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波,张 璋
(南昌大学 外国语学院,南昌330031)
近些年来,日本文坛上涌现出了多位获得日本芥川奖的女作家。当代作家石井遊佳就是其中一位。2017 年,石井遊佳凭借《百年泥》一书,荣获日本的第49 届新潮新人奖。随后,在2018 年,她又凭借该书荣获日本纯文学的最高奖项“芥川龙之介奖”。石井遊佳于1967 年出生于大阪府枚方市,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法学部,后进入东京大学印度哲学、佛学专业学习。其间,她也曾参加过日本《海燕》杂志前总编辑根本昌夫负责的小说教室,学习小说的创作技法。耐人寻味的是,与石井遊佳同获2018 年芥川奖的若竹千佐子也曾受教于根本昌夫。2015 年,石井遊佳作为海外的日语教师,与其丈夫一同赴印度泰米尔纳德邦金奈市的IT 企业讲授日语,并且据说现在仍然居住在印度金奈市。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正是在印度的异国生活、工作体验,催生出了《百年泥》这部以印度金奈市为舞台背景的有着异域奇异色彩的小说。这部小说获得了芥川奖评委的好评,尤其是得到了山田咏美、宫本辉、川上弘美三位评委的极力称赞。比如,山田咏美认为,这部作品不落俗套,从题名中的“泥土”中挖掘出来了自身记忆的碎片,并将其拼贴成而成作品,所以,是一部苦心之作,也是一部杰出之作。宫本辉指出了作品所具有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并认为作品出色地描绘了印度人的精神世界。川上弘美则指出,这部作品的独特之处,就在于会给人一种随性、豪爽之感。[1]的确,记忆碎片、魔幻现实主义等都是这部作品给人的比较直观、强烈的印象,而本文也是在借鉴上述评论的基础上,分为“碎片化的记忆”“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的运用”“印度形象的塑造”三个部分来进行详细论述。
如上所述,《百年泥》是以印度这一异国为舞台背景的中篇小说,主要讲述了主人公“我”在印度教授企业员工日语期间的见闻与回忆。“我”为了偿还债务而赴印度教授某IT 企业的员工日语,并在这期间遭遇了百年难得一见的洪水。“我”从所居住的公寓下楼,穿过大桥走到河对面的公司办公室之间的几十分钟,便是这部作品的时间范围。在这有限的时间范围内,这次洪水所带来的“我”对于自己的、对于企业员工的,甚至是普通印度民众的碎片化的记忆,便构成了作品的主体内容。这种“碎片化的记忆”便是这部作品的富有特色的叙事手法。所谓“碎片化的记忆”,指的就是作品中的回忆部分不是一个整体,而是散落、穿插在作品的多个地方,从而呈现出一种碎片化叙事的效果。这种碎片化的回忆,由于将人的记忆拆解开来,并分散到具体的文本叙事中,可以对读者造成一定的阅读障碍,进而会激发读者的阅读兴趣并营造出一种陌生化的审美体验。
在这部作品中,这种碎片化的记忆,是由“我”对于自身、学生时代的友人、学日语的印度学生,甚至是印度普通民众的记忆而构成的。这些记忆被零散而又有机地融入作品中去,从而为作品情节的推进做了铺垫,也为作品主题的表达进行了烘托。作品中的“我”,是一位穷于应付债务而不得不赴印度讲授日语赚钱的日本人。但就是这样的“我”,却在异国他乡的印度,对于“我”的人生经历进行了回顾,并进一步加深了对于人生的认识。比如,作品一开篇便是写的“我”在印度的泰米尔纳德邦的金奈市所遭受的特大洪水,但接着便转到了“我”对自己为何要选择来印度当日语教师的回忆,随后画面又切换回了遭遇洪水当天的所见所闻。这样的回忆与现实相互穿插的场景,在作品后面的叙述中也随处可见。