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婷
(浙江大学 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浙江 杭州 310058)
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1940—1992)一向以其作品中所关注的性别议题、魔幻现实主义的写作风格以及反叛颠覆的思想内核而闻名。尽管形式内容多变,其作品的目的多在于撬动身份、思想、政治修辞、意识形态及神话符号的稳定性。《新夏娃的激情》发表于1977年,是卡特的第七部长篇小说,全书从第一视角讲述了英国男子艾弗林在美国的奇幻经历:艾弗林在纽约目睹了美国内战爆发,看到黑人和怒女反抗军揭竿而起。之后,艾弗林本人也被怒女所擒获,在历经肉体和精神上的磨砺之后,成为超越性别二分而存在的“新夏娃”。过往的评论家多从身体政治、性别表演、父权神话、科幻等角度对文本加以阐释和解读,但已经有评论家注意到了空间对于卡特笔下主人公性别身份构建的重要作用,指出其城市空间可以被看作是一具色情化的女性身体,进而影响了主人公的标准化性别认同[1]。也有学者进一步指出主人公是如何回溯性地将他/她在各种场域之中所体验的、投射于其身体的各类暴力实践以重构的姿态聚合在一起,将小说中性属的双重性和背景建构的方式作为“怪异和卑贱”加以突出[2]。然而,他们的研究都在一定程度上存在扁平化城市多维空间的倾向,忽略了社会空间在矛盾性中共存、彼此相互渗透重叠的特征。
因此,在前人的研究基础上,本文试图从福柯的异托邦思想出发,从多维立体角度来探讨《新夏娃的激情》中的纽约中的本土与异域空间、公共与私人空间、理性空间与秘术空间如何互相消解,如何最终组合而成纽约这个抵抗之地。对于中国学者来说,“异托邦”还是一个比较陌生的概念,在文学研究中的应用仍处于起步阶段。本文主要探讨的是作为社会空间的异托邦,涉及福柯在《其他的空间》中探讨的空间问题。福柯指出,我们所生活的空间本身就是一个异质的空间。与乌托邦不同,每个文明每个文化中都会有一种“确实存在并且在社会的经历中形成”的场所,“一种的确实现了的乌托邦”[3]24。这些场所是我们文化和文明中真实存在的身体生活空间,我们能指出它们的位子,但它们又在所有场所之外。异托邦是被颠倒的空间,与它们所反映所谈论的所有场所都不同,它们“反映、连接、呈现甚至抗议了其他社会常规场所的运作逻辑”[4]129。
卡特笔下的纽约市在多重意义上都可称作一个异托邦空间:首先,城市符合福柯对于异托邦的第三条定义,即城市在一个单独的真实位置或场所,同时并立安排了几个似乎并不相容的空间或场所[3]25-26。中国学者田俊武在研究旅行文学中的城市形象时指出,城市作为一种在场的存在往往具有一种突破孤立和封闭状态的异质性特征[5]32。第二,城市作为一个词、一个概念、一种空间一直存在于我们的文化和文明中,但是与人、文化的联系随着时间不断发生根本性变化。从古希腊的理想国,到中世纪的乌托邦,再到现代主义的敌托邦和后现代的异托邦。《新夏娃的激情》中的城市是一个典型的散发着浓重哥特色彩的后现代异托邦空间。第三,艾弗林是一个英国人,作为一个旅行者他来到了纽约。纽约文化和他原本生长的英国文化有相似性和相异性,纽约对于伦敦就是多元文化的异托邦。本文沿着这样的思路,从本土与异域空间、公共与私人空间、理性空间与秘术空间的互动展开讨论,切入文本中的后现代都市异托邦空间,试图揭示纽约都市景观的同质化控制秩序,同时希冀为该空间提供一种能带来反叛的解读路径。
“城市”是一个涵盖广泛、定义模糊的名词,它既包含地理层面,又包含社会文化的概念。在西方思辨传统中,关于“城市”话题的讨论始终与社会和政治生活密切相关,因为它涉及着集体生活的本质和目标。作为一个英国作家,卡特把女性、黑人等边缘群体的起义地和性别转换实验的场所设立在纽约这座美国城市不是一种偶然,而是利用对于异域文化和空间的想象来反思自己所处的文化和空间。在探讨异托邦作为最虚幻的空间如何揭示出真实的空间时,福柯就举了英国和美国的例子:福柯认为美国作为殖民地,相对于英国本土,就是一种“异托邦”。从历史角度来看,美国最初是英国清教徒在北美建立的理想社会和国家。英国启蒙思想家洛克就曾模仿圣经的口吻发出了“太初有美洲”的感叹,将美洲的发现看作是一个开天辟地的大事件,把它拔高成了现代人的创世纪,把新大陆视为上帝赐给人类的一块“自然状态”的试验田。纽约,对于英国人来说,天然是一个生发幻想和表达欲望的空间。
