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献忠, 李国涛,2
(1.山东政法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2.首都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89)
马克思异化理论是马克思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学术界对马克思早期异化理论已有比较广泛、深入的探讨,但从整体上看,马克思异化理论生成逻辑、现实意义的探讨还有待进一步深入。在广阔的思想史背景与历史视野中,厘清马克思异化理论的生成逻辑及现实关照显得尤为重要。
马克思异化理论显然受到黑格尔的重大影响,是在黑格尔“观念主体”异化理论的母体中孕育而生的。黑格尔的“观念主体”通过自身“异化”从而对象化为物质存在。人的主体观念的物化就是“异化”。物化是不真实的现存, “异化”反倒成为真实的现实。在“异化”发展的同时扬弃自身,最终回归“异化”或“绝对精神”自身。
在博士论文《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与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中,马克思通过分析伊壁鸠鲁原子偏斜运动来肯定人的自我意识。由于偏斜运动而互相排斥的众多原子凝集而产生现象世界。原子概念外化为现象世界,从概念的本质世界进入外在的现象世界,至此,现象和本质相统一起来。“只有在伊壁鸠鲁那里现象才被理解为现象,即理解为本质的异化”[1]。可以看出,马克思认为现象世界是原子概念的异化,完全是遵循黑格尔“观念主体”的观点来解释伊壁鸠鲁。从马克思的“异化”发展过程来看,在这里首次提出了存在与本质的矛盾问题并将其作为“异化”的重要内容。
在《关于伊壁鸠鲁哲学的笔记》中,马克思注重伊壁鸠鲁人与天的关系并首次提出了自然的“异化”问题。自然是人类的生活源泉与赖以生存的条件。在生产力极其低下的时代,大自然成为人们崇拜的对象。人们因一些自然现象无法被人所解释而认为在自然现象背后存在超自然的力量。马克思认为,消除自然的“异化”,摆脱人对大自然的严重依赖,必须科学认识、正确理解自然的理性。
《莱茵报》时期,马克思受黑格尔异化理论的影响而“忽视各种关系的客观本性,而用当事人的意志来解释一切”[2]。这一时期,他意识到了人的意志背后的社会关系客观性与作用,从而动摇了他对黑格尔法的观念与理性国家的信仰,这无疑是向历史唯物主义迈进的一大步。这一时期马克思关于“异化”的探索和尝试仍然是建立在黑格尔思辨哲学体系基础之上,但他对社会现实的关注为他摆脱黑格尔“观念主体异化”开启了新路向。
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哲学本身只不过是一种“观念异化”。费尔巴哈直接否定了黑格尔的自然物质存在与观念的主谓颠倒,强调对象化是真实而普遍存在的现实生活,宗教反而是人的类本质的异化。费尔巴哈的“异化”是人的本质的异化,人把自身的本质异化为上帝,崇拜上帝但是又被上帝所支配。这一时期马克思的异化理论是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异化理论。
在《论犹太人问题》中,马克思用“异化”来分析经济、社会领域问题并明确指出“物的异化”即是人的自我异化的实践。人首先在政治上解放自己,更要在经济层面解放自己,人的解放是就是废除资本主义私有制以及在此基础上的人异化的现实社会革命。在资本主义社会,人是一种不真实的存在。因此,要消除这种“异化”,实现人类解放,只有每个人都成为类的存在物时才能实现。
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正确区分了“异化”与对象化。在马克思看来,人在现实生活中受到的奴役与苦难无法得到解决,只能寄希望于宗教信仰中对“彼岸世界”的美好憧憬。费尔巴哈消除了“宗教异化”,把“异化”了的人的类本质还给人自己,并以此作为消除一切社会弊病的途径。现实的个人在自身的政治生活、个人生活中成为类存在物,从而由市民社会的成员变成为真正的人,这就是人类解放。马克思的“异化”是“劳动异化”,既不同于观念的异化,也有别于人的类本质的异化。
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批判鲍威尔的唯心主义异化观,主张用革命运动消灭资本主义的“异化”。资本主义统治下,无产阶级完全丧失了合乎人性的外观。这种以无产阶级的人类本性为尺度来衡量资本主义私有制,没有完全摆脱人本主义的影响,但是有利于刷清异化理论中的人本主义因素。马克思不是从经济关系与抽象的类本性的对立,而是通过资本主义社会结构与无产阶级的生活状况,阐述了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