“我”在看到公司前台上的招财猫后,便又回忆起了在日本时与友人所谈论的有关招财猫的话题。接下去,同样是在目前的印度生活与之前的日本生活之间来回切换。“我”将视线转回到目前的印度之后,发现自己教过的学生从大桥上堆积的污泥中挖出了一个空的威士忌瓶。而这个威士忌瓶所承载的,正是“我”和母亲、继父的生活点滴,以及“我”与前夫的矛盾纠葛。这位继父从事的是,催债要账的工作。我回忆起的是,继父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手表,以及带着我去催账途中的点滴回忆。值得注意的是,在“我”和前夫的矛盾纠葛部分,作者借主人公之口表达了对于世俗伦理道德的质疑。比如,在听到酒店老板娘所说的“我”丈夫所吐露的不满的时候,“我”虽然承认沉默寡言、不善言语、待人冷淡,但是即便如此,“我”不认为这就是自己的“恶德”(即不良品德),并说道:“事实上,用普通的方法去定义恶德,是行不通的。”[2]46也就是说,所谓的善与恶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而言的。这便是作者所表达的对于人生的认识中的重要一点。之后,作品中反复穿插了“我”教授日语的场景、学生们对于自身的回忆,以及洪水过后桥上人们对于自己亲属的回忆。
其中,在所穿插的回忆中所占比重较大的是,小说的后半部分有关“我”和母亲的回忆、“我”的沉默寡言的中学同学的回忆、印度学生的有关母亲的回忆。这三份回忆有个共通点,那就是都与母亲、与亲情有关,并且都促使“我”去深入思考所谓人生。首先承载了“我”和母亲的回忆的,是那位印度学生从泥土中挖出的一个玻璃盒子。这个玻璃盒子里,有一个美人鱼的木乃伊。而“我”小时候,对母亲的朦胧而又天真的认识,就是觉得母亲是一个真人版的美人鱼。因为,在“我”看来,母亲是沉默寡言的,美人鱼也是不会开口说话的,那么,“我”的母亲理所当然地就应该是美人鱼。为此,“我”还将学校的《人鱼姬》这本书偷偷拿了出来,以免暴露母亲的所谓真实身份。继父与母亲结婚,很大程度上也是看中了她的沉默寡言这一点,而我所继承自母亲的性格中的重要一点,也是沉默寡言。就在“我”和母亲的寡言少语的相处中,“我”会去思考尝试着思考生活与人生:
我忽然想到,今天是星期天。这样的话,我又有了一个想法,会不会在某个地方还有一个星期天呢?我体验过的星期天,和我没有体验过的星期天。这两边都是同样的星期天,也不是说哪一个就是真的,或者说哪一个就是对的。这样一来,也就存在着另一个星期一和星期二。我就这样思考着。我也想到了,有我所亲历过的星期三,和我或许亲历过的星期四。我闭上了眼睛,又想到了我没有走过的小巷,母亲没有说过的话,我没有聆听过的母亲的声音。而这些都化作风,吹拂在某个地方的另一个星期五、另一个星期六,或者又是化作另一个星期天的雨飘落下来。[2]75
这段话是“我”年幼时的思考,也可以看作是作者对于生活与人生的思考,或者也可以称作是一种人生观。尽管上述引文不免过于文艺,甚至有点玄虚,但仍旧可以看出,在作者看来,人生并不就是被固定好的,而是充满了随机性、不确定性。其实,这种对于人生的认识,也并非作者的新见。在日本以及世界文学中,甚至是一般人的人生观中,都有佛教式的“人生无常”、随缘、不确定的认识与理解渗透其中。只不过,这里的表述,经过作者的文学的加工,而被蒙上了一层文学艺术的色彩。这样的感性的人生体悟,在后面的两组回忆中也都有所涉及。而且,这两组回忆也有个共通点:都不是人物说出来的,而是通过一种类似“以心传心”式的心灵感应来传递的。第一个记忆是,“我”在中学时代,有位同样沉默寡言的同学。有一次在海边同行的时候,传来了有关她的身世的信息。她很早就失去了母亲,是由继母抚养大的。由于沉默寡言,所以她总是受到其他人的责难。唯一对她宽容相待的,是一位邻居奶奶。这位奶奶不会嫌弃她的寡言少语,对她呵护、关爱,但后来也因突发疾病而去世。