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传奇中疾病的三种叙事功能

2020-02-24 10:16
韶关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唐传奇巫术小说

刘 贞

(韶关学院 外国语学院,广东 韶关 512005)

唐传奇是唐代一种关于奇人异事的散文体叙事作品,与唐诗并称为“一代之奇”。虽然国内外学界对唐传奇的研究成果已是汗牛充栋,涉及叙事学方面的文章也不少,但从疾病叙事的角度关注唐传奇作品的研究则甚少,只有少数研究者注意到唐传奇中疾病的描写以及疾病的社会和宗教道德隐喻功能。例如,张玉平将唐传奇中涉及疾病描写的篇目按照内容分为三类:第一类是“类似于魏晋小说中将疾病的原因归结于因果报应的”[1],如《古镜记》中的“百姓有罪,天与之疾”[2]6,当天下出现严重的饥荒,百姓因而生病“也是一种疾病的社会隐喻”[1];第二类是关于疾病与爱情,如《离魂记》;第三类是“带有宗教意识的人生寓言式的揶揄和颇见心理深度的刻画”[1]的疾病描写,如《滕庭俊》。张金婷以唐传奇《薛伟》为例,论述了唐传奇中疾病的宗教道德隐喻在“故事情节与内容的丰富性”上的变化和“宗教化意蕴”[3]。这些研究局限于对唐传奇疾病描写的篇目进行分类或仅关注疾病的某一隐喻功能,而忽略了其中的叙事功能,尤其缺乏对其叙事功能进行系统的分类和深入的研究。本文拟选取唐传奇中涉及疾病的名篇①本文从唐传奇中选取涉及疾病的36 篇均出自李剑国主编的《唐宋传奇品读辞典》(上下卷),新世界出版社,2007 年版。为研究对象,分析其叙事功能:(1)作为情节推进的动力,在推动唐传奇小说进程中发挥多方面的作用;(2)作为塑造人物形象的方法,刻画唐传奇中的主要人物性格,营造浪漫悲剧氛围;(3)作为社会文化的载体,反映唐代文人对巫术文化和佛教文化的崇拜。在唐传奇中,疾病作为一个重要的文学意象,承载着丰富的叙事功能。这三种叙事功能既可以独立发挥作用,也可以组合发挥作用,这取决于作者的修辞意图。

一、疾病的叙事功能之一:作为情节推进动力的疾病

情节概念最早来源于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在《诗学》(Poetics)中,亚里士多德把情节定义为:“对事件的组合。”[4]64在他看来,完整的情节包括“起始、中段和结尾”三个部分。“起始”部分指不必继承他者,但要接受其他存在或后来者的承继的部分,与之相反,“结尾”指本身自然地承继他者,但不再接受承继的部分,它的承继或是因为出于必须,或是因为符合多数的情况。“中段”指自然地承上启下的部分[4]74。亚里士多德的情节观“仅仅聚焦于叙事的内在动力,即‘文本动力’(textual dynamics),忽略了推动叙事前行的外在动力,即‘读者动力’(readerly dynamics)”[5]。美国“最有影响力的后经典修辞性叙事理论家”詹姆斯·费伦(James Phelan)为了“突出对读者阐释经验的关注”,用“进程”一词取代“情节”一词[6]。在费伦看来,叙事进程(narrative progression)“可以通过故事中发生的事情产生,即通过引入不稳定性因素(instabilities)——人物之间或内部的冲突关系”[7]117产生,而“通过‘不稳定性因素’引起的叙事进程相当于传统术语‘情节’”[7]117。在唐传奇中,疾病作为情节推进的动力分别出现在小说的“起始”“中段”和“结尾”三个不同段位,并在推动小说进程中发挥多方面的作用。

唐传奇中疾病出现在小说的“起始”部分,成为故事的原点。例如,名篇《薛伟》的情节就是围绕薛伟的疾病展开的:薛伟生病多日醒后向家人询问时间,便让家人告诉那些正准备吃鱼羹的同僚官吏放下筷子,并向他们讲述了自己生病后不省人事入梦离魂化鱼被渔人宰杀的离奇经历。小说情节进入另一个时空:在梦中,薛伟离开病床,走出城外,然后又走进山中,在山里行走,觉得越发昏闷,便跳入江中,他渴望像鱼一样畅游。薛伟遇到了一个鱼头人身的人,在他的帮助下成功幻化为鱼。随后,薛伟又自叙了其被渔人宰杀的经历。当薛伟回忆完自己梦中化鱼并被渔人宰杀的离奇故事后,小说情节又回到了薛伟病醒后最初的现实时空。众官吏听闻薛伟的离奇经历后大惊失色,心里觉得很不忍。他的三位同僚纷纷把鱼羹扔掉,终身不再吃鱼。薛伟的病随后也痊愈。叙述者通过薛伟病醒在床,引发出梦中化鱼并被渔人宰杀的回忆,再引发众官吏对吃鱼态度的转变和薛伟的病愈,小说情节得以不断向前发展。薛伟的“疾病作为话语时间,成为推动故事时间发展的介质,疾病联结起各个故事时空”[8],从而发展出小说的其他情节。病重的薛伟被放置在故事的开头,就是将人物冲突的焦点呈现出来,引发“不稳定性因素”,从而产生小说进程,而薛伟的疾病在推动小说进程中则发挥了中心作用。此外,疾病作为故事原点,在推动小说进程中起作用的唐传奇名篇还有《李徵》《离魂记》《洪昉禅师》《高力士外传》《南柯太守传》《李行修》《无双传》《红线》《太阴夫人》等。

