进作用。嘉靖二年(1523年),王守仁居绍兴,讲学规模比以前有了极大发展。门人黄修易云:“先生每临讲座,前后左右环坐而听者,常不下数百人,送往迎来,月无虚日,至有在侍更岁,不能遍记其姓名者。”[7]105此时门人的聚集,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多。出现此种空前盛况,自然是与王守仁哲学思想以及教学方法的更加成熟有关,但也无疑与其平定西南地区少数民族起义及宁王叛乱树立极高威信有关。
作为阳明心学的创始人和最初传播者,王守仁除了自身具有极高权威性外,也重视弟子权威性的树立。劝勉高足王畿考进士的行为,即可看出王守仁对传播者权威性的重视。嘉靖五年丙戌(1526年)会试来临之际,王畿准备放弃应试,王守仁劝他:“吾非以一第为子荣也,顾吾之学,疑信者半,子之京师,可以发明耳。”[8]448王守仁此言主要是让王畿在京宣传心学,让京师那些对心学有疑惑之人改变其看法,但王畿成为进士后将具有更高威信的前景,也应该是王守仁希望看到的。
阳明后学者中,有不少朝廷官员及科举名士,欧阳德曾为礼部尚书,另外还有尚书黄绾、顾应祥,侍郎王宗沐、张元汴,御史刘阳、朱节,郎中王畿、徐爱,太常魏良弼,督学万廷言,解元魏良政等人。这些人的社会地位决定了他们在民众中具有很高威信,登高一呼,就会应者云集。
作为阳明心学的创始人,王守仁对传播方式的运用非常成功。王守仁及其弟子魏良器、王艮等人在传播心学的过程中,常常运用灵活多样的传播手段去宣扬心学,增强传播效果。
传播过程中,传播双方社会地位、社会角色等的不同,都会影响传播效果。因此,在进行信息传播时,传播者要尽可能不让受众感受到彼此之间太明显的社会差异。在此方面,王守仁作出了表率。当弟子钱德洪等人抱怨讲学有人不信从时,王守仁云:“你们拿一个圣人与人讲学,人见圣人来,都怕走了,如何讲得行?须做得个愚夫愚妇,方可与人讲学。”[9]320王守仁要求弟子传播心学时,不要高高在上,要与听众打成一片,也做一个“愚夫愚妇”,讲学才有人听。由此可知王守仁在传播心学时对受众接受心理的重视。王守仁在《传习录》中有不少语句浅俗易解,如强调知行合一的句子:“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另外,王守仁将其心学精华总结为四句通俗易懂的话语:“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也自然是考虑到了受众的接受能力。
王守仁不仅要求弟子传播心学时,要有与受众人格平等的心态,而且也反对弟子将其神圣化。当钱德洪出于对老师的由衷敬仰,说出“先生譬如泰山在前,有不知仰者,须是无目人”之语时,王守仁告之曰:“泰山不如平地大,平地有何可见?”[9]320这很明显是在用形象的语言告诫弟子传播心学需亲切随和,不应自以为是,盛气凌人。
王守仁不仅在其学说里宣扬众生平等,在现实生活中也身体力行,与弟子同乐共学。一次,“中秋月夜如昼,先生命侍者设席于碧霞池上,门人在侍者百余人。酒半酣,歌声渐动。久之,或透壶聚算,或击鼓,或泛舟。先生见诸生兴剧,退而作诗,有‘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之句”[3]1291。他讲学生动有趣,吸引了大批四方求学者,在“先生每临讲座,前后左右环坐而听者,常不下数百人。送往迎来,月无虚日”,而且,“诸生每听讲出门,未尝不跳跃称快”[9]324。王守仁自己也曾在《诸生夜坐》诗中描述了师生一起研讨学问时的其乐融融:“分席夜坐堂,绛蜡清樽浮。鸣琴复散帙,壶矢交觥筹。”
师如此,弟子亦不甘落后。“于眉睫之间,省觉人最多”的王艮,也一直强调“乐学”,曾云:“天下之学,唯有圣人之学好学,不费些子气力,有无边快乐;若费些子气力,便不是圣人之学,便不乐。”[10]714王艮不仅这样说,而且也确实坚持在日常生活中以最合适的方式让大众获得进步。本传记载,王艮“谓‘百姓日用即道’,虽童仆往来动作处,指其不假安排者以示之,闻者爽然”[10]710。王艮讲学时,强调“乐学”,平易近人,语言通俗,符合大众传媒要求的“形式上是简单的,在内容上是通俗的、平易的,不过分复杂深奥,以满足最大量受众需要”[11]215。时人李春芳在《崇儒祠记》里也提到了他在王艮家问学时,见到乡中人若农若贾,暮必群来论学。可见王艮讲学时的受欢迎程度,更可见王艮讲学内容的通俗易懂。当然,王艮等人的心血没有白费,“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10]703。
