嬗递与赓续:中国近代史主题和主线研究

2020-02-22 06:34
山东行政学院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近代史史观主线

胡 静

(贵州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贵阳550001)

2007年,在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的重点教材《中国近现代纲要》中,确定了近代史的学科时限,起始于1840年,止于1949年,即中国整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历史。定位于中国近代史的时限,近代史的主题和主线问题是研究和深化对中国近代史认识的出发点,为中国近代社会的合理分期奠定了学理依据,为中国近代史其他问题的研究提供了研究范式,是建构完整的中国近代史体系的基础。自20纪80年代以后才开始以110年这个时限研究中国近代史的主题和主线问题,论文中涉及到的老一辈学者所作研究的时限为1840年至1919的80年,对此时限问题作模糊处理。

一、中国近代史的主题问题研究

中国近代史的主题即时代的中心。通常主题具有唯一性,主题的变化也预示着时代的更替。因此学术界就中国近代史主题问题的分歧很少,观点大致有如下三种:第一种,以张振华为代表的“革命说”,认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背景下的主要矛盾决定了中国近代史的主题为革命。第二种,蒋廷黻、沙建孙、李文海、张海鹏、杨天石等将中国近代史的主题认定为近代化的过程,中国人民争取独立、自由、民主、统一和富强的奋斗过程就是中国近代化的过程。第三种,胡绳、刘大年等老一辈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在20世纪末提倡将争取民族独立、实现近代化作为近代史一主一次的两个主题,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视域下,建构了“两个基本问题说”的体系。胡绳在《关于近代中国与世界的几个问题》中提出:“在近代中国前面摆着两个问题:如何摆脱帝国主义的统治和压迫,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如何使中国近代化。这两个问题显然是密切相关的”[1],刘大年也多次论述中国近代110年的基本问题:一是要求民族解放;二是要求工业化。两者内容不同,民族独立不能代替近代化,近代化也不能代替民族独立,同时两者是紧密连接、息息相关的。这两位中国近代史著名学者不仅坚持了学术界以往对中国近代史主题研究取得的优秀成果,而且敏锐地吸取了关于近代化讨论的相关成果,并对近代中国本质进行了高度概括,形成了中国近代史学科体系的框架,为学术界近代史相关问题的研究提供了范式。

反帝反封建和实现近代化这两个主旨融合成近代史的主题,符合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原则。两者之间的联动性表现为:民族独立是近代化的必然要求和前提保障;近代化是民族独立的理论应然和发展前景。近代化的过程并不妨碍革命的作用,反帝反封建是近代化进程的重要组成部分。党的十五大报告中指出:“中华民族面对着两大历史任务:一个是求得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一个是实现国家繁荣富强和人民共同富裕。前一任务是为后一任务扫清障碍,创造必要的前提。”[2]2这个表述,鲜明地概括了近代以来中华民族的历史任务,也隐含了中国近代史的主题。随着中国近代史主题的确定,中国近代史的发展线索也得以具体展开。中国近代史的主线存在多元性,学者视角和侧重点的不同对近代史线索的解读也各异,因此主线问题在学术界存在很大分歧和争议。

二、中国近代史的主线问题研究

中国近代史发展的基本线索自1949年以来一直是学术界争论的重要问题。中国近代史的主线问题之所以引起激烈论争,其本质是史观的差异。史观是史学研究的基准和方向,凝结了深厚的学力和观照社会生态的能力。史观是与时俱进的,有什么样的时代就有什么样的史观,有什么样的史观就会凝练出什么样的发展主线[3]。多种史观林立是大势所趋,为中国近代史主线的研究提供了多重视角。对中国近代史研究的着眼点、关注点、侧重点等的不同,刻画了不同的史观。史观在特定时期内有其合理性,表征了学者在特定历史背景下的研究视角、研究重心和研究方法,彰显了不同时代的史学认知。中国近代史主线研究的真正动力源于不断变化的客观现实,中国近代史的主线不是在否定中递进,更多的是在传承中扬弃,孕育出了多种典型的史观。其中“革命史观”“近代化史观”形成了研究中国近代史的范式,凸显了中国近代史主线研究的嬗递过程,捍卫了中国近代史研究的完整性和全面性。