初看时,卡特笔下的主人公很像是本雅明笔下的那种“漫游者”。作为一个英国人,艾弗林带着英国文化的视角,混迹游荡在纽约的下层群体中。“漫游者”这个意象最早源于波德莱尔的作品,后由本雅明具体阐释。他们在现代性的催化下产生,以不断巡逛和张望为武器对资本主义的完整性进行意向性抵抗,是城市主流社会之外的边缘人[6]55。然而,与传统的那种带有疏离感的漫游者不同,艾弗林向往大都市的繁华颓废。作为一个代表了旧世界的英国人,艾弗林特意接受了美国的教职来到纽约,对于代表了新世界的美国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和幻想。他是一个很典型的中上层社会的高加索白人男性,思想保守,是一个很有男权色彩的人物形象。他的成长经历在文中没有直接提及,但是有多处暗示,包括他随时引经据典的谈吐,纯正的上流阶级口音,以及大学教师的身份等等。艾弗林家庭殷实,即使在美国完全陷入混乱、他丢掉了工作之后,他的父母还能给他一大笔旅费。他的美国之旅似乎从一开始就充满了“五月花号”般的探险气质:在飞机上,艾弗林邻座的乘客在起飞和降落的时候都在不断祈祷。但很显然,艾弗林对这次旅程并没有做出正确的预期。正如他自己所说,他作为一只“喝奶长大的英格兰小羔羊”,“扑通一声双脚踩进了屠宰场”[7]7。
艾弗林这种认知误差来自英国社会集体社会想象与美国现实之间的差距。苏珊·巴斯内特探讨过旅行文学与文化建构的关系,认为“从旅行家对其旅行的记录中,我们能够追溯文化刻板印象的存在,个人对异域做出的反应实际上折射出了旅行者自己所属文化的倾向”[8]93。在此基础上,中国学者吕超分析了城市异托邦的生成机制,认为在每一个城市异托邦的表现背后都有着既定的原型,也就是对于异域他者的想象。这个原型在特定历史文化中积淀而成,通过二手材料口耳相传,也基于本民族集体无意识的心理结构[9]。艾弗林在开启这趟旅程之前对于美国的印象仅仅来自电影,认为抢劫和混乱只是好莱坞犯罪片的虚构。他想象中的纽约应该是个干净、坚硬、明亮的城市,到处都是摩天大楼,科技发达。让他没想到的是,“欧洲城市作祟的鬼魂”也跟着他,跟着他的前辈们,跟着五月花号一起来到了美洲土地上。到达纽约后,他发现自己“找到的不是坚硬线条和干净色彩,而是一片哥特式的浓戾黑暗,当头将我彻底笼罩,变成我的世界”[7]8。
《新夏娃的激情》中的“双城”与狄更斯笔下著名的双子巴黎和伦敦不同,描述的不是工业革命时期处于资本原始积累阶段的城市,而更类似于马丁·艾米斯的《钱:自杀者的绝命书》中的纽约和伦敦,是消费主义盛行的晚期资本主义时期的城市。纽约作为伦敦的异托邦,与伦敦既存在共性也存在差异,同时具有神话和真实双重属性,起到了对于原本空间的颠覆和反思作用。首先是政治文化的不同。仿佛是对于现实的戏仿,《新夏娃的激情》中的纽约和伦敦将我们现实生活中英国和美国的政治倾向和文化特征无数倍放大,一个左拐一个右拐,将他们置于政治和文化上的极端情景。纽约被描绘成了女性和黑人的主场,整场内战就从这里开始,纽约成了被怒女和哈林区黑人反抗军所统治的城市。而伦敦的情况则恰好相反——国家阵线党,英国的一个极右翼新法西斯主义政党,刚赢得了国会的多数席次从而成为执政党,正向着极右狂奔而去。生长在古老欧洲的艾弗林渴望去美国旅行,而“早在远古时代,人类这种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旅行行为,就被看作一种学习的隐喻,一种获取经历和知识的隐喻”[10]44。所以艾弗林的旅行也可以看作是古老保守欧洲对于当今少数群体激进运动的靠近尝试。第二点是经济地位和与之相对的文化影响力的不同。