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路平 吴学琴
(安徽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马尔库塞在青年时期就曾对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进行研究,对其进行了人本主义的解读,重新诠释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这些理论解读也成为其后来倡导的“爱欲解放论”的重要理论来源。在《爱欲与文明》一书中,马尔库塞尝试用精神分析学来补充和完善马克思主义,他自称为弗洛伊德的马克思主义,后来在《单向度的人》一书中,他阐发了其意识形态理论,对发达工业社会的意识形态进行了批判,在意识形态批判中,马尔库塞将马克思的异化理论与精神分析学理论结合起来,使其意识形态批判不仅具有人本主义色彩,还具有心理学底蕴。
马尔库塞在结合弗洛伊德理论和马克思主义过程中,一方面以马克思关于人的理论来重新解读弗洛伊德关于人的心理结构理论,另一方面又以弗洛伊德的爱欲理论来尝试补充马克思的人的解放理论,以爱欲的解放为人的解放的目标,并将劳动解放与之联系起来。正如有学者指出的,“爱欲解放思想是在发达工业时代由于操控原则所导致的全面异化背景下,马尔库塞为走出人的‘压抑性生存’,寻求非压抑性文明的有益尝试。”[1]这种尝试为批判现实、揭示异化提供了有益的思路和方向,但实际上是对马克思相关理论的一种误读或错误阐释,偏离了马克思主义的方向,将感性的爱欲作为解放的目标显然不可行,“把人的解放理解为一种本能的升华和释放,是一种优先和最后都是审美意义上的解放”[2],因而是一种“乌托邦式”的审美解放,造成了对马克思解放理论的倒退。
在马尔库塞看来,爱欲是人的本质,而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对人的爱欲的压抑愈来愈大,人的有意识对无意识的控制愈发增强,现实原则战胜了快乐原则成为人们从事实践生活的第一原则,因而,要实现人的解放,就必须要解放人的爱欲,因为爱欲是源于人的本能的欲求,体现了人的本质。在异化了的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家庭、大众传媒以及形形色色的社会机构都在完成着整体性压抑的使命,即对人的本能的压抑,通过有意识的控制完成对无意识的压抑,进而实现统治和社会控制的目的。马尔库塞认为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一种意识形态,它一方面满足着人们的物质需要,另一方面再生产着统治,为其辩护。为此,要实现人的解放,就需要从爱欲的解放开始,正如马尔库塞指出的:“在一个异化的世界上,爱欲的解放必将成为一种致命的破坏力量,必将全盘否定支配着压抑性现实的原则。”[3](P67)也就是说,在异化的资本主义社会,社会发展借助各种途径对爱欲进行着压抑,而爱欲的解放必将摧毁这一切。
关于究竟如何实现爱欲的解放这个问题,马尔库塞反复声明,解放爱欲并不等于放纵性欲,虽然二者有着一定的关联,但却是不同的概念。可以说,爱欲是性欲在质和量上的双重提升,爱欲包涵着性欲,却不止于此,爱欲在质上超越了性欲的生殖本能,在量上突破了性欲所包含的爱,拓展到任何人或物之间的情感。进而,他提出要推动性欲向爱欲升华的主张,即性欲在一定条件下,可以创造出高度文明而又不对本能加以压抑的人类关系,与人类文明的发展相协调。总之,在马尔库塞看来,“判断一个社会是否‘解放了爱欲’,主要看人们的性欲是否完成了自我升华。性欲的自我升华,是性欲转变为爱欲的关键,也是‘爱欲解放’的主要标志。”[4](P191)同时,马尔库塞认为,爱欲解放的关键是解放劳动,把人从异化劳动中解放出来,让爱欲进入劳动领域,正如马尔库塞指出的:“如果有机体不再作为异化劳动的工具而是作为自我实现的主体,换言之,如果于社会有利的工作同时也就是某种个体需要的明显满足,那么多形态性欲和那喀索斯性欲的恢复就不再对文化构成威胁了,它本身将有助于文化。”[3](P154)可见,劳动异化的解除,将爱欲引入劳动领域,就会促进爱欲的解放,非异化的劳动是人的爱欲器官的自由活动,这种劳动可以使人从中获得高质量的快乐。
