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心雨
房前屋后,依山傍水,鸟雀叽喳,溪水流淌,一幅恬淡的田园风光图,但这样的幽美只适合那些有闲情雅致的灵魂,而我,显然不是。作为一名春天忙采茶夏季忙“双抢”秋天忙秋收冬日忙纳鞋的农家少女,躲进学校躲在书本的生活才是我的诗和远方。和我同龄的伢子都早早辍学,外出打工,几年时间村里的小楼便一栋栋拔地而起。大字不识的母亲坚信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古训,再加上每次家长会上老师不遗余力的表扬,让她坚信我在读书这条路上是能够走下去的。
正是母亲这种朴素的信念,激励着我顺利地考进了县一中。第一次离家,第一次走出农村,第一次认认真真打量着县城的人。像我这样的住宿生都是离县城比较远的镇里的村里的孩子,走读生是住在县城里的孩子;住宿生都是自己带米带饭去食堂的,走读生都是回家吃热饭热菜的;住宿生都是衣着比较朴实的,走读生都是流行时尚的引领者;上课能够侃侃而谈的几乎都是走读生,住宿生大多更愿意耐心倾听颔首微笑……这种泾渭分明的城乡标签让我的内心既敏感又脆弱,既自卑又不甘,既想融入又害怕不已,但父母亲面朝黄土背晒青天的身影让我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能在这里拥有一张安静书桌的不容易。
半个学期,期中考试,沉静的努力后,九门功课我拿了七门年级第一,我从没有想过成绩优异能带给我这么多好处与便利。不要说班主任的表扬,不要说年级大会上的领奖和经验介绍,更不用说领导单独找我谈话给我画的三年后的那个大饼……最直观的好处便是,我从比较靠后靠边的座位调到了中间第三排;还跟音乐老师的女儿做了同桌,还被音乐老师专门叫到他家里去吃饭;还收到了一封匿名的表白信说 “从第一次见到你起,我就被你清冷的气质吸引了”……那段时间,自信心、虚荣心夹杂着青春期的荷尔蒙,让我的少女心甜丝丝的,飘乎乎的……
优异的成绩让我在心理上逐渐融入了新班级、新集体,但内心的一些新想法也慢慢滋生。我发现,除了考试成绩和排名,平时生活里的风光都被县城的孩子所占有。他们穿着打扮时髦精致,待人接物落落大方,课堂上和老师插科打诨笑语连连,下课后呼朋引伴欢声不断。他们上知文史,下懂八卦,熟谙社会。哪条街的小吃物美价廉,哪家的衣服刚刚上新,哪家的工艺品精巧别致,哪家书店又上架了省城重点名校的新资料,哪个明星又出了新专辑,哪里的磁带最正版,哪首歌高居流行音乐榜榜首,哪部影片最卖座……有次同桌和旁边的同学聊得热火朝天时,我插问的一句 “四大天王都有谁啊”让他们哑然了片刻然后集体放声大笑,有一个同学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你咋这么乡巴佬呢?”我只好讪讪地尴尬地笑了笑。
我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这个乡巴佬和县城孩子的差别,好强的性格让我想努力去弥补成长岁月留下的这道鸿沟。县城的新华书店,除了卖书还卖杂志磁带。所以,每个周日,我早早地返校,到书店逗留两三个小时后才回教室。书店门口,两位中年妇女坐在两把高高的凳子上,监视着店内的一切。而像我这种只看不买的穷学生,她们是不会给什么好脸色和好言辞的,所以,每次去的时候,我都在心里鼓足了勇气才能若无其事地进;每次离开,我都是瞄准时机低着头趁着她们在聊天时快步走过。在那些囊中羞涩提心吊胆的日子里,我接触到了托尔斯泰、雨果、大小仲马、张爱玲、三毛、沈从文,也把凯特·温斯莱特和莱昂纳多当做了我心中的女神和男神……
为了摆脱 “只会死读书的乡巴佬”形象,我努力想做到应试和素质并举,于是,我加入了排球队和舞蹈队。在排球队我只是一个替补,在一年一度的年级比赛中,我没有上过一次场,永远都是陪练和捡球的角色,那时候我真的很嫉妒那些个子比我高身手比我敏捷的女生,我会暗暗咒骂老天的不公,让她们赢得了男生的阵阵呐喊……在舞蹈队,我的处境也相当不妙,别说下腰,别说压腿,就连最基本的手脚协调都常常引得同伴们的阵阵傻乐……倔强的我坚信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的名言,常常在无人处一遍一遍练习,想放弃时就用 《中庸》中的话安慰自己:“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虽愚必明,虽柔必强。”皇天不负苦心人,在元旦晚会上,我最终得以和11个女生一起跳伊能静的 《流浪的小孩》,当我第一次化着妆穿着超短裙和伙伴们手挽手跳着踢踏舞赢得观众阵阵掌声和尖叫时,那种久违的甜丝丝飘乎乎的感觉又回来了,那是青春岁月里我最难忘的高光时刻。
