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史料的发现,有时足以改变学界的已有看法,对改变和推进相关历史的研究影响甚大,甚至改写历史。然而,使用这些史料,应持谨慎态度,要先行做出准确的判断和鉴别。
崇祯《松江府志》(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府县旧书》版)卷二《沿革》云:
黄巢乱,僖宗幸蜀,海寇王腾据华亭。吴越王钱镠遣顾全武拔华亭,遂取苏、杭,奄有两浙。陞苏州为中吴,而于嘉兴置开元府,以华亭属之。
《唐国宝传》云:王腾据华亭。宝练卒自守,发杭州兵戍县镇。乾宁四年丁巳,钱镠遣顾全武,乙未拔松江,辛丑拔华亭。又《吴越备史》云:先是,嘉兴、海盐、华亭旧有镇将。至是,尽有两浙,封吴越王。于嘉兴之西境义和,华亭之南境金山,北境之上海、青龙,海盐之东境乍浦,西境澉浦,皆置镇遏使,以是土之豪杰世领之。
崇祯《松江府志》的行文格式,正文下往往有低二格的一段文献佐证,或者是对一段具体内容的分析说明。对于这一段文字的后半部分,即“又《吴越备史》云”之下的文字,有研究上海史的学者认为是该书的原话。《吴越备史》编撰时间最晚是在宋太宗雍熙年间,如果如这位上海史学者之见,那么在这本书里发现了“上海镇”,则是最早关于上海的一条史料了,这将对上海历史的研究产生重大影响。问题是,今本《吴越备史》里并没有这段文字。但这位上海史学者认为,今本《吴越备史》是四卷本,而其曾经有过十五卷本、九卷本,明末学者看到的可能是十五卷本或者九卷本,因此这条史料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假如学者的推断准确,目前所有关于上海起源的著作都得重新改写。但事实究竟怎样,笔者认为只能依靠具体的文献做细致的分析。
一
两浙地区的动乱,其实比较早。早在唐僖宗乾符二年(875年),浙西的狼山镇遏使王郢作乱,自苏、常历浙江,各地纷纷招募乡兵自保。之后广明二年(881年),由于黄巢攻进长安,唐僖宗逃到四川,唐政府对全国各地失去控制。随着黄巢兵马南下,对两浙地区带来了很大冲击。《新唐书》卷一八六《周宝传》载,“时群盗所在盘结”,柳超占领了常熟,王敖占领了昆山,王腾占据了华亭县。崇祯《松江府志》说明段落中引的《唐国宝传》,失误来自原书,标点者据之又误,实际应是《唐(书)·周宝传》。“王腾据华亭”,“宝练卒自守,发杭州兵戍县镇”皆是《新唐书》原文。
正文的第二件事说的是顾全武攻取华亭等地事宜。说明文字中所提时间是“乾宁四年丁巳”。当王郢之乱时,浙西各地自保,募乡兵自守。钱镠是石镜镇将董昌的偏将。之后董昌势大,在越州称帝,钱镠遂占领了杭州,和董昌对抗,直至消灭董昌,且与吴国在浙西对抗。顾全武是钱镠手下的一员大将,于乾宁三年(896年)在今浙北、苏南和吴国作战无数。乾宁四年(897年),顾全武收复嘉兴、苏州、昆山等地。说明文字里的“钱镠遣顾全武,乙未拔松江,辛丑拔华亭”,应出于《资治通鉴》。该书卷二六一唐僖宗乾宁四年七月条载:“遣顾全武取苏州。乙未拔松江,戊戌拔无锡,辛丑拔常熟、华亭。”整个太湖东部地区,除苏州城外,全部回到钱镠手中。至于“遂取苏、杭,奄有两浙”句,不知出于何书。《北梦琐言》卷五云:“钱尚父始杀董昌,奄有两浙,得行其志。”与说明文字有相同之处,但句子并不完全相同。这些说明文字可能是方志编修者依据各种文献改编而成,并非直接引用原文。
“先是,嘉兴、海盐、华亭旧有镇将。至是,尽有两浙,封吴越王”,这段文字也是在说正文的第二件事,说明文字中称出自《吴越备史》。钱镠的确是占有两浙,但是今本《吴越备史》中没有与这段相同的文字,可能也是方志编修者改编而成。
正文的第三件事说的是苏州升为中吴军、嘉兴升为开元府,时间是吴越国的宝大元年(924年)十一月。那么,正文下面的说明文字“嘉兴之西境义和,华亭之南境金山,北境之上海、青龙,海盐之东境乍浦,西境澉浦,皆置镇遏使,以是土之豪杰世领之”应该是对应于这个时间段的。这段说明文字不见于今本《吴越备史》,即使如上文所提上海史学者所言——明末学者看到的可能是十五卷本或者九卷本,是否真的可以认为在这个时间段中出现了“上海”“上海镇”呢?恐难之。