(一)阶级斗争与社会主要矛盾融合下的革命史观

革命史观的立论依据和研究对象在反帝反封建的主题中具体展开,集中反映了阶级斗争与民族运动等的动态变化。阶级斗争是革命史观的实践范畴,社会主要矛盾是民族运动史观的现实依据;民族运动史观又内含于革命史观,定位于近代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确立了以阶级斗争和社会主要矛盾相融合的革命史观研究体系。

革命史观的研究范式始终束缚在官方意识形态中。1939年,毛泽东组织编写的《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明确将鸦片战争到五四时期的历史定性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清晰地表述了近代史的发展主线:帝国主义和中国封建主义相结合,把中国变为半殖民地和殖民地的过程,也就是中国人民反抗帝国主义及其走狗的过程[4]632。范文澜在《中国近代史》一书中也流露了浓厚的革命史观。社会矛盾的激化、武装斗争的成熟、政权话语的转换、革命成果的积累等,将中国近代史沉浸在革命的氛围中。随着中国共产党执政地位的巩固,学术界对中国近代史问题的探讨以毛泽东倡导的、范文澜实践的“革命史观”为基本参照。胡绳进一步简化和发展了革命史观。社会形态的变化、新旧阶级的更替、阶级趋向的流转等历史现象串联起来,形成了两种代表性的逻辑见解。

其一,以阶级斗争的内容为呈现方式,描述中国近代史的三次革命高潮,简称“三次高潮”论。胡绳创立了“三次高潮”论,以阶级斗争史观的视角明确了近代史发展、变迁的主线,以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作为阶级斗争的理论根基。“三次高潮”论的立论基础在于以阶级分析的方法阐述了中国近代史的主流与逆流,人民主动反帝反封建的斗争被解释为中国近代史的主流;相对的,导致中国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外国列强势力以及中国封建统治阶级势力,被视为中国近代史的逆流。“三大高潮”论成为近代史学术界公认的权威观点。胡绳的革命史观为中国近代史拟定了一条发展主线,尔后将中国近代史的发展分割为多个阶段,以“阶级斗争”为导向推理出历史的演变脉络,形成了阶级斗争诱发革命、革命推动历史进步的基本逻辑。胡绳将“太平天国运动、戊戌变法和义和团运动、辛亥革命”并列为三次革命高潮,作为中国近代史主线的标识。李时岳也以“半殖民地半封建”解读中国近代史,延续了毛泽东、范文澜、胡绳等建构的“革命史观”。有学者将中国近代史的历史进程进行纵向分析,归纳了“太平天国革命、辛亥革命、共产党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为“新三大革命高潮”,强调了无产阶级革命在历史发展中的突出地位,超越了资产阶级革命和农民革命。陈旭麓提出了另一种“三大革命高潮”,即辛亥革命、北伐战争、解放战争,以此作为近代史的发展主线,凸显了各阶级同等的历史作用和时代价值。“新革命高潮”在历史事件的嵌入中存在差异,但思维方式和价值判断雷同于胡绳的革命史观。李泽厚则认为中国近代史上只存在农民战争、资产阶级革命两个革命高潮时期。1957年后,中国社会政治生态走向“极左”的态势,阶级斗争理论被泛化和绝对化。“三大革命高潮”的发展主线不可避免地被政治化。黎澍在《1979年的中国历史学》中指出,由于政治气息的笼罩,学术界对“三大革命高潮”进行了颠覆性解释,彻底否定了洋务运动、戊戌维新,高度肯定了太平天国和义和团农民运动这两次革命高潮,把无产阶级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也冠以农民运动的继续。“文革”结束后,学术界对中国近代史“三次革命高潮”论又进行了刷新性的阐释。

