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秋卓玛
(四川民族学院,四川 康定 626001)
学界普遍认为尔龚语是四川道孚、炉霍、新龙、雅江、丹巴、壤塘、小金、理县、马尔康、金川等地部分藏族居民所说的话。民间因其分布地域主要以道孚为中心,或者道孚县境内操这种语言的人最多而被称作“道孚话”;又因其语言与当地藏话、汉话互不相通而称“道孚地脚话”或“道孚土话”,周边藏民又称“道孚倒话”,使用人口约4.5万[1]。
由于四川藏区特殊的地理环境和多民族多元文化并存、交流交融的特性,其语言丰富多样且比较复杂,小片方言居多,可谓是“一个沟沟一个话”。又因这些小片方言间的差异较大且互不相通,当地人多以地方命名其语言,如道孚话、嘉戎话,无相对统一的称谓。学术研究者大多依据当地民间俗称对小片地区进行专题调研,其语言命名多样多元,导致相关尔龚语方面的研究成果零乱而杂碎。目前,在中国知网搜索篇名“尔龚”的结果为零。可见学界较少人关注尔龚语或使用“尔龚”一词。
田阡子和孙天心两位研究者认为:霍尔语,又称尔龚语或道孚话,主要分布在四川道孚、丹巴、炉霍、新龙、壤塘、金川等县,使用人口超过6万,民族成分均为藏族[2]35,并将霍尔语语群识别为北部(壤塘)、西北部(炉霍)、中部(道孚、金川)、东部(丹巴)、西部(新龙)共五种,称各地的霍尔语使用者对其语言无统一自称。认为霍尔语或者格西霍尔语属于汉藏语系羌语支嘉戎语族下的霍尔语群[3],上述霍尔语群又被称作嘉戎语(1)嘉戎语或嘉绒语均为藏语rkyal rong的音译转写,不同学者使用的音译转写有所不同,孙宏开、多尔吉等写作嘉绒语,孙天心、瞿霭堂等写作嘉戎语。。瞿霭堂在《嘉戎语概况》中指出:嘉戎语主要分布在四川马尔康、理县、小金、金川、汶川、黑水、丹巴、道孚、雅安宝兴等地,使用人口10多万[4],分为东(主要通行于理县、汶川、小金、马尔康和金川县的大部分地方)、北(主要通行于马尔康部分地区)、西(主要通行于金川县中寨区、壤塘县上寨区、马尔康部分地区、丹巴、道孚、八美)[5]三个方言,瞿霭堂在《嘉戎语的方言——方言划分和语言识别》中虽然未将分布区域中的黑水、雅安宝兴等地的方言明确归类于其提出的三个方言之中,但从文章言外之意来看,黑水、雅安宝兴等地的方言应归于东部方言。同时,瞿霭堂在《嘉戎语概况》一文概述嘉戎语分布区域时并没有提及壤塘县,而在其《嘉戎语的方言——方言划分和语言识别》中划分三大方言时却列有壤塘县。但笔者认为其前后并不矛盾,因为壤塘县是学界普遍公认的嘉戎十八土司之绰斯甲土司的辖地。林向荣对嘉戎语的概述与瞿霭堂完全一致,均认为属于汉藏语系藏缅语族藏语支[6]。林向荣与瞿霭堂所述嘉戎语包括孙天心提出的全部霍尔语群,且嘉戎语分布区域比霍尔语群更广。李绍明认为:讲尔龚语的藏族,共约3.5万人,主要分布在道孚、炉霍、新龙、丹巴、金川等县,属羌语支[7]。黄布凡的《拉坞戎语概况》一文指出:拉坞戎语是四川阿坝大金川河流域藏民所说的一种语言,俗称观音桥话,使用语言人数不到1万人[8],并将拉坞戎语划分为观音桥、业隆、蒲西三个方言。尹蔚彬提出的拉坞戎语概述与黄布凡完全一致[9]。上述拉坞戎语已包括在孙天心的霍尔语及瞿霭堂、林向荣的嘉戎语中。孙宏开提出西夏语应属藏缅语族羌语支[10],羌语支下平行并列有羌语、普米语、嘉戎语、贵琼语、尔龚语、扎巴语、尔苏语、史兴语、纳木义语等。