这一时期,马克思并未完全摆脱人本主义异化观的影响,但和《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相比,其关于人的本质异化和复归的思想已不占有中心地位。从此以后,马克思深入历史发源地内部,通过揭示物质资料的生存方式的运动规律,发现被物与物的关系所掩盖的人与人的社会关系,从而踏上了全面创立新唯物主义历史观的新进程。这一时期马克思并未真正进入经济学语境,他笔下的生产、交换不过是抽象的逻辑过程,共产主义不过是扬弃异化的逻辑否定的产物。
由于“马克思在人与社会历史之间架起了一座金色的桥梁,这个金色的桥梁正是‘实践’,是从实践的维度完成人的本质学说的整体构建”[3],因此,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异化理论之“新”相对于观念主体异化理论、人本主义异化理论而言,既不是“唯心主义观念”的异化,也不是“旧唯物主义的类本质”的异化,而是立足于实践的、科学的人的本质观的历史唯物主义异化理论,这主要体现在《手稿》《德意志意识形态》和《资本论》等著作中。
完整的异化理论是在《手稿》中开始形成的。首先,《手稿》揭示了生产劳动的伟大作用,这是马克思向创立唯物史观迈进的重要一步,也是阐述异化劳动概念的必要前提。马克思指出,人类社会的历史是通过劳动、自我创造、自我生成的历史,劳动创造了人和人类社会的同时,也创造了同人有关的纷纭复杂的社会现象。人类社会生存和发展基础在粗糙的物质生产劳动中。马克思对劳动作用的揭示是打开人类历史发展之谜的锁钥,是马克思的伟大贡献。
其次,《手稿》阐述了“异化劳动”蕴涵的四项规定即物的异化、人的自我异化、人同人的本质相异化和人与人相异化,阐释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对劳动的制约作用,这就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并对资本主义社会物统治人的现象作了否定性价值评价。“异化劳动”蕴涵的四项规定几乎都讲到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对劳动的制约作用并由此推出资本主义社会光怪陆离的所有现象,这标志着马克思向唯物史观的迈进。但是马克思在这里对资本主义现象的描述并不是从现象到本质、从个别上升到一般从而真正揭示出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矛盾运动的普遍规律。显然,这一时期对资本主义异化的批判难免带有一些抽象、思辨的色彩。
第三,《手稿》指明了扬弃异化的道路和力量,阐述了共产主义社会中人的全面发展的理想画面。马克思认为,异化与自我异化的扬弃走的是同一条道路,异化是人类发展到一定阶段但并不充分的必然产物,它同时是扬弃异化、进行共产主义革命、实现人的解放必备条件。未来的共产主义是通过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扬弃进而实现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从而真正实现“向自身、向社会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的,自觉的和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生成的。”[4]这种复归既是人与自然、社会之间矛盾的真正解决,也是自由与必然、个体和类、存在和本质之间矛盾的彻底解决。
《手稿》关于异化与扬弃异化、主客统一、人的全面发展的论述的确带有抽象的弱点。但马克思以物质的劳动实践活动为出发点,深刻揭示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对劳动者的制约作用,劳动者解放在全人类解放中起关键作用。即使《手稿》中并未深刻揭示资本主义内在矛盾,对扬弃异化和人的发展的论述也比较抽象、不成熟,但方向已明确,道路已开拓。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形态》)中,马克思深刻批判人本主义异化理论,明确异化产生的根源,对如何消灭异化也做了详细阐释。马克思认真考察了异化产生的重要根源,即分工在社会历史中的作用。随着社会发展,由自然分工产生出真正的社会分工。人们生活在自然形成的社会中,社会分工必然会造成单个人、单个家庭的利益与社会共同利益之间的分裂。消除异化必须具备两个实际条件:一是要使这种异化力量成为革命所要反对的力量,必须使社会的大部分人变成一无所有的无产者;二是这些无产者又必须同资产者统治的世界相对立。可以看出,马克思通过批判人本主义异化观,分析分工在社会发展进程中的作用,在新哲学的基础上唯物主义地说明了异化的起源问题和异化的真正克服。
