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地理学视域下萧红作品的空间构建

2020-02-22 15:19陈晗蜜
岳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严冬悲情萧红

陈晗蜜

(宝鸡文理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陕西 宝鸡 721013)

文学地理学作为一门新的学科,其兴起与发展为文学的创新性研究开拓了新的角度,但需要将地域性与地理性相区分,前者从地域文化角度谈特定地域影响文学作品的创作,使文学作品具有鲜明的地域文化特点;后者涉及与作家个人联系紧密的自然景观。梅新林在“中国文学地理学导论”一文中谈到:“文学地理学是融合文学与地理学研究,以学为本位、以文学空间研究为重心的新兴交叉学科或跨学科研究方法。”[1]所以从文学地理学的角度研究文学文本,需要着重关注作品中的空间构建。作者在作品中将自然空间和人文空间相融合而构建的地理性的空间中,体现的正是作者的心理空间。但文学地理空间并非简单地将自然空间和人文空间叠加,其中融合了隐性的情感思想和显性的人物事件等,所以从自然空间和人文空间中透析文学作品空间构建的同时,亦需着重关注其显性与隐性的工具性作用。自20 世纪80 年代兴起“萧红热”以来,学界对萧红的研究主要围绕其感情经历、作品中的悲凉意识、女性命运书写和创作的起源与发展等方面展开。本文结合了上述内容,尝试从文学地理学的角度,深入萧红的文学文本,研究萧红如何在哈尔滨的地理背景下,构建其作品的自然空间、人文空间及内心所追求的生命空间,试图为萧红的理论研究提供新的角度与路径,为文学地理学的学科建立提供个案研究。

1 严冬封锁:自然空间的构建

萧红以一种浪漫化的散文笔调构建小说文本,正常小说文本的紧凑情节、矛盾冲突等特征在萧红的小说文本中体现得并不明显,茅盾在《<呼兰河传>序》中曾直接表明它不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小说,但是茅盾亦指出它有比真正普遍意义的小说更为诱人的东西。笔者认为茅盾所说的更为诱人的东西体现在,萧红以散淡化的语言揭示当时的社会现状尤其是人心状态,其重要特色在于她构建了一幅苦难空灵的哈尔滨都市的自然空间,这种苦难空灵正通过具有哈尔滨特色的严冬渗透在作品中。萧红笔下的北方小乡村封闭闭塞,春天停留的时间极短,人们大部分生活均被严冬封锁,严冬的地理气候形成了萧红悲情的生命意识。这一特色并非仅局限于《呼兰河传》,她的所有作品共同形成并完善了这一自然空间,通过荒凉的院子、挣扎的“动物”、循环的四季3 个意象相互交织,共同构建了属于萧红作品的自然空间。

1.1 院子:荒凉的自然空间

从微观角度看,萧红作品中的“院子”是她构建作品自然空间的第一步。学者大多将萧红视为第一个全景式反映东北人民在日寇铁蹄下抗争生活的女作家,抛开抗争生活层面,萧红更多展现的是当时哈尔滨人民在生与死之间的被动徘徊。《呼兰河传》中约80%的篇幅围绕自己家的院子展开,有意识地突出院子荒凉的特点。萧红试图通过对“我家的院子”的描写构建哈尔滨人生存的大框架,这个框架亦是萧红构建的属于自己文学作品的自然空间框架。萧红在《呼兰河传》中多次提到“我家是荒凉的”[2],“我家”指萧红童年时期生活的院子。通过《呼兰河传》能发现,萧红家的院子里人口众多,且各式各样。萧红选取拉车的老胡家作为重点描写对象,老胡家因团圆媳妇的事情成为看热闹的聚集地,院子里的人们也永远少不了饭后谈资。但是萧红用“荒凉”来形容如此一个人声鼎沸的院子,意在突出院子里人心的荒凉。这个“荒凉的院子”见证了老胡家团圆媳妇因婆婆的愚昧,从一个鲜活的生命变为一具尸体的全过程。但并不能将团圆媳妇的婆婆划分到恶毒不善良的阵营,她是被愚昧以及虚荣心浸染透了的典型形象,她认为对团圆媳妇的打骂是历来已久的“应该”,认为当众给团圆媳妇洗开水澡是为救命。萧红此处展现的是一个全然不开化且被愚昧充斥着的哈尔滨乡下,严冬不仅封锁了院子,更封锁了人心。因此,萧红所构建的自然空间框架体现的不仅是寒冷的冬天,还有因人心荒凉而更为炎凉的东北空间。

