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尊莹
影片《温蒂妮》带有一种迷人的“错位感”,融合了柏林的冷战记忆与当下的建筑,中世纪的神话诅咒与21世纪的都市爱情,在个人日常生活的现实维度中微妙地置入奇幻色彩,在90分钟内展现了一个魔幻、暧昧的世界。在这之中,声音起到了重要作用。
出生之前,人在子宫内的水世界中便已开始倾听了。与这一生物过程相反,电影首先在无声影像的大厅中度过了年轻时代。对于有声电影而言,“声音给电影带来了更丰富的内在运动,电影增加了内在的理性思维运动——语言,和内在的感情运动——音乐。因此,电影可以形成更复杂的时空结构”,同时,“声音和视觉画框之间出现了张力。画框框不住声音,它突破了画框的边界,从而带来一个新的电影空间”①。本文分析《温蒂妮》中的声音图景是如何使影片形成更复杂的时空结构、带来一个新的电影空间,以及参与影片风格的建构及形而上的表达的。
米歇尔·希翁认为:“被称为噪音的声音与被命名为音乐的声音之间并不存在绝对的声学差别。”②关于“什么是噪音”这个问题,只有一个回答:“噪音”只是一个词。长期以来,“噪音”这个词以极为流行的方式被使用,它的定义存在不明晰性,但带有偏见态度。噪音一直存在于我们的日常生活及行为中,但人们总是在涉及噪音的侵犯性或僭越性时才把它纳入考虑的范围。随着录音的出现,一些噪音被捕捉、被固定,在一些电影及音乐中,噪音成为表达与叙事的工具。影片《温蒂妮》便充分利用了噪音,尤其是远处火车驶过的声音、风声等。
火车与电影一起诞生于工业和技术革命跨越式发展的19世纪,它们是现代都市的一个重要象征物,火车的发明让人们可以在短时间内穿越大的空间,是对传统时空感的重构。火车是《温蒂妮》中的重要意象,也是连接温蒂妮与克里斯多弗的物件,见证了两人的相遇与分别,多次在重要的情节点出现。温蒂妮在房间背讲稿时,从窗户看到了两辆黄色的火车交汇,此时温蒂妮和克里斯多弗的感情处于热恋峰值,黄色的火车呈现出暖色调,但背景音却尖锐、刺耳,预示着美好之中暗藏危险;同时,两辆相向而行的火车的交汇,如同时间与空间、历史与未来、记忆与当下的交汇,温蒂妮本人也承担了连接过去与现在、水界与陆界的任务。克里斯多弗与温蒂妮争执的夜晚出现了火车声,温蒂妮一味躲闪,克里斯多弗愤怒地挂断电话,当温蒂妮不断回打电话时,通过温蒂妮的视线看到了在黑夜中呼啸而过的黑色火车,暗喻影片的悲剧走向,而通电话之时,克里斯多弗已被宣布脑死亡,有着奇幻色彩。克里斯多弗遭遇事故后,温蒂妮搭火车回柏林,白色的火车从身边呼啸而过,带走了温蒂妮在人间的爱情,暗喻温蒂妮的绝望和决绝。
电影在情节、动作的关键节点都有类似火车驶过的噪音作为背景音。噪音在声学上不是一个简单的频谱,在物理层面与感知层面又一直存在不明晰性,因此经常被描述为知觉上的“模糊”现象。当没有指明火车是声源时,空间和故事不具体,便有很强的悬念和神秘效果,也允许多种理解和感受存在,其引导性和潜在意指的丰富性都远胜画面。这一背景音像火车驶过又像风声,带有不确定感,“纯听的声音(即没有关注其声源的倾听),很久以来也是与神话相连的……风声形态就带有这种不锚定的纯听声音的特征,它是事物、妖魔或声音的精灵”③。因此,这一高频、刺耳又带有未知感的噪音已突破了画框的边界,时时提醒着观众在画面所展示的都市空间之外,还有一个幽灵所在的水世界。噪音的含混、暧昧、多义因此缝合了当下的城市空间与中世纪的神话传说,连接了过去与当下、人类与精灵。这一难以捉摸、令人不舒服的噪音也带有一种不祥的暗示和宿命感,时刻提醒着“温蒂妮诅咒”需要完成,也奠定了影片奇幻而又悲伤的基调。
在公寓爱情戏这一重场戏中,温蒂妮与克里斯多弗在性爱之前宛若打斗,红酒被洒在墙上,墙上的红酒渍如同鲜血,此时幽灵般的背景声出现,加剧了不祥之感。虽然画面为当代都市,声音层面却暗示幽灵无处不在,召唤被约翰背叛的温蒂妮完成诅咒。受伤的克里斯多弗在温蒂妮杀死约翰、回到水世界后猛然苏醒,来到温蒂妮曾经的住所寻找她。看到墙上的红酒印记,幽灵般的背景声再次出现,高频、刺耳的声音连接了无法回去的记忆与当下。两年之后,克里斯多弗与同事结为伴侣,却在一次水下作业中看到了温蒂妮,他在夜里从女朋友身边离开,这时也有隐隐约约的幽灵般的背景声。可以说,导演通过对声音图景的设计,向观众揭示了影片故事原型的神话、奇幻色彩,展现了未在画面中出场的精灵世界。
