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商直译:重论鲁迅的直译与《域外小说集》

2020-02-24 21:29谢海燕
关键词:小说集译文鲁迅

谢海燕

(华中师范大学 外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一、引言

对于周氏兄弟的译作《域外小说集》,学界的研究已相当深入,并在一些热点问题上达成了某种程度的共识。总体来说,关于《域外小说集》的研究话题主要围绕其超前的现代性以及鲁迅的直译展开。例如,以杨联芬为代表的学者在21世纪初就提出周氏兄弟的直译风格、古奥的先秦译文、西方抒情化短篇小说的叙事风格以及这些作品所传达的人道主义价值观都违背和超越了当时的主流翻译诗学和文学审美,造成了读者的严重缺席[1]。《域外小说集》作为研究鲁迅翻译的重要文本,被认为“标志着鲁迅本人翻译观念的重大转折,宣告了晚清文学翻译‘豪杰译’时代的结束,以此为起点,中国的文学翻译开始朝着专业化、规范化的方向发展”[2]。《域外小说集》历来被看作鲁迅直译作品的典范,而鲁迅的直译(往往与硬译交换使用)总是与其文学救国的政治诉求紧紧捆绑在一起。因此,正如廖七一所说,《域外小说集》极易成为“意识形态操控翻译批评的生动个案”;而在这种批评模式所构建的鲁迅翻译批评话语中,“‘鲁迅的翻译’和‘直译’几乎成为政策性、甚至政治性术语,遮蔽了其他不同的评价话语”[3]。导致这种局面的最直接的原因可归结为学界对鲁迅翻译的批评——“不约而同地存在着不根据译出语实际情况而简单下结论的现象;因此不少论断根基不深,难以坐实,含有明显的主观推理痕迹”[4]。

同时,研究热点也往往容易导致对某些根本性问题的忽视和遮蔽。例如,学者们通常把鲁迅的直译作为论证的起点,重复论述鲁迅翻译的政治意义,却很少有人从具体的文本出发,质疑直译概念本身在鲁迅翻译体系中的合法性和有效性。本文试图从直译的概念出发,重新考察鲁迅的直译与现当代翻译批评话语中的直译的关联,并以《域外小说集》这本书的翻译为例,通过对比其中的《默》与鲁迅的另一译作《工人绥惠略夫》的翻译策略,考察鲁迅的直译与硬译的本质区别;其次,通过对鲁迅的直译去政治化,探讨去政治化之后的直译之于《域外小说集》乃至鲁迅翻译思想的意义。本文意在探讨以下三方面的问题:首先,我们在用直译来笼统地指代鲁迅的翻译策略时,是否只是简单照搬了鲁迅本人关于翻译的某些观点,却并未将这一概念置于鲁迅的整个翻译话语中进行考察?同时,我们该如何看待鲁迅的直译与当今翻译批评话语中的直译的关系?其次,直译在《域外小说集》中是如何呈现的?它与硬译是同一所指吗?我们该如何看待一个世纪以来鲁迅的直译被赋予的政治内涵?第三,从直译的视角来看,《域外小说集》在鲁迅的拿来主义思想形成过程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它与鲁迅的文学理想又构成了怎样的关系?

二、概念的澄清:鲁迅的直译与硬译

在翻译理论话语中,“直译”这一概念的使用由来已久,在西方可追溯到公元前一世纪的西塞罗,在中国则可以追溯到汉朝的佛经翻译。由于本文的主要目的不是探究“直译”概念本身,而是以现当代翻译研究中的“直译”概念作为参照来解读鲁迅的直译观,因此本文仅讨论20世纪以来在翻译批评领域被广泛认同的两个相关概念:一个是纽马克(Peter Newmark)在其《翻译教程》(ATextbookofTranslation,1988)中讨论的“literal translation”,汉语译为“直译”;另一个是韦努蒂(Lawrence Venuti)分别在《译者的隐形》(TheTranslator’sInvisibility,1995)和《翻译的丑闻》(TheScandalsofTranslation,1998)中提出的“foreignization”概念——一种从文化的角度构建的直译观——汉语译为“异化”。但有学者并不认同这种译法,如王东风认为这种翻译“是哲学常识欠缺的表现,只不过现在已经约定俗成,无法再另作他译罢了”[5]。