阳明心学在传播过程中,有较多含意深刻又易被人理解的语言,如“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心外无理,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天地虽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虽凡夫俗子,皆可为圣贤”等语句皆是。由于“传播是建立在信息之上,以讯息为中心的过程”[2]186,因此,浅近的语言无疑会吸引更多的受众。可以说,王守仁及其弟子王艮等人重视受众需求,运用浅显易懂的语言传播心学,是心学能够迅速传播的重要原因之一。
魏良器在吸引王畿(号龙溪)加入阳明学派时的做法可谓煞费苦心,技巧高明。生性不羁的王畿,最初对阳明心学颇不以为然,以为王守仁及其弟子亦是觊觎科举功名的寻常腐儒,故此“每见方巾中衣往来讲学者,窃骂之。居与阳明邻,不见也”[10]464。针对这种情况,“先生(魏良器)多方诱之。一日,先生与同门友投壶雅歌,龙溪过而见之曰:‘腐儒亦为是耶!’先生答曰:‘吾等为学,未尝担板,汝自不知耳。’龙溪于是稍相暱就,已而有味乎其言,遂北面阳明”[10]464。王畿从对阳明的敌视和不屑,转为门下弟子,魏良器的引进之功不得不提。魏良器吸引王畿,不是依靠常规讲学方式,而是吟诵雅诗、玩投壶游戏,收到了奇效。
阳明弟子王艮在宣传心学时也采用了“以奇诱人”的方式。王艮初为守仁弟子后,叹息王守仁“绝学”没有得到很好推广,于是“还家,制小车北上,所过招要人士,告以守仁之道,人聚观者千百”[6]4862。王艮此做法无疑使更多人了解了阳明心学,对其有了初步认识。另外,王艮也曾在门前张贴“广告”:“此道贯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不以老幼贵贱贤愚,有志愿学者传之。”[12]36“广告”既以平易通俗的语言高度赞美了阳明心学,又道出了对参与学习者的热情:志愿学者即可传之,成功吸引了人们注意。
王氏弟子遍及天下,很多是有爵位的高官,而泰州人王艮,能“以布衣抗其间,声名反出诸弟子上”[6]4862。究其原因,与“狂士”王艮能以奇引人关注大有关系。王学左派何心隐、李贽等人公开批判道学和名教,虽为当道者所不容,但其离经叛道的“狂士”形象,对扩大心学的影响也起到了很好的促进作用。
“从传播学的角度看,最具有利用价值的是那些尚处于萌芽状态的流行性传播现象,即处于发生和发展阶段的流行性传播现象,因为这种状态的流行性传播现象具有广阔的发展空间。”[13]58始于明宣德年间月川先生曹端的讲学风气,到明正德、嘉靖年间已经开始成为人们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成为一种处于发展阶段的社会思潮和流行性传播现象。特别是热衷讲学的徐阶成为首辅大学士后,更是鼓舞、促进了士大夫的讲学风气。《明史》曾论及此期讲学盛况云:“正、嘉之际,王守仁聚徒于军旅之中,徐阶讲学于端揆之日,流风所被,倾动朝野。于是搢绅之士,遗佚之老,联讲会,立书院,相望于远近。”[6]4040-4041宣宗时开始的讲学之风“公卿士庶,翕然信向,为天下是非标准”[2]167。王守仁弟子欧阳德曾“集四方名士于灵济宫,与论良知之学”,参与者竟达5 000人之多,“都城讲学之会,于斯为盛”[6]4864。
王守仁及其弟子充分利用了讲学这一流行性传播方式,使阳明心学迅速传播。而王守仁及其弟子将讲学的地点多放置在书院,则是因为明代中期,书院已经“成为官绅士民,甚至下层百姓政治、文化、教育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书院讲学,能扩大心学的影响,特别是在数量众多的普通民众中的影响,因为明代书院在重兴之后一个重要特点就是面向平民,“城镇官府书院向平民百姓开放,山林布衣、乡村长者、普通百姓、佛教僧侣都可以进院听讲,甚至登堂讲说。这是宋元时期所罕见的现象”。[14]305
王守仁常常是每到一处,都要建学校,创书院,立社学。他在贵州建有龙冈书院,在江西建有义泉、正蒙、南池、濂溪等书院,在绍兴建有越中、稽山书院。王守仁的学生邹守益在安徽建有复初书院,邹无标在江西建有仁文书院、首善书院等。弟子王畿在两都(北京、南京)及吴、楚、闽、越、江、浙,皆有讲舍;守仁弟子钱德洪,在野30年,无日不讲学,在江、浙、宣、歙、楚、广名区奥地,皆有讲舍。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五月,王畿与钱德洪“赴宁国府泾县‘水西会’,参会者达二百三十余人”[15]150。