显然,这位同学和“我”的母亲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是沉默寡言之人。在这里,之所以会插入这段有关初中同学的回忆,恐怕就是因为她与“我”母亲的这个共同的性格特征,而引发了“我”对母亲的思念了吧。最后,这位印度学生从泥土中挖出了一个硬币坠饰。这是一枚日本1970 年的大阪万国博览会纪念币。这位学生同样用一种近似无言的方式传达了这枚纪念币背后的故事。这枚纪念币,是他随父亲去乡间表演杂耍时,神奇般地用母亲调制的药品从强盗手中换来的。但在他随父亲回到家乡时,听到的却是母亲已经去世的消息。他和父亲本想遵从母亲的遗愿,将其遗骨撒到恒河中,但又由于缺钱而不能将其遗体火化。这时,帮助他的恰好是一位日本人,而且,也是一位有着相同的大阪万博会纪念币的日本人。并且,这位日本人的纪念币所承载的,也是他与母亲的最后的回忆。不难发现,上述三组回忆,都是与母亲相关的。作者就是用这样的穿插在各处,而又相互间有所关联的记忆,呈现出了对于母亲的深深怀恋。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评论家丰崎由美认为,这是一部静静地演奏出的“恋母之歌”[3]。
《百年泥》这部作品的另外一突出的特色,就是对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的运用。众所周知,所谓魔幻现实主义,指的是运用幻想、神话等来表征社会现实的一种表现手法。其中的“魔幻”,一般是就表现手法而言的,而“现实”,则是运用“魔幻”手法所表征的具体对象。“魔幻现实主义”这个称谓,最早是由德国的文艺评论家弗朗茨·罗提出来的,并且是用在美术作品评论方面的。之后,魔幻现实主义才逐渐被用在文学评论方面,并且着重表达了拉丁美洲文学的艺术风格,比如,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实际上,魔幻现实主义作为一种融合了想象、夸张、荒诞、象征等要素的文学技法,也已成为许多当代亚洲作家的主要创作方法之一,比如,中国作家莫言的《蛙》《红高粱家族》等作品。而本文所要论述的《百年泥》这部作品,同样也是突出地运用了丰富夸张的想象力,凭借神奇怪诞的故事情节,甚至是超现实的现象,将魔幻的意境与印度的现实融有机地合在了一起。
《百年泥》对魔幻现实主义创作手法的运用,主要体现在超现实人物的塑造以及魔幻场景的描写等方面。这里面最典型的人物与场景,是飞行上班族以及他们的飞行装备。这些在作品中有多次的描写。“我”在印度金奈市工作以来,就已经习惯了公司的上层人士为了避免交通拥堵而采用的“飞翔通勤”方式:
一般在早上九点左右,我就会冒着超过三十度的酷暑,来到公司的入口处。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就会看到副社长正好在前面脱掉翅膀。
“早上好。”
我这么一打招呼,大块头的副社长就会朝我很亲切地挥挥手。然后,他就顺势整理一下品味还不错的蓝衬衫的领子,同时把两个翅膀叠在一起,很随意地扔向停车场的一角。随后,在翅膀落地之前,工作人员就会接住,然后近乎于一气呵成般地,轻轻地放在停车场一隅的翼干场。[2]17
显然,文中的飞行上班的交通方式、“脱掉翅膀”“翼干场”等的表述,并非印度的社会现实,而是一种幻想性的、超现实的描写。但它也没有完全与现实脱节,而是在很大程度上表征了印度的交通拥堵的社会现状,以及印度人所特有的奇思妙想。有关飞行上班的场景,在后面还有多处描写。比如,“我”后来还看到,空中飞行的两个上班族发生了碰撞。其中的一个眼看就要掉入河中,但由于他配备的是“碰撞回避型机能搭载”的最新式的翅膀,所以,在千钧一发之际,由专属服务人员用一张大网给救了起来。