黄布凡认为拉坞戎语是不同于道孚语、嘉戎语的独立语言,与道孚语、嘉戎语并行并列在藏缅语族羌语支嘉戎语分支下。然而在语支归类上,黄布凡、孙宏开、孙天心、李绍明认为属羌语支,林向荣与瞿霭堂认为属藏语支,是嘉戎语的一个西部方言[11]。李范文提出道孚语既非嘉戎语,也非藏语,与西夏语比较接近,它们都是一种独立的语言。进而认为,道孚人不是藏族,也非嘉戎族,而是党项八部之一颇超氏之遗民[12]。可见学界对尔龚语的认识及学术概念的界定问题没有达成某种相对一致的学术共识,仍存在争议。
通过上述对尔龚语研究的回溯,尔龚语的研究者以非母语研究者居多,大多数以地名命名其语言,且主要从语言学的角度关注词汇、词性等等。尽管母语研究者瞿霭堂、根呷翁姆等人也主要从语言学角度进行研究分析。可是学界对语言本身的命名进行深入研究的学术成果极少。嘉戎语、道孚语、木雅语、西夏语均为以地名命名语言,拉坞戎语也属地名命名语言范畴,但是否属于氏族名命名还有待考证。霍尔语既属地名命名语言范畴,也属于氏族名命名语言范畴,尔龚语属于氏族名命名语言范畴。笔者认为,与冠以地名的语言名相比,冠以氏族或者族群名的语言命名更为规范严谨,应统一使用尔龚语这一称谓。
第一,学界对上述语言称谓分歧较大,未形成相对统一的学术共识,学术成果零星且各类语言间的关系交错混乱。目前,相关尔龚语的语言有:西夏语、木雅语、嘉戎语、霍尔语、霍尔上寨语、道孚语、扎巴语、贵琼语、却域语、绰斯甲语、拉坞戎语等,大多以地名命名语言,其中如西夏、木雅、嘉戎等地域至今在学界未达成共识,且争议较大。即学术界对西夏、木雅、嘉戎的地域划定仍不明确,特别是西夏、大小木雅等概念。其他如:道孚语、扎巴语、拉坞戎语等均以县名甚至小片地名命名,有以小代全之嫌,因部分区域较小甚至不被周边人们所知晓。部分上述语言命名不被当地母语使用者所认可。比如:二十世纪初期,炉霍县虾拉沱片区斯木、宜木、仁达三乡各村各寨村民所说的母语皆为道孚话,他们对学界将自身母语被命名为“道孚话”的这一观点持否定态度,认为世代相传的母语并非道孚专利,且有代代相传的自称。的确,道孚、炉霍等地民间自古以来对其母语有相对统一的名称:霍尔语、戈尔语、木语等。霍尔语、戈尔语、木语将在下文进行详述。
第二,纵观我国各语系各语支的命名,以氏族或族群名命名语言名居多,比如:汉语、藏语、苗语、瑶语、壮语、侗语、彝语等。当然,我们不能一味地说尔龚语的命名必须套用这一范式。但是,诸上多种冠以地名的语言称谓,实则是学者对当地语言称谓研究不深入,在田野调查中未了解到已有固定称谓而以地名取代的暂缓之计,且多数学者并未注重语言本身的名称,忽略了千百年来流传至今的母语人对其母语的自称。而且尔龚母语人对其母语的自称:霍尔语、戈尔语、木语等均符合我国各语系各语支的惯用命名法。故,笔者认为学界续用尔龚母语人对其母语的自称更为科学妥当。
既然尔龚母语人对其母语有自称,那么学界为什么不使用其自称,而用纷繁复杂的地名取而代之呢?其原因有两点:第一,尔龚母语人对其母语同时使用多个自称;第二,学界对尔龚母语人的母语自称概念界定不清。尔龚母语人对其母语同时使用多个自称:霍尔语(hor skad)、戈尔语(rgo skad)、木格(dmu skad)、玛格(ma skad)、木雅语(mi nyag skad)等。即便是使用尔龚母语人的语言自称即霍尔语、尔龚语称谓的学者,也未对霍尔、尔龚等词进行解释和讨论。