纽马克在《翻译教程》中明确地区分了“直译”(literal translation)和“逐字翻译”(word-for-word translation)这两个不同的概念[6]69。首先,他认为“逐字翻译”是将原文的语法和词序以及所有原文词汇的主要意思对应地转换成译文。但是这种翻译方法通常只适合那种短小简单、不含褒贬的中性句子。而直译则涉及各种不同语言单位的相互转化:即,从词语到词语,词群到词群,词语搭配到词语搭配,从句到从句,句子到句子之间的转换。纽马克认为直译是“保证(源语和译入语的)指称和语用对等”的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翻译过程,只有在以下两种情况下译者才应该考虑别的翻译方法:1.在呼唤型(vocative)或信息型(informative)文本里,源语明显地不准确或不通顺;2.对于源语中的某些普通词汇,如果通过“过度翻译”(over-translating)也得不到令人“满意”的对应的表达法。简而言之,纽马克所倡导的直译策略,其核心在于翻译“词语”(the words),而不是翻译“意义”(the sense)[6]76。虽然纽马克对于直译的讨论仅仅停留在语言学层面,但他的直译概念为现当代翻译批评话语奠定了理论基础,也为文化转向之后的翻译研究提供了最基本的参照。

与纽马克的语言学视角不同,韦努蒂则从文化的角度对直译进行了诠释。他提出了“domestication”(归化)和“foreignization”(异化)两个相对的概念,分别对应意译和直译翻译策略。韦努蒂借用施莱尔马赫(Schleiermacher)的观点对这组概念进行了解释:“归化是按照目标语文化价值观对原文实施种族中心主义的化简(ethnocentric reduction),从而把作者带回家;而异化则是对目标语文化价值实施反种族中心主义的压制,以表达原文语言文化的差异性,从而把读者带出国”[7]20。韦努蒂出于对翻译关系中的权力不对称性的抵制和对翻译种族中心主义暴力的反抗,提出了异化翻译思想。从翻译技术层面来讲,他主张的直译翻译法的核心在于“抵制流畅”(resists fluency)[7]102,拒绝“圣典化(canonization)英语语言翻译中的通顺”[7]41。他甚至提出两种比较极端的翻译策略:利用古语翻译和选择非经典化的文学文本。前者从语言上大大降低了源语被译入语同化的可能性,而后者回避了主流文化强加给译入语文化的文化霸权。韦努蒂这些异化翻译主张与鲁迅后期的翻译思想有许多相似之处,关于这一点,王东风专门撰写了《韦努蒂与鲁迅异化翻译观的比较》一文,对两者进行了细致的比较,认为两者的根本区别在于政治目的不同。但笔者倒是认为更本质的区别在于,鲁迅是想通过这种翻译策略来影响译入语,从而改善或改变译入语文化;而韦努蒂正好相反,他提倡异化是为了拒绝译入语与原语言的“亲密接触”,从而减少译入语文化被原语言文化(即英语霸权文化)“感染”的可能性。

不可否认,无论是纽马克语言学视角下的直译还是韦努蒂文化视角下的异化都与鲁迅的翻译观有着某些相似之处,但后者却在本质上有别于前两者。首先,鲁迅大多数的翻译都是转译,即从一种译文翻译到另一种译文。因此,从理论上来说,鲁迅的所谓直译根本就无法纳入纽马克或韦努蒂的理论话语。其次,即便忽略转译这一因素,鲁迅的直译仍很难界定。这是因为,鲁迅在不同时期所做的与直译相关的言论并非完全一致,而这些言论与他的翻译实践也存在着不对等性。大多数学者在讨论鲁迅的翻译时,往往忽略了这些问题,只是将其笼统地称为直译,甚至理所当然地将鲁迅的直译与硬译作为同一事物的不同所指。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如在北京鲁迅博物馆出版的《鲁迅翻译研究论文集》的封底,鲁迅被描绘为“较早地看到林译的毛病,因欲更张,倡导直译,后来坚守不辍,甚至在被人讥为‘硬译’时,也毫不动摇”。在这里,作者只是把硬译当作人们对鲁迅翻译的诋毁,而认为贯穿鲁迅翻译始终的就是直译了。类似的说法也体现在其他学者的论述中,如李松睿和王家平不约而同地将鲁迅的直译与“不顺”相提并论,认为两者为同一概念的不同表达法[8][9]。这些模糊的表达泛化了直译在鲁迅翻译话语中的特殊性,也遮蔽了鲁迅翻译思想的复杂性。

