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梓共采 琼珠交赠
——冼玉清《迁韶校中书事十首》用典略谈

2020-02-24 10:16仲红卫
韶关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用典典故

仲红卫

(韶关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东 韶关 512005)

《迁韶校中书事十首》是冼玉清先生在抗战时期写作的组诗。诗是写给友人的,主要内容是描写、叙述自己在岭大村的种种生活与工作情况。冼先生自幼学习国学,在诗词写作方面颇有造诣。这种造诣体现在很多方面,诸如格律、章法、立意等等。这里仅仅以这十首诗为例,就其用事亦即用典情况稍作论述。

首先简要谈谈用典的理论问题。按照刘勰《文心雕龙·事类》中的说法,之所以要用典,目的是“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1]411“据事以类义”,是援引古人的事情来类比现在所做事情的意义何在;“援古以证今”,是援引古人的言辞来证明今天所做事情的正确与否。刘勰认为论文首先要“征圣”、“宗经”,所以他举了两个例子,也可以说是以上两种情况的起源:“据事以类义”可以上溯到周文王演绎《易》,“昔文王繇《易》,剖判爻位。《既济》九三,远引高宗之伐;《明夷》六五,近书箕子之贞。”[1]411周文王引了殷高宗武丁征伐鬼方的事情来阐释《既济》卦的九三爻,引了箕子被纣王杀害的事情来阐释《明夷》卦的六五爻。“援古以证今”可以上溯到夏代的胤和商王盘庚,“至若胤征羲和,陈《政典》之训;盘庚诰民,叙迟任之言。”[1]411据《尚书》记载,夏王仲康曾命令胤率军讨伐羲和,胤在出征时引用了《政典》中的话作为出师的根据,而商王盘庚迁都,引用了古代贤人迟任的话向大家说明理由。基于以上的历史,所以说用事乃是“圣贤之鸿谟,经籍之通矩”[1]411。作为社会精英的君子,应该“多识前言往行”,也就是对于历史有较多的了解,从历史中取得借鉴。诗人虽然不是像盘庚、文王这样的圣贤,但是也应该体现出历史精神,所以写诗也需要用事。

从文学史来看,在作品中引用前人的言辞或者事迹的情况,从汉赋就已经开始了。到了魏晋,因为写文章的人常常堆砌典故,以至于形成“文章殆同书抄”[2]21的恶劣情况,所以钟嵘站出来,主张应用性的政论类文章要用典,“若乃经国文符,应资博古;撰德驳奏,宜穷往烈。”[2]21但是以抒情为主的文学作品就不应该在故纸堆里找材料而应该在生活中找感受,“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2]21那么到底应该不应该在诗里用典呢?从文学史的事实来看,经常是需要的,因为用典有其取代不了的意义:一方面,用典可以将历史的视角引入作品之中,深化作品的历史内涵;另一方面,用典还可以借助古人的事或话来表达不便讲、不好讲的意思或者难以表达的复杂情感,拓宽作品的审美空间。所以,不是要不要用的问题,而是用得好不好的问题。用得不好,就会显得生搬硬套或者辞不达意,甚或有卖弄学问之嫌,最终结果是影响作品在意蕴方面的深度和审美方面的感染力;用得好,则会如盐溶于水或者如严羽所讲的“羚羊挂角,无迹可求”[3],将历史精神和个人感受融为一体,极大地增强作品的内蕴和审美感染力。

冼玉清先生首先是一位学者,她所作的诗,基本上属于“学人之诗”,因此在欣赏和评价其诗作时,尤其要注意到用典的问题。就这一组诗而言,典故的运用就十分普遍,可以说是无处不在。据笔者粗略统计,十首诗中属于征事为典的共有10 处,分别是老圃、桃李、宣文、虞溥、凿壁、涤器、箪食学颜、伯鸾灶、络秀、周公吐哺。属于引辞为典的共有31 处,其中25 处是直接使用古人用过的词语,即播迁、竹屋茅堂、老圃、砥砺、精勤、荆州重、邺架、苦忆、子云书、寒檠、慈母、拾薪、玉堂挥翰手、丹铅、俎砧、薄瀚、春衫、慵妆影、凤髻、闭关、杨枝漱齿、花鬘、澄怀、周公吐哺、栋梁;6 处是化用古人的句子而自铸新辞,即荆州重、子云书、静对山、鸡犬相闻、岁寒人、孔席不暖。