在二战后,美国全方位超越了欧洲,在经济政治文化各领域都首屈一指,深刻影响着整个世界。尽管伦敦仍是世界文明的大城市,但是在关于城市的文化想象中,伦敦似乎一直属于过去,而纽约则象征着当代的文明。以文学创作为例,历史背景为蒸汽动力广泛使用的时代的蒸汽朋克作品常设定在维多利亚时期的伦敦,而当代语境催生的赛博朋克作品往往设定在纽约和洛杉矶。再以《钱:自杀者的绝命书》为例,书中的主角也是从伦敦迁往纽约,向往纽约的繁华奢靡生活,认为伦敦在衰落,是整个旧欧洲江河日下的体现,而纽约才是未来的希望和方向[11]。《新夏娃的激情》中的双城形象与《钱》非常类似,卡特这位英国作者似乎也将纽约作为了未来的寄托,在美国的土地上操演我们未来可能的走向。
美国城市学家刘易斯·芒福德曾指出,“最早的乌托邦就是城市本身”[12]271。古希腊哲学家曾在《理想国》《蒂迈欧篇》《法律》等作品中不断理想化城邦的存在。到了中世纪,以托马斯·莫尔为代表的人文主义学者们更是创作了“乌托邦”的概念,为理想城市创作了蓝图,具体关注城市中生产、分配和消费的问题,将理想城市看作是可实现的目标而为之奋斗[13]17-29。自此之后,乌托邦的理念在西方现代化的城市建设进程中一直占据了领导地位。自17世纪以来,东西方的城市发展逐渐摆脱先前的自然和无序化状态,走向科学和理性规划的时代,支配这种理性规划的中心理念之一就是乌托邦幻想。但从十九世纪开始,尤其是二十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过后,城市的概念、理念、文学表现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资本主义的发展使生产关系发生变革,个人空间和公共空间的分工也随之发生变化,其界限也同样开始模糊。
从某些意义上说,卡特笔下纽约市的公共空间在被怒女反抗军占领前后都可以类比为一个“全景监狱”——这个概念最早由英国哲学家边沁提出,已经从一个建筑设计延伸为了一种控制体系,在其中有带编号的单人房间将犯人隔开,牢房围绕着狱卒的监视塔环状分布[14]37-172。在边沁思想的基础上,福柯将全景监狱看作社会控制和权力运作的模式,将整个现代社会看作一个由无数机构组成的大监狱。在全景监狱的运行过程中,对于私人空间的把握至关重要,空间隔绝和无处不在的凝视使得权力能在最小的代价下全力运行。在内战将整座城市带入混乱之前,纽约市的公共空间一直处于父权凝视之下,女性在这样的空间中被进一步物化。作为妓女的蕾拉和作为好莱坞银幕女神的特丽思岱莎都是在男性凝视下被不断色情化肉欲化的产品,她们的存在是为了迎合异性恋男性的喜好。换句话说,我们可以认为纽约这座后现代大都市被塑造为了一具女性化的身体[1]。革命前的纽约市可以被看作是关于去中心化的权力如何通过男性凝视塑造个体身份的隐喻,这也符合了艾弗林最开始的大男子主义性别身份。
然而,对于这种既定社会秩序的僭越不能被简单视作是打破了不公正的、压迫性律法,同样也不是将个体直接从规范性身份框架中解放了出来。福柯勾勒出了僭越行为复杂的运作方式,并指出了其局限,即没有一个预先的既定标准,就不存在所谓僭越。当怒女军队掌控了纽约市,都市公共空间中无处不在的凝视就从男性凝视转为了女性凝视,其父权社会规则转换为了母权社会规则。怒女在城市各处设置了狙击手,负责射杀在剧院前驻足、想要观看色情作品的男性路人,或是随意对路过的男性加以羞辱[7]16。迷宫般的都市异托邦空间如同“全景监狱”中的高塔,可以限制你的视线范围,让监视者的注视无时不在,让每个人在每个时刻所有地方都可能被处决。比如艾弗林唯一的朋友、捷克炼金术士巴洛斯拉夫,就是在光天化日的热闹大街上被人杀死。死亡和谋杀是悬在每个都市居民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这使得公共和私人的空间进一步模糊,私人空间成为公共空间的一个局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卡特笔下的纽约市不论何时都是一个被无法让步的二元论所支配的空间,父权或是母权的权力运作都不能带来个体的解放。
