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少情 李承红
(1. 上海市社会主义学院, 上海200237; 2. 美国南卡罗莱纳大学)
历史上民主是一个备受争论的词语, 古希腊先哲柏拉图在《理想国》 一书中对民主大加排斥, 认为除非哲学家为王否则国家永无宁日, 人民永无宁日。 政治学鼻祖亚里士多德对当时的各种体制进行了考察, 主张混合政治体制, 并不认为民主是实现最高的善的政治体制。 被视为民主典范的美国, 经55 个代表127 天讨价还价而制定的宪法, 第一次将孟德斯鸠三权分立理论付诸实践, 然而令人奇怪的是宪法条文中并没有关于公民权利的规定, 自始至终根本就不提“民主” 二字, 甚至刻意强调共和国以示与民主制的区别。 王晓光认为, “其实这种设计的本意, 正是为了限制民主”。 不仅如此, “弥尔顿、 洛克、 伏尔泰、 孟德斯鸠、 康德这些我们耳熟能详的先哲们, 都不把民主看作是好东西”[1]30。因而民主潮流席卷世界是晚近一百多年来的事情。
伴随着工业资本主义的发展, 民主在世界各地一度走向神坛, 受到成千上万人的交相称赞。 他们对民主的称道是多方面的, 以下几个方面尤需值得人们注意:
一是认为民主才能够走向和平繁荣。 托克维尔认为, 民主制度是一种有益于多数人而不是少数人的制度, 因而, 民主政府是“最能使社会繁荣的政府”[2]。 约翰·密尔曾经从功利主义的角度论证代议制政府是最好的政府形式, 它不仅能捍卫公民的利益, 更能够培养公民的美德和智慧, 最符合好政府的标准。 多元民主论者罗伯特·达尔直截了当地说,“拥有民主政府的国家, 一般会比非民主政府的国家更为繁荣”[3]。
二是认为民主体现了人类的普世价值。 戴维·米勒斯说“民主的理想仍然是人类的希望所在, 民主是人类的最终的、 最好的希望”[4]。 美国政治学者普沃斯基指出: “民主化正在成为一个全球现象……民主现在已成为唯一具有普遍正当性的政府形式。”[5]政治学家派伊断言, “全世界的人们都本能地向着民主政府……民主思想是达到历史目标的唯一有竞争力的普遍理想”[6]。 诸如此类, 还有很多。
三是认为民主在与马克思主义指导的社会主义国家的竞争较量中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以研究政治稳定和文明冲突闻名的政治学家亨廷顿说, “时间属于民主一边”[7]380。 而亨廷顿的学生福山则更是一度将民主置于历史巅峰的地位, 认为两种意识形态的对抗已经结束, 共产主义已经失败, 自由民主已经胜出, 民主制度成为历史发展的最后一种统治形式, “构成历史的最基本的原则和制度可能不再进步了, 原因在于所有重大问题都已经得到了解决”[8]。 此即所谓历史的终结。 如此等等。
这种对自由民主优越论的推崇, 固然有其自身的社会历史背景, 而其深层次的思想文化动因则在于根深蒂固的个人主义理念, 这不能不说是西方民主制度不断走向神话的观念基础。 个人主义主要回答三个问题: “所有价值观都是以人为中心的, 也就是由人来体验的。 个人是目的本身, 具有最高的价值, 社会只是个人目的的手段, 而不是相反。在某种意义上说, 所有的人在道德上都是平等的。”[9]由此不难看出, 个人主义实际上包含了西方民主政治的两大基本追求: 自由与平等。 自从古典民主经熊彼特的定义成为竞争选举民主之后, 对于现代民主的认识一直是论争不断, 出现了萨托利所说的民主观混乱的状况。 然而, 对自由与平等的呼唤, 仍然是现代民主的主线。 正是个人主义的理念的强化, 并在与集体主义的比较中将个人自由、 自我价值日益上升为至上的地位, 现代民主政治一时披上神圣的霞光, 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但是, 现代民主政治在从理想向实践的转化过程中, 找到的办法似乎超出不了选举的范畴, 民主化更多地化约为选举和 “多数决”, 于是民主政治便简化为竞争选举了。 “民主方法是为达到政治决定的一种制度上的安排, 在这种安排中, 某些人通过竞取人民选票而得到作出决定的权力。”