霍尔语:田阡子、孙天心在“西部霍尔语动词的词干交替”一文中注解:霍尔为四川炉霍、 道孚、丹巴等县的古藏文地名[2]35。曾现江认为康北霍尔源于1331年500名撒里畏兀(黄头回鹘)兵被元朝调往朵甘思,逐渐形成了道孚语区[13]。纳·才仁巴力认为汉文的“回纥”(回鹘)、藏文的“霍尔”和蒙古文[igr]都出自一个[hihr] ,其含义是指现在的维吾尔族的先民[14]。上述研究均未对霍尔本义进行探究。因藏文中蒙古也用霍尔指称,且炉霍、甘孜等地曾有蒙古军队驻扎,部分汉藏学者误将原生霍尔天族解释为蒙古霍尔。还有部分学者认为霍尔一词源于“胡”“回纥”,均有所不妥。霍尔之称明显早于中原对周边民族的“胡”称,而霍尔的分类众多,有纳西霍、木雅霍、色吴霍、黄头霍尔(黄头回鹘)等。笔者认为这里的霍尔是众多霍尔中的原生本土霍尔即木门慈氏霍尔。霍尔在霍尔语中有无边、天空、风之意[15],因尚天而得名霍尔氏族,霍尔语为远古霍尔天族所流传之语言,后产生了流变和异化。霍尔语涵盖木雅语、嘉戎语、道孚语、扎巴语、贵琼语、却域语、绰斯甲语、拉坞戎语等。
戈语(尔龚语):戈语即学术界命名的尔龚语。格勒在《古代藏族同化、融合西山诸羌与嘉戎藏族的形成》一文中认为:尔龚(rgu)语可能与古代“哥”或“戈”族的语言有关[16]22-30,尔龚语属于羌语支,指出“哥”的本意还需探究;杨嘉铭在《关于“附国”几个问题的再认识》一文指出:操尔龚语的藏族不是党项羌,不是西夏的遗民,而是自称“戈”的羌的后裔,是与嘉戎藏族同源的[17],其文对“戈”的本义未作详解;马长寿在《嘉戎民族社会史》一书中将尔龚语记音为“rgo”,意为牛。笔者认为“尔龚”“哥”或“戈”,均为藏文“rgo ”的不同转音文字,且与语言学界公认的“rgo”相通。尔龚有野羊、黄羊之意,因戈巴先祖擅长驯羊且崇羊而得名戈人。霍尔之称早于戈巴,且戈巴族源于霍尔天族。《本教源流简述》一书指出:“在人寿1.8万年前,一位霍尔天族的后裔降临瞻部洲腹地,后来象雄戈巴80万户由霍尔王子嗣统领。”[18]同时,嘉戎也属于戈族,《白莲花氏谱园林》一书记载:“萼种戈巴人又分化为萼钦嘉莫十八部。”[19]此处的嘉莫十八部即嘉戎十八部。这与格勒描述的“戈为一大族,居岩洞,今茂汶一带大量石棺葬被当地羌人称做是戈人坟”“嘉戎的最古居民为戈人”[16]22-30不谋而合。故,戈语即尔龚语分部区域明显比当下认定的道孚语分布区域宽泛得多,加之木雅语、嘉戎语、道孚语、扎巴语、贵琼语、却域语、绰斯甲语、拉坞戎语等地域、语言之间有着非常亲密的关系,完全有可能同属于戈语的语支。
木格、玛格、木雅语:木格、玛格为笔者对藏文的音译转写。木格字面意思为“天语、神语”,因其语言源于霍尔天族或者戈巴神氏而得名。玛格字面意思为“母语”,民间还将当地通用藏语称作“布格 (bu skad)”,即“子语”,认为尔龚语与藏语之间的关系是母子关系,由此得名。木雅语是后来称谓,因尔龚语主要分布在藏区“四水六岗”之一的木雅绕岗而得名,但“木雅”之称在学界无一定论,且有部分学者将“木雅”扩大化而提出木雅文化、木雅语,甚至木雅族,由于此问题较为错综复杂且非本文论述主题,在此不作细述。