那么,究竟该如何定义鲁迅的直译呢?或者说,鲁迅的直译与硬译到底是怎样的关系?鲁迅讨论翻译的大多数言论都发表于20世纪30年代,也是他翻译生涯的晚期,其中,《“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1930)、《关于翻译的通信》(1931)和《“题未定”草》(1935)最为详细地论述了他的翻译思想。总体而言,鲁迅的直译观可概括为两点:易解丰姿,宁信不顺。前者“兼顾着两面,一当然力求其易解,一则保存着原作的丰姿”[10];后者作为对前一条的补充,强调在翻译的过程中,为了保留原作的精神,有时找不到合适的对应的表达法,不得不舍弃“顺”,只好采取逐字逐句的硬译方法了。鲁迅在此很明确地指出,前者为主,后者为辅。只有当语言文化的差异太大实在无法兼顾易解和丰姿的时候,为了忠实于原文才考虑舍弃译文的顺畅。从这段文字来看,鲁迅与纽马克的直译观十分接近。但实际上,众所周知,鲁迅后期的翻译完全舍弃了“易解丰姿”,只遵从“宁信不顺”。例如,在《关于翻译的通信》中,鲁迅主张“不顺”,要在译文中“装进异样的句法去,古的,外省外府的,外国的,后来便可以据为己有”,以期慢慢改变汉语语法“不够精确”的缺陷[11]391。这“不顺”便是梁实秋所讨伐的“硬译”,后来“硬译”这一称谓干脆被鲁迅借用,几乎成为他的翻译标签。鲁迅强调,之所以硬译,是因为外国文中的许多句子没有对应的中文,须“新造,——说得坏点,就是硬造”,以此来“保存原来的精悍的语气,但因为有待于新造,所以原先的中国文是有缺点的”[11]204。为此,他坚持“按板规逐句,甚而至于逐字译的”,“决不肯有所增减”[11]202,215。显然,鲁迅的硬译已经远远超出了纯粹的语际转换,与其“易解丰姿,宁信不顺”的直译观相去甚远。硬译成为他改善汉语语言、改造国民性的政治工具。

回到1909年,鲁迅和他弟弟周作人共同翻译出版了《域外小说集》。学界认为,正是从《域外小说集》开始,鲁迅的翻译从之前的改写、编译转为直译。换言之,《域外小说集》是鲁迅直译之肇始。鲁迅本人在谈论这部小说集的翻译时,用“弗失文情”来定位他的翻译标准[12]168。“文情”当指原作的内容、“异国情调”与“洋气”[10]364,“弗失文情”则可理解为通过保持原作的这些特征来使译文达到“易解丰姿”的效果。当然,这“异国情调”也好,“洋气”也好,就其字面意思,可以从两方面来理解:一则可以就译文文法、语言而言,一则可以就译文文体风格而言。前者强调文化的异质性,而后者强调文学的异质性。至于两者如何协调,则必须到译文中找答案。然而,在《域外小说集》第二版(1920)序言中,鲁迅称该书的译文“句子生硬,‘诘誳聱牙’”[12]177,此说法似乎为其翻译生涯后期的“硬译”说做了铺垫,也成为很多学者断定此直译即为彼硬译的铁证。但是不细读文本,我们依然很难判断所谓的“句子生硬,诘誳聱牙”究竟达到了怎样的“不顺”程度,也可能会猜疑鲁迅此处是谦虚之词。

有学者认为“鲁迅所说的‘直译’,并不是针对‘意译’而言”,而只是针对“歪译”采取的“正译”,因此并不能与传统意义上的意译构成对抗的关系[13]。对此观点,笔者深以为是。无论是“易解丰姿,宁信不顺”,还是“弗失文情”,都是鲁迅直译观的表达,但是它们并不能与纽马克的直译概念相提并论,也不具有后者的具体性、系统性、科学性的特点。它们更是有别于韦努蒂的异化观。相反,韦努蒂的异化观和鲁迅的硬译思想都宣扬“不顺”,虽然两者目的南辕北辙,但是译文呈现的形式却是一样的。因此,大多数学者将鲁迅的硬译合法地纳入直译范畴内的观点,笔者认为是值得商榷的。

三、《域外小说集》:形式的直译与内容的意译

《域外小说集》两册共收录16个短篇故事,整体翻译风格基本一致,且大部分作品由周作人所译。鲁迅只译了3篇,分别是安特列夫的《谩》《默》以及迦尔洵的《四日》。这部小说集的所有作品都具有现代主义特征:去情节中心化、无典型人物特征、重心理描写和主观感受。从故事的体裁和叙述形式来看,周氏兄弟忠实地向中国读者译介了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作品。《域外小说集》读者的缺席正好从反面印证了这种新的文学形式被译入语文化接纳的难度之大。下文将通过对比《默》的原作和译作来探讨《域外小说集》的直译策略。但在此需要澄清的是:这里所谓的原作实则为从俄语原作译出的德文,也就是说鲁迅的汉语译文转译自德文译文(1)关于《默》的原文,Mark Gamsa通过查阅大量相关资料和对比研究,最后确定鲁迅转译自Alexis von Krusenstjerna所译的德文“Schweigen”,该德文译文收录在1903年的袖珍本安特列夫的短篇小说Novellen。见Gamsa,第233-234页。。这种基于转译的“原作”和译作对比之所以具有意义,一方面是因为鲁迅在论述自己的翻译观时,对于直接从原文翻译和转译这两种形式给予了同样的重视;另一方面是在别无他法的情况下,如果因为否定转译中的原作而否定文本比较的可能性,这将会是鲁迅翻译研究的一大缺失。接下来,考虑到有限的篇幅,笔者仅节选一段文字分析。

