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工业大学(威海)语言文学学院 芮晓松 史光孝
提要:本文介绍了《澳大利亚高等教育中的非英语语言》的主要内容,该书以时间为序,描述了澳大利亚高等教育中语言教育的基础、相应的国家语言政策,以及国家战略、经贸、文化和学术等因素对语言教育和政策的影响,重点讨论了基于学术调研的多语教育政策如何体现了不同时期不同层面的国家利益。该书包括了丰富的调研报告、学术研究文献和国家政策文献,为读者从多视角呈现了澳大利亚多语教育的历史和现状。但在多种线索清晰性及与主题呼应、微观研究综述、与其他国家横向比较以及作者自身观点呈现方面略有不足。总体来说,澳大利亚的多语教育政策为我国在语言教育政策顶层设计、多语教育和使用状况调研、外语教育政策细化、外语教育史研究等方面提供了有益启示。
语言规划与语言政策作为社会语言学的一个分支,其系统的理论研究始于20世纪中期,与社会语言学研究兴起同步。一个国家制定一项语言政策会涉及诸多语言问题,正规教育体制中的语言教学通常被视为国家语言政策的核心问题之一或国家语言政策分析框架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澳大利亚墨尔本大学Jennifer Joan Baldwin所著的《澳大利亚高等教育中的非英语语言:政策、条款和国家利益》对澳大利亚高等教育中的语言教学特别是非英语语言的教学情况进行了较为全面的阐述。
英国Springer出版社从2002年至今出版了18本“语言政策”丛书,分别涉及以色列、苏联、环太平洋地区、中国、东南亚、柬埔寨、法国科西嘉岛、南非、北欧、中东和北非、澳大利亚北部地区、美国、欧盟、澳大利亚等国家或地区的语言政策和语言教育政策,试图展现在全球化语言扩展而威胁到其他非通用语言的背景下,世界各国的多语状况、语言政策和语言教育政策。丛书包括与之相关的理论和实证研究,主要讨论了五个主题:(1)语言政策制订的具体描述:哪些人参与了制订,做了什么,如何发展,为何制订这些政策;(2)在不同条件下政策的发展及其实施效果;(3)政府和政府机构、大型国际公司、基金会以及其他力量如何参与语言政策制订;(4)语言政策具体实施的实证研究;(5)语言政策的法律基础、政策发展中社会认同的作用、政治和经济因素对语言政策的影响以及政策如何反映社会变革。
该书出版于2019年,是该系列丛书的第17本。该书几乎涉及了丛书的全部主题,以时间发展为主要线索,描述了澳大利亚高等教育中语言教育的基础、国家政策导向之下大学所提供的语言教育种类、澳大利亚独特的多元文化以及澳大利亚在政策和经济上对亚洲区域事务的参与。重点是在这些过程中,基于学术机构研究和调查报告的多种语言教育政策如何体现了不同时期不同层面的国家利益,为读者提供了当代澳大利亚语言问题更清晰的理解。
全书共分九章。第一章是对全书的介绍,从澳大利亚作为英国殖民地这一历史渊源谈起,介绍了本书的研究问题、主题、其他文献对于相关问题的讨论,以及全书的结构。作者指出了全书的四个主题:(1)国家利益:即各届政府、教育家和相关利益集团在不同时期关于大学提供语言教育决策的原因。这些决策不仅建立在学术研究或文化基础上,同时也基于财政和预算的考虑,更与国家安全、地理政治、外交与贸易等因素有关。(2)澳大利亚人口构成的变化和有关“多元文化”政策的变化。(3)澳大利亚对于亚洲的区域贸易和安全性政策的变化及在语言政策中对于亚洲语言的优先考虑。(4)国际影响:殖民地时期主要来自于英国,建立联邦制国家之后来自于欧洲和美国,再之后是中国等亚洲国家。其中“国家利益”这一主题贯穿全书,而“国际影响”则是不同时期多语教育政策变化的主要因素之一。
按内容全书可以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包括第二章至第四章,主要与书中的第二个主题——澳大利亚人口构成的变化和有关“多元文化”政策的变化相关。第二章回顾了澳大利亚主要大学的历史及其发展历程中语言教育的状况,包括这些大学所教授的语言,为什么这些语言被认为是大学教育的重要部分,以及语言学习如何与殖民时代的国家利益相关,例如培养未来的领导人和学术精英(教授拉丁语和古希腊语)。