王守仁及其弟子,充分利用了讲学这一为民众乐于接受的传播方式,以书院、讲舍为心学传播主要地点,极为有效地促进了心学的传播,也促成了南宋以来中国书院与学术再度辉煌的局面。
马克思曾指出:“没有需要,就没有生产。”[16]9马斯洛也认为,人有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社交需要、尊重需要和自我实现等多种层次的需要。传播的一个重要作用就是满足人的情感需要,满足人基于社会性的精神和心理需要。阳明心学在传播过程中,可以让受众满足尊重、自我实现、安全、社交等方面的需要,所以王学才能迅速传播。传播作为一种社会成员交换信息相互作用的过程,在传播过程中必须使之与某种社会思潮或社会心理相应和,才会产生很好效果。程朱理学过于强调等级秩序,忽视个体存在和需要,早已引起人们严重不满。明中叶以来,商品经济的繁荣,专制政权的黑暗和无能,促进了个性解放风气。宣扬满街都是圣人的阳明心学,正好顺应了这股思潮,满足了人们的多种需要。
王守仁认为良知人人皆有,否定一切外在权威,以“吾心”作为判断是非、善恶的标准,告知世人“良知之在人心,不但圣贤,虽常人亦无不如此”[17]854,“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但惟圣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妇不能致,此圣愚之所由分也”[9]140,使大家惊喜地发现:良知良能每个人都有;圣人不是天生的,只要不断学习,不断完善自己,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圣人。弟子王艮“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凡有异者,皆谓之异端”[9]324的论断、阳明后学何心隐天下人“凡有血气之莫不亲”“莫不尊”的观点以及李贽“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的说法,都表现了对普通人的尊重。阳明心学的这些方面,都较好体现了人的主体能动作用,满足了人的尊重需要。
除了尊重需要被满足外,阳明心学在传播过程中,也让受众自我实现的需要获得了满足。朱熹的“论先后,知为先”等学说,强调先知后行,在明中叶已与现实严重脱节。程朱之学,特别是朱熹的《四书集注》虽然已成士人必读的官方教科书,但由于八股取士制度的刻板规定,已蜕变为束缚思想的僵死教条和空泛说教,几乎没有多少处理社会问题的实用价值。其时人心日益涣散和败坏,社会岌岌可危,朝廷大员杨廷和曾忧心忡忡地对明武宗说:“各处地方,水旱相仍,灾异迭见,岁赋钱粮,小民拖欠。各边军士奏请饷需,殆无虚日,欲征之于民而脂膏已竭,欲取之于官而帑藏已空。”[18]1829一些有识之士亦看到程朱理学的繁琐无用,难以承担起改造社会的任务,急于寻找一种能够完善人心、“知行合一”的理论。
阳明心学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士人这种重振纲常、重系人心的济世理想。有识之士希望通过心学的传播,完善大众道德,改变沦丧世风,拯救大明王朝,以此满足自我人生价值实现的需求。不少有识之士成为阳明弟子,是为了实现自己造福社会、被公众认可的目的。王畿、王艮、钱德洪等人孜孜不倦地讲学,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满足自我实现的需要。孟森曾这样评价讲学对学者实现自我价值的作用:“夫讲学心得之不同,愈辩愈明,不害其各有论著。至就其人品而观,非程、朱之派极多正人,不能不谓得力于讲学。”[2]230讲学确实可以培养更多正人君子,从而满足讲学者自我实现的需要。而普通民众则希望通过学习心学完善自己德行,成为某些方面胜过别人的“圣人”,为世道人心的转变做一些事情,王守仁曾云:“圣人亦是学知,众人亦是生知。”[9]247通过学习除掉被物欲遮蔽的良知,成为“圣人”,完全可行。樵夫朱恕、陶工韩贞,就是通过学习成为了有相当学养的讲学者。
明中叶,帝王昏庸,不少官吏贪婪残暴,地方盗贼成群,人民安全难以保障。此时,阳明弟子王艮提出:“能知爱人,而不知爱身,必至于烹身割股,舍生杀身,则吾身不能保矣。吾身不能保,又何以保君父哉!”[10]715-716王艮明哲保身的看法,虽然可能成为无原则处世者的借口,但朝廷官员和普通民众以此作为理论,也确实可以避免一些无谓牺牲,实现安全需要。而听讲学时提供的数十人或数百人相聚的机会,也无疑可以让人们满足交际需要。阳明心学得以在中晚明各阶层迅速渗透,满足了受众的众多需要,应该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因素。
