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镇化背景下村民环境抗争何以失效
——以H村机场噪音环境抗争为例

2020-02-19 05:17张虎彪
四川环境 2020年3期
关键词:抗争噪音机场

李 珂,张虎彪

(河海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南京 211100)

前 言

近年来,伴随着城镇化进程的加快,农村逐渐卷入到现代化的浪潮之中。作为经济和社会发展的衍生品,农村环境也日趋受到影响,由此引发的环境维权之路打破了村内原有的生活模式和村庄秩序。南京市作为我国东部地区重要的中心城市之一,在大力发展经济的同时,公共交通等基础设施的建设也在不断完善,尤其是在迈向国际化的过程中,对机场的需求日益增加。机场作为一种准公共物品,在其选址、建设、投入使用的过程中涉及到多方主体的利益,如何协调好复杂的利益关系是维持区域稳定的关键。就机场周围的村民而言,机场噪音和村落拆迁成为他们极为关切的问题。机场修建后的村民如果不能得到合理的安置,作为相对弱势群体的一方,村民依据自身的实践逻辑和集体智慧来表达他们的利益诉求,从而走向维权抗争之路,为该地区农村的发展埋下隐患,影响农村社会的稳定。

1 文献梳理

目前,学界关于环境抗争的研究主要有两种取向:一是结构论取向;二是抗争策略分析取向。在结构论取向中,主要强调农民维权抗争可利用的社会空间。在中国现有的体制环境下,农民维权抗争所面临的社会空间像是一张“权力—利益的结构之网”[1],表达群体性利益时存在社会结构性限制和约束;站在环境正义的政治学视角来看[2],环境抗争涉及到公平与正义的问题,是一个分配问题,公正就是公平分配环境利益和环境危害,需要通过公众的参与以赢取政治机会。在抗争策略分析取向中,罗亚娟对苏北村民环境抗争的研究,洞察到农村所蕴藏的乡土本色,据此提炼出“以情理抗争”的解释框架[3];董海军通过对底层村民“作为武器的弱者身份”的分析,阐释出弱者的力量对维权抗争所产生的影响,并对以往对弱者的传统认识提出了修正[4];王洪伟对艾滋病边缘化群体抗争行为考察,来表明底层群体“以身抗争”斗争策略选取的效度和限度[5];另外,基于农村村民目标取向的多面性和抗争事件的情境性,陈涛等提出了“混合型抗争”的解释框架[6],有利于我们理解当前环境抗争的复杂性。

上述研究为我们理解农民抗争行为积累了大量的理论资源和借鉴意义,但面对现实的丰富性,关于农民的抗争行为仍有许多值得探索的空间。如果说对抗争所面临的社会、文化制度空间的研究是从外部视角回答 “何以可能”的问题,那么对抗争策略选取的研究分析则是从内部视角回答 “何以可为”的问题。在以往研究的基础上,本文首先对村民抗争结果进行关注,然后进一步追溯导致这一结果的原因。相对于宏观上农民环境抗争性质抑或总体特征的描述总结,笔者认为对一定区域内、特定情境下抗争事件的考察同样重要。本文试从村庄的外部庄的外部环境和村庄内部的抗争逻辑入手,回答两个方面的问题:第一,在不同的抗争阶段,村民行为选择背后的深层逻辑是什么?第二,在面对拆迁问题时,为何同一村庄的人会出现的如此大分歧,其背后蕴藏的社会机理是什么?本文试图通过对村民噪音污染抗争过程的动态描述,阐释抗争何以失效的原因,对已有的研究进行补充。

2 H村机场噪音环境抗争历程

本文采取质性研究的方法,将机场周边村民作为主要的研究对象。为获取丰富和真实的资料,课题研究小组成员多次前往LK街道S社区H村采取无结构访谈的方式进行实地调查。根据抗争行为的频率,本文将村民的抗争经过大致分为“平静期”“高发期”和“疲软期”三个阶段。