唐传奇中疾病出现在小说的“中段”,在小说进程的推进中起着承前启后,诱发情节的作用。例如,《眭仁蒨》中眭仁蒨的疾病随着情节的不断发展逐渐产生,出现在小说的“中段”:“数年后,仁蒨遇病,不甚困笃,而又不能起。”[2]30仁蒨后来从鬼友成景处得知其疾病的真正原因是任泰山主薄的同乡赵武举荐他任主薄,写了文案上去要征召他,如果案子批准了,他就必须得死。鬼友成景还告诉他:赵主薄决心已定,仁蒨必须病死去阴间任职。眭仁蒨随后变得恐惧焦虑,病情越来越严重,疾病的加重不断地将情节向前推进:成景告诉他可以亲自去泰山请命。数日后,仁蒨按照成景所言“以三千钱为画一座像于寺西壁”[2]31才得以免死。过了一两日后,仁蒨就能起来,病便痊愈。该小说“中段”正是通过疾病的发生、病重和治愈而不断诱发情节,推动故事情节达到高潮。此外,疾病出现在小说“中段”的还有《补江总白猿传》《柳氏传》《李娃传》《秦梦记》《霍小玉传》《柳及》《徐玄之》《同昌公主》《杨娼传》等。

唐传奇中疾病出现在小说的“结尾”,促使故事情节发展到高潮,并有助于揭示主题。如《常夷》,小说讲述了建康书生常夷与吴郡秀才朱均之鬼魂结交成密友的故事。在小说“结尾”部分,常夷病得非常严重,秀才朱均告诉他这是司命想追任他为长史,并劝说常夷接受这一安排:“‘司命追君为长史,吾亦预巡察。此职甚重,尤难其选,冥中贵盛无比。生人会当有死,纵复强延数年,何似居此地,君当勿辞也。’夷遂欣然,不加药疗,数日而卒。”[2]207小说“结尾”对常夷所患疾病的发生和治疗等描写推动了小说叙事进程,使常夷与朱均这段人鬼友情故事发展到高潮。又如《枕中记》在“结尾”处叙述卢生梦入枕中享受五十年荣华富贵,年渐衰迈后患重病:“及病,中人候问,相踵于道。名医上药,无不至焉。”[2]179尽管皇帝亲自下诏书安慰他,并派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前去探视,但卢生因为病情恶化,医治无效,当晚就去世了。随后他便从黄粱梦中醒来。小说“结尾”对淳于棼疾病的描写也推动了该故事情节的发展,暗示其黄粱梦的终结,揭示出人生如梦的主题。《南柯太守传》的“结尾”对不同人物的疾病的描写也有助于故事主人公对“人生如梦”的感悟。此外,疾病还可以同时贯穿小说的这三个段位,成为推动小说进程的辅助力量,如《高力士外传》。

二、疾病的叙事功能之二:作为塑造人物形象方法的疾病

唐传奇中疾病还可以作为塑造人物形象的方法,刻画主要人物的性格,营造浪漫悲剧氛围。例如,《霍小玉传》演绎了一个“痴心女子负心汉”的爱情悲剧:长安妓霍小玉与李益相爱,发誓永不分开,后来李益迫于父母之命,另娶他人,故意与霍小玉断绝音信,以使她绝望。霍小玉因打听不到李益的消息而“怀忧抱恨,周岁有余。贏卧空闺,遂成沉疾”[2]458。后来,霍小玉因过度思念李益,病情加重,卧床不起:“玉日夜涕泣,都忘寢食,期一相见,竟无因由。冤愤益深,委顿床枕。”[2]459霍小玉所得疾病应为“相思病”,对她所患相思病的叙述描写推动了小说情节的发展,生动地刻画出霍小玉“忧郁深沉”“温柔痴情”[2]456的人物形象及爱情悲剧。此外,疾病的这一叙事功能还体现在其他关于疾病与爱情的名篇里,如《郭翰》《莺莺传》《李章武传》《秦梦记》《李行修》《崔护》等。