除了火车声、风声等噪音,还有水声、街边的脚步声、远处传来的钟声、自然界的鸟叫声、虫鸣声等噪音,生活中的声音集锦描绘了一个日常的维度。同时,影片迷离、魔幻的色彩很大程度上也是通过声音图景建构起来的,似是而非的火车声、风声以及时时出现的水声成功突破了神话世界与当下世界的界限、身体外部与内部的界限,连接了影像中的当下柏林与中世纪的神话世界这两个时空,也连接了人类世界和精灵世界。
影片《温蒂妮》以冰岛钢琴家维京格·奥拉夫森弹奏的Concerto in D Minor为主旋律,d小调比较阴郁,音色充满着浪漫主义风格,这一旋律在听觉上展现了温蒂妮和克里斯多弗浪漫的、悲歌式的爱情。主题音乐主要由两组旋律结合在一起,一组灵动,一组沉重,分别是温蒂妮和克里斯多弗的主导动机音乐,一个是水中的精灵,一个是陆上的人类,相互纠缠。这曲d小调钢琴协奏曲在90分钟的影片中出现了8次,旋律的重复性带来很强的记忆点,帮助这个时间上跨越两年、空间上涉及两个世界的故事统一在90分钟内。
影片以一个男人的情感背叛展开。悲伤的温蒂妮从咖啡馆走到工作场所,伴随着温蒂妮高跟鞋的哒哒声,主题音乐第一次出现,旋律开始时如泣如诉,为之后的情感积蓄力量。整首曲子的风格是冷静的,如梦似幻,清晰干净,每个触键、每个发音都充分、透彻,在浪漫深情中依然葆有理性。
温蒂妮和克里斯多弗都能从错综的城市模型中看到和爱人出现过的空间,看似简单的叠化镜头让冰冷的线条具有了流动感,恍惚的重叠感具有强烈的冲击力和致幻性,展现了导演在林林总总的城市中寻得的浪漫。在这两处或前后,主题音乐都曾响起,讲解结束后的温蒂妮去咖啡馆寻找约翰,经历了焦急、期待、愤怒、失落等心情,旋律配合了她的情感起伏。
在咖啡馆,炸裂的水族箱冲倒了温蒂妮和克里斯多弗,两个人陷入爱情。温蒂妮开始与克里斯多弗约会,当温蒂妮坐火车离开,在火车上看着克里斯多弗送的信物——潜水员模型时,主题音乐再次响起,上行的旋律展现了温蒂妮欢快幸福的心境,但这一旋律并没有持续太久。之后,温蒂妮和克里斯多弗相依偎着走向火车站,在路上遇到了约翰及其恋人,这一段落显现了记忆阻塞的打碎。作为城市解说员的温蒂妮承担着叙述历史变迁的重任,作为背负着诅咒的水精灵又需要以爱情来获得在人间的灵魂。她通过拥抱克里斯多弗在人间生活,而背叛她的前男友约翰在此刻如同游魂再次闯入温蒂妮的生活,引出余情未了的历史伤痛和未完成的命运诅咒。这两个展现温蒂妮与克里斯多弗感情的段落都使用了主题音乐,这一音乐主要由两个旋律结合在一起,一组较为欢快空灵,一组较为悲伤沉重,它们被和谐地编织在一起,正如温蒂妮和克里斯多弗的爱情——欢快与悲伤共有。
克里斯多弗被判为脑死亡后,温蒂妮在医院想到了咖啡馆水族箱的炸裂。伴随着尖锐的、高频的音响以及对温蒂妮的名字的呼唤,主题音乐再次响起,看似较为平静的旋律下是温蒂妮内心的躁动、绝望,此时温蒂妮已经有了杀死前男友约翰的决定。诅咒应验后,温蒂妮从约翰的游泳池离开,主题音乐再次响起,伴随着温蒂妮走入湖中,回归水世界。在克里斯多弗猛然苏醒后,音乐骤然停止,这一旋律串起了三个人的生死。克里斯多弗去咖啡馆寻找温蒂妮时,伴随着女性的高跟鞋声,主题音乐再次响起,一如影片前半段温蒂妮去咖啡馆寻找约翰,当克里斯多弗看到水族箱已换成新的,两个石像模型代替了曾经的潜水员模型。这一段落结束,音乐停止,克里斯多弗也结束了对温蒂妮的寻找。这三个段落都与神话世界相关,相同的音乐旋律的重复不仅起到了联系故事、人物的作用,也缝合了两个时空。
在影片结尾,克里斯多弗与温蒂妮在水下相见、握手、还信物,之后水中的温蒂妮目送克里斯多弗和女友离开,自己也慢慢沉入水中。主观镜头中的蓝色慢慢消失,被水覆盖,画面慢慢成为黑色,此时平静的音乐旋律给人一种溺水感。