[10]这就是熊彼特关于现代民主的具有转折性的经典定义。尽管以后有多元民主、 参与民主、 共识民主、 协商民主等主张, 但实质上还是对竞争选举民主的补充而已。 这种选举民主从熊彼特将民主界定为一种选择领导人的程序性方法以来, 就一直作为西方民主政治的标准版本而大行其道。 著名的政治学家亨廷顿在其关于第三波民主化浪潮的著作中就明确指出, “民主政治的核心程序是被统治的人民通过竞争性的选举来挑选领袖,” 认为这是民主概念最为重要的内容, “评判一个二十世纪的政治体制是否民主所依据的标准是看其中最有影响的集体决策者是否通过公平、 诚实和定期的选举产生”[7]6-7。 以亨廷顿在理论界影响之巨, 他的观点无疑是有一定代表意义的。
民主是一个复杂的系统, 但在将其简化为竞争选举之后, 实践证明, 西方民主政治内在的矛盾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也愈益暴露出来。 早在上个世纪70 年代, 亨廷顿等学者就撰写了 《民主的危机》一书, 论述了民主体制机能的失调以及民主的统治能力衰落的问题, 指出了民主所面临的挑战[11]。 即便主张自然秩序的哈耶克也说: “时下一般人不分青红皂白地赞美民主, 这样并非没有危险。” 近些年来, 关于美国衰落和民主政治遭遇挑战的论述也相继出现, 尤其是 “9·11” 事件以及2008 年金融危机之后, 对于资本主义民主的反思更加受到学界的重视。 概括起来, 对于西方民主的担忧、 质疑大致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从美国在全球地位的衰落中生发对西方民主政治的怀疑。 国际关系学者科克斯 (Michael Cox) 认为, 现在的美国力量相比20 世纪90 年代中期的鼎盛时期已经无可避免地呈现下降趋势, 现今美国面临的问题不是是否衰落, 因为衰落已经是事实, 而是如何成功应对自身力量相对下降的挑战[12]。 美国 《新闻周刊》 国际版主编扎卡里亚(Fareed Zakaria) 也认为, 当前的全球政治正在经历过去500 年来的第三次权势转移, 即非西方世界的兴起。 一如当年的大英帝国, 现在的美国也开始处于衰退之中[12]。 彼得·希夫几近失望地指出: “美国已不再是发动机, 真正的发动机或许是亚洲。”[13]在这些学者看来, 美国的衰落, 表面上是国家的衰落, 实际上是美国民主的衰落, 反映的是西方民主的危机。
二是对西方民主体制的实践效能进行质疑。 乔姆斯基说: “我们有理由担心, 美国的整个体制正面临实实在在的麻烦……这套体制正逐渐呈现出那些失败的国家所表现出的一些特征。”[14]卡普兰认为愈益明显的民主失灵, 说明民主的内在机能有问题, 民主被看作是万能的政治灵药, 却会选择不良政策。 “在理论上, 民主是一道防御社会有害政策的堡垒; 但在实践中, 民主却为后者提供了安全的避风港。”[15]乔舒亚·柯兰齐克(Joshua Kurlantzick)在其2013 年的著作中指出, 全球民主化的失败并非个案和例外, 西式民主制度正在全球范围内经历着四十年来前所未有的大举衰退[16]。 西方自由主义最有影响的杂志 《经济学人》 (The Economist) 于2014 年3 月发表了封面长文 《民主出了什么问题?》, 承认 “西方民主在全球的发展陷入了停滞,甚至可能开始出现了逆转”[17]。 曾经令人无限神往的资本主义民主竟然遭到如此不客气的贬斥, 真让人不禁唏嘘长叹了。
三是从认为民主是最后的统治形式到指出美国民主出现了政治衰败。 此种观点以福山为其翘楚。福山在当代政治发展的研究中享有相当的声誉, 他的很多研究在学术界都产生了持久而广泛的影响,其对民主的看法是有一定代表性的。 值得注意的是, 2014 年福山修正了自己之前关于历史终结的观点, 认为美国政府机构机能出现了政治衰败, 美国政府很难再是世界的灵感之源。 “生活在稳固的民主国家中的人, 不应把它的继续存活下去视作理所当然。”[18]福山的这番话恍如空谷足音, 充满了对美国民主前途的担忧, 应该说是发人深省的。