下面这段文字描绘的是牧师伊革那支从女儿的葬礼回到家时的情景。牧师的厨师十分悲伤,对伊革那支充满愤恨,因为他认为是伊革那支间接造成了威罗的死亡:

Er ging durch die gute Stube, wo alles sauber und ordentlich dastand wie immer-die hohen Lehnstühle unter ihren weißen Überzügen wie Leichen in ihren Totenhemden. An dem einen Fenster hing ein Drahtkäfig - aber leer, mit weit geöffneter Türe.

“Nastaszia!” schrie Pater Ignatius, und grob hallte seine Stimme durch die stillen Räume, die verlegen schienen,daß er gleich nach der Tochter Beerdigung so schreien konnte.

“Nastaszia,” rief er leiser, “wo ist der Kanarienvogel?”

Die Köchin, so verweint daß ihr die Nase rot wie eine Rübe im Gesichte glänzte,erwiderte grob: “Wo soll er sein?-weggeflogen ist er.”

“Weshalb habt ihr ihn hinausgelassen?” Pater Ignatius zog die Brauen drohend zusammen.

Nastaszia brach in Tränen aus, und die Augen mit den Zipfeln ihres Kopftuches wischend, stammelte sie:

“Fräuleinchens Seele hat ... ihn ... gerufen ..., wie durften ... wir ... ihn denn ... halten?”[14]

伊革那支入客室,见全室整洁,弗殊平时,几衣纯白,卓立如死人临敛。呼其婢曰,“那思泰娑,”则自觉声在虚室中,至复犷厉。窗外悬鸟笼,阑槛已启,其中虚矣。因复微呼曰:“那思泰娑,鸟安在?”婢哀毁,鼻已如芦萉,嗫嚅对曰,“自……自然去矣!”伊革那支蹙额曰,“胡为纵之?”婢复泣失声,掣韨角拭其目,咽泪曰,“此性命,……此女士性命,……何可留耶!”[15]

虽然译文为文言文,但是只要是有点文言文基础的读者就可以感受到译文的流畅和高雅。鲁迅摒弃了当时翻译界随意增添删减、改写的做法,忠实地保留了原作的精神。然而这种“忠实”,并不是对原文的亦步亦趋,也不是严格照搬原文的句法结构。例如:他将原文中的七个短小段落合并成了一个自然段。这种以一句话单独作为一个自然段的结构在当代汉语小说中很常见,但是却不符合中国传统小说的叙事结构特点,显得有点怪异。所以有理由推断鲁迅在此采用归化法是为了迎合译入语读者的阅读习惯。除此之外,鲁迅对某些细节描写的顺序也做了调整。例如在德文中,牧师伊革那支出场前,首先是对环境的描绘,包括客厅的整体布置:从椅子到窗户,再到空鸟笼和打开的鸟笼门,然后在第二自然段里,才传来牧师呼唤仆人的声音。这种由景及人的描写多见于西方叙事小说中,而中国传统小说则倾向于情景交融、寓情于景的写法。鲁迅将原文第一段的场景描写进行了拆分,将牧师呼唤仆人的那段文字放到鸟笼描写之前,然后再写到鸟笼,以鸟笼的空与静去衬托牧师呼喊厨师时回荡在屋子里的空旷之音。如此,译文生动地再现了一幕人去楼空的悲伤场景。虽然译文既没有增删词句也没有改变原作的意思,但是对于中国读者而言,经过鲁迅调节之后的描写顺序显然更能达到生动形象的文学效果。