其二,以近代中国社会的“根本矛盾”为主线,辐射出多种规定性的大小矛盾。随着独立、完整主权的丧失,中国近代史的发展在半殖民地背景下踽踽前行。中国社会的转型基于民族矛盾和民族斗争的范畴。争取国家主权独立,奏响了时代的号角,也激荡着学者的民族热情。萧一山在《清代通史》里表露了“民族运动史观”,民族问题贯穿于整个近代史过程,对外争取民族独立,对内渴求民族平等,是近代史的主调。章开沅也认为民族运动是中国近代史的主轴,民族独立与社会革新推动了历史发展。蒋廷黻在《中国近代史》中阐述了民族主体地位的觉醒,时代精神向理性、功利过渡。李时岳在《中国近代史主要线索及其标志之我见》中推翻了胡绳的“三次革命高潮”论,将“洋务运动”纳入到中国近代史的主线中,贬低了义和团的作用,提升了戊戌变法的历史地位,牵涉到了中国近代社会变革的起点和进程等一系列关键问题;将资产阶级革命视为左右近代中国的主流,在本质上区别于胡绳的“三大高潮”论,以此把中国近代史划分为太平天国运动、洋务运动、戊戌维新、辛亥革命“四个阶梯”。在近代史进阶的四个阶段中,李时岳强调阶级斗争并不能涵盖近代史发展的全部历程,处于半封建特殊的社会经济形态中,阶级斗争也蕴含着不同性质。阶级斗争的性质变化,与中国资本主义的萌动直接相关,以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视角考察历史,丰富了近代史的主线。李时岳的立场不仅肯定了人民是中国近代史发展的主力,而且把“借鉴西方资本主义、发展中国近代化”设定为中国近代史的重心。此观点遭到了一些学者的激烈攻击和批评,认为这种观点严重背离了阶级斗争的出发点。“四阶梯说”统合了反侵略斗争和实现近代化两方面,更深刻地揭示了中国近代史的本质,彰显了农民阶级、地主阶级、民族资产阶级的历史地位,进一步完善了中国社会形态的构成,反映了社会流变,深化了中国近代研究的主体内容和研究对象,但仍未涵盖中国近代史的全部内容。从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几代中国人为实现现代化作过些什么努力,经历过怎样的过程,遇到过什么艰难,有过什么分歧、什么争论都是中国近代史的重要题目[5]。这两种主线的界定方式建构了革命史的研究模式,在革命史观视域中描绘了一个在变革与反变革中反复推进的时代。

革命史观下的中国近代史主线问题研究,是反帝反封建主旋律下的建构。以“革命”和“社会主要矛盾”为基点,分析二者的纠葛与互动,在两者的连结与融合中诠释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演化过程。学者从不同的理论构架重新解释历史,在探索和纷争中拓展了革命史观的多重维度,以纷繁复杂的面相洞察了近代史的发展变迁,充分阐释了社会转型的过程,书写了近代中国社会的过渡。同时凸现了革命史观观照现实的本质属性,正如夏明方在《中国近代历史研究方法的新陈代谢——新革命范式导论》中所分析的那样,革命史范式的中心线索是以政治史为主导,符合现实斗争、社会变革的需要。张海鹏在《中国近代通史》中也认为“革命史观”的撰写视角符合近代中国的时代特征。

(二)经济表征与社会形态变迁互动中的近代化史观

近代化史观的立论依据是以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为根本参考,生产力是社会形态变迁的主要动力。中国近代社会的发展目标是实现近代化,与中国近代史的主题具有强烈的耦合性。中国近代社会形态的发展,跨越了自然历史的过程,凸显了自身运动的独特性,脱离不了经济的奠基作用。以社会生产方式、社会形态变化的视角和立场,厚植了研究近代史主线的近代化史观。随着社会形态的转化,以及人民生活方式、价值观念和心理诉求等的变革,中国近代史主线问题仍然是学术界中国近代史研究的热点。学术界在宽松的政治环境以及社会转型中对近代史重新思考和定位,分析制约近代化发展的经济因素和政治因素等,为近代化史观的形成提供了考量依据。