时光就在这慢慢的自我摸索与对未来的憧憬中相互拉扯着向前,迷惘,痛苦,挣扎,希望,期待,亢奋……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当我的成绩由最初的拔尖慢慢变得没有那么突出的时候,我也被裹挟着进入了高三。新换的班主任,有着一双姜育恒那样忧郁的眼睛,瘦削的脸颊流露出文人特有的清高。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把我叫到办公室,半天都没吱声,就在那里专注地不动声色地画画,那种犯人等待宣判的煎熬,让时隔20多年的我仍然记忆犹新。谈话的主题非常简单直白,概括起来就俩字 “舍得”。但就这俩字那天晚上一直冲击着我的思绪,也让我决定在这一年要“痛改前非”,为跳出农门的梦想去打拼。有过大考小考的波动起伏,有过夜深人静的暗自垂泪,有过模考失利的伤心绝望,但我始终记得我真正想要的。于是我慢慢远离了周围的 “声色犬马”,回到了最初的模样,有意无意地坐到远离人群的角落,一头扎进了习题的海洋尽情遨游。当我的成绩稳步回升,进入到了所谓的 “第一梯队”时,学校组织我们模拟报志愿,我毫不犹豫地填报了南开大学。除了我无法企及的清华北大外,我对中国大学所知甚少,只是因为我崇拜周恩来总理,只是因为上届有一个跟我水平差不多的师姐被录取了。班主任看到我填的志愿表,意味深长地说:“很好很好!”这简简单单的鼓励一直伴随着我走进了高考考场。
考完后,放肆地疯了两天,然后就是回学校对答案,估分,填志愿,我毫不犹豫地写上了 “南开大学”。在等待录取的日子里,我又回归到了农家少女的日常生活,但此时的心境已非往时往日,在时而期待时而沮丧、时而开怀时而怀疑的等待中,我那天是在午睡时分被一串喜庆的鞭炮吵醒的,村支书带着邮递员送来了录取通知书,还带着对我父母的祝福和恭维。爹妈乐得合不拢嘴,把珍藏了好久的软盒白沙烟拿了出来,那种在家长会上才有的扬眉吐气的感觉又回到了他们的脸上,毕竟我是这个村里的第一个女大学生。
而只有我,拿着通知书在小阁楼里泪如雨下,因为录取我的不是南开大学,而是一所我几乎没有怎么听说过的师范院校。
真是命途多舛,造物弄人啊!在填报志愿时,我在心里暗暗发过誓,这辈子坚决不当老师。尽管我的求学路上遇到过很多给过我温暖和感动的好老师,但在高中阶段,当我的班主任在我面前炫耀他刚买的400元的呢子大衣时,当英语老师因为我没有参加她暑假开设的补习班而在课堂上对我冷嘲热讽时,当50岁的数学老师离婚后经常因为莫须有的过错在课堂上对我们破口大骂时,当物理老师总是盯着天花板讲课时,当政治老师天天在课堂上负能量满满神龙见首不见尾时,我小时候想当一名伟大的人民教师的心彻底冷去,我不想步他们的后尘,我不要活成自己讨厌的模样。把录取通知书扔到一边,我在床上不吃不喝足足躺了两天,母亲默默地干活,父亲坐在台阶上一支又一支地抽烟,还要赔着笑脸接受村里人的祝贺。最后父亲用祈求的语气说:“伢子,路是人走出来的,只要你去走,总能找到路。”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和满脸沟壑般的皱纹,以及成绩同样优秀的弟弟和妹妹,我在心底对自己说 “你该知足,你该感恩”。
收拾好行李,孤身一人来到缙云山下嘉陵江畔的西南师范大学,当我隔着马路静静地打量它时,唯有夕阳下那灰底黑字的校门与我默然对视。当班长在统计高考成绩时,无意中说了一句 “你太牛了,比系里第二名高了足足60分”时,我只是苦涩而无奈地笑了笑。尽管刚入大学的生活是比较彷徨和迷茫的,但幸运的是,中文系有一群才德双全的老师,有在古稀之年依然带领学生在全国各大高校巡回演出话剧 《雷雨》的翟时雨老师,有总是激情满满才识渊博幽默风趣的古典文学李达吾老师,有在讲解 《呼兰河传》时泪洒课堂的黄俊瑛老师,有为了我的论文能够发表给我面批面改3次的胥洪泉老师……他们作为仁师,在我的青春岁月里活成了一束光。正是在这束光的指引下,大学四年泡在图书馆的我很快就找到了自己人生未来的方向,那就是当老师,当一名让学生爱戴的好老师。
导演叶京曾说:“今天之所以区别于昨天,恰恰是因为昨天的感受依然留存我们心中。”笙歌虽不在,明月常照人,我的青春岁月消失在漫长的光阴中,纷纷人事也逐渐淡忘,但总有一些东西穿透时光,敲击心灵。我常常怀念那时朝涂曦霞暮染烟岚为梦想拼搏的日子,我也常常回味那时删繁就简剥离多余枝蔓朝着既定目标轻装向前的果断,我还常常回想起那些给过我温暖给过我阳光的人,也常常感激那些年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努力走出那个小山村的自己。细算往事,白驹隙影,昨日种种,皆成今我,回眸处悲欣交集,但我坚信,只要心中有爱有梦,就能青春不老,岁月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