除此之外,鲁迅删除了短语“daß er gleich nach der Tochter Beerdigung”(紧随他女儿的葬礼)。虽然可能是出于避免重复的考虑,但是这种做法显然有悖于他本人所倡导的硬译精神。更有趣的是,德文中的“erwiderte grob”本意是“粗暴地回答”,但是在译文中被“嗫嚅”取代。“粗暴地回答”与“嗫嚅”无论是在德文还是英文中都不是同一个词汇,它们所表达的含义也相去甚远。我们很难将鲁迅此处的翻译理解为误译,但从“嗫嚅”所表达的效果来看,鲁迅似乎有意缓解主人伊革那支与厨师之间的紧张关系。同样,当伊革那支问及厨师鸟到哪里去了的时候,德文里厨师的回答是一个反问句:“Wo soll er sein?”(它该/能去哪儿呢?)但是,在译文中,反问句所产生的力量被陈述句和省略号弱化了:“自……自然去矣!”厨师的态度从原作中的不满变成了吞吞吐吐不敢说的样子。鲁迅很可能是充分考虑了译入语文化和读者的接受能力,因此在这些地方采用了归化的策略。或许,通过弱化厨师对主人的敌对态度,鲁迅呈现的才是中国读者心目中主仆之间应该呈现的关系吧。

从以上文本比较不难看出,鲁迅并没有采取他后期倡导的“宁信不顺”或者硬译的翻译标准。恰恰相反,他的翻译方法灵活,译作更是体现了“易解丰姿”“弗失文情”的效果。他更关注的是译入语文化和中国读者的阅读习惯和体验,为此,他在没有违背原作精神的前提下不动声色地将译入语文化和汉语写作习惯植入到译文之中。《默》所体现的直译风格在《域外小说集》的其他译文中也相当明显与一致,在此不再赘述。为了更清楚地体会鲁迅的直译与硬译之间的差别,笔者接下来将选取鲁迅1921年翻译的俄国作家阿尔志跋绥夫的作品《工人绥惠略夫》中的一段文字(2)这部作品是鲁迅转译自Bugow 和Villard 发表于1909年的Revolutionsgeschichten(《革命故事》)上的德文译文“Der Arbeiter Schewyrjow”。,将《默》与此文做进一步比较。当然,《工人绥惠略夫》也是学界公认的“直译”典范之一。鲁迅在《译了〈工人绥惠略夫〉之后》一文中写道:“除了几处不得已的地方,几乎是逐字译。”[12]140

《工人绥惠略夫》一文围绕着对革命性质的质疑展开,批判了社会无视“革命者的普遍困境以及那些为他人战斗和发声的人的困境”[16]。下面这段文字选自该小说第一章,从一个新房客的视角描绘了主人公绥惠略夫的日常生活环境:

“Maksimowa,hier fragt jemand nach Ihrem Zimmer,”erklärte der Angekommene,ein langer hagerer Student. Er ging als erster durch den Korridor, in dem die Luft sauer und dampferfüllt war, wie in dem schmutzigen Vorraum einer Badeanstalt. Er hörte nicht weiter auf das, was die Greisin sprach, schob sich durch den Korridor, an Koffern und Vorhängen, hinter denen sich irgend etwas rührte, vorbei und verschwand in seinem Zimmer. Erst als er seine Sachen abgelegt hatte und in roter Bauernbluse mit offenem Kragen ohne Gürtel dastand, fiel ihm der neue Mieter wieder ein und er fragte die Alte, die ihm einen siedenden Samowar brachte…[17]

“玛克希摩跋(Maksimova),这里有人问你的房子呢。”上来的人告诉说,是一个瘦而且长的大学生。他先向那空气又酸又湿,仿佛浴场的腌臜的前房一般的廊下的那边走。他也不再听老女人说什么,一径走过了堆着行李和挂着帐幔,那后面有什么正在蠢动的廊下,躲进他自己的屋子里去了。他放下物件,穿着畅开领口没有带子的红色的农家衣的时候,才又想到新来的客人,便问那老女人,恰恰捧着煮沸的撒摩跋尔进来的……[15]142