在《形态》中,马克思对异化、扬弃异化、无产阶级革命和未来共产主义社会中人的全面发展原则等问题的重点考察和深刻阐发的历史感,比《手稿》的阐述要具体得多、深刻得多,对“异化”的论述都是围绕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进行并首次系统、深刻地阐述唯物史观。唯物史观为科学解答异化现象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但这并不意味异化之谜的真正解决, 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在《形态》中仍未完全成熟。要真正揭示人的异化之谜,既需要唯物史观指导,又要有科学的劳动价值论和剩余价值学说为基础。这就必须回到完成“马克思的第二个伟大发现”即“剩余价值学说”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以下简称《大纲》)和《资本论》中,他成熟的异化理论也同时在这两部巨著中诞生。从《形态》到《资本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有了科学的“唯物史观”作指导,这一天终会到来。
1848年欧洲革命的惨败使马克思深刻意识到革命胜利的条件尚未完全成熟,无产阶级运动的理论表现即“社会主义学说”更是有待于进一步发展,需要在“唯物史观”基础上真正揭示出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力、生产关系是如何产生和运动的,从而为资本主义最终被社会主义代替提供科学论证。扎根于资本主义的关系之中支配人、奴役人的“异化”现象在马克思在《大纲》和《资本论》中得到了完全科学的说明,特别是在这两部巨著中创立的“剩余价值学说”起到了基石的作用。可以说,马克思的异化理论是在《大纲》和《资本论》中完全成熟的。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把金钱的这种魔力称为商品世界的拜物教性质,用“异化”来说明劳动和资本的对立。人类历史的发展中出现的物役性现象,才是马克思物化批判理论的对象。商品、货币的拜物教性质来自商品货币的本性,只有消灭了商品货币关系,才能消灭这种异化现象。在成熟的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中《资本论》中,“异化”被赋予了特定的经济内涵,只是用来描述某种特殊的社会现象的一个术语。可以看出,马克思在《大纲》和《资本论》中的“异化”蕴含确定的内容,始终与资本家剥削劳动者的剩余价值的这种社会现象相联系。这种社会现象的存在有两个基本前提:一是生产商品的具体劳动与抽象劳动相分离;二是劳动者与劳动的客观条件相分离。科学把握这两个基本前提是理解《资本论》中“异化”的关键所在。雇佣劳动者的出现与资本积累的过程正是具体劳动与抽象劳动、劳动者与劳动客观条件相分离的过程。在这两个基本前提的结合过程中,货币、抽象劳动、劳动者与劳动客观条件都成为与人相对立的“异化”力量,进而产生了资本主义剥削制度,也产生了奴役人、支配人的“异化”。《资本论》中的异化理论突破了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思想范围,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并寻找推翻资本主义、进行无产阶级革命的根据。
“异化”本身无法揭示事物的本质,不能说明历史,相反,只有根据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才能说明异化现象及其产生的原因。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用“异化”论述资本作为异己的、统治的权力与劳动相对立,马克思虽然谈到“异化”,但是这里是用生产力的发展与生产关系的矛盾来解释这种异化现象的。基于新唯物主义的观点,马克思认识到,异化现象的产生与个人能力、社会分工的发展密切相关。分工是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产物,在人出现初期,面对自然界,单个人无法生存,必须联合为群体才能进行生产和生活,即“人的依赖性”阶段,这一时期的分工只是简单分工。生产力与社会的不断发展推动了分工的发展,使得单个人在特定领域的能力、生产活动专门化。马克思提出“人的依赖性”“人的独立性”“人的自由个性”三大社会形态理论。这里的三段论不是人本主义异化史观的三段论,因为从“人的依赖性”向“人的独立性”不是逻辑上的“异化”假设,而是在人类历史上客观发生的自我颠倒。从“人的独立性”向“人的自由个性”的过渡,不是“扬弃异化”的逻辑要求、单纯的伦理呐喊,而是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的一种现实可能性。