俞可平将西方发达国家归于民主治理的范畴[19]。 我们发现, 西方民主发展到今天, 不仅在理论上日益遭到学者们的多方面质疑, 而且在国家治理的现实生活中也同样出现了诸多麻烦。 考察当下以美国为圭臬的西方民主实践, 也可以发现, 西方民主治理已经遭遇了诸多问题, 陷入种种困境,概括起来, 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 价值认同困境。
自规范民主而言, 民主政治所要解决的首要问题是“谁来统治”, 其内在的逻辑是, 相对于国家,个人权利从起源和目的上具有优先性, 未经人民同意的统治不具有合法性, 政府的根本目的在于维护个人的权益。 因此, 以自由、 平等为核心的个人权利主张便成为现代民主的基本价值, 这也向来被认为是现代民主的真谛所在。 然而, 自经验民主视之, 自由、 平等的价值在竞争选举民主的制度实践中并没有得到应有的体现, 个中道理不难理解: 任何政治平等在事实上的经济不平等面前都会显得流于空谈。 美国学者罗伯特·达尔说得好, 经济上的不平等直接造就了政治上的不平等, 那些在经济上居于优势地位的集团, 往往享有更大的权力, 更多地影响政策的制定, 从而对民主制度的本质造成严重的侵犯。 最终, 看上去十分民主的制度, 在社会发展的过程中却将自己“植根于这样一个社会经济制度中, 这个制度把一种‘特权地位’ 系统地赋予了商业利益”[20]。
唐斯早已从公共选择理论出发, 论证竞争选举中, 民主并不能实现公共利益的最大化。 其原因乃在于人是理性人, 服从自私公理的法则, 追求个人利益的最大化, 选民为个人利益最大化而投票, 政治候选人为取得权力追求选票的最大化, 制定政策是为了选举, 而不是为了政策的公共性本身, 这就是唐斯所认为的民主选举的内在逻辑[21]。 可以说,唐斯给所谓的选举民主泼了一盆极其冰凉的冷水。
实践越来越表明, 现代选举政治本质上是一种媒体政治, 并不是真正的人民的统治。 王晓光认为, 在民主选举中, 候选人的素质反而在其次,重要的是形象包装和选举策略, 研究所谓的 “三P”, 即调查 (polling)、 包装 (packaging) 和推销(promotion)。 国家公器, 竟然沦落为政客推销的江湖之术, 何其不幸之至! 其结果必然是候选人之间金钱的大比拼, 看谁更能够获得利益集团的支持。只要看看美国不断攀升的大选经费以及各种利益集团影响政策过程的活动就不难理解了。 对此, 数据颇能说明问题。 2014 年4 月, 普林斯顿大学教授马丁·季伦思和西北大学教授本杰明·佩奇发表了一篇论文, 考察了美国30 年间的1779 项政策, 就富人、 利益团体、 普通民众对政府决策的影响程度进行了评估。 结果发现, 在收入分布中占90%的富人对政府决策的影响力最大, 利益集团也有相当的政治影响力, 普通民众对决策的影响力微乎其微[22]。 以至美国民主政治的实际运行日益偏离民主的本来原则, 出现所谓的 “国家捕获” (state capture) 的现象, 美国的规管机构可能被规管对象、 特殊的利益集团所捕获, 成为后者争取自身利益最大化的工具, 从而深深地扭曲了民主的价值。因此看起来是一人一票, 可在实际的政治生活中每个人手上的一票政治影响力是不一样的, 那种认为民主选举是对个人自由平等价值最好体现的看法,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卢梭早就说过, “英国人自以为是自由的, 他们是大错特错了。 他们只有在国会选举议员的期间, 才是自由的; 议员一旦选出来以后, 他们就是奴隶, 他们就等于零了”[23]。 西方民主陷入深深的价值认同困境, 这并不意外。
第二, 社会整合困境。
所谓社会整合指的是“借以调整和协调系统内部的各套结构, 防止任何严重的紧张关系和不一致对系统的瓦解的过程”[24]。 西方民主理论有一种较为普遍的观点, 认为民主提供了政治表达和政治吸纳的制度化的渠道, 因而民主比之社会主义国家更能够实现社会整合。 这种观点是失之偏颇的。 面对日趋严重的阶层整合、 族群整合等方面的严峻问题, 西方国家尤其是标榜负有世界历史使命和“例外论” 的美国民主政治, 不是采取措施去消弭这些日益严重的社会整合问题, 而是越陷越深使得社会整合陷入更趋严重的困境, 不是解决问题, 而是使问题变得更加积重难返。 一般来说, 制度、 组织以及政策是社会整合的三个重要工具, 从此三者来看, 西方民主政治对于社会整合困境存在三个方面的不足:
一是多元竞争的选举民主制度往往激化各方的利益冲突, 社会整合存在制度上的不足。 现代民主政治被化约为选举民主, 据说通过这样的选举民主制度, 当选者反映了民意, 执政者因此获得了必要的合法性, 彻底摆脱了君权神授的合法性危机; 同时人民能够制约官员, 还能够有效保障公民的个人权利。 于是, 在这种观点看来, 社会整合自然不存在问题。 实际上, 现在选举民主的投票率都很低,特别是在美国, 近40 年来总统大选的投票率都在40%以下, 意味着当选总统并没有获得大多数成年人的支持。 也有研究表明, 一个人的经济文化地位越高, 参加投票的积极性也越高, 于是, 不去参加投票的又往往是贫穷、 无力感的底层群众[1]211-212。如此选举又如何能够抚慰社会的裂痕呢? 更值得指出的是, 多个政党在激烈的选举竞争中为获得胜出的机会, 必然最大限度地深入进行广泛的社会动员, 抓住某些族群或者社会群体的兴奋点、 敏感点, 无限地拔高和放大以调动这部分选民的情绪以获得尽可能多的选票, 甚至在社会的伤疤上撒盐,如此又怎么能够实现社会整合呢? 西方政治学者杰克·斯奈德说得好, 民主选举往往是深度的政治动员, 而在那些族群、 宗教分歧政治化严重, 并以此为基础进行政治动员的话, 结果就容易造成社会政治暴力[25]。 的确如此, 西方民主政治的实践越来越表明, 竞争选举民主制度在日益分化的多元的大型复杂社会并不是社会整合的有效机制, 恰恰相反,每一次选举往往扩大了社会的隔阂, 加剧了社会的矛盾, 造成社会的撕裂, 使社会整合陷入困境之中。
二是政党组织未能成为社会团结合作的主心骨, 社会整合难以获得整合得以落实的组织支撑。群众需要主心骨, 组织是社会整合的重要支撑。 美国的政治学著作中往往将政党与利益集团组织并列在政治过程或者政治参与的章节中一起讨论。 就政党而言, 对于现代民主国家来说, 政党是部分的意思, 只是代表部分人的利益, 美国不存在代表最广大人民利益的政党。 这就决定这些政党不可能摆脱一党一派的私利, 从全社会的利益角度来推动相关政策的制定, 也就不可能对社会各群体从利益上实施有效的整合。 同时这些政党在基层的组织主要承担着选举动员的功能, 选举一结束, 政党的基层组织往往处于休眠状态, 对于西方政党没有所谓发挥党员的先锋模范作用之说。 因之, 西方政党的基层党组织也不可能成为社会整合的主心骨。
三是受制于选举机制和政治利益博弈机制, 政策难以发挥有效整合社会的作用。 实践中看到, 选举制度、 党派竞争和政治过程中的利益集团的博弈, 常常使好的政策难产, 而对于那些弊端明显、有百害而无一利的政策, 却因为怕丢失选票而不敢进行改革; 对于那些于国家具有长远战略意义但眼前却看不到好处的政策, 也因为决策者只顾眼前任期内的政绩而不去推动, 并且为讨好选民常常在决策中夹带私货以致损害国家利益也在所不惜。 2004年, 美国政治学学会发布了“不平等加剧时代的美国民主 (美国政治学会特别报告)”。 该报告认为,美国国会内部的新发展更加精准地把政府的好处发放给了狭窄的小团体。 由于两党已经两极分化为冲突加剧的部落, 国会多数党把更多的国防合约、 交通资金、 高等教育机构的定向拨款及其他项目等,留给了本党人士控制的选区。 国会议员则进一步将流入自己选区的政府资金, 注入投票率更高和给自己提供最大支持的特定选区[26]。 这种国会的“猪肉桶政治” 竟然堂而皇之地在庄严的议会决策中大行其道, 岂非咄咄怪事? 可以说, 党派竞争、 利益集团等的作用使得普惠性的政策产品常常很难推出,而选举民主又加剧了政策的短视, 以致政治学家卡普兰发出沉重的一问, “为何民主制度选择不良政策”? 这是颇能发人深省的。
第三, 政治运作困境。