2.1 抗争历程的前奏:噪音测量

环境社会问题的形成过程十分复杂,在“常态”下,通常沿着环境污染—社会影响—社会反应—社会问题这样一个逻辑向前演进[7]。对于居住在机场周围的村民来说,噪声问题确实存在,但是村民主观上的认知,并不能成为他们抗争的理由,环境问题的最终形成需要借助科学的认知和技术的测量才能呈现出来。据村民介绍,政府委托相关监测单位进行了现状噪声监测,共设置4个点位,连续采样7d,每天2个样,根据监测结果,超标率达到了90%。

按照《机场周围飞机噪声环境标准》(GB9660-88)规定,机场周围住宅、文教等一类区域的噪音最高限值应不超过70dB才算符合要求,除一类区域以外的生活区最高限值应不超过75dB。在声功能区划中,住宅区一般为2类区。以此标准来看,村民的生活环境受到了一定的损害。在声环境质量改善方面,一般交通噪声已有较完善的降噪措施[8],但由于其特殊性,机场防噪降噪措施还处于探索阶段。噪声的测量结果为村民进行环境抗争的合法性提供了事实的依据。

2.2 机场初建时的“平静期”

LK机场初建于1995年,在当时“强政府,弱社会”的社会背景下,村民客观上表达想法的渠道相对有限,总体上对机场建设所产生的影响认识具有局限性。机场选址的考虑是多方面的,如经济发展的需求,气候地理环境的考虑等,但是从村民的角度来看,为建设过程中尽可能减少建设的阻力,往往遵循“最弱抵抗路径”的原则[9]。村民提到:“当时就知道政府要在我们这建设机场,作为普通老百姓,哪想那么多嘛,支持政府的工作就对了,政府要发展经济,我们总不能阻拦吧”。这表明当地村民在机场建设初期的话语权很小,对于机场建成后所带来的影响没有细致的了解。直到1997年机场正式开始运营,噪音问题初现,但处于1km之外的村落并没有受到明显的影响。村民虽受到噪音的困扰,但部分村民也从中获得一份稳定的工作,且离家近,便于上下班。村内受益和受害群体同时存在,内部利益既分离又重叠,正因如此,轻微的机场噪音问题暂时被搁置。

2.3 机场扩建后的“高发期”

机场的一期跑道距离H村最近处也在1km以上,飞机起飞及降落对H村的影响较小,因此机场 1997 年开始运营的一段时间并没有引起村民不满,但二期跑道由于距离过近而引发了周围农村较大的噪音问题。2014年7月,新建的二期跑道开始通航,从H村的最后一排房屋到机场二期新跑道的垂直距离大约为500m,从村口向机场方向望去,就可以清晰地看到停落的飞机。机场噪音的加剧给村民的日常生活带来了影响,它不仅给个人身体健康带来伤害,也影响到家庭生活方式、社会交往活动等。加之同一区域内其他村落的成功拆迁,加剧了村民心理上的不平衡,相对剥夺感由此产生。基于现实的对比,村民的拆迁诉求越来越明确。

在噪音问题长时间困扰村民和拆迁无音信的情况下,村民自发组织起来向机场和政府“讨个说法”。通过街道办事处、区政府、市政府、省政府等层层向上反映噪声问题和表达诉求,也和机场的负责人沟通,并通过对村庄噪音分贝的测量来证明自身生活环境受到的损害程度。政府也承认噪音问题的存在,但每次得到的结果都是回去等答复,更有甚者直接将问题推给机场,采用“拖”和“推诿”的方式来安抚反映问题的村民。到机场讨说法的情况亦是如此。除了有组织的去机场协商解决问题之外,在平时的空闲时间,村民到机场询问的次数也比较频繁。政府和机场间相互“推诿”的策略使得村民集体行动达不到预期的效果,经过数年的原地打转,村民渐渐失去对事情解决的信心。

2.4 村内利益分化的“疲软期”