以上考察充分表明,马克思新唯物主义异化理论的基本原则,如“异化”是主客体的颠倒、劳动者受劳动产品和劳动活动的支配、扬弃异化、无产阶级革命、人的全面发展等重要思想贯穿于《手稿》《形态》到《资本论》的所有著作中。《手稿》的论述带有抽象的、思辨的色彩,是天才思想萌芽的不成熟表现。《形态》在很大程度上扬弃了《手稿》的不成熟,在唯物史观基础之上紧紧抓住生产力、生产关系矛盾运动考察异化现象,从而克服了《手稿》过于抽象的局限,但就其未能具体揭示异化究竟如何产生,如何发展和被扬弃来说,仍带有抽象的弱点,仍未完全成熟。《资本论》则包含了以往全部发展成果的更高再现。只有把“唯物史观”与“剩余价值学说”结合起来,才能揭示异化产生的两个基本前提、资本主义产生、发展、灭亡的历史趋势。只有把“唯物史观”与“剩余价值学说”有机结合起来,才能着眼于整个人类的历史发展,真正揭示出“异化”产生的两个基本前提和资本主义产生、发展、灭亡的历史趋势。
“时代提出问题,理论作出答复,这是任何理论产生和发展的一个规律”[5],马克思也不例外。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正确认识、深刻把握马克思异化理论,有利于坚持人民的主体地位,促进生产力发展,处理好人与自然的关系,实现人的全面发展,而这正是马克思异化理论的重要价值所在。
“异化”的根本原因在于生产力取得一定发展但是发展并不充分,与社会现实的需要并不相符、存在矛盾。资本主义社会,社会生产力得到发展但发展并不充分导致异化,产生异化现象的根本原因是私有制尤其是资本主义私有制。马克思认为实现共产主义必须以生产力的巨大增长和高度发展为前提。他预言共产主义革命必将推翻资本主义制度。因此,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必须扬弃异化的弊端、缺陷,大力促进社会主义生产力高度发展,增加社会物质财富。这是建设社会主义事业、实现共产主义的物质基础,也是社会发展的重要特征。
人的“异化”与畸形发展,是马克思批判社会现实的根本动力。人对自然总是占有和征服,大自然被当作一个巨大的能量库,人只是单方面对自然界无限制地攫取而导致大自然产生巨大危机。这是人的实践活动与自然关系失调的必然结果。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曾言,我们不能过分陶醉在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之中,对于我们对自然界取得的胜利,自然界反过来都会报复我们。恩格斯在这里并未直接使用“异化”,但这种社会现象就是“异化”。因此,必须正确认识、发现、利用与把握自然规律,否则就会被大自然惩罚。今日社会,人的实践活动的消极方面造成的自然环境严重恶化,生态危机面临严峻形势,这完全验证了恩格斯当年提出的警告。这其中有对自然规律、人与自然的关系认识存在局限性的原因,但更重要的因素是人的利益驱动造成的,归根结底是社会关系制约了人对自然的关系。结果不仅人类直接受到大自然的报复,而且这种报复造成间接的、较远的社会影响。为此,我们必须改变对自然界无限制的攫取的态度,不能仅仅把自然界作为人类占有与征服的对象,更为重要的是必须将人类与自然界作为相互影响的关系,把二者视为生命共同体,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
马克思站在时代的高度,深刻感知时代的变化与人的主体地位的提升。劳动、实践作为人的特性与本质存在矛盾,既有积极的方面,又有消极的方面,而正是消极的方面导致人的活动产生异化。在人与物“异化”的条件下,物奴役人,使人处于被支配地位,人的主体能动性无法有效发挥。我们应该从历史的视野、发展的眼光去思考如何通过改变人的本质来消除异化。人是推动社会发展的根本力量。必须充分发挥人的主体能动性,提升人的主体地位,改变劳动的条件,尽最大努力增加活动的积极效果,减少消极效果,最大限度地限制、避免“异化”现象的发生。
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异化理论深刻揭示了“异化”的根源及其扬弃途径,为促进人的全面发展指明了前进方向。人的发展应该是全面的发展,片面的发展必然导致畸形和病态,而这些,我们均可从马克思异化理论中找到正确答案。按照马克思异化理论,“异化”是生产力发展不充分的结果,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必经阶段。“异化”带来种种弊端,但在“异化”背景下发展的科技、工业对于人类自身发展的意义十分重大。资本主义无法从根源上消灭“异化”,最终的结局只能是走向灭亡。社会主义作为一种崭新的社会制度与形态,就是要消灭异化,通过扬弃“异化”,有利于促进、实现人的全面发展。
今日中国,随着全球化进程的不断推进、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不断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取得了举世瞩目的伟大成就,这促使社会主义因素不断增强,“异化”得以发生、存在的因素逐渐减弱。然而,在物质、精神、科技、消费等领域中的“异化”问题同样无法避免。因此,我们需要正确理解、全面评价马克思异化理论并认真研究其现实意义。假以时日,我们坚信社会主义的最终胜利是必然的,马克思所勾画的人类社会的美好前景将成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