显然,马尔库塞将爱欲的释放和解放视为解放的本质内容是受到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影响,但是将人的解放视为爱欲的解放明显窄化了人类解放的范围和内容,背离了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的解放理论,在马克思的视域中,人的解放是多重维度的解放,主要包括经济解放、政治解放、社会解放、劳动解放和精神解放等内容,即“通过政治解放、经济解放、劳动解放与文化解放的路径来达到人类解放,为人类解放的实现奠定基础和创造条件”[5](P30)。也就是说,马克思关于人的解放理论是具有丰富内涵的,而实现人的解放的根本也并不是“爱欲”,而是经济上的解放,即每个人不再被物质劳动所束缚、不再被物质资料的生产和分配所限制,才能为实现其他方面的解放奠定基础。实际上,马克思并没有提出过“爱欲解放”,且“爱欲”解放绝不是其最终追求,或许只是其中的部分内容。正如马克思所言:“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6](P422)在马克思设想关于人的解放的社会条件下,每个人都可以实现自由全面的发展,而不再受到各方面的制约和束缚,在那种社会状态下,马尔库塞所言及的“爱欲解放”也必然成为社会现实。
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一书中,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意识形态控制进行了深入的分析,他结合了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和精神分析的相关理论,对意识形态控制的心理作用机制进行了探讨。首先,马尔库塞运用了“潜化”这个概念来说明资本主义社会的意识形态控制。他指出:“潜化使人联想到自我把‘外部的’移置为‘内部的’那一套相对自动的过程。”[7](P10)也就是说,这种意识形态控制机制已经不仅仅是外部灌输了,而是从人的心理内部形成了自动化程序,在潜化机制的作用下,人们直接地、自动地、不断地模仿以达成同他人、同社会的一致化。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马尔库塞从人的意识层面来说明这种生存斗争永恒化的心理机制。这种心理机制实际上就是随大流的机制。”[8]人们之间看上去虽然有所不同,但是这种不同和区别只是形式上的,而实质上人们正在趋于同质化,社会正在不断进行复制和再生产。而与此同时,人们内心本来存在着的、区别于外部的内心向度,即能把公众舆论和行为撇在一边的个人意识和无意识[7](P10),也已经不复存在,这种内心向度本来是具有否定性思考力量的,即一种理性批判能力,但是在潜化机制的作用下也渐渐削弱和丧失。理性被迫屈从于现实,屈从于产生出更多更大的同类现实生活的强大能力[7](P11),意识形态的压制也未被人们所意识和察觉到,虚假的意识变成了真实的意识。在这里,马尔库塞表达了这样的观点,即虚假的意识被现实化了,进而也就成为一种所谓的真实意识,但这反而恰恰说明了异化发展到了更高的阶段,即“异化了的主体被其异化了的存在所吞没。”[7](P11)思想意识被吸收到现实之中,其实质是意识形态控制的更高形式,正如马尔库塞指出的:“在特定意义上,发达工业文化较之它的前身是更为意识形态性的,因为今天的意识形态就包含在生产过程本身之中。”[7](P11)也就是说,意识形态渗入到日常生活的生产实践全过程中,意识形态即是现实。