理由之一。在崇祯《松江府志》卷四九《兵燹》中,另有一段文字:“镇海军节度招讨使周宝练卒自守,发杭州兵戍县镇。先是华亭之南境金山、北境上海、青龙皆有镇将,势孤不敌,故加兵戍之。”这段文字和卷二的说明文字有很多相似之处,应该是来自于同一史源。依这句话的意思,把三镇的出现提到了周宝练卒之前,也即881年之前,于上面谈到的苏州升为中吴军的时间往前推了四十多年,这使人难以相信都是引自于《吴越备史》。最后的“势孤不敌,故加兵戍之”,更明显是方志编修者的口气。
理由之二。义和原是设市,《太平寰宇记》卷九五说到崇德县时云:“置州之时,析嘉兴县之崇德等九乡,于义和市置县,以乡为县名。”唐末五代时期,镇和市是区分得比较清楚的。义和如果设镇了,那么一般是不称为市的。但是,设县后在县城设镇是很有可能的,因为镇将往往是县的属官,其时各县通常会有这一做法。《云间志》卷上《封域》:“唐因隋制,置镇将副,以掌捍防守御之事,县之冗职耳。唐季五代,或用土豪小校为之。(举吴郡属县昆山、常熟、华亭、海盐、吴江,皆有镇将,以沿海防御之处。《九域志》杨行密、吴越王相攻,取昆山、常熟镇是也。)”以此推断,这时崇德县在义和市设镇是有可能的。但是,按《太平寰宇记》所载嘉兴设州是在天福四年(939年),也就是说,此后义和作为崇德县治所在地才有可能与当时的一些县一样设镇,而嘉兴作为开元府时义和设镇的可能性不大。
理由之三。924年之前金山设镇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云间志》谈到金山设场,有金山盐场、税场和巡检司,而青龙镇的巡检司称“管界巡检司”,而金山的称“金山巡检司”。依笔者之见,青龙镇是整个华亭境内的巡检,而金山的只是本地方的巡检,从级别上是低青龙镇一等的。既然南宋金山没有设镇,那么之前设镇的可能性就几乎没有。正德《金山卫志》上卷一《建置沿革》载:“吴越王镠有国,防守海道,筑城置戍,宋元仍之。”乾隆《金山县志》卷一《建置》则称:“又云:唐末吴越钱氏筑之为戍守处,其故址皆莫考。”这两条记载应该是指历史上说的金山故城的所在处,吴越国时因为位置重要,曾筑城派兵戍守,但到了明清遗址早已不见踪影。作者们自然更是没有听说这个时候金山曾经称镇。
从上述几点可以看出:崇祯《松江府志》卷二这段话较有可能是方志编修者依据各种文献概括的,当时义和、金山、上海、青龙不一定都设镇。即使有镇遏使带着一队人马镇守着,也不一定会设镇。如很多史书上谈到的“浙西狼山镇遏使王郢”,狼山就不是一个镇。因此,上海镇出现于北宋初年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154)列胞耳叶苔 Frullania moniliata(Reinw.,Blume&Nees)Mont. 熊 源 新 等 (2006); 杨 志 平(2006);马俊改 (2006); 王小琴等 (2007); 洪文(2007,2008);姚发兴等(2003);李粉霞等(2011);余夏君等(2018)
二
问题是,崇祯《松江府志》的作者有没有可能看到和今天流传的《吴越备史》不一样的版本?即“于嘉兴之西境义和,华亭之南境金山,北境之上海、青龙,海盐之东境乍浦、西境澉浦,皆置镇遏使,以是土之豪杰世领之”这句话,有没有可能是《吴越备史》的原话,其在明末流传的版本上是有的,而在今天流传的版本上没有。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五《伪书类》云:“吴越掌书记范垌、巡官林禹撰。按《中兴书目》,其初十二卷,尽开宝三年,后又增三卷,至雍熙四年。今书止石晋开运,比初本尚阙三卷。”此书的作者,一说钱俨,这并不在本文讨论的范围之内,但书的卷数变动,值得关注。此书本来是十五卷,到陈振孙看到时只有十二卷。从内容的起讫来看,最初十二卷本止于开宝三年,而陈振孙看到的十二卷本止于开运年间,两者相差至少是二十年,说明即使是这个南宋的十二卷本,内容上比原来的十二卷本也少了很多。