中国近代史的主线发展是封建经济体制下的社会环境和政治环境共同掌控的结果。在抗战前夕,蒋廷黻提出反侵略斗争应让位于发展近代化,此时他已经试图以近代化史观的分析思路洞察中国近代史的走向。文化大革命之后,黎澍、陈旭麓等继承并发扬了近代化的研究范式,高度赞赏洋务运动以实现近代化为目标,促进了生产力发展的时代意义。李喜所认为两种政治力量贯穿于中国近代史的主线中:一种是和封建旧经济相联系的农民、手工业者及其他个体劳动者等旧政治力量;一种是和资本主义新经济相联系的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无产阶级等新政治力量[3]。以“资本主义萌芽”为线索对中国近代史进行探讨,逐步被学术界认可和接纳。“国之富强,视乎利权;欲保利权,端在抵制;抵制之术安在?舍兴工无他道也。”[6]反映了半殖民地境遇中,广大民众对社会生产力和经济发展的诉求。黎澍认为中国近代史的主线是近代化或现代化,反映了中国封建经济体制的牢固性,削弱了外国资本主义对中国经济社会的破坏程度,在经济层面揭示了中国未彻底沦为殖民地的深层原由。李时岳主张紧密联系社会经济的变动来阐释中国近代史的主线问题。他认为叙述中国近代史,既要说明帝国主义的侵略目的、扩张手段、掠夺结果,更重要的是分析中国社会内部,如生产力方面、政治文化思想方面等发生的变化、形成的格局,剖析战胜帝国主义与封建主义的内生力。丁日初也认为经济史研究应当纳入到中国近代史研究的主线中,以中国资本主义的经济发展为经济史研究的线索。治国以富强为本,而求强以致富为先[7]194。汪敬虞表达了类似的观点,“贯穿近代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中心线索,是中国资本主义的发展和不发展。”[8]序言中国资本主义受到了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双重抵制。重农抑商的封建传统以及社会结构的制约,决定了中国资本主义势力的微弱。资本主义的入侵打破了中国封建经济结构,刺激了中国资本主义的发展;民族资本与帝国主义相对立,经济的发展自始至终与国家富强的目标紧密相连。同时也暗示了中国经济发展的前途不可能是资本主义,为社会主义在中国的实现开辟了道路。

中国是典型的外生型近代化国家,受世界资本主义发展的制约。近代化的发展在多重被动因素中开启,其主题容纳了民族独立和解放,囊括了经济的工业化、政治的民主化、思想的科学化等。时代精神的转变,促使了社会主流价值从德性政治转变为重视经济民生的功利主义,释放了儒家的功利主义精神与经世精神,发展为富国强兵的国家主义。从义理到时势的变化,进一步明确了实现生产力发展、国力富强的路径选择。罗荣渠从生产力的角度审度洋务运动等民族资产阶级运动,认为西方先进生产力的引入,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的过渡,带动了政治、文化等的变革,表征了向近代化的转型。近代化即现代化,刻画了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变迁过程,是中国近代史实现近代化主题的要求,也是近代中国在救亡图存的重担、资本主义潮流的双重刺激下,发展资本主义经济、追求民主政治的过程。学界认为社会现代化是“以经济社会为基础,以精神解放为先导,以工业化为动力,以科学技术为纽带,以人的全面发展为主体,涉及政治制度、社会结构、组织管理、生活方式、人类活动空间等诸多领域的革命性、全球化、长期性和整体性的发展与变迁过程。”[9]近代化史观解析了独立、民主、富强的近代化奋斗目标,也是近代史的特定内容。在坚持近代化史观的研究思路中,有学者把中国近代史具体化和细化。崔志海认为经济上的工业化、政治上的民主化、国家独立化、思想行为的近代化构成了近代中国纷繁复杂的基本内容。这四条线索相互依存,缺一不可。但有一条却始终在起主导作用,这就是工业化,任何时候都左右着中国近代史发展的方向[10],这与李时岳的观点有共通之处。基于上层建筑的维度,黎澍呼吁重新思索中国近代史的主线问题,以便清除意识形态对历史的歪曲,揭示历史发展规律,反对过于强化历史的社会功能和服务于现实政治的功能。历史发展的主线紧扣特定历史时期的现实,近代化的研究范式成为中国近代史主线研究的主流,承载着时代使命的经济基础和政治力量成为中国近代历史变革的重心。在现代化理论指导下,以近代化作为主线的中国近代史研究已经形成了现代化意识的研究范式。

另外,学术界更多启发性的研究成果,如邵循正教授的研究基于历史唯物论的前提,饱含了辩证思维和客观理性的学术价值;林华国是中国近代史主线问题论证的亲历者和见证者,他的著作《历史的真相——义和团运动的史实及其再认识》和《近代历史纵横谈》对中国近代史主线问题的研究具有重大指导意义。