其次,发达工业社会利用各种现实手段引导人们的感情和情绪,以实现意识形态控制的目的。马尔库塞认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利用各类社会机构去引导和改变人们的情绪和思想,进而实现社会控制,包括日常生活中涉及吃、住、穿、行等方面的各种产品以及新闻娱乐的生产等,这些都会给普通人制造一种固定的态度和习惯,使消费者比较愉快地与生产者乃至整个社会形成固定的感情和情绪反应。而在这个过程中,各种商品的生产则起着情感引导以实现意识形态控制的功能,“产品起着思想灌输和操纵的作用;它们引起一种虚假的而又免除其谬误的意识。”[7](P11)也就是说,意识形态并不单一的以纯粹思想意识的形式出现,而更多地是以产品、生活方式的形式来展现,布展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中,以一种比以前好的生活方式出现更容易麻痹人们的思想,让他们沉浸于量的变化而不去关注是否存在质变,而任何强调质变的思想、愿望都被排斥在外。
再次,福利国家的心理效应与意识形态控制。马尔库塞认为,福利国家的发展阻碍了社会变革的发生,虽然福利国家在本质上仍然是不自由的国家,因为社会的全面管理限制了技术上可获得的自由时间;限制了技术上可满足的个人需要的数量和质量;限制了有意识和无意识的自主自决的可能性的才智的发展和实现。[7](P43)但是福利国家通过技术的进步、劳动生产率的提高等各种手段,满足着人们的各种需要,给予人们以舒适的生活,进而在社会心理上给人们造成了不断的愉悦感、幸福感和满足感,正如马尔库塞指出的,如果每个人都满足于经由国家管理带来的商品和服务而获得幸福,那么为什么需要坚持不同制度?如果令人满意的商品不仅包括物质产品,还包括思想、感情和愿望的话,那么为什么还希望独立思考、理性呢?[7](P44)也就是说,福利国家正在从心理层面消解反抗的力量,通过生活方式的潜化作用使社会同一化发展,在社会心理层面增添维系现行制度永恒化的各种因素。
再次,通过“高层文化”的真理性祛除和世俗化发展策略,消除其对抗性、超越性因素,进而纳入既定文化秩序为意识形态控制服务。其中,关键的一点是理想的磨灭和消失,马尔库塞指出:“理想与现实同化到这种程度,说明理想已被超越。它被从心灵、精神或内心世界的高尚领域里拽了出来,并被转换为操作性术语和问题。”[7](P50)也就是说,理想本身在人们心灵和精神世界所发挥的导引作用,已经被现实所磨灭了,成为现实生活中的话语问题,理想被严重的物质化了,因而也世俗化了。同时,马尔库塞还指出了作为高层文化的艺术的世俗化过程,在其看来,艺术存在这样一重向度,即对现实的否定性向度,由于其虚构性而揭示了现实的残缺不全和虚假之处,艺术与现实的决裂、合理的越界都是艺术最具肯定性的特征,“在其先进地位上,艺术是‘大拒绝’——对现存事物的抗议。”[7](P55)但是,在技术社会的同化作用下,艺术与现实之间巨大裂隙和鸿沟被弥合了,“异化作品被纳入了这个社会,并作为对占优势的事态进行粉饰和心理分析的部分知识而流传。”[7](P56)可见,艺术作为高层文化已经沦落了,成为技术社会的意识形态工具。
再次,借助话语制作和话语传播中的心理操纵,实现意识形态控制的目的。“发达工业社会的语言造就了一种新的语言表达方式,即操作主义的语言表达方式。”[9]也就是说,话语操纵成为一种新形式的意识形态操纵形式。在马尔库塞看来,话语作为认知和认知评判的发展阶段的中介环节,有着其超越性和批判性功能,但是在技术社会,这种对现实的超越性和批判性功能渐渐地被削弱,话语领域的封闭促进了社会的同一化进程。在话语领域,意识形态控制也运用着心理学的策略,他认为在公众话语中,心理策略被广泛地运用着,“在公众话语领域的关节点上……由于不断地被强行嵌入接受者的大脑,它们产生了把意义封闭在规则所给出的条件范围内的效果。”[7](P75)也就是说,在不断地强制灌输下,公众话语产生的意义范畴被封闭在规则允许的范围之内,这种反复的、强制的灌输起着关键性的作用,话语的意义范围在强制灌输中被公众在心理所接受和固定化,其达到的实际效果就是:“经过无休止的重复,它把意义牢牢地嵌入听众的头脑之中。听众没有想到对名词进行根本不同的(而且可能是真实的)解释。”[7](P78)可见,在不停地重复、反复的灌输作用下,话语的意义已经被固定化,而且公众也习以为常了,不加反思和批判地予以接受,话语制造和传播也实现着其意识形态控制的目的。