后花园作为“荒凉的院子”的一部分,是萧红幼时温情的乐园,春天好像仅在后花园停留。但这个乐园在萧红笔下仍透露着悲情,成为萧红构建荒凉自然空间的添加剂,更有不少学者将此称为“后花园”情结。萧红不少作品中写到了后花园,总体描写上呈现出温情活跃状态,并且大多以孩子的视角看后花园。后花园里萧红选择的蝴蝶、蚂蚱、黄瓜、大榆树等景物,展现的是孩子眼中自然界充满生机的后花园,是萧红对童年的追忆和对祖父的怀念,所以说后花园是温情的。但是从悲情的角度看,描写后花园更多的是为审视生命,悲情的后花园是温情的画外音,这种悲情来自于萧红内心的孤独。在整个院子里只有她及其祖父是清醒的,其余人均沉醉在“忙着生忙着死的”麻木生活中,因而萧红成功构建了一个荒凉麻木的自然地理空间的框架。

1.2 “动物”:绝望的自然空间

萧红作为有代表性的东北作家,她在作品中的意象不自觉地承担了一定的地理性因素。人的命运被严冬笼罩,萧红作品中人和动物交织为一体,人的命运就是动物的命运,动物的存在境遇即人的生存境遇,萧红正是通过严冬里动物的命运体现人的生命走向。《生死场》中,动物是萧红笔下重要的叙述对象,此处我们仍然抛开一直以来被冠以的民族主义和女性主义不谈,关注人在严冬的东北大地里动物般的生存。王晓平认为《生死场》的叙述结构由两个时间段构成,前一个是“九·一八”事变前十年人们无限循环的生活,后来因日本人的入侵人们的生活被搅乱[3]。实际上,前一段揭示的是他们动物般生死的无限循环,后一段是对人们如动物般挣扎的描写。开篇写到了,“二里半青色的面孔为了丢羊更青色了。”[2]王婆亲自将自家的马送进屠场后,萧红感叹:“王婆半日的痛苦没有代价了!王婆一生的痛苦也都是没有代价。”[2]在王婆喜欢的夏夜里,“蛙鸣震碎人人的寂寞,蚊虫骚扰着不能停歇”[2]。萧红向读者展示的是人们受动物的生存状态影响而被动地生活着。小金枝被埋乱葬岗的时候,萧红写到:“但那能看到什么呢?被狗扯得什么也没有”[2]。冷漠的笔调下,人的生命如动物般被随意地轻贱,甚至狗的生命比人的生命更自由。在日本人入侵村子后,大家挣扎的力量反而被激发。萧红选取赵三作为主要描写对象,赵三以懂得反抗和进步的形象出现,可是最终仍以“赵三和一个老牛那般样,年轻时的气力全部消失,只回想‘镰刀会’”告终[2],暗示了人们挣扎的无力。整部作品均被哈尔滨的严冬所封锁,没有核心情节和跌宕起伏的语言,冷静的笔调中透露的是严冬之下人心的压抑,以压抑的人心填塞萧红所构建的荒凉麻木的“院子”。

1.3 四季:生死循环的自然空间

与其说萧红在四季的变换中描写了呼兰县人们不同的生活状况,倒不如说呼兰县永远生活在冬季,四季的变换只是时间的循环,萧红作品构建的空间中真正具有意义性的循环是生与死的循环。文学作品的空间构建需要同时兼顾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萧红利用哈尔滨地区的季节特征,构建其被严冬封锁的文学自然空间。萧红未利用有时间顺序的故事情节推动小说,而是以季节的变换作推手,这一特点在《生死场》中表现得尤为明显。《生死场》以3 个家庭的故事贯穿全书,首尾呼应的第一层是二里半与麻面婆的家庭,第二层是王婆与赵三的家庭,其次则是金枝的故事。围绕这3 个家庭,萧红对这个处于不同季节下的乡村选取了不同的自然景物予以描写,展示的是不同季节下人们的不同生活情境。如春天的东北乡村“山顶像是开着小花一般,绿了!而变红了!”[2]这是他们牧羊的季节。夏天“太阳烧上人们的皮肤”[2],这是他们割麦的季节。秋天的田间变成了一片残败景象,日渐憔悴起来,这是冬天的前兆,因为一入冬,四处都被冷空气围绕。“冬天,对于村中的孩子们,和对于花果同样残暴”[2],月英便是在如此残暴的冬天去世的。季节虽然在转换,“山坡随着季节而更换衣裳;大片的村庄生死轮回着和十年前一样”[2]。每个季节轮回着的并非何种幸福,而是生命的逝去或生存的苦难,未见生命诞生的生机,故每个季节均被冬天的严寒封锁。《小城三月》以春开篇,以春结尾,“我”和翠姨逛街,翠姨与“我”哥哥的相遇等情节均发生在冬天。东北小城春天的生命尤其短暂,冬天的生命却尤其漫长,这不仅是自然气候的体现,更是小说氛围的暗示。首尾春天的循环,是生死生命的无限循环,生命所经历的却是冬天的严寒。因此,萧红通过对在循环的四季下挣扎的人们生活常态的描写,成功构建了一个被严冬封锁的自然空间,赤裸裸地揭露了东北大地被封锁的人心。

