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水为生

王族

王 族 现居乌鲁木齐，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岀版有散文集、小说集、长篇小说等，有作品被译为英、日、韩、法、俄、德等文字在海外出版。曾获林语堂散文奖、三毛散文奖、《朔方》文学奖等。

水 獭

有河就有鱼，有鱼就有水獭。

说的是水獭专吃鱼。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獭状似狐而小，毛色青黑，似狗，肤如伏翼，长尾四足，水居食鱼。”水獭的形体、毛色和食性，被李时珍说得清清楚楚。

但李时珍又说：“或云，獭无雌，以猿为雌，故云猿鸣而獭候。”他这一说让人纳闷，水獭到底有无雌性，且是否与猿交配，今人无定论，便无从说起。

新疆多水獭，大小不一的河流和湖泊中，常见水獭将头和尾巴同时从水中冒出，大张嘴露出牙齿，加之尾巴上的毛被水浸得散乱，不认识它们的人会以为碰到了水怪。待它们上岸后身上干透，毛发复归柔顺，紧抿嘴唇怯怯地打量四周，便又变得乖巧可爱。

水獭的食物主要是鱼类，常将捉到的鱼拖出水面吃掉。它们也捕捉小鸟、小兽、青蛙、虾、蟹等，有时还吃植物性食物。因为弹跳能力超群，它们喜欢从岸边或河崖上跳入水中追逐鱼群，但最常用的狩猎方法是伏击，在冬季常常躲在冰窟窿里，等待鱼游过来时突然冲出去捕食。如果水中杂物较多或者水生植物丛生，鱼群藏匿其中不露面，水獭捕食便较为困难，所以在我国南方的一些养鱼池塘中，常投放一些松枝在水中，以防止水獭等盗食。由于水獭贪食，发现鱼群后就一条接一条地捉住放在岸边，排列整齐，很像人祭祀时摆放的供品，而水獭的动作又很像人叩头的样子，所以古人认为它们在进食之前需要“祭天”，早在《礼记·月令》中就有“鱼上冰，獭祭天”的记载。

水獭属于半水栖动物，它们喜欢在水流较缓，而鱼类较多的河流、沼泽、池塘、湖泊等水域生存，尤其是岸边有林木的小溪，常被它们用于掘洞而居。它们是选址高手，但凡利用自然的低洼筑巢，必先仔细考察一番，然后把巢筑在靠近水边的树根、树墩、芦苇和灌木丛下。如同“狡兔三窟”一样，水獭的洞穴也有好几个出入口，其中有一个洞口会通到水下，使水陆连通，不仅进出方便，可以直接潜入水中觅食，亦可躲避食肉兽类的袭击。它们的洞内生活从容自在，用细草铺垫的“床”柔软舒坦，需要大小便时，会去固定的地方。它们白天在洞中休息，夜间出洞活动。在动物界，它们是最冷漠的一类，除了交配期会接近同类外，平时都是单独生活，至于别的动物，则从不接近。为了寻找更多的食物，它们除了在繁殖季节会停留一地外，则经常迁移，从一条河到另一条河，或从上游到下游，不付出忙碌的代价便无法填饱肚子。

有时候，它们仰卧着缩起爪子，浮在水面上随波逐流。它们很爱玩耍，常常采用踩水的方式站立起来，把头部和颈部露出水面，一副在观看远方的样子。唯一能阻止它们随波逐流的是河堤，但它们很快会在河堤上找到玩耍的地方，譬如顺着斜坡爬上滑下，玩得不亦乐乎。如果在冬天，它们会在雪上滑行和打滚，很快就让自己沾一身雪，然后再进行一番抖动，直至把雪抖掉才会停止。好动、灵活和开朗，这些优秀的特性使它们的反应变得更为敏锐，捕猎技巧更为精湛。不过它们不善于在陆地上行走，常常要用腹部贴着地面匍匐前进、滑行和跳步。在容易打滑的薄冰或雪地上，它们因为怕被滑倒摔伤，甚至极为笨拙地蹒跚而行。遇到敌害时，它们会迅速钻到冰窟或雪下逃遁。遇见光亮时不像其他夜行性兽类那样停留片刻，而是一边逃走一边回头观看，显现出一副奇特的模样。

有人见到一只水獭在额尔齐斯河中捕鱼，鱼发觉危情后迅速逃离，但它们怎能逃脱，水獭盯紧其中一条鱼一通猛追，便一口把鱼咬住，头向上一仰便出了水面。另有一只水獭，死死咬住一条大鱼，任凭大鱼怎样挣扎都不松口，直至大鱼在河中翻起白色肚皮，才将其扯上了岸。那鱼的体长是水獭的四五倍，但却不如水獭狠，便必然丧命于水獭的利齿。