在经过数次反映情况却杳无音讯后,村民们的热情也逐渐消退,借用村民的话来说,“我们村已经不在政府的城市规划范围内了,在地图上已经消失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村民对村庄噪音问题的态度也有了新的变化,由最开始的积极向上反映情况,为争取自己的合理利益而奔波到逐渐陷入“疲软”的困境,除了对政府和机场相互推诿的态度表示无奈之外,村庄政治精英人物的退场和经济利益的分化是村民抗争走向“疲软期”的关键。在初始阶段,村干部积极组织村民集体有序地到上级政府反映问题,有力地站在村民的立场促进问题的沟通,后来由于考虑到给地方政府在社会稳定方面带来的压力,对村民的集体行动转变为中立的态度。另外,村庄中具有经济头脑的人利用离机场近的优势,纷纷经营起宾馆来获取经济利益,使原有的噪音环境抗争联盟趋于解体。

3 村民环境抗争何以失效原因分析

农民环境抗争往往遵循着“侵权—抗争”的分析路径,当权益受到侵害时,村民依据自身的优势和资源进行斗争与博弈,以期问题能够得到合理的解决。尤其是在社会的转型期,维权抗争的事件屡见不鲜,在反复协调各方利益的过程中,新的问题又不断出现,村民环境抗争的手段无法取得预期的效果,出现抗争“失效”的困境。促使这一局面形成既与政府行为模式、市场经济利益诱导的外部结构性因素有关,同时也受到村民内部实践逻辑的局限,正是在内外双重因素的影响下,H村村民环境抗争未能取得实质性进展。

3.1 村民内部实践逻辑的局限

3.1.1 松散的弱组织联盟

村庄社会关联是指村民在应对事件时可以调用内部关系的一种能力,表明集体内部共同意识的强弱,关联程度的高低与社区记忆强弱和经济社会分化程度有关[10]。以上述观点来考察H村可知,该村庄的人员构成十分复杂,是由十几个姓氏组成的杂姓村,并不存在以宗族势力为纽带的社会基础,集体意识比较欠缺;另一方面,随着社会转型期传统社区记忆的断裂和村庄内部经济社会分化的加剧,村庄内部的关联程度日趋下降。在整个抗争的过程中,主要的抗争力量群体是老年人,而村内的年轻人则忙于自己的事业,代际间社区记忆的差异,弱化了抗争联盟的组织力量。松散的弱组织联盟,并非仅仅是指在组织方式或能力方面的欠缺,而更体现在村庄内部村民集体意识的薄弱和抗争群体的老年化。

3.1.2 精英人物的退却

村庄的精英人物在村庄治理和活动组织充当着重要的角色。这里所指的主要是村庄的政治精英,一方面,他们是上级政策的传达者和基层单位的代理人,另一方面,他们也是村民利益的维护者。他们对待村民集体“造访”的态度影响着实际行动的效果。“精英”在村民进行环境抗争的过程中,起着动员和组织作用,对行动的有效性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比如在抗争的初期,村中的干部积极组织村民集体有序的到上级政府反映实际情况,有力的站在村民的立场促进问题的沟通,后来基于给政府形象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和自身利益的考量,对村民的集体行动转变为中立的态度,既不阻拦村民继续上访,也不提供支持。村民因缺乏政治精英的支持和组织,再加上之前反映效果不明显,热情逐渐丧失。从整个抗争阶段的转换来看,村内精英人物的退场是村民抗争失效的一个关键因素。

3.1.3 经济利益的分化

郎友兴曾提出用“私民社会”的概念来解释中国式“邻避”运动[11],这一概念在讨论本村民集体行动为何失效时,同样具有解释力。村民集体抗争背后的“私民性”,中国的集体运动是一种非“公民运动”,是“私性”的一次展示,共识中有分歧,说明共识本身的脆弱性,因为这种所谓的共识只是基于直观的生活感觉、经验,而不是通过理性的沟通和深思熟虑达成的,是一种情感性的认知。H村民应对噪音污染拆迁问题时,“私民社会”基于“私”的利益分化体现得更加明显。村民主要分为三个利益群体,第一,就是常年居住在该村的村民,他们是噪音抗争和拆迁问题反映的主体,问题解决与否关系到本代的幸福感和下一代子女的教育问题等;第二,是外出打工的群体,因常年不居住在村落,对村内问题持漠不关心的态度;第三,是“经营者”群体,他们借助离机场近的优势,在村内开设宾馆,很少参与其他村民的集体抗争活动。这一群体是村内的既得利益者,无形中增加了拆迁的阻力。