2 顽强挣扎:人文空间的构建

“人文环境包括政治、经济、文教、宗教、风俗和语言等要素,这些要素都能对人类的生活和思想产生重要的影响”[4],对文学创作产生影响毋庸置疑。萧红在自然环境空间中透露出的悲情生命意识,仍然延续至人文空间的构建。萧红构建的人文空间中,悲情的生命意识背后隐藏着的是东北百姓在20 世纪二三十年代,绝望却又顽强地生存,无力却又不放弃地挣扎。人文环境属于空间性的概念,曾大兴在《文学地理学概论》中根据空间的大小,将人文环境分为国家环境、地域环境和家庭环境。论者从这三个层面分析萧红人文空间的构建。

2.1 战争:残酷的人文空间

20 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文化正处于中西碰撞之中,中国人民的生活因战争而支离破碎。封建社会大背景下中国人民的生活秩序,因西方思想文化及西方侵略者的入侵而被打乱。到20 世纪三四十年代,战争并未平息,战争亦成为文学作品创作的背景,本文虽然抛开常被提及的民族主义来探究萧红的作品,但是战争的背景不容忽视。封建愚昧的人心是悲情的来源之一,因战争带来的对死亡的麻木感是悲情的另一个来源,整个东北大地上因战争而弥漫着悲凉氛围。萧红并未用激烈的语言控诉战争,而是用深沉的文字回望承载着苦难的东北故乡,战争使萧红开始追问人的生存境遇和归宿。萧红没有选择对战争进行正面描述,而是细致刻画战争环境下人的生存困境,构建了一个虽绝望却仍不放弃挣扎的人文空间。面对残酷的战争,每天重复着生与死的东北乡村中,仍不乏有李青山、赵三等挣扎着反抗的人存在。金枝如浮萍般的生命从东北乡村挣扎着到哈尔滨都市,但是“羞恨又把她赶回了乡村”[2],回到乡村后面临的依旧是日本人的作恶。因此,残酷的战争在萧红构建人文空间的作用在于展现人们无限循环的绝望与挣扎。

2.2 童年:孤寂的人文空间

从文学作品外部环境来看,萧红作品中在绝望中挣扎的人文空间得以成功构建,与其童年经历密切相关。“家庭环境又可称为小文化环境,它对文学人才的影响是微观层面的。”[4]其实亦可理解为隐性层面。家庭环境包括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两方面,人文环境在某种程度上亦是在自然环境的影响上发展而来,这一部分主要探究萧红童年家庭人文环境对其文学作品人文空间构建的潜在影响。萧红出生于呼兰县的一个地主家,父亲张廷举曾任呼兰县教育局长、巴彦县教育局督学等职务,足以奠定了萧红学习的经济基础。但母亲早逝,父亲并未给予足够的关爱,与继母之间一直有隔膜,童年唯一的温暖来自其祖父张维祯。童年亲情的缺失及来自家庭严重的重男轻女思想,造就了萧红孤寂的心境。尤其是祖父死后,她便只能孤军奋战。“我懂得的尽是些偏僻的人生,我想世间死了祖父,就没有同情我的人了。”[5]童年时期不幸的家庭生活奠定了萧红悲情孤寂的个性与气质,长大后的萧红因战争漂泊一生,由此强化了她的孤寂意识。因而她的文学作品中构建的人文空间透露着绝望和孤独。如《呼兰河传》以孩童的视角回忆自己童年时期的自由及与祖父的幸福时光,但是整个空间却弥漫着孤寂的悲情,又如《小城三月》中翠姨的一生都是孤苦的。