有人在河中捕鱼，不远处有一只水鸟在水面缓慢游动，不时发出好听的鸣叫。但突然那只水鸟不见了，过了一会儿，便见一只水獭冒出水面，嘴里叼着那只水鸟。原来，水獭从水下悄悄潜近，一口咬住那水鸟的爪子，扯进水中让它溺毙，然后拖到岸上再慢慢吃掉。

有人在一条小河中发现一只水獭，欲将它捉住，不料它水性娴熟，从上游到下游忽前忽后、忽左忽右，还像画圆圈一样游动。最后，它将水底的泥沙卷起，那人便什么也看不见了，而它便趁机逃走。那人第二天在另一条河中又见到水獭，那条河面宽水大，水獭不怕他，径自在水面玩耍。那人确实拿它没有办法，便只能就那样看着它。它用踩水的方式站立起来，使头部和颈部露出水面，做观看远方的动作。那人以为它会看他，但它始终未看他一眼，气得那人嘟噜一句什么，转身走了。

水獭是为数不多的会害羞的动物，一旦羞怯会用两爪捂脸，显得极为可爱。它们累了会仰浮水面，四爪自由伸展，看上去极为舒坦。它们吃食时最为可爱，先是成双共同捕食，捕到鱼或水鸟后，其中一只仰卧水上，将食物放于腹部供另一只享用。过一会儿便轮换过来，让先前服务的那只啃吃。

有一年，我们在额尔齐斯河边的五彩滩看落日。平时，额尔齐斯河水呈蓝色，在夕光中则变得更蓝。我一低头看见离岸不远处的水中，有一只水獭在看着水面的夕光。夕陽渐沉，水中光亮随之渐暗，它便尾巴一晃开始游动。奇怪的是，它一边游动一边回头观看，显现出一副奇特的模样。

当晚大家议论水獭，说水獭肉又称雪猪肉，有两种做法，清炖和红烧。含有极丰富的蛋白质、脂肪等营养成分，具有滋补祛风的功效。清炖水獭肉，可治疗风湿痹痛、脚膝肿痛、痔疮、便秘等病症。健康人食用增加营养，健身防病。听大家说着这些，水獭可爱的影子却一直在我眼前晃，便暗自淡了吃水獭肉的兴趣。

之后有几次吃水獭肉的机会，但我总想起水獭的可爱，便都婉言谢绝了。如此一来，便觉得此生是不会吃水獭肉了。有的东西吃过后，会记一辈子;有的东西没吃过，也能记一辈子。

居于额尔齐斯河边的人都熟悉水獭，且与水獭多有瓜葛。有人在河中捕鱼，一上午过去一无所获，便掏出一瓶酒闷闷地喝了几口，倒头在岸边睡去。正睡得酣然，被一阵声响扰醒。他一看，一只水獭正口衔那酒瓶，在喝酒呢！他气得一声大吼，那水獭一跃跳入水中，转瞬不见了。

我以为水獭喝酒是趣事，忽一日读到李时珍的又一句话：“熊食盐而死，獭饮酒而毙”，心便一沉，不知那只喝了酒的水獭，后来如何了？

河 狸

有一年在青河，听说附近的布尔根河中，有被称为“河流工程师”的河狸，大家便去看，结果看见对岸有一只野猪正在攻击河狸。我们想救河狸的命，便大声喊叫，但野猪知道我们被河阻隔，便复又转身去猛攻那只可怜的河狸。野猪的吼声嘶哑而粗野，似乎让河流也在颤抖。

其时的情景用当地人的话说，野猪和河狸，是二十岁的小伙子和五岁的娃娃打架。最后，野猪一头将河狸顶翻在地，然后扑到河狸身上，用尖利的獠牙把河狸咬死，甩了几下头走了。野猪并非是为了吃食，仅仅是为了逞能而已，但一只无辜的河狸却丧失了性命，可恶的野猪。

我们以为见不到河狸了，正要离去，却见河面漾起一圈涟漪，接着就冒出一个动物圆乎乎的脑袋，嘴里还叼着一根树枝。又是一只河狸，它的同类在刚才遭到野猪伤害时，它警觉地潜入水底，等危险过后才探出了头，但站在岸上的我们让它再次受惊，遂将嘴里的树枝吐掉，又一低头潜进了水里。