马尔库塞从多个层面分析了发达国家进行意识形态操纵的策略与手段,并且从心理分析的角度剖析了这些意识形态策略如何从社会心理层面对民众产生影响,这些分析拓展了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批判理论在当代资本主义的理论视域和现实回应性。马克思曾以照相机为喻,指出意识形态的颠倒性和幻象性,即“如果在全部意识形态中,人们和他们的关系就像在照相机中一样是倒立成像的”[6](P152),也就是说,意识形态颠倒地反映了人们的生产关系和生活现实,为人们营造了一种幻象。而意识形态的本质则是为统治阶级服务,他们“赋予自己的思想以普遍性的形式,把它们描绘成唯一合乎理性的、有普遍意义的思想。”[6](P180)这种意识形态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条件下依然存在,但是在马尔库塞看来,还产生了新的形式的意识形态控制,使得意识形态越来越以更加隐蔽的方式进行传播和操纵,并且渗入人们的心理无意识层面,使得这种操纵更加稳固和持久。
马尔库塞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技术控制进行了意识形态维度的阐释,他认为,“现行的社会控制形式在新的意义上是技术的形式。”[7](P9)技术控制使得意识形态控制更加隐蔽化,也使得社会控制更加有效化。“技术不是中立的,技术作为一种意识形态为统治提供了合法性依据。”[10]技术的政治化愈加明显,技术的进步本身具有促进社会质变的趋向,但是在发达社会,这种技术的进步被限制在既定的方向上,为维护既定社会制度提供了辩护和帮助,技术成为现行政治合理性的重要支撑,技术的意识形态性不断增强,“技术的合理性展示出它的政治特性,这时它变成了更有效统治的得力工具”[7](P17)。在他看来,技术的进步和发展本身应该是用来解放劳动的,如果物质生产的自动化程度达到一定程度,能够满足人们的基本生活需要,那时的技术进步应该服务于使人能够得到自由发展,但是,实际上并非如此,技术的发展却被用来使劳动永恒化,工业化的发展为进一步限制和操纵而服务,技术成为政治的工具,劳动自由成为奢望。也就是说,“技术理性不仅仅是意识形态的工具,而且正在演化成意识形态本身,不仅技术理性应用,而且技术理性本身就是对自然和人的统治。”[11]在马尔库塞的理论视域中,技术和技术理性不仅仅成为助力意识形态操纵的工具,而且成为意识形态本身,它通过浸入人们精神和心理的内部和深处,操纵和引导着人们的思想和行动。
马尔库塞对发达社会技术发展造成的后果进行了分析,并从四个方面加以阐述。第一,“机械化不断地降低着在劳动中所耗费体力的数量和强度。”[7](P22)马克思对异化劳动的分析强调其对无产者体力的消耗,资产者对剩余价值的占有等等,但是随着技术进步和自动化、机械化劳动的发展,被剥削者体力上的消耗逐渐减少,而体力转变为技术和心智技能的消耗,技术社会正在改变工人的生活,使他们进入一个技术共同体中,他们对制度和社会的否定性也因此大大减少,也就是说,在技术化和趋同化的发展中,劳动者在无意识中进入了自动化的生活节奏。即:“使个人屈从于劳动分工不仅是对人本能的压抑,它更表现为一种意识形态的操控。”[12]第二,“同化的趋势进而表现在职业的层次中。”[7](P25)马尔库塞认为,技术进步和机器化的高度发达,使得作为既定社会否定和拒斥力量的职业自主权渐渐丧失,技术变化倾向于废除个性化的生产工具,进而推动社会生产的同质化和自动化。第三,劳动性质和生产工具的变化改变了劳动者的态度和意识。工人在劳动中出现自愿的一体化的现象。[7](P27)第四,新的技术世界强行削弱了工人阶级的否定地位:工人阶级似乎不再与既定的社会相矛盾。[7](P29)统治被转化为管理,老板和厂主成为进行管理的统治者,技术的面纱掩盖了奴役和不平等。