原本,这种飞行通勤只是上层人士的特权,但最近却出现了大量的所谓“违法飞行者”,从而导致空中的交通状况也不甚乐观,以至于“有不少飞行的有翼通勤者,将昂贵的进口的中式炒菜锅戴在头上,也是不无道理的。像这样的将IT 技术与不可思议融为一体的早晨的光景,是只有在印度才能看到的。”[2]93当然,像这样离奇的、夸张的情景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但是,这些人物、场景也并非完全脱离实际,而是与印度的社会现实(如交通拥堵、秩序混乱等),以及印度人所特有的奇思妙想具有内在的关联性的。这便是作者在创作中对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的具体运用。
此外,还有几处略带魔幻色彩的描述。比如,洪水过后,“我”走在桥上的时候,便目睹了身穿黄色莎丽服的四十岁左右的女性,从淤积的污泥中挖出了五岁的男孩,给他洗净了身体,然后抱怨他消失的这七年时间,最后揪着孩子的耳朵消失在了人群中。之后,不断地有人从污泥中挖出了自己的朋友、亲人或孩子。而“我”也在不知不觉间听懂了从未学习过的泰米尔语。显然,从社会常识来说,从泥土里是挖不出自己的亲人、朋友的,“我”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听懂了一门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外语。这些都是具有魔幻色彩的描述。在作品的后半部分,这样的描写显得更加虚幻、离奇。“我”之前所交往的第五位男性,被印度人从污泥中拉出来,并被他们当作倾诉的对象。并且,这些印度人只管诉说自己的故事,毫不在乎他是否在听。这样的情节也是超出一般社会现实的。但是,这样的超现实的故事情节却在传达作者的人生观方面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如前所述,作者反复叙说了从污泥中挖出人来这一情节。在这里,所谓的“人”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实在的人,而是指代了人们对于自身记忆的碎片。在作者看来,这种碎片的集合,就是我们一般所谓的人生。也就是说,人生是无数个记忆片段的拼贴、集合,充满了偶然性、不确定性。在文中,作者借“我”之口就表达了这样的人生观:
……我总觉得,我们的人生似乎是,无论怎样去挖掘,都是一些并非特定的、多数的人生的贴合、缝合,并在破除万难的基础上,勉强得以成型的。我只能这样去考虑。而一想到我或许就是为了明白这一点才特意来到南印度,就从心底感到难为情。[2]123
就这样,作者将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的运用与作品中的“我”的人生观的传达,以及上述的印度的社会现实有机地结合了起来,在表达了作品主题的同时,也增强了作品的趣味性与可读性。
如上所述,这部作品的舞台背景是在远离日本的异国印度。一直以来,印度都以其独特的社会文化习俗而给人以不可思议之感,所以常被称为一个“神奇的国度”。比如,印度的极为拥挤的火车、独特的吃饭与如厕习俗、恒河洗浴、极度的重男轻女习俗等等,不一而足。当然,这些印度的奇风异俗,在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看来,都会形成不同的看法与感受。有的人或许会对其表示认同,而有的人则会站在自身文化立场上,对其投去质疑与否定的目光。那么,这部以印度为舞台背景的作品,所呈现出的是一幅怎样的印度的图景呢?笔者认为,作者所呈现出的是,带有异国情趣的,但同时又是混乱无序、传统守旧、安于现状,性别歧视极为严重的印度形象。