细看，布尔根河不大，因为河水流淌得缓慢，水面便像一面镜子，静静倒映的雪山，反而显得更加晶莹。这条河像新疆所有的河流一样，是雪山上的冰雪融化后汇集而成的，流到青河一带后，在绿色草原中弯弯曲曲流淌，远远看上去像一条丝带。布尔根河是河狸在中国唯一生存的河流，所以这也是一条被保护的河流。

保护一条河流，防人不成问题，但却防不了动物。譬如刚才的那只野猪，在它的意识中便没有被保护的河流，亦不会认为河狸是珍稀动物，便疯狂地将那只河狸咬死了。一只河狸已死，我们不想让另一只河狸受惊，于是我们转身离去，把安静的河流留给河狸。

当晚，人们夜谈河狸，说的都是它们的传奇事情。譬如，河狸虽然看上去温柔，但它们的牙齿很厉害，能将大树咬断。曾有一人见到一只河狸，它抱着一棵树欢快地摇动着尾巴，那人以为它要爬到那棵树上去，但它却并未向上爬，直至那棵树轰然倒地，那人才知道河狸在啃咬树。那人在先前曾见过齐刷刷断裂的树，当时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现在终于明白是河狸所为，它们能用牙齿将树咬断，可谓是动物中的独一无二的本领。

听人们说河狸，我想起它们的厉害之处，在历史上久已有之。《博物志》中载有一事：曹操带兵伐匈奴，经过白狼山，遇到一只大狮。曹操命士兵去杀，那狮子凶猛扑抓，士兵伤亡甚多。曹操带贴身护卫百人，再次去杀，那狮子哮吼而起，贴身护卫惧怕，不敢向前。危急时，一狸从林中跳出，落在曹操车轭上。狮子扑来，那狸跳到狮子头上，狮子便一动不动，乖乖就范。曹操命人将狮子杀了，捉得一幼狮带回。至长安，三十里鸡犬皆伏，不鸣一声。这个故事中的狸，就是今天的河狸，在当时跳跃到狮子头顶，因为狮子怕狸的牙齿，便乖乖听话不敢再动。

有人说，他见过河狸吃树。他笑呵呵地说，它们吃樹那真是挑剔得很，常常费不小的工夫咬断一棵树，却并非只是为了吃，因为它们只吃树皮和嫩枝，至于树枝，则被它们用嘴叼入隐蔽角落或水中筑巢。河狸的巢有水中和地上两种，如果水中不安全，它们便爬到陆上的巢中，反之如果陆上不安全，它们则会潜入水中躲起来。熟悉河狸的人为此说，河狸用一口牙齿吃遍树林，用两个家活过一生。它们是与世无争的动物，无论是在水中还是在陆地上，都不停地用树枝修复巢穴，使之坚不可摧，然后在里面安然惬卧。比起在这些年变得喧闹的额尔齐斯河，布尔根河显得更为安静，沿河两岸绿树成荫，河狸选择这样一个地方，一则可以不用为生存发愁，二则不会受到别的兽类侵犯。

另一人说，布尔根河沿岸的人都知道河狸是珍稀动物，亦为它们只生存于布尔根河中而骄傲，所以便悄悄观察它们，慢慢地便发现它们是昼伏夜出的动物，只有等天黑了，才在河中用嘴把木头推向目的地。一旦有动静，便舍弃木头潜入水中。危险过后，它们宁肯重新去啃咬一棵大树，也不会把先前的那根木头找回。它们为了保护自己的巢，常常在河道上筑坝拦水，所以它们又得名“河道清洁工”。有人佩服河狸的这一壮举，便去做了一番统计，结果得出的结果让他大吃一惊：一条有河狸筑坝的河流，每天仅能冲带走四吨泥沙，而没有河狸筑坝的河流，每天却要流失一百吨泥沙。

人们说得兴起，纷纷都说河狸的好处，譬如河狸是素食动物，有时候抓住鱼，玩耍一番便又放回河中。它们吃树的嫩枝和树皮，以及河边的草本植物。入冬之前，它们会把树枝咬成小截，用嘴衔到水中储备起来。进入漫长的冬季后，它们便很少出来，躲在冰下啃食树枝存活。外面大雪纷飞，河上冰封雪裹，它们待在水下，那是一个被隔开了风雪、声音和阳光的世界，一切都在寂静中存活，河狸也不例外。

河狸的全身都是宝贝，其毛皮结实暖厚，风雪不沾，是高级裘皮原料。它们分泌的河狸香，是世界四大动物名香之一，亦可制作成兴奋剂。它们一般都体态肥胖，在陆地上行走时极为缓慢，但进入河中便是游泳高手，往往将圆圆的脑袋一晃，便不见了踪影。如果出水上岸，它们会摇晃身体，把身上的水甩干净，然后才开始爬行。