3.2 政府外部行为模式的制约

3.2.1 政绩至上的取向

农村污染和冲突的加剧与我国政经一体化发展的经济增长方式密切相关。这一经济增长机制容易致使政府与企业间形成老鼠与猫同吃一锅粥的“共谋”局面,而底层百姓往往成为环境污染的受害者。机场的建设由省政府投资和管理,机场顺利通航既是一项惠民工程,同时也是政府政绩的重要体现。“压力型体制”[12]是中国基层政府运行机制的常态,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战略定位中,政府除大力“招商引资”外,也通过建设例如机场这样的大型公共工程以谋求后期由此带来的GDP增长。正是在这样的制度压力和追求政绩取向的引导下,政府在机场的建设中,对给当地农民带来的污染和社会后果往往欠缺考虑。在村民的抗争过程中,地方政府为了政绩、经济的利益与机场站在同样的立场,面对外部因素的强干扰,村民弱组织抗争不免失效。

3.2.2 维稳治理术的运用

机场噪音污染出现后,面对村民的抗争维权行为,地方政府在“对上负责”的维稳压力和权威体制的推动下,完成任务和保一方稳定是政府行为的首要逻辑。维稳是上级政府考核下级政府行为绩效的重要指标之一,否则就有可能遭遇上级在人事任命与资源分配方面的责罚[13],基于此,地方政府采取措施来消解村民的抗争。当基层政府缺乏有效解决问题的资源和手段时,“拖”成为他们借以躲避矛盾的一种被动和无奈的选择。在村民多次向政府反映情况后,政府基本上是告诉村民再等等或者建议与机场进行沟通。另外,政府也借助村庄内部部分村民与开设宾馆的经营者意见不统一的矛盾,来搪塞村民因噪音污染而要求搬迁的诉求。总之,拖得久了,看不到解决问题的希望,农民也没有耐性了,失去了继续抗争或维权的动力,从而使治理者暂时摆脱困境。政府维稳策略的运用和利用村民内部分歧的平衡术,消解和压制着底层村民的环境抗争。

4 讨 论

从H村应对噪音污染和村落拆迁问题的整个过程中可以发现,村民在不同的阶段有着不同的行动策略,他们基于理性的思考,不断地寻求解决问题的方式。村民在不触及法律底线的前提下“依理”行事,希望通过抗争的形式得到政府的关注,以期问题能够得到合理的解决。但从结果上来看,村民最初的期望落空,抗争未取得预期的效果,这是为何呢?我们可以看到其背后所存在的社会隐秘,看到噪音污染背后的社会问题,看到村民表达利益诉求的体制性障碍,也看到村民在利益驱动下“私”性的一面。总之,主要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4.1 政府在建设公共设施时,会遵循“最弱抵抗路径”的原则,忽视村民这样“弱势群体”的需求。如此做出的重大规划,隐藏着巨大的社会风险,可能会带来村民反抗的非意外后果。

4.2 由于村民自身知识和认知的局限,对风险感知的能力较弱,况且在目前的体制下,村民相对于地方政府来说处于弱势的地位,没有实质的话语权,在抗争的过程中处于被动的位置。

4.3 有效维权渠道可及性低。在向政府“讨说法”的过程中,往往面临着相互“推诿”的局面,陷入“踢皮球”的困境之中。若无法取得本村精英群体的支持,预期的目标就难以实现,问题的解决就会搁浅停滞。

4.4 在经济利益的驱动下,在村民内部分化出不同的利益群体。虽是同村人,在经济利益面前,应对拆迁问题时出现分歧。受益群体和受害群体生活在同一区域内,个人理性所表现出的“私”与集体理性所追求的“公”之间存在复杂的利益纠葛和矛盾。

如何处理好城镇建设规划与村民合法权益两者之间的矛盾是推动城乡协调发展的关键。在面对底层村民因环境污染问题进行的维权抗争时,健全利益受损群体的利益表达机制和转变地方政府环境治理机制至关重要,这不仅有助于村民走出抗争失效的困境,使问题得到合理的解决,同时也能够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现代化,实现社会的稳定与长治久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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