上述的印度形象相关的表述,在作品的多个章节中都有所体现。有关印度的异国情趣,上文已经有所提及。比如,“我”刚到印度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在大街上骑着摩托车的“月光假面”女性。然而,她们“不是为了保护世界和平,而是为了使自己的呼气器官免受大气污染,用纱巾一层层地缠住头部,再戴上太阳镜……”[2]8这里的所谓“月光假面”,来源于日本1950 年代的同名电影《月光假面》。由于其中的主人公的蒙面造型与印度女性的这一造型较为相似,故在此借用了“月光假面”来指代街头上的印度女性。当然,这里的“月光假面”所体现出的异国情趣的背后,是印度污染严重的社会现实。接下来,在讲述印度公司的饮食的时候,也涉及到了印度的独特的饮食。印度南部由于温度较高,所以,一年四季都会种植香蕉,而香蕉则成为印度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食物。“……没成熟的果实做成天妇罗,成熟的果实就生吃,花用作咖喱,茎用作色拉,叶则用作食器……”不难发现,香蕉在印度人日常生活中的用途之广。此外,作品中还写到了印度人的独特的信仰,以及他们对日本的招财猫的改造。作品中写道,大阪市与印度的金奈市缔结了友好城市之后,日本大阪的招财猫与金奈的迦内什像进行了大规模交换。众所周知,招财猫是日本传统文化中的一个重要象征。招财猫将一只前爪高举至头部,向人做出招来手势的同时,也被寄予了招财招福的美好心愿。一般而言,举左手的意寓招财,而举右手的则意寓招福。而迦内什,也称为象鼻天,原为恶鬼神,皈依佛法后变为一尊意寓着富贵的神灵,从而成为许多印度商铺供奉的主要的吉祥物。但在印度与日本交换了招财猫与迦内什像之后,印度人对日本的招财猫进行了一定的改造。那就是,“遵循南印度的风俗,猫脖子上被挂上了黄色与粉色各占一半的粗花环,而高举到猫脸旁的右手上,也被戴上了莲花手镯。”[2]26-27也有的是,将原本只是单手向上举的招财猫改为左右双手都向上举。不管怎样,这种小小的改造,都体现出了印度人的独特的习俗与信仰。此外,在作品的后半部分,作者还写到了印度人对于恒河的宗教信仰般的感情。作品中的那位印度学生,遵照母亲的遗愿,执意要将其母亲的骨灰撒到恒河中,因为,恒河之水会净化逝者生前的罪孽。就这样,作者从穿着、饮食、信仰等多个方面呈现出了印度的异域风情。
但是,在呈现异域风情的同时,作者着力更多的似乎是印度的混乱无序、传统守旧甚至是性别歧视等方面。印度的混乱无序,尤其是交通的拥堵与混乱,在作品中有多处表现。比如,作品中写到的飞行通勤者,就是因为地面交通太过拥堵,才选择了这样的属于上层人士的交通方式。而即便是选择了飞行通勤的人,也会在飞行途中遭遇各种空中的交通事故。再如,在洪水过后,拥挤到桥上来观看洪水的人,呈现出了一幅拥挤、混乱、无序、嘈杂的图景。然后,就是对印度的所谓传统守旧的一面的刻画。比如,印度的父母,都会想尽办法让自己的孩子早点上学,然后尽早工作去赚钱,并把赚到的钱如数交给父母,以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这就是作者所谓的“印度式的伦理道德”[2]30。与此类似,“我”在问学生们来世想转生为什么时,他们的回答都是父亲的儿子、母亲的儿子、弟弟的哥哥之类的家庭亲属范围内的人物。之所以这样选择,原因同样是为了报答父母兄弟对自己的付出。而且,他们从小就经历了男女分校,也大多没有经历过自由恋爱,在传统婚恋习俗与父母亲的双重压力之下,他们最终也都会选择相亲结婚这一传统的婚恋形式。因此,在“我”在问学生们选择恋爱结婚还是相亲结婚的时候,“大家无一例外地以‘儿子’的表情爽快地回答。他们这样坦然接受自己所属社会的‘常识’,并且丝毫也不怀疑的样子,令人感到温馨。当然,这也不是什么高明的见解。”[2]88-89显然,这也表明,印度年轻一代在婚恋方面表现出的守旧的一面。更有甚者,为了惩治为情私奔的男女,他们的父母、兄弟会将其杀死。这就是所谓的“名誉杀人”[2]96。并且,杀人者正是其父母或兄弟,他们的行为也是为了维护家庭在村落中的所谓的“名誉”,所以,他们的杀人行为会被饶恕,而不需要承担任何的法律责任。