王守仁提倡的“心即理也”“心外无物,心外无理”等良知论观点,本身就有极大的独立思考空间和创新发挥余地,故此有了王门后学分化而成的各大流派。这些观点,由于忽视客观的准绳和规范,成为了一些卑鄙小人反击君子谴责掩饰其秽行的遁词。清人张武承在《王学质疑·总论》中指出了心学此种弊端:“而贪色好货争名角利之习,可肆行而无忌矣!故单提本心良知者,予人以假借掩饰之题,挟高欺人,足以蔑君子开不肖者方便之路,而及其既为不肖人也,并掩饰假借亦可不用,此必然之势也。”[19]514部分士人恬不知耻,公开宣扬追求世间极色、世间极声、世间极鲜。明末清初,一些有识之士既反对因心学空言心性而形成的虚浮学风,亦痛心疾首于私欲膨胀而带来的世风败坏。
此外,媒介的合理运用,以及统治者在思想控制方面的相对松弛等因素,都促进了阳明心学的迅速发展。诸多因素中,书籍这一大众化传播媒介的广泛使用无疑是一个重要因素。
王守仁及其弟子在心学的传播过程中,除了广泛使用讲学这种简便、灵活的口语媒介外,也大量使用了大众化的印刷传播媒介——书籍,如《传习录》。此书最初是徐爱录下其师王守仁的讲学之语,以方便学者学习。徐爱去世后,薛侃在正德十三年(1518年)刊刻此稿,南大吉在嘉靖三年(1524年)续刻该书,最后,钱德洪又对此书进行编定。此书对阳明心学的广泛传播起了很大作用。《明史·艺文志》也记载了王守仁及其弟子的部分学术著作:《传习录》四卷,《阳明则言》二卷、王艮《心斋语录》二卷、邹守益《道南三书》三卷,《明道录》四卷、罗汝芳《明道录》八卷,《近溪集语》十二卷。除了这些书籍,其时被王守仁及其弟子广泛使用的传播媒介还有信件等,如《答顾东桥书》《答周道通书》《答陆原静》《答欧阳崇》《答罗整庵少宰书》《答聂文豹》等信件,徐爱有《答邵思抑》《赠薛尚谦》等书信,钱德洪有《狱中寄龙溪》《上甘泉》《答传少岩》《复何吉阳》《答聂双江》等论学书,王畿有《答汪南明》《答吴中淮》《答徐存斋》《答彭山》《答念庵》《答耿楚侗》等论学书信。而大量书信又被编辑收录,成为了学术著作中的相关内容,成为了大众化的传播媒介。大量的论学书信,克服了讲学时口语传播速度慢、覆盖面窄的不足,不仅使王守仁及其弟子深化了心学思想,提高了论辩技巧,而且也迅速传播了阳明心学,使其传播得更长久、更广远。
除以上几点外,阳明心学的迅猛传播当然也有赖于以下因素:
1.统治者在思想控制方面的宽容和有限的控制力
正德间,“谏诤虽不纳,亦不甚摧折朝士”[2]182的帝德,为学者们发表不同于正统道学意见提供了较为宽松的环境。另外,当时中央朝廷对地方控制力有限,难以完全控制学者们在地方上的活动。而王守仁提倡的心学,根本上还是为了让民众遵守封建伦理道德,服从明王朝专制统治,故此基本上得到了统治者认可,统治者不会下大力气去禁止此类学术活动。王守仁于隆庆年间被追赠新建侯,且在万历十二年从祀于孔庙,都反映出明王朝统治者对阳明心学的认可。
2.阳明心学中杂有的释家思想及语汇,易于被儒释会通的士大夫接受
王守仁青年时期曾沉迷于道教与佛教。其阳明心学“在心体独立、心外无物等诸多方面都有与佛家,尤其是禅宗有明显接近的嫌疑”[20]107,“在良知的表述上,阳明明显依靠‘澄净’等形容词、‘明镜’等比喻”[20]108。其弟子颜钧、罗汝芳等人之学亦近释,后学弟子周汝登“更欲合儒释而会通之,辑圣学宗传,尽采先儒语类禅者以入。盖万历世士大夫讲学者,多类此”[6]4863。释家思想自入中土以后,一直在文士群体中盛行,至明中后期,强调本心即佛的狂禅之风甚盛。明万历间士大夫讲学者,多儒释会通。阳明心学中的释家因素,顺应了时代潮流,促进了心学传播。
3.阳明心学对朱子学说的继承利于增加其受众
另外,阳明心学虽然是在程朱理学已有僵死教条和空泛说教弊端情况下产生的新学说,但总体上二者有一致性:“朱子学讲的是‘天理’,阳明学讲的是‘天良’,二者没有本质上的不同。”[21]阳明心学对朱子学说的继承,自然会使那些长期浸淫于程朱理学的士大夫更容易接受,增加了心学受众。
阳明心学之所以能门徒遍天下,流传逾百年,与王守仁、王艮、王畿等人的主观努力有关,也与明代中后期因统治者腐败而导致的宽松学术环境有关,更与其在发展过程中传播方式的灵活多样、传播语言的通俗易懂、受众需要的多方面被满足、传播媒介的合理运用等因素有很大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