河狸有如此好听的故事，可谓是河流中的精灵。

听了一晚河狸的故事，心中已是对河狸喜爱不已。第二天黄昏，我们在布尔根河边散步，有人发现了一只河狸，但它机警地躲了起来，我们没有看见它的一丝踪迹。河狸难得一见，我们便在岸边向四下里张望，期待能够见它一面，但什么也没有，直至天色暗下来，黑暗像是被谁扯开的一块巨大的黑布，一直延伸向苍穹深处。就在我们正要离去时，突然发出一声响，一棵树倒进河中，在河水中沉下又浮起，然后向下游漂去。我们正疑惑为何一棵树会突然倒入河中，有人发现在河的另一侧，一道黑影划过河面，然后旋出一圈涟漪，便复归平静。大家断定，是一只河狸咬倒了一棵树，但它发现我们注意到了它，便迅速潜入水中游走了。

当晚，我们热得在房子里待不住，便去院子里乘凉。被野猪咬死的那只河狸被人抬回剥下的皮子，挂在院中的一棵树上等待风干。我们刚走到院中，听得挂河狸皮的树下传出响动，然后就看见一条黑影闪出了院子。大家过去细看，那棵树已被啃出一个大口子，如果我们再晚一点出来，恐怕会轰然倒地。

是河狸干的吗？

红嘴鸥

虽然被称为红嘴鸥，但并非只是嘴为红色，它们的爪子也是红色，而且是很显眼的赤红色。想必给它们起名字的人，觉得把它们的爪子考虑进去麻烦，索性就只考虑了嘴巴。

红嘴鸥的别称有笑鸥、钓鱼郎、水鸽子等。

初见红嘴鸥，觉得从体形和毛色上来说，它们都与鸽子很相似，只不过鸽子在天上飞，而红嘴鸥在水中游。红嘴鸥的数量很大，而且喜欢集群式活动，在很多沿海港口都可看到。一般在江河、湖泊、水库、海湾等地，亦可见到它们。它们有一个习性，一旦出现在一地便再也不离去，直至到了迁徙时节，人们在某个早晨会突然发现，它们在一夜间都已离去，留下空荡荡的水面，似乎在告诉人们，要熬过一个冬天，才能等到它们归来。

在新疆见过很多红嘴鸥，只是觉得它们漂亮，习性也很温柔，任凭我们闹出再大的动静，它们也不害怕。容易看到或者太常见的鸟儿，看过也就看过了，都不会留下故事。但是后来听到一位打猎半生，放下猎枪拿起照相机拍摄的人的故事后，红嘴鸥一下子便又变得清晰起来。

一次，他和几位摄影家去拍红嘴鸥。红嘴鸥就是人们常说的水鸽子，浑身是洁白的羽毛，唯独喙和爪是红色的，在白色羽毛的映衬下显得颇为醒目，也极为漂亮。

拍红嘴鸥必须选择特写，才可以拍出它们的红喙，也可使它们洁白的羽毛显得凝重。经过漫长的等待，一只红嘴鸥终于出现了，那几位摄影家对准它们不停地按下快门，它们的各种神态被摄入镜头，成为难得的好作品。

那只红嘴鸥对摄影家的镜头浑然不觉，径自在草地上散步。它似乎懂得在阳光中展示自己的红唇之美，不时抬起头摆出优美姿势。对摄影家来说这是绝好的机会，他们不停地拍摄，为获得如此佳作兴奋不已。

猎人把镜头对准红嘴鸥时，它却恐惧地嘶鸣几声，张开双翅飞走了。没有人惊扰它，但它却很快在天空中变成一个小黑点，继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家都很吃惊，为何红嘴鸥在他们拍摄时没有反应，唯独猎人把镜头一伸出，它却如此惊慌，如临生死一般迅速逃离而去？

猎人叹息一声，给出了答案：我打猎三十年，身上的杀气太重，红嘴鸥能感觉到，所以惊恐地飞走了。

众人惊愕。

猎人身上的杀气，经过三十年已变成一种灵息，人感觉不到，但灵敏的动物能感受到，所以才出现了刚才的一幕。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再次让猎人无比痛苦地发现，他身上的杀气如同无法摆脱的影子，不论他走到哪里，都像明晃晃的耻辱一样跟随着他。

一天，猎人在一条河边发现一群红嘴鸥，它们在河面上优雅游弋，丝毫不知有人已接近它们。如果在以往，猎人会毫不犹豫地开枪射击，但现在他已放下猎枪而专拍动物，所以他把内心涌出的念头压了下去。但是，他举相机的姿势却很像举枪，把红嘴鸥拉入镜头，手指也像以前匆忙扣动扳机那样微微一抖。状态不佳，他不想拍摄了，打算就那样看一会儿红嘴鸥。但红嘴鸥却发现了猎人，它们受惊飞起，惊慌的鸣叫声响成一片。