虽然此白话文与《默》的古文区别很大,但是读者只需读几个句子就能感受到两个文本的区别已绝非白话和古文的区别。两个文本都是居住环境、人物和语言的细节描写,但此处译文僵硬,充满欧化句法,有些地方甚至晦涩难懂。原作(德文)语言同英语相似,可以将几个形容词并置于名词之前,一个长句可以包含多个限定性从句。这些句法特征与汉语句法大相径庭,所以在翻译成汉语的过程中,译者必须拆散从句,以多个短语结构或短句代替。并置的形容词也应该根据需要要么合并要么拆分成短语。例如,“ein langer hagerer Student”逐字译为“瘦而且长的大学生”,其中“瘦而且长”就不合汉语习惯,应该合并为“瘦长”。更为甚之,“Er ging als erster durch den Korridor,in dem die Luft sauer und dampferfüllt war,wie in dem schmutzigen Vorraum einer Badeanstalt”是一个复杂句。修饰名词Korridor(走廊)的是一个长长的地点状语从句,从句里的形容词定语和比较句型共同修饰名词短语Badeanstalt(浴场)。鲁迅的翻译严格遵守了德语的句法结构,以至译文“忠实”地不忍卒读。其实,译者大可将这句话译为“他沿着过道走去,空气潮湿,充满了霉味,他仿佛走进了浴场肮脏的前厅”。除了严格遵循原文的句法结构,他还有意保留了异质的文化信息。如“Samowar”指俄国的一种金属茶壶,在汉语文化里没有对应物。但是译者完全可以用归化的方法,使用中国读者更加熟悉的替代物,或直接用“茶壶”来取代这个词汇。而鲁迅的“撒摩跋尔”到底为何物,读者茫然不解,免不了要费一番心思去研究。虽然此处的“撒摩跋尔”与《默》中的人名“伊革那支”同属音译,但读者对于两者的接受能力却是不可相提并论了。

可见,如果《域外小说集》采取的是直译法的话,《工人绥惠略夫》则当属硬译。上面所节选的德文清晰易懂,即便一个资质平庸的译者也可以轻松顺畅地翻译此段文字,而鲁迅却译得如此生硬、诘誳聱牙。此译文代表了鲁迅的“招牌”翻译——硬译,充分体现了鲁迅改革汉语语言、改变国民思维的决心。对于硬译的政治性解读,学界的讨论极为充分,也并非本文的关注点。笔者在此将《域外小说集》和《工人绥惠略夫》进行比较只是为了证实鲁迅的直译与硬译并不属于同一个概念范畴。直译是鲁迅翻译研究中被长期遮蔽、忽略的一个特殊现象。它主要集中在《域外小说集》译文中,与鲁迅此后的硬译并无多少相似之处。只有弄清这一点,才能更好地解答以下问题:首先,鲁迅的直译,或者说以直译方法翻译的《域外小说集》,在鲁迅的整个翻译生涯中充当了怎样的角色?它反映了鲁迅怎样的心理现实?其次,一直以来与硬译或鲁迅的翻译捆绑在一起的救国启蒙的政治意义也适用于鲁迅的直译吗?换言之,从《域外小说集》的直译视角重新审视鲁迅的翻译目的,这部小说集体现的到底是充满政治意图的“拿来主义”还是只是周氏兄弟文学理想主义不算成功的一次尝试?

四、鲁迅的直译:文化拿来主义还是文学理想主义?

笔者上文中对《域外小说集》的直译的解读,最根本的意义就是从实证的角度将鲁迅的直译与硬译区分开来,从而将硬译所携带的政治性从《域外小说集》的直译语境中分离出来。去政治化之后的直译,无论是从翻译本身还是从文学的角度而言,都为我们打开了一扇理解鲁迅翻译思想之门。

一般来说,翻译中的“熟悉性”(familiarity)与“它性”(otherness)互不兼容[18]。译者往往因为要保留原文的它性而不由自主地将译文陌生化;反之,有的译者为了让译文更接近读者阅读习惯而努力靠近译入语文化,让译文变得让读者熟悉,却因此失去了作品的“原汁原味”。熟悉性与它性的相互排斥正是意译与直译、归化与异化观点之争的焦点。在此背景下,让我们再回到《域外小说集》考察它的翻译特征。如上文所分析,《默》是一篇典型的现代主义作品,先锋气息浓厚,鲁迅保留了德文版故事的整体结构框架以及其松散虚无、形而上的故事情节,从形式和体裁上达到了“信”,保留了西方现代主义短篇小说的它性本质。这也是鲁迅的“弗失文意”的具体表现。然而,在具体翻译方法上,鲁迅却试图通过一定程度的归化将读者熟悉的译入语文化植入异质的文学体裁,从而寻求中西文化和文学传统在译文中的平衡。他将中国的文化、文学创作和阅读习惯整合到新的小说形式中去,让中国读者以熟悉的方式了解不熟悉的文学体裁。在此,“弗失文意”所表达的意思就绝非字字遵从原作,宁信不顺了,而是既要忠实地传达原作的精神,又要更好地消化原作。这就指向了一个问题:既然《域外小说集》的翻译策略既不是当时流行的林纾式的伪译,也不是硬译,那么它在鲁迅的整个翻译生涯中充当了怎样的历史角色?它又反映了鲁迅怎样的心理现实?