疾病的这一叙事功能还体现在爱情冒险类、写实纪实类的唐传奇名篇中[9]。例如,《李娃传》有多处涉及到对荥阳生疾病的描写和想象。荥阳生被李娃和其“姨妈”哄骗之后身心受巨大的打击,得了重病,十几天后病情愈发严重,后来在丧葬用品店里所有人的帮助下他的病情才慢慢好转:“生怨懑,绝食三日,遘疾甚笃,旬余愈甚。邸主惧其不起,徙之于凶肆之中。绵缀移时,合肆之人,共伤叹而互饲之。后稍愈,杖而能起。”[2]366此处对荥阳生疾病的发生、病重和治愈的描写既推动了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也形象地塑造了荥阳生落魄贫困潦倒的人物形象。又如,荥阳生在风雪之日外出乞讨到李娃门口时被李娃听出是其本人,李娃“连步而出”[2]366,发现荥阳生瘦得似皮包骨头,浑身长满恶疮,几乎没有人形:“见生枯瘠疥疠,殆非人状。”[2]368李娃见到荥阳生的落魄样子非常震惊,随后将其带回租住的小院,并悉心照顾,直至其恢复如初:“乃与生沐浴,易其衣服。为汤粥,通其肠,次以酥乳润其脏。旬余,方荐水陆之馔。头巾履袜,皆取珍异者衣之。未数月,肌肤稍腴。卒岁,平愈如初。”[2]368对荥阳生疾病的描写和李娃悉心照顾的刻画,呈现出荥阳生落魄潦倒和李娃善良多情、有恩有义的人物形象。此外,疾病的这一叙事功能还体现在其他名篇中,如《柳氏传》《东城老父传》《河间传》《梅妃传》和《牛应贞》等。

三、疾病的叙事功能之三:作为社会文化载体的疾病

在唐传奇中,疾病还可以作为社会文化的载体,反映唐代文人对巫术文化和佛教文化的崇拜。例如,《古镜记》中王度之弟王绩自叙其持古镜的奇异之事中就有两个小故事涉及疾病与巫术。这两个小故事具有相似的情节结构:女子患病——询问病因——持镜照精怪——精怪现行——女子病愈。疾病在这两个小故事中贯穿了情节发展的始末,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持镜照精怪使其现行成为故事的高潮部分。王绩用古镜照妖祛除疾病反映了古镜的奇异之处和唐人对精怪的一种厌胜和镇压态度,同时也体现了唐人对古镜巫术文化的崇拜。“唐代是一个‘巫医并行’的时代”[10],“古镜巫术是道教著名巫术,古人认为镜为仙镜,可照妖也可使人长生,衍化为诸多巫术故事民间传闻。”[11]275《古镜记》中的这两个小故事就是古镜“巫术故事民间传闻”[11]275的典型代表。古镜可以照出鸡精、鼠狼等精怪的原形,并使患者痊愈。事实上,这是一种厌胜术,其主要标志就是“祥瑞物和辟邪物”[11]579。唐代,镜子就是一种“祥瑞、辟邪物”,也是一种“厌胜物”[11]579-580。《古镜记》中的古镜也是一种典型的“厌胜物”,被王绩用来厌胜、镇压导致人罹病的各种精怪。此外,《任氏传》《高力士外传》中用巫术治疗疾病的做法也反映了唐代文人对巫术文化的崇拜。

疾病的这一叙事功能还体现在涉及疾病与佛教的唐传奇名篇中。印度佛教自汉代传入后不断与中国本土文化相融合,对中国传统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唐代是一个佛教盛行的时代,尤其是初盛唐时期,“佛道二教共盛,小说界承六朝余习,留下了大量的宗教作品。”[12]唐传奇《眭仁蒨》就出自高宗时期唐临的小说集《冥报记》,它也是该时期的佛教小说的代表。这篇佛教小说故事的高潮部分集中描写了眭仁蒨疾病的发生、发展和治愈的过程。眭仁蒨疾病的治愈方法即通过花巨资画佛像,并接受“三世因果,六道轮回之说以及佛道关系”[2]35,这种佛法的宣传,不仅“突出佛教的经像灵异”[2]35,而且还体现了作者对佛教文化的崇拜。其他涉及疾病与佛教的名篇还有《洪昉禅师》《杨叟》等。

四、结语

疾病作为唐传奇中的重要意象之一,具有丰富的叙事功能。疾病作为情节推进的动力,可分别出现在小说的“起始”“中段”和“结尾”三个不同的段位,并在推动小说进程中发挥多方面的作用。疾病可以作为塑造人物形象的方法,刻画人物的性格特征,营造氛围。疾病还可以作为社会文化的载体,反映唐代文人对巫术文化和佛教文化的崇拜。疾病叙事为我们重新审视唐传奇中的叙事进程、人物塑造、唐代巫术文化和佛教文化崇拜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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