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鹏翱的传记最早见于光绪《阶州直隶州续志》。志称:
吴鹏翱,字云逵,阶州人,乾隆间举人。生平慎重,品行端方。通籍后,绝志仕进,尝究心考据之学。所著杂集甚多,惜兵焚后卷帙散失,惟《武阶备志》一书,梓行于世①光绪《阶州直隶州续志》卷28《人物》,见曾礼:《阶州志集校笺注》,甘肃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698页。。
其后,晚清至民国时期成书的地方志,如宣统《甘肃新通志》卷68《人物志·群材三》、民国《甘肃通志稿》卷92《人物十》中的“吴鹏翱传”完全是袭用此传。民国时期完稿的一些目录性著作,如《续修四库全书总目》②中国社会科学院图书馆整理:民国《续修四库全书总目(稿本)》第33册,齐鲁书社1996年,第520页。《陇右方志录》③张维:《陇右方志录》,“中国西北文献丛书”本,第77册,兰州古籍书店1990年,第555页。《陇右文献录》④郭汉儒:《陇右文献录》,政协定西市安定区委员会整理,甘肃文化出版社2014年,第516页。等在著录《武阶备志》时,对作者的简介也基本取材于此。
新修《武都县志》在为吴鹏翱作传时,除增加了对《武阶备志》的评价外,也基本沿袭光绪《阶州直隶州续志》的说法。只是将“乾隆间举人”说得更为具体,称吴鹏翱为“乾隆己酉科(1789年)举人”⑤武都县志编纂委员会:《武都县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1137页。。就现在能见到的有关吴鹏翱的介绍,均认定他为举人出身。至于具体年份,连光绪《阶州直隶州续志》纂修者也是含糊其辞,如在该志卷25《选举》中称:“吴鹏翱,乾隆某科(详‘人物传’)。”⑥光绪《阶州直隶州续志》卷25《选举》,见曾礼:《阶州志集校笺注》,甘肃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668页。
实际上,光绪《阶州直隶州续志》“吴鹏翱传”不仅存在着对传主功名认定的准确性问题,其吴鹏翱“通籍后,绝志仕进”的表述亦值得商榷。
吴鹏翱的题名见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己酉科《各省选拔同年齿录》①“同年齿录”是指各级各类科举中式者按年龄长幼编纂的名录,其中附有中试者履历,包括个人简介和家族谱系,有些齿录还载有家庭住址。同年齿录是一种重要的科举文献。乾隆五十四年己酉科《各省选拔同年齿录》中,吴鹏翱的个人简介:“字冲升,号图南,癸未相十月十一日酉时生,甘肃阶州廪生,民籍。”家族谱系:“曾祖父:周嗣,貤赠文林郎;曾祖母:成氏,貤赠孺人。祖父:徽,诰赠文林郎;祖母:赵氏,诰封孺人。父:作哲,癸酉举人,诰封文林郎;母:张氏,诰赠孺人、赵氏,诰封孺人。胞兄弟:吴鹏翮,庠生;吴鹏翔,廪生;吴鹏珝,业儒。妻:郝氏。子:驺虞。”家庭住址:“住州北白马关”。,也就是说,吴鹏翱是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己酉科拔贡。邢澍《武阶备志序》言:“余戚选贡吴君云逵,客浙东西十余年,常与余相依。”该《序》作于《武阶备志》完稿时。“数年,稿成若干卷,一州二县之掌故,秩然具备,名曰《武阶备志》。今年,予省墓归籍,持以就质,兼求弁首之文。”②邢澍:《武阶备志序》,见曾礼:《阶州志集校笺注》,甘肃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41页。引言中的“选贡”亦即选拔贡生,简称拔贡,拔贡乃“五贡”之一③清代贡生包括优贡、拔贡、副贡、恩贡和岁贡,即所谓的“五贡”。各省学政三年届满,离任时会同驻省总督或巡抚,依据府、州、县学官上报,考选其中文行俱优者为优贡。拔贡,清初每六年一次选拔地方儒学中优秀生员入国子监肄业。乾隆七年(1742年)时改为十二年,逢“酉”年举行。考试时间在科考之后,学政随棚录取。各省乡试因名额限制,一些文理优长的考生不能在正榜中录取,而是以副榜出之,是为副贡,即“乡试副榜”。上述三类贡生按科举的大、中、小省分配,名额总体上很少。在地方儒学中,廪生食饩十年后挨次升贡,叫岁贡。如遇国家庆典,可依资历在廪生中再行升贡者为恩贡,亦即朝廷恩赏的贡生。;“予省墓归籍”提供了《序》作时间。据冯国瑞《邢佺山先生事迹考》,邢澍“省墓归籍”是在嘉庆十三年(1808年)④冯国瑞:《邢佺山先生事迹考》,见邢澍:《守雅堂稿辑存》(附录一),甘肃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76页。。也就是说,嘉庆十三年时,吴鹏翱的功名依旧是拔贡。