综上,木格、玛格、木雅语是从语言的来源、关系、地理位置进行的语言命名;霍尔语、尔龚语是氏族或族群名进行的语言命名。木格、玛格、木雅语在民间流通覆盖相对较弱,且与传统语言命名范式有所出入,故笔者认为将其表述为霍尔语或尔龚语更为合理科学。又因霍尔一词在学界有所争论,涉猎内容广而杂,且后来又嬗变成兼氏族名的地名,相比之下,尔龚语既在学界、民间通行,又已达成相对的学术共识,认为尔龚语这一语言命名更加科学合理。
孙宏开把藏缅语里面的羌、嘉戎、道孚、木雅等十多种语言独立出来另立羌语支;黄布凡把原认为属于道孚语的绰斯甲语独立出来,命名为拉坞戎语;瞿霭堂、林向荣、李范文等对嘉戎语的多样性和差异性作了描述。以上诸多学者在将多种语言独立出来的同时,又认为这些语言都是在发生学上关系非常亲密的语言。实际上,正如以上学者描述,西益尼玛扎巴早在其所著《象蕃语言汇编》(藏文铅印长条版文献)中进行了概述。《象蕃语言汇编》可谓是藏学界公认的一部早期苯教文献。著名藏学家南卡洛布和卡尔梅·桑丹坚参均在代表著作《藏族远古史》《卡尔梅·桑丹坚参选集——藏族历史·传统·宗教仪轨和信仰研究》等著作中引用此文献作为依据。但因《象蕃语言汇编》至今未出版,属于民间藏文铅印长条版古籍,故国内外许多藏学者无法接触到古籍原文。目前,学界无法定论《象蕃语言汇编》的成书年代,以及其作者西益尼玛扎巴的生卒年代,但公认为西益尼玛扎巴是早期象雄苯教的上师,认为《象蕃语言汇编》是迄今发现的最早象雄语文献。
《象蕃语言汇编》中记载:“苯教产生了装饰世间的五明学,即工巧明、声明、外明、内明、医明五大明,工巧明源于智慧之腹心神,声明源于公尊大鹏鸟神,外明源于地主金龟神,内明源于水兽如意王,医明源于自有天空大母牛神。……声明分为三十万部,发端于神鬼之地,传于玛罗玉罗二人。……总之六道众生分说六种语言,即色威天道之语言、色门非人道语言、幻变人道之语言、德尔玛畜生道语言、章吉饿鬼道语言、德德地狱道语言。……大叟和象雄之语言,发端于世间初神之神语;勃律和乌丈耶那之语言,发端于达仁达神语;萨霍尔和裕固之语言,发端于嘎布达之神语;印度和尼泊尔之语言,发端于善构语之桑斯格日扎神语;蕃汉以及木雅之语言,发端于桑昂之神语,此乃世界十大语言。……南瞻部洲肩胛状的苯教源地,打叟圣地俄莫隆钦之地,在其崇山峻岭的雪山环绕之腹地,诞生了世间364种语言,其中196种语言留存于世。此处讲述象雄四大基本语,其中象雄戈语发端于塔桑战神语即发端于原始神语,即象雄玛尔语。象雄玛尔语可分为同包、同洛、同恰、姜晋、姜钦、姜琼等六大语。”(2)由笔者翻译因此,笔者认为《象蕃语言汇编》所说的尔龚语为世界(东亚)十大语言象雄语之象雄玛尔语一说成立,且笔者就部分《象蕃语言汇编》中的词汇与尔龚语作了比较,有相同之处,比如[mu] ,在尔龚语与象雄玛尔语中同指“天”。
综合前贤学者的学术观点和研究成果,并参阅古籍文献《象蕃语言汇编》,笔者认为:第一,尔龚语这一称谓历史非常悠久,至少在《象蕃语言汇编》成稿前是非常通用的,加之现今仍有不少尔龚母语者对其母语自称尔龚语,故笔者认为没有必要对尔龚语范畴的语言进行新的命名,或者以地名取代语言名;第二,尔龚语不等同于道孚语。由于,学界一直较少关注和探讨“尔龚”一词,因此“尔龚语”这一术语界定不清,导致学者一致认为尔龚语即道孚语,道孚语即尔龚语。显然,尔龚语的分布区域远远大于道孚语,不仅嘉戎语、道孚语均属于尔龚语,笔者认为汉藏语系藏缅语族下应与汉语支、藏语支并立尔龚语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