李最欣在《吴越备史》点校本(《五代史书汇编》,杭州出版社2004年版)前言中谈到:此书今存版本二十多种,但分属于三个版本系统,即明嘉靖年间钱德洪刻本、明万历年间钱达道刻本、清初钱曾家藏本。今天流传的版本,基本上出自这三个本子,个别文字有差异,但主体内容相同。如四库本出于钱德洪刻本、《四部丛刊》是钱曾家藏本、嘉庆九年本出自钱达道本、《武林掌故本》出自嘉庆九年本、《学津讨源本》亦出自钱达道本等。
崇祯《松江府志》作者看到的《吴越备史》,应该是嘉靖本、万历本。而依这两个本子流传下来的各种版本中,并没有上述那句关于上海镇的话。
事实上,崇祯《松江府志》之前的一些松江府、县志编修者同样也参考了《吴越备史》。比如绍熙《云间志》卷中《祠庙》谈到金山忠烈昭应庙时言:“《吴越备史》云:大将军霍光,自汉室既衰,旧庙迹毁……前立庙,岁以祀之。”这段话在今本《吴越备史》中也没有。绍熙《云间志》编修者所见的版本,当与陈振孙所见的十二卷本相差不多,前于明代嘉靖本和万历本。
假设《云间志》的编修者能看到关于唐末镇设立过程以及“上海镇”的记载,那么他们引用了这段话没有?《云间志》卷上《封域》载:“僖宗入蜀时,群盗盘结,王腾据华亭(《唐·周宝传》:王敖据昆山,王腾据华亭。宝练卒自守,发杭州兵戍县镇。按僖宗幸蜀,则中和元年也)。其后吴越王钱镠遣顾全武拔之。自此,地入吴越(按《九国志》:顾全武平嘉兴,取昆山。全无拔华亭事,《通鉴》乾宁四年,钱镠遣顾全武取苏州,乙未拔淞江,戊戌拔无锡,辛丑拔常熟、华亭)。”又云:“今县有华亭镇印,或者遂谓自镇为县。不知所谓镇者,唐因隋制,置镇将副,以掌捍防守御之事,县之冗职耳唐季五代,或用土豪小校为之(举吴郡属县昆山、常熟、华亭、海盐、吴江,皆有镇将,以沿海防御之处。按《九国志》:杨行密、吴越王相攻,取昆山、常熟镇是也)。”《云间志》的这段关于王腾据华亭而致唐末各县在治所设县镇的材料,与崇祯《松江府志》所载大体相仿,但仍是没有关于“上海镇”的那段描述。
在《云间志》的其他篇章中亦没有提及《吴越备史》中有关于“上海镇”的材料。《云间志》卷上《镇戍》记载了沿海镇寨,青龙镇在列,但并无“上海镇”。
稍后于《云间志》的《至元嘉禾志》卷一《沿革》载:“僖宗入蜀时,群盗盘结,王腾据华亭。其后吴越王钱镠遣顾全武拔之,自此地入吴越。”后来各志所载“沿革”内容与这段话基本相同。此外,《至元嘉禾志》中关于华亭镇印的内容与《云间志》基本相同,没有谈到上海设镇的事情。
正德《华亭县志》卷一《沿革》所述内容亦与《云间志》相似。该志卷八《兵防》引宋初《祥符图经》谈到华亭镇时称华亭镇“在县治西南”,同样没有提及上海镇。这就说明,到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间,没有“上海镇”。正德《松江府志》卷一《沿革》所述内容与《云间志》亦是基本相同。该志卷一四《兵防》所载“前代兵制”中谈到了唐代有华亭、青龙镇(天宝五年置)、宋代“县镇、青龙镇仍旧”,亦没有提及“上海镇”。
在上海县的各方志中,是否会有这方面的记载?目前看,答案是否定的。弘治《上海志》卷一《沿革》仅云,“上海县,旧名华亭海。当宋时,蕃商辐辏,乃以镇名”;嘉靖《上海县志》卷一《总叙》云,“迨宋末,人烟浩穰,海舶辐辏,即其地立市舶提举司及榨货场,为上海镇”;即使到了清代,如乾隆《娄县志》、嘉庆《上海县志》等,同样都没有提及上海镇出现在五代时期。
综上所述,笔者以为:虽然引用文献原文对正文加以说明是崇祯《松江府志》编修的一大特点,但是“《吴越备史》云:先是,嘉兴、海盐、华亭旧有镇将。至是,尽有两浙,封吴越王。于嘉兴之西境义和,华亭之南境金山,北境之上海、青龙,海盐之东境乍浦,西境澉浦,皆置镇遏使,以是土之豪杰世领之。”这段话应该不是《吴越备史》中的原文,而是志书编修者对当时历史的综合评论,且是一个失误的评论。总之,上海、上海镇在五代时期出现的可能性是很小的。崇祯《松江府志》之前的方志没有这一说法,清、民国年间所修方志也没有采用这一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