(三)革命史观与近代化史观的关系

以近代化视角研究近代史的发展历程,是否弱化了革命在近代史中的地位,基于革命与近代化的关系展开的辩论,也反映了学术界对两种史观的态度。苑书义提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性质,决定了近代中国要实现近代化,就必须解决近代化与反帝反封建的关系问题。在这里既不应离开近代化而孤立地谈论反帝反封建斗争,又不应低估反帝反封建斗争对近代化历程所起的先导作用。”[11]革命的开拓作用为近代化进程消除了障碍,为近代化的展开奠定了基础。罗福惠认为“中国近代史上人民群众和先进阶级所发动的反帝反封建斗争,实际上也是中国早期现代化的内容之一,它不仅具有推动早期现代化过程中的制度变革的作用,而且具有推翻殖民统治的作用。”[12]2920世纪80年代以来,学术界就“近代化是中国近代史的主线”的争论颇为激烈。李时岳认为历史服务于现实,赞同黎澍把近代史描述成一个近代化的历史的观点;与胡绳、金冲及等传统派观点大相径庭,反对胡绳、范文澜等传统学派的“两个过程论”。继承“两个过程论”的学者驳斥以资本主义近代化为主线的观点,认为把发展资本主义视为主线就歪曲、抹杀了反帝反封建的根本任务;美国学者梅若慈也认为新中国成立以前,中国近代史的最大亮点是抵抗殖民主义,而非实现近代化。传统学派以否定近代资本主义发展的进步性为研究理路,有别于秉持近代化史观学者的视角,而持近代化史观的学者认为争取民族独立是迈向近代化的一个过程。

徐泰来认为“中国近代史上的一切重大事件无一不和近代化联系在一起。用近代化作为中国近代史发展的主线,不仅明确说明了社会发展的方向,而且涵盖了政治、经济、思想、文化、对内对外的所有方面。”[13]对李时岳的近代化史观进行了详细阐释。胡绳在1990年的文章中接纳了李时岳的见解,探求把中国实现近代化的方式纳入到中国近代史主线的研究中。胡绳、刘大年等传统史学家以宽广包容的胸襟接纳和吸收了近代化史观。胡绳强调“以现代化为中国近代史的主题并不妨碍使用阶级分析的观点和方法。相反的,如果不用阶级分析的观点和方法,在中国近代史中有关现代化的许多复杂的问题恐怕是很难理解和解决的。”[14]8-9在他们的意识中,近代化叙事与革命叙事不是史观的替换,不存在冲击与颠覆的相悖性,共同丰富了中国近代史的表现力。如果以现代化代替革命作为近代史的主线,那么整个近代历史就要重写,就会引起意识形态领域的思想混乱,就会导致严重的政治后果[15]。刘大年、沙建孙、李文海、张海鹏、杨天石等对于近代化主线与近代化问题持有基本一致的观点。尽管两派在立论时都透射了近代化史观的成分,但在具体事件的分析中,过于关注支撑自己观点的论据,出现了与史实相抵触的缺陷。

关于民族独立与近代化的关系,学术界的主流观点倾向于民族独立是近代化的前提并含于其中。学术界认为中国近代史的发展经历了三个层次的过渡:首先是引进西方器物、学习科学技术的活动;其次是效仿西方政治制度;最后对比中西文化、思考总体反差,在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指引下,实现了革命任务与社会主义理想的融合。张海鹏认为保持中华民族独立是学习西方、加速中国近代化的先决条件。近代化史观的开创者罗荣渠、章开沅等也肯定了这一逻辑理路。罗荣渠主张:“以现代化为中心来研究中国近现代史,必须重新建立一个包括革命在内而不是排斥革命的新的综合分析框架,必须以现代生产力、经济发展、政治民主、社会进步、国际性整合等综合标志对近一半世纪的中国大革命给予新的客观历史定位。”[16]488

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认为,阶级斗争是历史发展的直接动力,阶级社会的历史是阶级斗争的历史,而生产力是阶级斗争的决定力量。在唯物史观的宽广视域中,表达了阶级斗争与生产力并行不悖、紧密结合的历史逻辑和现实逻辑。近代化的必然要求和前提基础是民族独立,通过革命的途径实现近代化。革命史观中忽视了经济的奠基作用、轻视了文化软实力价值;近代化史观弱化了革命的前提作用。近代化史观的视域不仅局限在工业化和经济的维度,也延伸到政治、经济、思想、文化、对外关系等维度。革命史观重点关注阶级斗争,近代化史观以生产力为侧重点,两者互为补充、共同建构了唯物史观的研究脉络,凸显了中国近代史主线的完整性和客观性。