贡生是清代科举人才结构中的一个重要群体,其地位介于生员和举人之间。相比生员,贡生最大的优势是,他们有参与吏部铨选的机会。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吴鹏翱曾先后官陕西扶风县、洵阳(陕西省旬阳县)县教谕。在扶风县教谕任上,曾受聘纂修《扶风县志》。自言:“余于丁丑仲夏司铎扶风”,“今春正月,明府谓余曰:‘方今时和年丰,在官无事,客岁所商修志事,今其可矣’”⑤吴鹏翱:《后序》,见嘉庆《扶风县志》,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0年,第456页。。“丁丑”当为嘉庆二十二年(1817年),该志卷10《官师表·教谕》:“(嘉庆)二十二年:吴鹏翱,字云逵,阶州拔贡生,协修邑乘。”第二年,吴鹏翱即去职⑥嘉庆《扶风县志》卷10《官师表》,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0年,第235页。。《扶风县志》稿成于嘉庆二十三年(1818年),其《重修扶风县志姓名》中,吴鹏翱列名“编辑”第一位:“前任扶风县学教谕吴鹏翱,甘肃阶州人,己酉拔贡。”
吴鹏翱署陕西洵阳县教谕,时在道光三年(1823年),当时他依旧是拔贡身份⑦光绪《洵阳县志》卷8《职官·教谕》:“吴鹏翱,甘肃阶州选贡,道光三年署。”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0年,第233页。按:道光三年,吴鹏翱署洵阳县教谕,是暂时代理性质,而非实授。。至道光七年(1827年)时才有了新的继任者,可见,他在这个位子上差不多呆了4年的光景。据吴鹏翱《选拔同年齿录》,他生于“癸未”年,即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至道光七年(1827年)时,吴鹏翱差不多已经是64周岁的老人了,此时,他的心态应已趋平淡。查阅宣统《甘肃新通志》卷39《选举上·举人》,并不见“吴鹏翱”的题名。因此,可以基本断定,吴鹏翱的功名为拔贡,并以此终身。
吴鹏翱自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拔贡中试后,若按常理,他肯定参加过乡试;加之按照清制,非进士出身者担任教职,是可以参加更高一级科举考试的。光绪元年(1875年)之前,陕甘合闱,闱场在西安。吴鹏翱两度在陕西担任县学教谕,期间,他参加乡试相较在甘肃要方便得多。由此可以推断,吴鹏翱不仅参加过乡试,而且还不止一次。只不过,他的乡试路走得并不顺利。
另据吴鹏翱侄子吴日章称,《武阶备志》完成于“司凉铎后”①吴日章:《武阶备志序》,见曾礼:《阶州志集校笺注》,甘肃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44页。按:此处的“凉”是否为甘肃凉州府,当然也有可能,因为教官的地域回避仅止于本府。阶州为直隶州,相当于府制,也就是说,吴鹏翱不能在阶州直隶州及其属县担任教职,但可以到甘肃其他府及其属县去担任。府学的正堂为教授,属正七品,进士若有意愿,初授即可得此职。因学官清冷,进士多不愿做教职。府学教授多由州学学正、县学教谕升任。拔贡朝考二等去府学担任教职,只能是训导,从八品,乃教授属官。县学教谕为正八品,多由训导升任。这样,吴鹏翱仕宦经历大致可以理出一条脉络。。这样,吴鹏翱至少有三段做学官的经历。“拔贡在各种贡生中是最出风头的,一因十二年之久,才举行一次;二因人数最少,选出拔贡廷试之后,优的去做了官,提不到他那个拔贡了,劣的革去拔贡,仍当秀才,只有中等的,才留下了拔贡的头衔,所以人数较少。因为以上种种情形,乡间对于拔贡都很崇拜。”②齐如山:《中国的科名》,辽宁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64页。在仕途极度壅塞的晚清,吴鹏翱还能够三度出仕为宦,这点可从上述引言中找到答案。
《甘肃文献总目提要》在著录《武阶备志》时,将著者吴鹏翱的生年定为1763年③郝润华主编:《甘肃文献总目提要》,甘肃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24页。,与吴鹏翱《选拔同年齿录》记载相契合。在正式的出版物中,注明吴鹏翱生年的,《甘肃文献总目提要》为仅见,但不知其依据的是什么资料。这里需要说明的是,科举文献所记载应试者的生年信息,一定要注意到“官年”现象。所谓官年是指科举应试者虚报的年龄,它与实际年龄并不相符,总的情况是年轻化,其背后的动机无非就是希望通过减岁以达到铨选上的年龄优势。张剑先生对清代硃卷所记卷主的年龄进行考证,认为“减岁平均数约为3.23岁;减岁岁差以2岁最多,绝大多数的减岁在1—4岁之间;超过10岁(不含10岁)的减岁较为少见”④张剑:《清代科举文人官年现象及其规律》,《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4期,第152—160页。。官年现象在清代科举文献中相当普遍,因此,其提供的年龄信息不应成为研究者的首选;但另一方面,在无法找到如家谱、年谱、行状、墓志铭等更为可靠的资料时,不妨将科举文献提供的年龄信息作为参考。