所谓政治运作乃是指一定政治体系发挥政治功能以实现一定的政治目标的系列活动及其过程。 在法治主义背景下, 政治运作受着政党制度和权力结构的约束。 西方政党制度理论一方面主张政党是民主的运作的工具, 另一方面又主张政党是部分利益的代表, 正如萨托利所说的, “政党从根本上讲所含的意思是部分”[27]。 这使西方政党不可避免地陷入实践运作的困境之中。 美国的开国元勋曾经对党争充满了忧虑, 华盛顿在告别演说中警告人们抵制“政党精神的影响”, 第三任总统杰斐逊说, “如果我不能带着政党去天堂, 那么我绝不去那儿。”[28]布热津斯基指出, “美国政治的高度党派性致使政治陷入僵局。”[29]由此足以看出, 美国政党制度从一开始, 就是一种对抗性而不是合作性的政治运作机制, 随着党争的极端化, 这种政党制度常常使得政治运作陷入僵局之中, 也就不足为奇了。 大致说来, 西方政治运作困境集中表现有二: 一是民主不负责制的出现。 回应-责任制度向来为西方民主优越论者所津津乐道, 认为通过选举确立了一个更加负责的政治机制, 实际未必如此。 出于政党竞争中的经济理性的考虑, 面对明显不合理的事情不去解决, 不去禁止, 结果是问题积重难返, 听任国家整体利益和人民群众长远利益受到损害。 结果反而是, 理论上的回应-责任机制, 变成实践中的不负责任了。 二是否决国家的形成。 政治过程中反对党一味地找茬拆台, 甚至为反对而反对, 什么事情也办不成, 政治陷于僵局。 福山认为, 美国的政治体制已经逐渐发展成一种 “否决政治” (vetocracy),美国必要的政策调整常常面临着重重阻碍而无法实现。 在福山看来, 强大国家、 法治和民主问责制出现的问题已经呈现盘根错节之势, 美国政治制度已经不再是一个高效率、 奉行法治和民主问责的政治制度, 而是出现了严重的 “政治衰败”。 这种体制下, 否决权成为最重要的政治变量, 政党或利益集团拥有大量的否决机会, 可以通过各种途径维护自己的利益, 从而形成许多政策僵局, 否决政治正在制造一种低效的缺乏信任的治理模式[30]。
在不少人看来, 西方民主制度之所以具有一定的合法性, 原因在于它是达致善治的必要前提, 它能够制约专断的政府权力, 能够维护公民权利免于恶政的侵犯。 但如今的结果却事与愿违, 西方民主政治发展到了今天, 竟然频频陷于治理困境之中,与民主的美好价值渐行渐远, 不能不让人反思。 美国政治学家戴蒙德明确指出, 民主衰退最重要的原因莫过于糟糕的治理[31]。 的确如此, 现在是到了反思西方民主治理的时候了。
与西方民主治理困境相对照的是, 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形成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 却在混乱的全球治理中一枝独秀, 实践中取得了巨大的政治绩效, 不能不说是中国国家制度的独特优势。这个独特优势是由国家治理的制度体系综合作用的结果, 其中就有统一战线的作用。 革命后的统一战线已经作为一种结构性的安排在国家治理中发挥作用, 这是中国国家治理得以规避西方民主治理困境的一个重要原因。
如果说西方国家通过民主制度实施的国家治理可称为民主治理, 那么, 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中由统一战线体系的有效运作所达成政治稳定和经济社会发展则可以称之为统一战线治理。 统一战线治理反映了统一战线所具有的治理价值由理念向实践的有效转化过程, 是统一战线在国家治理中所发挥的效能的界定。 为什么说统一战线治理促进了国家治理对于西方民主治理困境的有效规避呢? 这是由统一战线治理本身的治理特征所决定的。 统一战线治理具有如下四个方面的特征:
首先, 统一战线治理是认同性治理。 强化公民的政治认同是任何政治体系巩固自己的执政基础、有效实现政治目标的必要条件。 弗洛伊德认为, 认同是个人与他人、 群体在情感上、 心理上趋同的过程[32]。 芒茨爱拉特·吉博诺总结了 “认同” 的三个功能: “其一是作出选择; 其二是与他人建立起可能的关系; 其三是使人获得力量和复原力。”[33]由此可知, 当一个人认为自我价值与社会具有一致性的时候, 认同便形成了, 因此认同意味着主体对客体的一种肯定和归属性的心理反映。 对于中国共产党来说, 统一战线坚持一致性与多样性的统一, 就是强调在多样化的思想观念、 利益诉求、 生活方式中坚持共同的思想基础和政治底线, 其落脚点便是统一战线成员在多样化的社会观念中保持思想政治上的一致性, 也就是增进统一战线的政治认同。 我们经常说, 统一战线解决的问题就是凝聚人心和汇聚力量, 毫无疑问, 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现代化建设中, 无论是人心的凝聚还是力量的汇聚, 其追求的前提都是统一战线成员对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乃至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一致认同, 是统战成员对于中国社会的制度认同和民族认同。 没有这种认同,凝聚人心和汇聚力量便失去了基本的政治基础, 因而统一战线治理首要的特征便是认同性治理, 这是不难理解的。
其次, 统一战线治理是合作性治理。 合作性治理意味着治理的各方乃是一种平等协商的关系, 治理过程不是互相对抗、 零和博弈甚至彼此拆台的过程, 而是一个相互协调、 互相配合、 形成合力的过程。 统一战线的主题就是大团结大联合, 有事好商量, 众人的事情一起商量着办, 体现的就是这样一种合作治理的精神和原则。 因此, 我们看到统一战线重要内容的政党制度秉承的是多党合作原则, 不搞西方的政党竞争、 勾心斗角, 从而鲜明地体现了统一战线治理的合作性质。 统一战线强调要促进五大关系的和谐, 包括政党关系、 民族关系、 宗教关系、 阶层关系以及海内外同胞关系, 这一切都是合作性治理的体现。 统一战线还强调画出同心圆, 找出最大公约数, 也正是说明了统一战线治理的目标、 原则的一致性, 强调的是统一战线治理的合作性质。
再次, 统一战线治理是引领性治理。 统一战线不是历史上说的兄弟会, 也不是经济生活中的合作社, 更不是行业中的协会组织, 而是一种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政治性联盟形式, 是有政治要求和政治使命的。 在统一战线中, 中国共产党作为工人阶级的先锋队组织和中华民族的先锋队组织, 居于领导地位, 对统一战线各领域实施政治领导, 对整个统一战线工作发挥领导核心作用。 社会需要先锋队的引领, 群众需要主心骨, 中国共产党就是统一战线中的主心骨, 引领前进的方向。 中国共产党带领大家推进国家建设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 不是为了表面上的和和气气就放弃自己的政治追求, 而是有一个政治领导、 思想引领的问题。 在统一战线中, 中国共产党从国家和民族的整体利益出发, 保持政治定力, 坚持政治底线, 将多样性的观念和需求, 统一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伟大事业之中, 彰显了统一战线治理的引领性。
再其次, 统一战线治理是累积性治理。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 “人心向背、 力量对比是决定党和人民事业成败的关键, 是最大的政治。”[34]他进一步强调, 这是我们党治国理政必须花大心思、 下大气力解决好的重大战略问题。 这实际上就告诉我们,统一战线凝聚人心汇聚力量, 不可能一蹴而就, 也不可能一劳永逸, 是一个久久为功、 持续积累的过程。 与经济建设、 商业贸易等可以立竿见影的工作相比, 统一战线侧重于做人的工作, 着力于争取人心, 画出最大同心圆, 需要功夫做在平时, 春风化雨, 润物无声, 具有累积性的特点。