马尔库塞进一步从性领域出发分析技术进步带来的异化发展。他认为,性领域中的俗化趋势是对技术现实进行社会控制的副产品,一方面扩大了自由,同时也加强着统治。从性心理学上来看,伴随着机械化发展,不仅节省了大量的劳动力,还节省了力比多,即生命本能的能量,阻止了力比多以先前的方式得以释放。进而,人类能动性和被动性的整个向度失去了爱欲的特征,个人能够从中获得愉悦的环境急剧减少,力比多贯注的领域不断减少,力比多也因此而受到限制和约束,爱欲不断退化为性经验和性满足。[7](P63)也就是说,在前技术社会,力比多可以在多个领域、以多种方式得以释放,作为生命本能的力比多以其原始的、自然的方式得以展现,因而具有爱欲的特征。在技术社会中,经由技术合理性的改造,机械化的不断发展虽然节省了生命本能的力比多,但是力比多的释放和实现却被限制和约束了,是以单调的方式得以实现,因而失去了其本质上的爱欲特征,沦落为纯粹的性经验和性满足。马尔库塞还举例进行了说明,对比在草地上和汽车里做爱,在郊区和曼哈顿大街漫步,他认为两组对比中,前者在力比多释放中,都被赋予了爱欲的特征,因为它是一个不受压抑的自然的升华过程,而机械化的环境则阻止了这种力比多的自我超越,具有爱欲特征的、多样化的力比多的实现途径被堵塞,那么狭隘的性行为就得到加强。[7](P64)可见,在技术化发展的背景下,性欲代替了爱欲成为人们的本能需要,人们享受着在压抑社会中的不断的性本能的释放,但恰恰与之相反,在马尔库塞看来,爱欲解放才是破除压抑社会,实现人的真正解放的最终目标。
马尔库塞对发达工业社会的技术异化及其心理效应的分析在一定程度上呈现了当代资本主义发展的新问题和新矛盾,但是并没有从根本上分析出造成这些技术异化现象和技术理性控制的根源,这与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庖丁解牛式的根源性分析还存在着一定的差距,马克思对技术的功能和效应进行了辩证性的分析,在他看来,“技术本身是中性的,但当它被应用于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它就带有了显著的价值取向和特殊属性……任何一个社会都不能沉迷于技术拜物教,只有正视技术被谁所控为谁所用,才能科学驾驭技术并推动社会进步。”[13]也就是说,导致技术异化发展和技术理性控制的根源在于资本主义私有制,只有改变这种制度,才能从根源上解决这些异化问题。马克思一方面肯定技术对于人类解放的积极意义,指出资本主义在技术的大进步和大发展的基础上实现了人类社会生产力的巨大跃进,提升了人类生活的整体水平;另一方面,马克思也客观分析了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条件下,技术与资本、技术与政治等相结合而引起的社会控制问题,“科学、巨大的自然力、社会的群众性劳动都体现在机器体系中,并同机器体系一道构成‘主人’的权力”[14](P438),技术成为一种权力对社会发展产生影响和控制。同样,恩格斯也认为,“资本是在既有的技术条件下支配劳动的,最初它并未改变这些条件。”[15](P403)可见,一旦资本、政治等权力与技术形成共谋,那么技术也必然成为意识形态操纵和现实控制的工具,马尔库塞的分析和研究便是呈现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条件下,这种共谋的进一步深化。