但值得注意的是,《新夏娃的激情》中的纽约同样受到十九世纪时爱伦坡、古拉·果戈理、波德莱尔等人的影响,沿袭了那种黑暗、神秘、刺激、颓废、充满死亡的都市生活范围。夜晚对于文中纽约的重要性远超过白天,其随之而来的视觉剥夺让权力机构不得不采取更具压迫性的手段去扫清一切不透明的混沌。正因如此,黑暗中的视觉剥夺既意味着对于边缘群体的威胁,也同样暗含着对于主流话语、政治修辞的反叛可能。主人公艾弗林在纽约的第一个夜晚就很不安稳,他住的饭店凌晨失火,所有住客被疏散,但他也因此知道了黑人反抗军和怒女军的存在。许多其他的奇妙经历,包括艾弗林和蕾拉的相遇,也发生在夜晚,发生在当这座城市在夜幕的笼罩下从一个垃圾场蜕变为迷宫之后。在夜色笼罩的崎岖小巷中,艾弗林对于蕾拉的追逐持续了整整八面[7]18-25,仿佛是在错综复杂的街巷中玩捉迷藏。在私人空间被不断侵蚀的监视之下,神秘的夜色给城市居民打开了一个充满多样可能性的空间,一个时间不再线性空间不再平面的异托邦。正是在这样的空间中,一种不同于世俗秩序的新秩序得以被操演。
美国城市文化研究专家罗伯特·E.帕克曾指出,城市与其说是众多机构及行政单位的集合体,不如说是一种心理形态,有着自己的传统、习俗及其传统所维系的习俗中所固有的集体态度和情感。纽约这座后现代大都市以其错综复杂的特质而成为当代都市生活的隐喻,成为消费主义物质文化的具象代表,对其居民不断进行非人化规训[15]。在《新夏娃的激情》中,消费主义和纵情声色的生活方式占据了主导地位,工具理性将人们禁锢在资本主义的同质化生活当中,进一步刻板化性别形象。
艾弗林来到纽约后看到的第一栋建筑就是商店,第一个看到的东西就是商店橱窗里的石雕,痴肥的地精在大快朵颐比萨,“欢迎来到口腹为王的国度,食天食地的世界!”[7]8-9在放纵食欲的层面,文中还有多处提及:在谈到他和蕾拉在一起的时候不缺钱时,艾弗林一口气列举了将近二十种食物。由波普文化发扬光大、代表美国消费主义的符号“可口可乐”也常有出现。再有就是完全由食欲定义生命的老鼠,它们随处可见,它们吃死人,甚至当着主人的面吃掉了宠物狼狗[7]16,在城市里结伴成群,简直成为城市的真正主人。除了对于食欲的强调和消费,性欲的商品化也同样显著,消费主义恋物癖在色欲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妓女、脱衣舞女在城市各处游荡,也只有她们还最顽强地在这个垂死的城市里继续生活着。被艾弗林称为“黑暗森林里通晓巫术的狐狸”、称为鬼火[7]19的蕾拉,更是这其中的翘楚。艾弗林从未具体描述过蕾拉的自然相貌,而仅着眼于她的人工装饰品:由“破烂的雪纺纱”“油腻的人造纤维”或“粗硬的金属织物”做成的洋装,还有“闪亮的皮革”材质的高跟靴[7]29。在无处不在的男性凝视下,蕾拉“有系统地使自己肉欲化”,被塑造成了一块“盛装打扮的肉”[7]31,以恋物癖为基础将自己的肉体塑造成了一个欲望场。蕾拉的物质装扮掌控了她的身体,替代了她的皮肤,把她抽象为了消费文化的一个符号。
和其他后现代的代表性城市居民,比如说《拳击俱乐部》与《美国精神病人》的主人公一样,以消费主义为导向的同质化生活也使艾弗林开始感到厌倦。但比起追求暴力,来自保守旧世界的艾弗林选择追求富有美学意义的死亡和终结。纽约市在被怒女占领之后变成了一个庞大的死亡隐喻,但正是这城市遍布的恐惧、弥漫的不安才让艾弗林想要留下。“暴力、畏惧、疯狂的许诺”像毒品一样诱惑着他,是他这样一个“来自湿润、碧绿、温和岛屿的孩子”所无法抗拒的[7]14。在反抗不断激化、城市秩序崩溃之后,隐藏在同质化都市空间缝隙中的异托邦才显露了出来。在这些异托邦中人们可以挑战城市居民习以为常的理性逻辑和同质化的资本主义社会秩序,拥有了僭越的可能。
《新夏娃的激情》中的纽约作为异托邦,对我们真实空间所进行的又一重要反叛是混沌对于理性的反叛,是暧昧对于二元对立的反叛。混乱以一视同仁的消散状态席卷一切互斥对立的形式,其具体体现就是炼金术。从表面上看,文中直接提到炼金术的只有一个角色,也就是艾弗林的邻居兼朋友的巴洛斯拉夫,一个捷克炼金术士。但他可以说是一个作为异托邦的角色,一个荒唐的人物。他在理性的王国中构成了断裂,对于现代知识型将人作为先验主体进行了反讽和揭示,用炼金术的理念解释、批判、重塑了世界。