周氏兄弟在当时林译小说充斥中国读者市场的背景下翻译并出版了《域外小说集》,就翻译本身来讲,他们的目的相当明确,就是要抵制当时正流行的随意编译、乱译甚至改写的不良风气。他们想规范翻译,为翻译正名,并由此重塑译作在译入语文化里应该承担的文学和文化意义。对于鲁迅的译文,他自称“句子生硬,‘诘誳聱牙’”,这除了自谦的可能性外,更可能的解释还是要与林译小说区别比较,《域外小说集》虽然不及林译小说的改写那么顺畅,但与《工人绥惠略夫》等译作的生硬和不通顺也不可同日而语。毫无疑问,直译是鲁迅从早期的改写、编译过渡到后期硬译的一个转折点和桥梁。就翻译策略而言,它回避了非此即彼的直译意译、异化归化之争,对今天的翻译实践也是具有借鉴意义的。而这个“桥梁”,除了翻译学本身的意义以外,也为我们理解鲁迅当时的心理现实提供了可能性。

首先,抛开了语言改革的政治“包袱”,鲁迅选择文言文来翻译这些现代主义作品的缘故也更容易理解。鲁迅希望读此作品集的人为“卓特”之士,“不为常俗所囿”[12]105,由此推断他期待的读者必然受过良好教育,精通古文,并能够欣赏古文之高雅。这当然是他用古文译介《域外小说集》很重要的一部分原因,但是鲁迅不曾讲出来或者不曾意识到的一点是:作为一个深谙中国传统文化和古典文学的文人,无论他有多么超前的现代意识和引介西方文学的强烈愿望,他也不可能压抑潜意识里对传统文化和对古文书写的认同感。关于这一点,Eileen Cheng-yin Chow在其专著《文学遗迹:死亡、创伤和鲁迅的拒绝哀悼》(LiteraryRemains:Death,Trauma,andLuXun’sRefusaltoMourn)有更深入的分析。她认为“鲁迅本人的文学创造在遭遇现代的同时总是与过去有着剪不断的纠葛”[19]。这种“纠葛”除了存在于他的文学创作中,也同样以各种形式体现在他的翻译实践中。《域外小说集》所体现的现代与传统的矛盾关系俯拾即是。仅就古文翻译而言,他以白话文所不能及的典雅古文向读者呈现“异域文献新宗”的优雅。这种矛盾也呼应了《域外小说集》翻译中的其他现实,如忠实于西方现代主义短篇小说文体的同时却对其内容采取归化,植入汉语文化与文学因素的同时又保留了对人名地名的异化等等。

当然,在鲁迅的语境里,任何翻译都是“拿来主义”的体现。笔者在另一篇文章里专门讨论了“拿来主义”与鲁迅的翻译思想相互促进、互为作用的关系,两者的形成都经历了一个反复的肯定、否定、修正的过程(3)见Haiyan Xie. “‘Grabbism’ and Untranslatability: Reinterpreting Lu Xun’s Position as a Translator.” Comparative Literature Studies.2020,57,1.。而在这个过程中,尤其是在鲁迅的“硬译”思想成熟前期,翻译之于鲁迅究竟作为何种目的的“拿来”却不能一概而论。最广为人知的是鲁迅的“弱小民族”“反抗”论。在他发表于1933年的《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一文中,鲁迅提到他“想利用他(小说)的力量来改良社会”,因此在翻译西方文学作品的时候,“尤其注重于短篇,特别是被压迫的民族中的作者的作品”,并且“所求的作品是叫喊和反抗”[11]525。鲁迅随后硬译的西方文学作品基本上都反映了这一思想。然而,就《域外小说集》而言,无论是《谩》《默》《四日》,还是周作人翻译的13篇作品,从内容上来看,也并不真正与“呐喊”和社会“压迫”有关。这些短篇小说所展示的哲理、形而上的思想、主观情绪也并不与鲁迅当时所处的政治语境相呼应。正如Mark Gamsa所说,“无论马克思主义文学历史学家如何塑造鲁迅的圣典形象(……)或许除了‘唤醒’,‘改造’,和‘引领前行的道路’之外,还另有原因”[16]237。当然,笔者在此并非指责鲁迅欺骗了读者,而是在思考:在1909年《域外小说集》出版前后,鲁迅虽然对于文学救国早有想法,并编译/著有《破恶声论》《摩罗诗力说》和《文化偏至论》,倡导别求新声于异邦,但与此同时,他对于新的文学形式的敏感和对文学审美的追求并未被他的政治理想彻底取代。《域外小说集》里的作品虽已转向人文题材,但这种人文题材与其后期的关于人道主义的译作存在着本质的区别:前者着重讨论人存在的困境问题,后者则是讨论“反抗”“呐喊”者的生存困境问题;前者停留在哲学层面,后者立足于社会政治层面。因此,即便这些作品带有启蒙的意味,但却没有强烈的文学救亡的政治意味。