吴鹏翱的父亲吴作哲为“癸酉举人”。“癸酉”当为乾隆十八年,即1753年。宣统《甘肃新通志》卷39《选举上·举人》亦有“吴作哲”题名。吴鹏翱自言:“愚自少从侍先君子远宦。”⑤嘉庆《武阶备志》卷21,见曾礼:《阶州志集校笺注》,甘肃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424页。可见,吴作哲有仕宦经历。其仕宦情况大致如下: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任狄道州(今甘肃临洮县)学正⑥宣统《狄道州续志》卷7《职官志·学正》,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0年,第385页。;乾隆四十年任云南禄劝县知县,四十二年因丁忧去职⑦民国《禄劝县志》卷10《秩官志·知县》,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0年,第433页。按:该志错将吴作哲籍贯注为“广西阶州”。实际上,广西并无阶州。;乾隆四十七年春正月任广东镇平县知县,并续修县志告成⑧乾隆《续修镇平县志》卷4《职官志·知县》,民国抄本。按:该志有吴作哲所作《序》,称:“去岁,前令潘子承焯修之,未卒业,忧去。待余蒇其事。”。
吴作哲举人出身,但在光绪《阶州直隶州续志》卷25《选举》中失载,卷26《人物》中也不见其传记。经过十余年的同治回民起义,甘肃各州县衙署的档册毁坏殆尽,握管修志者多有无米下炊之叹。这种情况在光绪朝所修的甘肃州县志中多能见到。光绪《阶州直隶州续志》的编纂者在当时手头极度缺乏资料。这是“吴鹏翱传”有误的最可能的原因。
邢澍为《武阶备志》所作的《序》,不光是对《武阶备志》的评价,还多少涉及吴鹏翱的生平信息。同治十二年(1873年),《武阶备志》在阶州知州洪惟善的主持下正式刊印,邢《序》并未收录,很可能是当时洪氏并未见到邢《序》。否则,他也不会说“嘉庆间吴云逵孝廉所纂《武阶备志》若干卷”的话①洪惟善:《武阶备志序》,见曾礼:《阶州志集校笺注》,甘肃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43页。。“孝廉”是明清时期对举人的雅称;同时光绪《阶州直隶州续志》也不会将吴鹏翱看作乾隆朝举人了。
《武阶备志》具有浓厚的朴学实证特色,这在清修甘肃方志中并不多见。“吴氏此志,采辑明以前阶州及所属文、成两县故实,极称详备。而郡县治城邑考、统属分合表、职官表、历代疆域图、兵防、纪事、碑碣各目,考证尤见精确。苻秦表、杨氏传综赅史实,自成一家言,更诸志所未有也。”②张维:《陇右方志录》,“中国西北文献丛书”本,第77册,兰州古籍书店1990年,第555页。该志斐然“有述作之意”,“开拓跌荡,能自辟径途”③张维:《陇右方志录》,“中国西北文献丛书”本,第77册,兰州古籍书店1990年,张维序。。《武阶备志》对光绪《阶州直隶州续志》的修纂影响很大,表现不仅在体例上,而且相当部分的内容也是直接袭用。
《武阶备志》作为清修陇上名志,非常遗憾的是,学界对其价值的挖掘尚未展开。著作的研讨离不开对作者生平的了解,这一原则,不仅在过去还是现在依旧需要遵循。
附按:在360浏览器分别输入“吴鹏翱”“吴作哲”,会查到两人的生平情况。从行文看,文章应该是出自当地文史爱好者之手,但该文提供的信息都有据可查,如吴鹏翱、吴作哲的仕宦经历。其中提到陕西洵阳县知事王壬垣、兴安府知府龚定国等人所书《生前德序》匾额,称吴鹏翱卒于道光六年(1826年)冬月二十七日,时在洵阳县教谕任上,卒年71岁。古人所言年龄为虚岁,比今天的周岁大2岁。这样推算,吴鹏翱当生于1757年,即乾隆二十二年。比他在齿录中所记年龄大6岁。笔者附按于此,一是对提供信息的无名氏深表敬意;二是表明自己无意掠人之美。百余年来,关于吴鹏翱的生平以讹传讹,现在应该到了拂去历史尘埃的时候了。
附相关佐证资料:
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己酉科《各省选拔同年齿录》
嘉庆《扶风县志》
光绪《洵阳县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