第三章基于高等教育和语言课程的多个调研报告,介绍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各大学的语言教育状况(增加了现代欧洲语言),这一时期的大学教育反映了澳大利亚以工业和研究发展为优先事项,并适应学生人数不断增加。第四章是在20世纪后期,官方正式确立澳大利亚是“多文化”和“多语”国家之后,各大学语言教育的状况(增加了多种“社区语言”)。追溯了澳大利亚对移民的态度,从臭名昭著的澳大利亚白人政策到二战后大规模移民。讨论了国民对多元文化主义,以及移民保留语言和文化权利的态度变化。在学校和高等教育机构中,移民或社区语言的教学都出现了激增,尽管这种增长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持续。同时,英语作为第二语言的教学已经成为大学语言教育的优先项。
第二部分包括第五章和第六章,主要与书中的第三个主题——澳大利亚对于亚洲的区域贸易和安全性政策的变化及在语言政策中对于亚洲语言的优先考虑相关。第五章介绍了日语、汉语和印尼语这三种作为贸易语言使用的亚洲语言教育状况。鼓励这几种语言的学习最初是基于外交和安全原因,之后是经济原因。标志着这些语言兴起的是联邦政府的资助计划,旨在增加学习亚洲语言的学生的数量,提高澳大利亚在主要亚洲语言方面的语言能力,因为澳大利亚与这些主要国家在经济上往来密切。第六章介绍作为战略语言的俄语、韩国语和阿拉伯语的教育状况。尽管每种语言的重要性都受到当时联邦政府和州政府的普遍态度和优先事项的影响,这三种语言对澳大利亚的国家利益都具有重要意义。这三种语言所在的区域在21世纪对澳大利亚仍然具有政治和战略意义。
第三部分在更宏观的层面讨论了国家内部和国际形势变化引起的大学多语教育结构性变化,主要与书中的第四个主题——国际影响相关。第七章主要以墨尔本大学为例,详述在不同时期其语言教育的调整变化。联邦政府执政党的更迭,通常伴随新的语言教育政策和对某种语言教学的资金削减。第八章是关于澳大利亚当代的语言教育状况,介绍了不同政党执政时期,多语特别是亚洲语言的教育,讨论了大学对语言教学的投入和原因,以及大学为进一步促进语言学习的进行各种创新。同时,将澳大利亚的语言教育与其它主要英语国家进行了简要比较。
第九章是全书的结论,以时间为序回顾了不同时期的澳大利亚非英语语言的教育状况。作者指出,尽管政府政策、大学优先事项和学生对语言的需求存在不确定性,大学语言教育工作者仍在继续开发和实施语言教学和课程的创新方法,包括各种形式的合作教学以及颁发语言的单独文凭,使更多的学生能够在高等教育中使用语言,这些措施显示了语言在澳大利亚的重要性。
本书包括丰富的调研报告、学术研究文献和国家政策文献,为读者从多视角呈现了澳大利亚非英语语言的教育历史和现状,其研究方法和研究发现都值得语言政策和语言教育政策研究者借鉴。我们认为本书在以下几方面略有不足。
其一,全书多个线索略显杂乱,与主题联系和呼应较弱。在第一章中,作者提出全书有四个主题,各章节的陈述结构基本以时间为序。这些陈述均与四个主题相关联,但由于同一话题、文件和事件等在不同章节重复较多,虽然这些重复相对于各章节主题来说是必要的,但由于行文上缺乏必要的呼应,使得全书的多个线索略显杂乱,重要线索呈现不够清晰。澳大利亚的语言教育政策和规划,从历史发展进程来看,在不同时期是由不同的力量主导,各主要发展时期基本都有国家层面的关键政策和调研报告,各时期的关键语言和影响语言政策的关键因素也不完全相同。书中若能对此进行更清晰的呈现,读者在阅读时可以相对容易地理清各种线索。
其二,缺少对微观研究的综述。本书从历史、大学(学校)、学术机构、国家的视角对澳大利亚语言教育进行综述,除了4.2“关于移民语言的学术研究”一节以外,全书中基本没有出现对语言使用者和语言教育参与者(社区、教师、学生)微观研究的综述。此外,作者在第一章中提到,“口述史部分是本书主要数据来源的一个重要部分。我们对26人进行了正式的记录访谈,另有38人通过电子邮件获得正式或非正式信息”(Baldwin, 2019)12。而事实上全书引用的访谈数据很少,其引用似乎是由于缺少文献数据,如5.9部分“东方和亚洲研究的扩展”。虽然书中明确说明“学生视角的相关研究在本书的参数之外”(Baldwin, 2019)12,事实上作者自己也注意到了微观研究的重要性,至少在四处提出了“近一步研究/调查”的问题(Baldwin, 2019)12,181,182,212。比如,“未来对学生学习语言动机和满意度的研究将有助于巩固现有的语言获取模式,并可能引入更多的创新”(Baldwin,2019)212。此外,书中还提到2003年10月在墨尔本大学举行的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大学语言教育会议,该会议将语言教师和专家聚集在一起,展示他们的工作、目标和方法,加强他们的联络,并通过突出他们的工作重点来获得公众对于语言教育问题的关注。遗憾的是,书中对于包括此次会议在内的语言教师视角的微观研究综述也很少。