从根本意义上来说,马尔库塞认为,当代人很难摆脱技术控制下的单向度的意识形态,因为现实存在的合理性给人造成的错觉太真实,真实到人们似乎不能,也不愿意去打破它,人们认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并且乐在其中。正如他指出的:“既定社会的经济和技术能力之大,足以容下对失败者的调解和迁就;而其武装力量也得到了充分的训练和装备,足以对付各种紧急情况。”[7](P215)即使如此,马尔库塞仍然提出了一些摆脱意识形态控制的方案,虽然他也认为这样并不一定有效,“社会批判理论并不拥有能在现在与未来之间架设桥梁的概念;它不作许诺,不指示成功,它仍然是否定的。”[7](P215)也就是说,实际上,面对这种技术控制的异化社会,马尔库塞其实也是无可奈何的,只能尽其所能提出一些建设性方案。
首先,马尔库塞提到了主体意识的觉醒,他认为自觉意识受到既定社会的制约,显示出其不自由的特性,而另一方面,既定社会的不合理性,也会促进自觉意识走向更高的、更加自由开放的历史合理性。进而他依据马克思的观点对这个问题进行了论述,“按照马克思的观点,无产阶级只有作为革命力量才是解放的历史力量;如果无产阶级已经意识到它自身和造成它那一社会的条件和过程,资本主义的决定性否定就会发生。这种意识既是否定性实践的必要条件,又是它的一个要素。”[7](P187)可见,对于技术意识形态的控制,也只有作为主体的人的意识的觉醒才能为摆脱它奠定第一步基础。在历史辩证法的演绎中和内在规律中,历史具有内在的辩证否定的力量,但是这种历史辩证否定的过程需要具有意识觉醒的主体的参与,“没有什么既定的替代因素自身就是决定性否定,除非它被有意识地把握以便打碎那些不可忍受的条件的力量,并达到由占主导地位的条件所导致的更合理、更合逻辑的条件。”[7](P188)在马尔库塞看来,这是一项历史筹划,是主体觉醒后对历史自身辩证否定的自主参与和全力推动,既定社会秩序将会在这种历史的辩证否定运动中被更合理的新形式所取代。
其次,科学进步自身否定性带来了超越性发展。马尔库塞认为,科学合理性的发展会造成它自身的否定力量。他认为,在既定社会的范围内,随着一切社会必要劳动而不是个人强制性劳动的机械化,科学合理性的继续应用将会到达一个终点和限度,进一步的发展将意味着决裂,即由量变向质变的转化。[7](P193-194)也就是说,科学技术的发展有着其内在的限度,其自身的不断发展也会不断积蓄否定自身的力量,技术所取得的成就为超越性发展提供了先决条件和现实基础,为最终的质变提供了可能。马尔库塞将这种技术自我否定后的新的现实存在描绘为,以实现了的根本需要为基础的处于自由时间中的存在。在这里,马尔库塞将摆脱技术意识形态控制的希望寄托于科学技术的自身发展,他指出,中立的科学方法和技术,变成正被自身成就所超越的某一历史阶段的科学和技术,它已经达到了它自身的决定性否定。[7](P195)可见,伴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进步和发展,必然不断积蓄否定自身的力量,这个自我否定的过程也是摆脱技术意识形态控制的解放过程,在这个解放过程中,技术不再从属于政治,不再作为政治工具而存在,而是为满足人类的根本需要和自由发展而发挥作用。
再次,私人内部空间和个人领域的重新独立。马尔库塞认为,在技术进步的驱使下,公共领域不断地对私人空间进行侵入,公共领域的扩张以合作、共同生活和娱乐的形式侵占私人独处的空间,造成人们独处空间的不断狭隘化,但是,私人领域和独处空间的拥有对于人的批判性能力发展至关重要,“而在独处的状态中,独自返回到他自身的个人可以进行思考、寻求和发现。在满足了根本需要的基础上,孤独状态可以使思想自由和思想独立具有意义”[7](P205)。在技术发达社会,人们的私人领域被媒介和娱乐所裹挟,某些公民的自主权被其他人以自由之名进行控制。在马尔库塞看来,私人自主性对自由社会来说至关重要,如果私人自主性得不到保障,那么这个社会所标榜的自由则大打折扣,“缺少私人自主性却使甚至最引人注目的经济和政治的自由制度黯然失色——它从根本上否定了自由。”[7](P206)在马尔库塞看来,自主性恢复,要求首先恢复受到压抑的经验向度,要抑制社会强制灌输和赋予人们的不自主的需求和满足,重新恢复需要和满足的个人自主性。