三、余论

中国近代史的主线,是以近代中国人民寻求民族解放和振兴中华的历史逻辑而展开,是探索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与中国实际相结合的写照。中国近代史主线的研究理念对不同阶段史料的解读与审视,聚焦于独特的意识形态,催生了多样化视角下的史观。不同史观视域中,研究重点各异、侧重力度悬殊,但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辩证思维是近代史研究一以贯之的原则。时间跨度叠加在宏观与微观相结合、具体与整体相结合、理论与实例相结合的唯物史观中,从民族主义的特质推演中国革命的发展过程,探寻不同社会因素对革命事件的催化作用。特定的史观受限于客观现实,史观与现实的沟通丰富了对中国近代史的深刻认识,扩展了对历史遗漏问题的解决范围,使历史研究无限接近历史的原貌和本真,彰显史学研究的社会功能和时代价值,从而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发展尤其是经济体制的完善提供镜鉴。

(一)归纳和演绎的辩证思维过程

探寻中国近代史的主线,在方法论上反映的是一个归纳和演绎的辩证思维过程。中国近代史的主线问题研究演绎了范式的转换路径,以革命事件的史料判断为基础,在把握历史宏观发展规律的前提下,融合了革命环境和主体情感的微观感知。在革命史范式、近代化范式等的研究维度中,明确了中国近代历史的核心问题,正如习近平总书记阐述的:“争取民族独立、人民解放,实现国家富强、人民富裕,成为中国人民必须完成的两大历史任务。这两个历史任务相互衔接,前者是后者的基础。那么,必须走什么样的道路、必须以什么样的思想理论为指导、必须由哪个阶级哪个政党来领导人民进行斗争才能实现这两大历史任务,就成为中国近现代历史的核心问题。”[17]涉及近代史的问题首先需要以辩证的思维梳理历史背景,刘大年提出“中国近代史从何处突破”的问题,是归纳与演绎辩证思维的充分体现。提倡运用唯物史观研究中国近代史,分析近代化演变的中心线索,提炼不同史观下的主线,在特定历史环境中阐发对历史主线的价值判断,有助于建构归纳与演绎的话语逻辑,激发学术界对中国近代史研究的思想解放,拓展中国近代史研究的广度和深度。

(二)分析和综合的辩证思维过程

探寻中国近代史的主线,在方法论上反映的是一个分析和综合的辩证思维过程。新世纪之交,有学者揭示了近代史研究的方法缺陷,即在近代史研究中一直固守体系化的线性研究方法,近代史研究在线性发展观的束缚下,既缺乏高度的综合性,也缺乏对深层结构的微观分析[18],缺乏非体系性的立体研究。姜进主张应从主线研究的表层过渡到整个近代社会结构的立体研究中,他揭示了历史研究中的不平衡:抓主要线索的想法,又往往使研究者过分注意了历史表面的、纵向的发展,而忽视了其深层次的、横向的联系,将注意力集中在革命、战争等重大事件及少数重要人物上,却很少花力气对冰山山尖下巨大深厚的社会基础作深入的分析研究。这就使一些历史评价显得单薄而公式化,往往不能令人信服[18]。历史中的典型事件和政治运动的主体应当被重点关注和分析,以加强对中国近代史的系统性、宏观性的综合研究。有学者强调时间要素需与空间属性整合,以突破固化的线性研究模式。近代史发展的客观性在时间维度和空间维度的共同构筑下得以表达。在现实的空间维度中,融入社会变迁和文化攒动的内涵,符合唯物史观的研究架构。中国近代史主线的研究在多领域、多层次的空间中体现了事物的联系性和动态性;贯通于时间维度中,发挥了历史结构的多样性与辩证性。何晓明借用物理学的“矢量”和“变量”概念形象阐述了两者的相融关系:展开对近代中国社会历史进行无序与有序历史进程的探讨,揭示历史活动的矢量和变量“方程”,透过时空间隔,考察近代中国社会大系统内部的各个子系统之间的相互联系、相互作用以及各自的反馈、调节机能[19]。时间和空间的有机融合加强和完善了中国近代史研究的整体性。