其三,与其他类似国家的横向比较不足。本书在不同章节提到了加拿大、新西兰等其他主要英语国家的语言教育状况(2.2节、4.4节、8.11节),并与澳大利亚进行了比较。第八章的比较相对详细,包括了英国和美国等其他英语国家,指出在澳大利亚至关重要的语言教学问题与其他国家遇到的问题类似。相对来说,大部分读者对于加拿大特别是新西兰的语言状况则比较陌生,本书对这两个国家的历史和语言教育发展只是略有提及,如果能以本书四个主题为线,详细描述其多语教育状况,应该是很多读者希望了解的信息。
其四,作者自己的观点较弱。全文共出现了18次“我认为”(I argue)和两次“我曾提出”(I have argued),而且其后一般只有一到两个句子表达自己的观点。除此以外,全书基本只是对文献的介绍和梳理。作者在书的最后一段指出,只有与国家利益相关时,政府才会通过特定的政策优先考虑为某些语言的教育提供资金。20世纪以来,社会和个人的慈善对语言教学一直起到了重要作用。本文所研究的趋势和证据表明,虽然不能一直期待依靠这些捐助以及来自外国政府的资金,但这些慈善可能仍然是促进澳大利亚大学语言教学健康发展的主要方式(Baldwin,2019)212。这似乎在以间接的方式表达对于澳大利亚由于政府更迭而导致的政策不连续的某种失望,并预测在此种情况下,其他途径的资金支持可能是语言教学健康发展的重要力量。在前文基本没有自己观点的情况下,在全书结尾对于不是最主要的话题做出一整段的评价,似乎略显突兀。
在“一带一路”背景下,我国出现了对于沿线国家语言的急切需求。沿线国家使用的语言有1,000多种,其官方语言及国语共60多种。随着“一带一路”倡议的深入实施,我国外语教育进一步强化了非通用语种。2015年9月,教育部印发了《关于加强外语非通用语种人才培养工作的实施意见》,拟通过加快培养国家急需非通用语种人才等重要举措,实现所有已经建交国家官方语言全覆盖,人才培养、智库建设取得显著进展,基本满足我国经济社会发展特别是扩大对外开放的新需要(曾天山 等,2018)。根据大学官网数据,目前北京外国语大学已经开设了101个语种,上海外国语大学开设了40个语种,北京大学开设了20个本科语种专业和近40种外语(古代语言和现代语言)及跨境语言资源可用于教学和科研。其他很多高校也迅速增加了多个语种专业。这固然在某种程度上解决了多语种人才的紧缺问题,但在缺乏足够调研和各种准备的情况下,迅速开展多个语种的教育,可能会带来师资不足、教学规划不系统、与国家整体需求衔接不够等问题。
近5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共批准“语言学”类立项1,400余项,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共批准“语言学”类立项1,000余项。上述两类项目中的语言政策和多语研究,大多是关于民族语言、方言、汉语在“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传播、其他国家或区域语言政策等主题。与中国多语教育现状或多语教育史直接相关的项目非常少。相对来说,国家语言文字委员会所支持的项目中,中国外语教育史、多语教育、国家外语教育规划的项目略多,比如2015年重点项目“国家语言服务的战略规划和政策管理研究”,2016年委托项目“服务‘一带一路’建设的中国特色外语战略研究”,2017年重点项目“少数民族地区外语教育现状调研与对策研究”,以及2018年重大项目“‘国家语言能力’内涵及提升方略研究”。