被归类为神秘学,炼金术是在启蒙运动之后被拒绝的一套关于隐秘知识的体系。在19世纪上半叶现代学科分类出现后,秘术更是因其跨学科或交叉学科特质而鲜有人问津[16]55,处于科学研究、公共话语边缘的“学术上的无家可归者”[17]80。巴洛斯拉夫告诉艾弗林“混乱是杂乱无序造物的最初状态,盲目推使一套由暗藏意义的现象所组成的新秩序诞生。开始的开始之前的阶段叫作先前性,而先前性的混乱开花结果”,“理性的时代结束了!”[7]11-12艾弗林直接将纽约形容为一座炼金术之城,他的意图在于指出纽约本来也是一个按照理性规划意图设计的城市,但是如今却变得这样黑暗脆弱,这是因为“建筑者心中就存在着未获承认的黑暗……若要人人都快乐,首先就得对快乐这概念有共识。只有在一个快乐的世界,才能人人快乐。但老亚当的快乐必然是违常失调的,老亚当一心只想杀死父亲,和母亲上床”[7]14-15。这显然是对于弗洛伊德所提出的俄狄浦斯情结的呼应,指出了人心固有的缺陷。而这也是为什么乌托邦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本来就有缺陷的人不能幻想一个完美的世界,不完美的人类的理想也必然同样充满缺憾。
此外,炼金术突出暧昧,反抗西方一贯推崇理性思考、主客体对立的二元思维。在炼金术的众多意象中,“雌雄同体的人”是最著名的隐喻之一,艾弗林首先是在捷克炼金术士的书架上看到了这个意象。艾弗林看到的书是炼金术著作《日之辉》(Splendor Solis),其中有一幅著名插图,展示了如何将阴性和阳性、水银和硫黄结合在一起。艾弗林也翻看《易经》,《易经》的阴阳八卦也传达了相似的理念。但这一概念更为深刻地体现在了艾弗林本身,体现在他/她从一个男人,从身体、心灵、感情都被逐步改造成女性的转变经历里,在他/她爱上一个肉体上是男人的女人的过程中,在他/她以女性的肉体和他结合的仪式性婚礼中。传统的性别二元在本书中被反复批判,不论是男性霸权社会还是女性霸权社会都只会成为敌托邦,而只有模糊了性别的“新夏娃”完成了性别超越,认识了爱。
另一个代表暧昧的隐喻是衔尾蛇。衔尾蛇是一个古老的埃及符号,表现为一条蛇在咬食自己的尾巴,吞噬自我。由此可见,衔尾蛇是一个包含了各种悖论的符号,是炼金术的象征:它一边摧毁又一边孕育,这是拥抱对立的自我更新过程,正如艾弗林的肉体和心灵在被一遍又一遍的重塑,最终让他重新发现自己。捷克炼金术士告诉艾弗林,“我们必须一头栽进这口混乱的大锅,必须把自己献给夜晚、献给黑暗、献给死亡。若不先死亡,又怎能复活?”[7]13这对应了炼金术中炼金的过程,捷克炼金术士送给了艾弗林一块他提炼出来的金子——从道德上看,真金对应着真意,即是一个人追寻自我实现的精神目标,是以自我淬炼的方式在人这一实在的最高层次的灵性上获得满足。一开始,没有经过锤炼的艾弗林轻而易举地把这块金子送给了蕾拉,然后蕾拉在他成为新夏娃、和特丽思岱莎结合之后把金子还给了他。经历了烈火的淬炼后,金子这去除了杂质的完美之物无疑是对于新夏娃追寻自我性别身份的暗喻,是新生的具象象征,且这个炼金术领域的异托邦是一个代表了美好生活的理念从幻想变为现实的空间。就如同故事的最后,新夏娃从仅仅是罗敷中“母亲”的理念,成为具象化的超越性别二元定义的个体存在。
综上所述,《新夏娃的激情》中的纽约都市是一个同质性空间与异质性空间相互作用、相互消解的异托邦空间。尽管纽约的同质化社会空间的内在逻辑验证了资本的空间生产与景观的符号控制,导致了其居民的性别二元标准化,其主导地位总是受到异质性空间,包括异域空间、私人空间和秘术空间的挑战。这一方面展现了多维空间对于个体性别身份的社会构建,另一方面也体现了个体在反叛空间抵抗权威话语秩序的可能——正如艾弗林最终同时带着纽约的“黑暗与困惑”走入沙漠,踏上了寻找自我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