以第一首《迁校曲江岭大村》为例。诗曰:

播迁始到武江滨,竹屋茅堂结构新。

辛苦栽培怜老圃,一园桃李又成春。[4]7

诗里引用前人的词语,有最早出自《列子·汤问》的“播迁”,出自宋释昙华《题陈参议中大大隐图》的“竹屋茅堂”,出自《论语·子路》的“老圃”,出自《韩诗外传》的“桃李”。因为这些词语已经大众化了,所以普通读者也许不会觉得作者是用典。引用的事情是“老圃”。《论语·子路》记载说,樊迟向孔子请求学习种庄稼,孔子说“吾不如老农。”又请求学园艺,孔子说:“吾不如老圃。”[5]所以“老圃”一词,既是引事又是引辞。

诗以言志。作者在短短一首七绝中用了这么多的典故,能不能很好地表达感情呢?应该说是更好地表达了情感,因为这些典故的使用赋予了诗句更深沉的情感内涵。譬如“播迁”一词,就含有家国变迁的黍离之悲。因为“播迁”在后来的演变中已经不仅仅是“迁徙”的意思,而是和国家的变故联系在一起了。晋代卢谌的《赠刘琨》诗说:“王室丧师,私门播迁。”[6]北周庾信《哀江南赋》:“值五马之南奔,逢三星之东聚,彼凌江而建国,始播迁于吾祖。”[7]唐李嘉祐《送评事十九叔入秦》诗:“唯余播迁客,只伴鹧鸪飞。”[8]2161岭南大学是由于日寇入侵,所以才辗转经香港迁到粤北岭大村的,联系前人的用法,所以用“播迁”,就暗含了家国之悲的感情在内。再如“竹屋茅堂”一词,既是写实也是写意。岭南大学迁到粤北岭大村之后,因为战时条件所限,全靠师生们自己动手,因陋就简建起若干竹屋作为课室和宿舍。这些新建的简陋竹屋,构成了粤北偏远贫穷山区的一道独特的“景观”,这是写实。释昙华《题陈参议中大大隐图》的原文是:“荷锄居士隐云庄,竹屋茅堂瞰小江。只这逍遥是知己,人间天上更无双。”[9]可见这是一首写隐居生活的诗,其中包含着中国传统美学“乐山乐水”、“天人合一”、在自然中体悟大道的精神。诗人以此为典,就透露出一种不畏生活清苦而乐观向上的精神,也可以说是士人精神的一种曲折的表现。再如“老圃”。孔子说的老圃,仅仅是一种职业,并没有其他的感情色彩或者寄托在内。但是杜甫的《种莴苣》也用了“老圃”这个典故,说“中园陷萧艾,老圃永为耻”[8]338。杜诗的原意,是以莴苣的艰难成长来感慨时事多舛和贤士成长之艰难。老圃之耻,在园中萧艾(喻指奸佞小人)盛而嘉草(喻指仁人志士)稀。诗人本是以育人为业的教师,故此处以老圃自喻。老圃虽然辛苦,但是却育得一园桃李,而国家民族之希望无不在此,作者以此充满了自我价值实现的快乐。这种快乐,和杜诗的怨愤悲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样看来,“老圃”这个典故就有了多层的感情基调,形成了一种若有若无的情感张力。

典故使用得好,还可以开拓诗的历史空间,使诗更有“滋味”。再举《寂坐》为例:

偷得些闲便闭关,杨枝漱齿诵华鬘。

澄怀花木无言语,闲对孤云静对山。[4]8

诗里的“偷得些闲”就是“偷闲”。前人诗里用到“偷闲”的,如白居易《岁假内命酒赠周判官萧协律》:“闻健此时相劝醉,偷闲何处共寻春。”[8]4963梅尧臣的《和公仪龙图戏勉》:“岂意来嘲饭颗句,忙中唯此是偷闲。”[10]从本诗的情感基调看,用更为口语化的“偷得些闲”来替代更为书面语的“偷闲”,闲散恬淡的日常气息味道也更为浓重。“闭关”的本意是闭塞关门,后来引申为闭门谢客以杜绝尘世往来。《文选·颜延年》说:“刘灵善闭关,怀情灭闻见。”[11]意思是刘灵杜绝交往,不愿意向他人表露情怀,也不愿意闻见世事。佛门中,“闭关”专指将自己与外界隔离起来的修行方式。《禅林象器笺·杂行门》中说:“自入元,始有闭关之说……自入明,乃有闭关学道之事。”[12]所以明代以后,“闭关”差不多成为佛教的专用语。“杨枝漱齿”是引事,起源于释迦牟尼的传说。玄奘《大唐西域记》说:“象坚窣堵波北山岩下有一龙泉,是如来受神饭已,及阿罗汉于中漱口嚼杨枝,因即种根,今为茂林。”[13]76“馔食既讫,嚼杨枝而为净。”[13]90所以“杨枝漱齿”具有洁净身体以庄严态度的意思。“华鬘”,是佛教徒礼佛时的贡献之物,环状,早期常以鲜花制作,后来也可以用他物制作。白居易《游悟真寺诗》云:“叠霜为袈裟,贯雹为华鬘。”[8]4734言玉雕石佛身上的袈裟和颈间的华鬘,犹如霜雹之色。“澄怀”出自南朝著名山水画家宗炳。《南史·隐逸传》记宗炳晚年“老疾俱至,名山恐难遍睹,唯澄怀观道,卧以游之。”[14]从此以后,“澄怀观道”成为中国美学的一种非常重要的精神追求。因为宗炳本人笃信佛教,所以“澄怀观道”与佛教关于世界本来面目的理解实际上具有内在的关系。“闲对孤云静对山”一句,是化用李白《独坐敬亭山》的诗意。李白的原诗为:“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8]1858也是“澄怀观道”一种形象的表达。

本诗题名《寂坐》,就已经具有了浓浓的中国传统哲学意味。众所周知,在中国文化里,“寂”、“静”等常常和对于世界本源或者本体——中国人叫作“道”——的领悟联系在一起。《老子》就曾经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15]所以“寂”是“道”的存在状态,这样一来,这个形容词就具有了某种本体论色彩。庄子认为,人如果想要接近“道”,就必须将一切有限的、相对的存在都舍弃掉,包括人的所有精神的和心理的活动,这就是所谓的“心斋”和“坐忘”。佛教主张“性寂”[16],传入中国以后,其色空思想逐渐和道家的有无思想结合起来,“寂”又因此具有了佛教所谓“空”的意味。宗炳所谓“澄怀观道”,正是道佛二教之精神在美学思想上交汇融合的结晶。本诗虽然只有短短二十八个字,却能将作者恬淡高洁的精神追求表达得贴切细腻,其原因即在于使用了这些积淀着深厚传统文化精神的典故。从这些精妙恰当的用典,不但可以看出作者的学问之富,亦可以感受到作者的情致之深。假如舍弃了这些典故,则其绵长深厚的意味就不复存在了。冼玉清先生是受传统文化熏陶而成长起来的学者,其身上有一种澹荡的君子之风。在抗战艰苦紧张的岁月中,她不抱怨不气馁,不但对于简单的生活安之若素,还能从中体悟大道。所谓“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17],不就是这样一种生活态度吗?和今天甚嚣尘上的功利主义相比,先生的情怀和志行,堪为吾辈楷模。

1859 年5 月18 日,恩格斯在《致斐迪南·拉萨尔》的信中,说自己是从“美学观点和历史观点,以非常高的、即最高的标准”来评价拉萨尔的作品《济金根》[18]。“美学的和历史的观点”,是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的最高标准。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典故的使用,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将“美学”和“历史”融汇在了一起。因为典故要运用得好,不露出斧凿生硬的痕迹,甚至让人感觉不到是在用典,需要高深精妙的艺术技巧,这就符合美的标准;使用得好的典故,还能起到借古喻今、寄托感慨的作用,使作品的批判意义得以提升,这又符合历史的标准。冼玉清先生这十首诗的用典,算是美与历史融合的一个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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