统一战线治理的这些特征, 融入到中国国家治理的体系及其过程之中, 体现了中国国家治理的原则, 彰显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的独特优势, 也是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制度优势转化为治理效能的重要体现。
一是统一战线治理体现了中国国家治理的人民性原则, 有效规避了西方民主治理中出现的价值困境。 西方国家建立在选举竞争基础上的政治运作,日益成为各党各派争权夺利的工具, 政治过程受制于利益集团的博弈, 逐渐让人们对于所谓的民主自由价值产生了怀疑, 引发价值认同困境。 与此相对照的是, 中国以人民为中心, 把人民利益放在最高位置, 紧紧依靠人民, 发展最终为了人民, 这个人民性原则, 作为中国国家治理的基本遵循, 贯穿到整个国家治理过程中。 统一战线治理是认同性治理、 合作性治理、 引领性治理, 强调了广大统战成员的共同奋斗目标, 努力实现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公约数, 这就是人民性原则在统一战线治理中的有效体现。 由于人民性原则的贯彻, 中国共产党能够超越一党一派的私利, 从国家发展的大局和长远出发进行谋划, 从而有效规避西方国家民主治理的价值认同危机。
二是统一战线治理体现了中国国家治理的全国一盘棋原则, 有效避免了西方民主治理的社会整合困境。 西方民主治理从所谓的个人主义出发, 强调公民的权利, 突出市民社会的自主性, 围绕利益进行彼此之间的竞争, 你争我夺, 因此社会整合始终是一个西方治理中难以解决的问题。 与此不同的是, 统一战线治理体现的是全国一盘棋的原则, 主张大团结大联合, 各个社会阶层、 各个政治力量合作治理, 不是尔虞我诈, 而是服从于整个国家建设和国家发展的需要。 统一战线治理强调党的领导,在多样性的社会中发挥引领作用, 实现一致性与多样性的统一, 彰显的是共同的目标和协调一致的行动。 因而统一战线治理努力做到步调一致, 画出同心圆和找出最大公约数, 不分民族、 不分群体, 共同致力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 体现了全国一盘棋的原则, 有利于促进整个社会的和谐, 实现有效的社会整合。
三是统一战线治理体现了中国国家治理的集中统一原则, 有效避免了西方民主治理的政治运作困境。 统一战线治理强调认同、 合作, 但又强调引导, 强调党的领导核心地位和在社会生活中发挥引领作用, 贯穿其中的是集中统一的原则。 就中国共产党与国家关系而言, 统一战线治理强调党是国家最高政治力量, 一切国家机构都在党的领导之下,而不是搞分权制衡、 竞争选举。 就政党之间关系而言, 统一战线治理强调中国共产党是执政党, 民主党派是参政党, 民主党派积极参政议政, 建言献策, 坚持民主监督, 但各民主党派同时又自觉接受中国共产党的领导, 而不是像西方民主那样, 搞多党竞争, 处处受到反对党的作梗和制约, 甚至为反对而反对, 政治运作困难重重。 就中国共产党与社会关系而言, 中国共产党一方面围绕群众利益, 积极调动社会各方主动性、 创造性, 推动社会发展,另一方面又对整个社会实施领导, 确保社会发展的政治方向, 不像西方民主政治那样刻意强调所谓的公民社会, 以社会制约国家。 由此, 统一战线治理实现了政党-国家-社会关系中的协调一致,将党的集中统一领导贯穿其中, 体现了民主集中制的原则, 从而有效避免了西方民主政治中的政治僵局, 确保按照民主集中制的原则有效运作国家政权。
概而言之, 西方民主治理在现代化进程中逐渐出现价值认同、 社会整合和政治运作上的困境, 这很大程度与其民主政治本身的结构缺陷不无关系。由于统一战线在中国国家治理体系及其过程中所具有的治理特征以及所体现出来的政治原则, 统一战线治理在中国国家治理中发挥了独到的作用, 有效规避了西方民主的治理困境, 彰显了中国国家治理的制度优势, 成为中国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有机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