此外,印度的严重的性别歧视也是作者着力表现的一个方面,尤其是印度女性的社会地位之低下,令人触目惊心。从金钱方面来看,女孩就意味着不能外出打工补贴家用,而且以后在出嫁时要附带上不菲的嫁妆,所以,女孩就被许多家庭所嫌弃。更有甚者,有的父母在知道是女孩之后,就会将其扔掉,让其饿死,或者是用杀虫剂将其毒死。而“我”所教的一位学生的母亲,也是间接地死于重男轻女的习俗。这位学生的母亲,也是小时候被家人所抛弃,后来在好心人的抚养下长大成人。实际上,她也是与这位学生的父亲私奔结婚的。但是,她在小时候被刺了刺青,以祈求以后的健康成长。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正是这次刺青,使母亲受到了感染,从而最终夺去其生命。显然,这些都体现出印度女性生存环境的恶劣以及印度社会严重的性别歧视。
如上所述,《百年泥》是一部以印度为舞台背景的,颇具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中篇小说。这部作品的主要特色之一,就是有关碎片化的记忆的描写。这些碎片化的记忆,是由作品中的作为日本人的“我”以及其他的印度人的回忆所构成的。这些记忆穿插在作品的多个地方,造成叙事的断裂与跳跃。对读者而言,或许会造成某种程度上的阅读障碍,但同时也或多或少提升了作品的趣味性与可读性。其次,就是对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的运用。这部作品将超自然的现象与印度的社会现实有机地融合在一起,从而表征了印度人的奇思妙想,以及作者对于人生的偶然性、不确定性的思考。再次,则是体现出一位日本作家笔下的印度、所表征的印度形象,那就是带有异国情趣的,但同时又是混乱无序、传统守旧、安于现状,甚至是性别歧视极为严重的印度形象。结合上述分析,再来看作品的题名“百年泥”,就会有更进一步的理解。这个“百年泥”既有现实层面上的意义,又有超现实层面的上意义。顾名思义,“百年泥”原本指代的就是印度金奈市百年一遇的洪水过后所残留的污泥。正是由于百年难得一遇,所以被称为“百年泥”。这个“百年泥”,将河中的泥沙从河底卷起,又裹挟了大量的城市垃圾,所以,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味。这些都是现实层面上的“百年泥”。但是,作者以此作为题目,显然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结合作品内容与作者的创作手法来看,“百年泥”中所裹挟的,同时也是印度几代人的以及“我”的关于自身的记忆。不同时代的人、不同空间的人,甚至是生者与死者,都通过这“百年泥”得以再会、得以交流。在这里,“百年泥”已经凭借作者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而成为人与人相联系的纽带。又由于人与人之间的关联打破了时空的限制,所以,“百年泥”也是人生中的可能性的表征。换言之,“百年泥”在作者笔下,成为表达作者有关人生的思考的载体。正如作品中所写:“曾经没能写完的书信,没能眺望过的风景,没能聆听过的歌曲。没能说出来的话,没有淋过的雨,没能碰触过的嘴唇,便是百年泥。或许经历过的人生,实际上并未经历过的人生,或者说以后方便添加附言的便贴纸,这些都是百年泥……”[2]118所有这些,无疑都是强调了人生的偶然性以及无处不在的可能性,而这种对于人生的思考,便是作者笔下的“百年泥”的内涵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