2.3 风俗:顽强的自然空间

一定的自然环境总能在一定程度上形成特定的地域环境,地域环境影响着人文空间的形成,在具体文本中总是通过地域性的习俗和人的日常行为体现出来。萧红通过其笔下在绝望中挣扎的人物形象,更多的是想展示他们心灵不断觉醒的过程,虽然艰难但是始终朝着启迪的方向前进。她的笔尖触及到东北大地之下迂腐的地域环境。呼兰河的生活卑琐平凡,精神生活“都是为鬼而做的,并非为人而做”[2]。跳大神会帮人治病;放河灯是为死去的鬼魂以求脱生;野台子戏是为感谢上天下雨求得更好的收成,或为指腹为婚创造机会;娘娘庙大会也是为着拜神拜佛一类的事情。跳大神的老胡家是封建迷信的帮凶,活生生地将团圆媳妇一条鲜活的生命折磨致死,他们是麻木不仁的典型代表。东北大地上的人们不明白生命的意义,但神奇的是他们自己却顽强地生活着。《小城三月》中的翠姨是绝望中努力挣扎的代表,虽最终以死亡告终,但其灵魂始终带着光。翠姨的凄惨不在于她的死亡,而在于她善于如传统女性那般隐藏自己的需求与心事,“她似乎要把它带到坟墓里去,一直不要说出口”[6]。但是翠姨又是东北大地上的一道光,她主动要求进学校,在“被订婚”的情况下并未放弃自己对爱情的向往,其最后的死亡是她对自己生命价值的追寻,是萧红在绝望挣扎的人文空间中放入的一道光。

3 追问生命意义:生命空间的构建

“文学地理学对自然地理——人文地理的关注本源于生命的发生发展与体验认知。”[7]生与死的循环中体现的是人与自然的契合与共生,面临着生存的困境,萧红最终追问的是生存的意义,即人的生命价值,亦是萧红心理空间的最终落脚点。萧红用冷静的笔调细致描写人们的生与死,尽可能将自己从笔下人物的故事中脱离出来,还原当时人们在生死的循环中对生存意义的追寻。当然,对自身生存意义的追求可以说是他们内在的本能,他们对此没有清晰的理性认识,作者采用的是充满原始血腥的文字,并非用理性的笔调来展现。萧红细致描绘了王婆服毒后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场景,在身边人忙着哭泣悲伤忙着料理后事时,王婆的气息其实一直未断绝,在钉棺材盖的最后时刻她醒了。从主动选择死亡到从死亡边缘捡回自己的命,她追求生命的本能意识朦胧却又强烈。人此时的生存境遇虽与动物密切联系,但人终究与动物不同,人们在忙着生和死的同时,有着主观选择生命的强烈意愿。萧红与东北人民一样,一直奔跑在追寻生命意义的路上,但并未找到最终的结果。因此小金枝被摔死,她没有生的选择,王阿嫂的丈夫睡觉时被地主和着草堆点燃,最后葬送生命,王阿嫂在血泊中结束了生命,他们没有王婆那般幸运能在死亡边缘及时选择生。换言之,在追求生命意义的过程中,萧红意识到自己无法控制的并非是否有追求生命意义的权利,而是能否有生与死选择的主动权。萧红最终构建的追求生存意义的生命空间,实则回到了对人最原始的“生存”主题的关怀。

4 结束语

萧红在短暂的生命中,将自己全部的生命体验均注入其文学作品中,东北大地特有的地理自然空间与人文空间被萧红融入其作品空间的构建之中。萧红极力克制激烈的情感,使用近似于冷漠的笔调透视东北尤其是哈尔滨人民的生与死,自然与人文空间的融汇最终构建的是对生存意识追求的生命空间。从文学地理学的角度来看,萧红的作品体现着人与自然之间最原始的和谐。实际上,萧红一直追寻的生存意义在于最原始的“生存”本身,不仅有人的生存,亦包含了自然界的生存,其突破了以往围绕感情经历、悲情意识和女性书写等研究存在的局限,摆脱了纯粹感性的剖析,为萧红的作品找到了理性层面的价值。

猜你喜欢
严冬悲情萧红
决战严冬
A NON-LOCAL DIFFUSION EQUATION FOR NOISE REMOVAL*
严冬过尽绽春蕾——致公党连云港市委会齐心协力战疫情
《萧红传》
——一本能够让你对人生有另一种认知的书
严冬海猎
悲情英雄
萧红:不要在寂寞时做选择
论影像萧红的呈现与接受
教授十年悲情寻子:没有爱的教育不算好的教育
与萧红分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