或许周作人在另一篇同类型的翻译小说附记中的一段话可以为我们提供进一步的参考:“我译这篇,除却介绍Kuprin思想之外,还有别的一种意思,——就是要表明在现代文学里,有这一种形式的短篇小说。小说不仅是叙事写景,还可以抒情……这抒情诗的小说,虽然形式有点特别,但如果具备了文学的特质,也就是真实的小说。内容上必要有悲欢离合,结构上必要有葛藤、极点与收场,才谓之小说”[20]。这段话可谓是对鲁迅的“异域文术新宗”的详细注解:周作人所谓的“抒情诗小说”,便是鲁迅所说的“文术新宗”,即今天我们所说的现代主义短篇小说。两者的重心都落在“新”小说和小说之“新”上。这“新”,从某种程度上说,与晚清梁启超倡导的小说界革命的“新小说”之“新”虽不无关系,但却走得更远些了。梁所提倡的“新”相对应的是中国传统小说之“旧”。“新”的意义并非在审美层面,而是发掘文学“新”的政治功能,在这一点上,鲁迅后期的翻译小说倒是与此一脉相承。而周氏兄弟此处的“新”却体现在文学层面,他们更看重的是西方现代短篇小说的艺术性和文学性。最好的例证便是鲁迅在翻译《域外小说集》时并没有像翻译《工人绥惠略夫》一样采取硬译的方法,而是将文学的审美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无论是他的直译策略还是古文译文,虽然最终都输给了现代主义体裁的异质性,但是却无法遮蔽鲁迅以审美、文学性为主的翻译现实。因此,笔者认为,《域外小说集》的出版,虽是作为“革命战士”的鲁迅的“拿来主义”思想中最弱的一个环节,却是作为文学家的鲁迅“拿来主义”思想中最强的一个环节。《域外小说集》的直译真正指向的不是政治,而是文学的现代性。它遥相呼应着胡适在若干年之后(1918)描绘的文学新趋势:“最近世界文学的趋势,都是由长趋短,由繁多趋简要”[21]。正是通过直译,《域外小说集》试图展示如何“用最经济的文学手段描写事实中最精彩的一段或一方面”[21]359。同时呼应的,还有周作人在1918年撰文提出的“人的文学”。这两者构成了直译之于《域外小说集》的意义,展示了周氏兄弟推介新的文学形式、为“人文”的文学理想。

五、结语

《域外小说集》的直译在鲁迅的整个翻译生涯中充当了两道分水岭。它首先与鲁迅前期的编译风格形成了一道分水岭,其次是与他后期的硬译形成了另一道分水岭。而后者一直处于被忽略和遮蔽的状态。本文对鲁迅直译和硬译的区分,不仅是对《域外小说集》直译的客观解读,也试图还原鲁迅翻译的真实面貌。鲁迅的硬译思想与其文学救亡的政治主张息息相关,这基本上是不争的事实。但是,如果不加辨析,盲目地将《域外小说集》的直译与他的硬译相提并论、混为一谈,不仅会造成过度的政治解读,也是对鲁迅翻译的误解和对他的文学理想的遮蔽。《域外小说集》的直译不仅体现了鲁迅与周作人试图改变国人重新认识小说的尝试精神,也还原了鲁迅对中国传统文化和文学审美的认同,对西方文学现代性的追求以及对翻译的重新定位。

从翻译的角度看,鲁迅的直译,不仅仅是对林纾式“任意删易”“不诚”的翻译风气的抵制[12]170,也是对他“弗失文意”的文学翻译理想的阐释。《域外小说集》作为鲁迅重要的直译文本,它的意义不仅在于重塑翻译的科学性,更在于对我们今天的翻译实践的启示作用。当今中国文学,随着国家政治经济地位在世界范围内的提升,更急迫地面临着如何走向世界以及如何在世界文学中自我定位的问题,这些问题都迫切地需要解决。翻译文学所承载的不再是救亡的政治重任,而是在向世界传递本国文化的同时,如何被不同文化背景的读者所接受,同时在这个传播的过程中如何让中国文学变得更具有包容性和多元性,既突出自身的异质性,又兼顾世界读者的接受能力。虽然《域外小说集》并没有完美地为我们呈现答案,但是鲁迅在介绍新的文学形式、兼顾东西方文化、关注译入语读者审美等方面所做出的努力都呈现在了译文中,这些都值得当代译者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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