再有,大拒绝与意识形态解放。马尔库塞认为,技术社会意识形态控制通过管理的形式,为人们营建了越来越美好的生活幻象,对这种幻象只能选择“绝对拒绝”的形式,显然,在他看来这种拒绝也是显得力不从心的,“面对既定体制的有效拒斥,这种否定表现在‘绝对拒绝’这一软弱无力的政治形式中——这种拒绝愈是不合理,既定体制就愈是发展其生产力、减轻生活的负担。”[7](P214)也就是说,既定的技术社会通过发展生产力、提升生产效率,不断为人们创造美好的生活,技术越是发展,生活就越朝向美好方向,这也使得“绝对拒绝”显得不合理,也使得社会变革愈加困难。但是大拒绝仍然是必要的,因为物化的现实是一种错觉,是一种幻象,“它既没有消除日益增长的生产率和对其压抑性使用之间的矛盾,也没有消除解决这一矛盾的根本需要。”[7](P214)技术社会并没有改变资本主义社会的根本矛盾,社会压抑依然广泛存在。可见,“‘绝对拒绝’,这就是马尔库塞对现代工业所造成的‘单面发展的意识形态’、‘单面人’的社会革命抉择。这种绝对抉择是总体的,既要拒绝现代工业的经济统治、拒绝从事劳动、拒绝消费统治、拒绝政治统治,更应拒绝文化意识形态统治。”[16]但是,如何实现这种“绝对拒绝”,怎么样才能实现总体革命,这些都成为马尔库塞解放理论中的“乌托邦”因素,在资本主义的社会条件下,实现总体革命成为一种美好的“乌托邦式”构想。
总之,马尔库塞显然是受到弗洛伊德心理学的深刻影响,他将性欲放在了人类解放的关键位置,并且以此为基础,提出了爱欲解放的理论,这明显背离了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和观点,必须予以科学辨析和批判。但是,他对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意识形态批判亦具有重要启示意义,他揭示了在发达社会条件下,统治阶级是如何利用社会心理操纵来潜移默化地完成意识形态控制的,并且指出了科学技术的意识形态性和心理效应,并且为摆脱意识形态控制提供了相应思路,这些研究都为深入理解当代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提供了思路和方向,为意识形态批判提供了新视野。有学者便从三个方面评析马尔库塞进行技术意识形态批判的积极意义,包括揭示了科学技术的应用产生了一种新的异化和物化的生存方式;拓展了我们看待资本主义文明病症的新视角;为社会主义国家合理发展科学技术提供启示等。[17]但是,马尔库塞对意识形态进行的心理学视角的研究存在着诸多问题,其明显背离了唯物史观立场,而且在提出逃离意识形态控制的现实路径时也显得力不从心,无法为完成真正的社会革命提供思路,这些思考和研究也大多停留于理论畅想层面。对于新时代中国而言,不仅要深刻批判资本主义国家利用社会心理操纵进行意识形态控制的现象,而且要从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出发,一方面从理论层面深入分析和阐释意识形态与社会心理之间的辩证关系,另一方面从实践层面开拓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建设的社会心理视角,即“要在意识形态建设中把握和运用社会心理,提升意识形态建设的效果;又要善于把人民群众的社会心理需求上升为党的意识形态主张和政策”[18],进而,从马尔库塞意识形态分析的精神分析视角汲取营养,开拓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研究的新视角和新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