影片中,温蒂妮与克里斯多弗的爱情浪漫得失真,但细看会发现这是一部爱情缺席的影片,每个人都进行着单恋。温蒂妮爱着约翰,等着他,而约翰早已另有所爱;潜水员克里斯多弗爱着温蒂妮,但温蒂妮对他的“我爱你”并没有回应;当克里斯多弗打电话质问那“漏掉一拍的心跳”时,温蒂妮选择说谎而非坦诚相待,两人的感情崩塌后,温蒂妮才意识到自己深爱着克里斯多弗。苏醒后的克里斯多弗在水下工作时,温蒂妮抚摸着他的手,两人终于彻底相爱,却身处两个世界,爱而不得。女同事和克里斯多弗的感情算是影片中较为完满的感情,但他们两人的独处总被别人打断,不论是在船上被岸上的同事打断,还是在医院被温蒂妮打断,以及在影片结尾,她无法阻止克里斯多弗去水中寻找温蒂妮。
因此,《温蒂妮》是一则爱情缺席的故事,主题音乐和影像共同讲述了温蒂妮和克里斯多弗浪漫的、悲歌式的爱情。同时,灵动与沉重共有的旋律参与了影片的故事讲述,音乐风格也与简洁的画面构图共同建构了影片忧伤、静谧的格调。
《温蒂妮》中只出现了两次歌曲,且都是有源音乐,两次出现的歌曲都是迪斯科经典曲目《活下去》(Stayin’alive)。许多影视作品都用过这首曲子,《神探夏洛克》剧集中派莫里亚蒂的手机铃声便是这首曲子;《周末夜狂热》的开场,约翰·特拉沃尔塔踩着《活下去》的节奏穿行于街道;《忌日快乐2》的片尾曲是由Bee Gees演唱的《活下去》;《头号玩家》中,阿尔忒密斯调戏帕西法尔的片段也使用了这一首音乐。可见,《温蒂妮》对歌曲《活下去》的使用带有一定的迷影色彩。
歌词是歌曲的有机组成部分。《活下去》歌词本身与影片故事非常吻合,“感受城市的发展和每个人的律动,活下去,活下去……”,符合影片关注柏林城市和个人境遇的主题。
民族神话是集体无意识的体现,讲述一个民族在特殊的地理位置、自然环境和时代背景下的故事,反映着民族的思想与观念。欧洲国家大多是海洋型国家,关于水、海洋、水怪的传说非常多。温蒂妮便是传说中的水怪,故事中生与死的情节反映着西方人对死亡的想象,对生与死的关系的理解等,歌曲《活下去》便与影片关于生死的探讨紧密相关。
歌曲两次出现时都与生死情节相关,探讨了生与死的关系:肉体的生与灵魂的死,水界的死与陆界的生,陆界的死与水界的生等。被爱人约翰背叛的温蒂妮的灵魂已死,在水界被大鲶鱼带走,在克里斯多弗“活下去”的呼唤中在陆界苏醒;作为未执行诅咒的惩罚,克里斯多弗承受了死亡,温蒂妮放弃在陆界的灵魂与生命,杀死约翰,回到水世界。不难看出,死亡的阴影笼罩着这三个人。但对于温蒂妮和克里斯多弗来说,死亡虽不可避免,却不是完全的毁灭,看似死去的人物又重新复活,看似被摧毁的爱情在多年后又被重建。这首歌是克里斯多弗和温蒂妮送给彼此的礼物,他们都希望对方活下去。“音乐可以具有比其他声音和视觉元素更自由地飞跃时间和空间的能力”④,歌曲的重复出现弥合、连缀了前后的生死情节,并带有一定的神秘色彩,也连接了温蒂妮和克里斯多弗生与死的体验和交替。
声音的巧妙运用可以弥补影像的不足。学者米歇尔·希翁认为,成功的声音设计不仅会改变观众看到的东西,而且会进一步激发影像与声音之间的“概念共鸣”。声音会劫持影像并赋予不同的含义,有时观众对影像所投射出来的感觉、信息或表达,是通过声音元素来实现的。观众在影像中所看到的剧情,实际上不仅仅是看到,而且是在声音中听到。声音会左右、影响观众看到的影像内容,观众理解画面时受声音的指派。《温蒂妮》中,声音既起着区分与隔断的作用,又起着连缀与弥合的作用,混沌多义的噪声使影片超越了二维画面所呈现的影像空间,带来了另一个具有魔幻、迷离色彩的世界,最终深邃幻灭的神话、历史与现代的大都市柏林并置于影片中。同时,《温蒂妮》中反复出现的主旋律建构了影片忧伤、静谧的格调,暗示了温蒂妮和克里斯多弗的感情。歌曲的重复使用则连缀了前后的生死情节,并传达了创作者的生死观。
注释:
①周传基.电影时空结构中的声音[A].丁亚平.百年中国电影理论文选(下)[C].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2:122.
②[法]米歇尔·希翁.声音[M].张艾弓 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222.
③[法]米歇尔·希翁.声音[M].张艾弓 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180.
④[法]米歇尔·希翁.视听:幻觉的建构[M].黄英侠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