围绕新时期国家的语言政策和语言教育规划,相关学者提出国家语言资源(文秋芳 等,2014)、国家语言能力(包括“国家话语能力”和“国家外语能力”)(李宇明,2018;文秋芳 等,2011;文秋芳,2016、2019)、语言服务(李宇明,2016)、语言产业(李宇明,2019)等重要概念和理论架构,从国家战略出发系统论述了国家外语能力的理论构建、国家外语能力建设以及为此而发展的高校之外的语言相关产业发展,为在新时期的语言教育政策制订提供了理论基础,同时为我国的多语教育发展提供了很多有益的启发和建议。
“一带一路”建设需要各类专业技术和管理人才,更要文化先行、教育先行。只有争取了民心,“一带一路”建设才能行稳致远。民心相通的核心是语言互通,“一带一路”需要语言铺路。英语在“一带一路”建设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但仅靠英语难以通心。“一专多能”(懂专业、能多语种沟通协作)、“一精多会”(精一门外语、会多门外语)的国际化复合型专门人才培养应是今后一段时期内大学外语教育改革的一个重要方向(何莲珍,2019)。我们的多语教育可以借鉴澳大利亚的经验在以下方面进行努力。
首先,对多语教育政策进行科学的顶层设计。国民的外语能力是国家语言能力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国家竞争力的基础。为了更好地服务于国家战略,外语教育规划必须以国家语言能力建设为导向(戴曼纯 等,2018)。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在《国家语言文字事业“十三五”发展规划》第9条“创新语言文字服务方式”中指出,面向社会开展全方位的语言文字政策法规、规范标准、基础知识和社会应用等咨询服务。研究制定多语种外语规划。创新语言文字服务和语言人才培养机制,推动高等学校完善外语语种结构,培养和储备关键语种复合型外语人才。建立应急和特定领域专业语言人才的招募储备机制,为大型国际活动和灾害救援等提供语言服务,提升语言应急和援助服务能力。这些都为新时期的外语教育指明了方向。
其次,开展由国家相关部门指导、以学术机构为主导的全面调研。新时代中国外语教育规划需要加强理论与实践研究、建立专门统一的外语教育规划机构、建立健全外语调查机制、加强外语教育规划的实施与监督、注重外语教育规划的评估有效性(沈骑 等,2018)。在国家语委领导下的外语教育战略中心等相关科研机构,已经为相关政策的制订提供了学术研究基础。但是相对于发达国家,关于语言状况和多语使用的全面调研所做的还比较有限。国家相关科研项目关于外语多语教育的立项数量非常少,未来可以在国家资金和相关民间资金(结合公司利益和个人兴趣)支持下,加强此类项目的研究。澳大利亚的LCNAU由联邦基金、澳大利亚大学语言和文化网络组成,汇集了澳大利亚高等语言教育工作者,我国可以借鉴这种做法,使国家相关部门和学术研究机构在相关政策制订过程中加强宏观及微观层面的沟通。
再次,细化国家的多语教育规划。语言教育政策成功与否在于细节,诸如政策执行的力度、节奏、资源利用的效率、教材编写、教师培训、教学法等(周明朗,2018)。本书的附录6列出了Go8(Group of Eight,八校联盟)2013年网站上提供的语言课程总结。附录7则展示各大学如何在官网向潜在学生推广语言学习的价值以及语言课程可能带来的个人和职业利益。大多数大学表示,他们在广泛的背景下教授语言,而文化、文学、艺术、历史、政治和社会在这一教学中至关重要,资金、需求、个人兴趣得到更好的结合。我们可以学习借鉴书中描述的一些做法,比如合作模式的多语教学,即不同大学根据自己的传统和优势,提供不同语种的教学,尤其是同一城市或区域的高校可将资金和教育力量投入不同语种。这种做法有助于整合资源,力量强大的学校资源共享,可以允许更多学生选课,尽快解决国家对多语种语言人才的需求。
最后,重视中国的外语教育史研究。我们应该充分结合历史、政治、经济、外交、文化等因素研究我国外语教育发展史,另外,和国外的外语教育相比较也有利于我们找到工作中存在的问题并提出对策。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一带一路”倡议提出后,我国的语言服务和语言教育也得到了迅速发展。结合我国实际,制订适合我国新时期发展的多语教育规划和政策尤其重要,澳大利亚的多语教育规划和政策为我们提供了诸多可资借鉴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