(三)抽象和具体的辩证思维过程

探寻中国近代史的主线,在方法论上反映的是一个抽象和具体的辩证思维过程。客观分析史料的记录,回溯到革命氛围的基调中,还原历史现场和时代场景,探究事件主体的心路历程。结合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等不同学科的理论方法和研究技巧,追求具体与抽象相结合的时空场域。重新评价、审视和确立中国近代史的主线时,学者不可避免地赋予了主观色彩和感情寄托。历史研究的客观公正蜕变为主观情绪时,近代史的真实性和科学性遭受严峻挑战和质疑。在中国近代史研究中,民族情绪和阶级情绪是影响学者正确评估历史的最主观情感,民族认同感和阶级排斥感的发泄在一定程度上偏离历史研究的真相,背离了辩证客观的研究方式。学者必须摆脱历史环境的思维定势,超越感性意识的抽象化,辩证地把握历史本质。抽象和具体的辩证思维在运用中难免见仁见智,发生歧异。如张海鹏脱离革命本身的意义来阐释革命高潮,认为“七次革命高潮”决定了中国的政治走向,以经济、政治、文化等体现中国近代史的主线。因此,抽象和具体相结合的思维理应在实践中得到评判。运用中的是非、探索的正误,是需要在自由讨论中解决的;不加分析说理,轻率地作出“这符合马克思主义,那不符合马克思主义的”简单判决,不能不说是教条主义和“左”倾错误的流毒尚未肃清的一种表现[20]357。

总之,学术界对中国近代史的研究基于社会、文化等维度的解析,生发出多条主线,也是不同史观在不同历史阶段的映照。把中国置于世界文明的历史视野中,中国社会变迁的内在动力与外部冲击的相互关系指引了中国近代史研究的方向。革命史观蕴含于政治意识形态的束缚中,体现了断裂式改良与连续式革命形势中的近代史主线;近代化史观倾向于科学技术、市场经济以及民主政治为核心的综合性研究,深化了对中国近现代史发展规律的探索,凸显了具体情境和现实关怀相结合的整体性研究思路。学界对近代史主线的研究,以社会沿革、经济结构和政治生态等为考量因素,形成的研究理路以及所确定的相关范畴,丰富了史学研究的学术体系。在近代史研究的认知中,时间距离的趋近隐藏着研究者难以摆脱的情感倾向,也囿于历史史料的庞杂性和不确定性,显现出了现实研究的困境。近代史研究的发展体现了社会需求的推动作用,社会需要是中国近代史研究的动力,彰显了社会发展与学术研究的关联性。重建新近历史的解释权,需要时代意识形态的掌舵。学术发展的繁盛,也是社会意识形态的呈现。政治场域中的学术研究,应秉承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方法论,发挥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引领性与实践性。不同语境中的历史研究,彰显了不同的学术话语,体现了与新时代衔接中的民族性内涵。

不可避免地,在中国近代史主题和主线研究中也存在着疏漏和不足。20世纪50年代以来,学术界对中国近代史主题和主线问题的研究呈现出简单化、教条化的趋势,对于唯物史观的理解和运用缺乏深刻性。如在对中国近代史的反思中,过于抬高农民自发斗争或过于贬低资产阶级运动的历史地位;强调武装斗争、暴力革命的历史作用,而忽视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意义等,均不符合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原则,也暴露了中国近代史研究思维的贫乏和理论建构的不足。另外,学术界较重视微观研究,宏观研究和综合研究表现力较弱,影响了崭新、完整、成熟的近代史学科体系的构建。史学研究方法的理论建构,不仅需要丰富的历史底蕴,为史学研究提供科学论证与学理支撑,也需要建构学术与政治的良性互动,指引学术的政治方向,彰显科学性与价值性的统一。在史料不断发掘和丰裕的新时代背景下,充分借鉴前辈们遗留下来的研究路数和经验,在保持重综合、重归纳、重含蓄等思维方式的前提下,将历史的宏观视野糅合于史学规律的分析中,开拓细微曲折的思维方式,使之逐步体系化,为史学研究奠定良好的学理基础,以推进中国近代史研究中解释框架的更新和叙事话语的学力表达,以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独特智慧照鉴史学研究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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