更让他猝不及防的是，几只红嘴鸥突然从高处落下，裹挟着一股沉闷的风向他压了下来。他本能地用手护住头部，另一只红嘴鸥又向他呼嘯落下。它们来势凶猛，拍打着翅膀一次次扑向他。他仓皇向后退去，直至离开河边，那几只红嘴鸥才落在河边的石头上，不停地怒鸣着。那是愤怒至极的嘶鸣，直至它们飞向别处，仍然裹挟着风，在戈壁扬起沙尘。

猎人听说过黄羊用头撞人、鹿用蹄子踢人、牦牛用双角刺人、狼用嘴咬人、熊用大掌拍人、野猪用獠牙挑人的事情，但他没想到红嘴鸥也如此猛烈。那一刻的一幕，改写了他三十年的打猎辉煌，让他惊异于幼小的野鸭子，居然在一瞬间变得无比巨大，把攻击的阴影狠狠地压在了他身上。他愣怔少顷，终于明白野鸭子也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杀气，它们意识到了危险，便向他发起了攻击。

这件事让猎人发现，他的猎人生涯虽然已经终结，但有些东西却长在骨头里，藏在血液里，要跟随他一辈子。还有一些事情，在他的猎人生涯中是以残忍、捕杀和掠夺方式完成的，在当时为他铸就了辉煌，但现在却要对他进行道德审判。如此情形，犹如他在内心一直隐藏着邪恶的小兽，平时它躲在隐蔽角落沉睡，一旦醒来便狂奔而出，让他承受曾经制造疯狂的后果。

猎人躲在无人的角落喃喃自语：我需要时间，只有当我心里装满善，才能把以往猎杀动物时留下的恶全都挤压出去，身上的杀气才会消失。他从此变得像苦行僧，不论能否拍摄到动物，他都长久待在戈壁，任风吹刮他，任大雪落向他，他相信唯有如此才能让身上的杀气散尽。慢慢地，他放松了，无论天降大雪还是酷日暴晒，他将自己伪装得像树或石头，等待动物出现的一瞬将其摄入镜头。他有三十年狩猎锻炼出的体魄，加之对潜伏烂熟于心，所以他比别人更容易接近那些珍贵动物。

直到他后来拍一只红嘴鸥时，才发现他身上的杀气已经消失。那只红嘴鸥妩媚之极，加之又被他取了正面特写，便能看清红嘴鸥幽幽的眼睛，像是与人在对视，又像是在等待人说出什么。

水貂

有一年在可可托海的额尔齐斯河源头，听说一位哈萨克族牧民抓了一只水貂，于是大家便议论，水貂与紫貂，到底哪一种更珍贵。说到珍贵，其实说的是它们的皮毛，也就是说用它们的皮毛做成的裘皮大衣，一向是人们的最爱，动辄上万元或数万元一件，确实是奢侈品。但具体到水貂与紫貂的皮毛，到底哪一种更好呢？

那天，大家说来说去，最后在一位牧民的影响下，认定还是水貂的皮毛最好。

那位牧民之所以能影响到我们，是因为他坚持一个观点，即水貂皮毛之所以最好，他有亲身经历为证，所以他有发言权。好吧，既然是亲身体会，那就一定有他的独特感受，不妨让他说说。他最初见到水貂时，不知水貂难得一见，更不知水貂的皮毛珍贵，见到一只水貂仰卧在石头上晒太阳，便用狩猎的网套将它捕获。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一只雌貂，因为孕后的妊娠反应在晒太阳，不然不会那么容易让他得手。他取了那只水貂的皮毛后，亦不知该找下家卖个好价钱，便自行缝制了一件披风，遇上下雨天时披上避雨。说来也怪，哪怕再大的下雨天，那水貂的皮毛居然一点也不湿，雨水滴在上面犹如滚动一般，顺着绒毛就滑落下去了。那牧民感叹，真是个好东西，从此就再也不会让我淋雨了。后来他又惊喜地发现，那披风不但不再让他淋雨，而且在下雪天还可以避寒，无论多么大的雪落下来，那披风都像是小火炉似的让它们很快融化。再后来，他又惊喜地发现，那件披风不仅仅只能防雨防雪，而且还防风，他把它披在身上，风吹过来跟没吹一样暖和。他对人们说起他的披风的好处，懂行的人对他说，你把一件几万元的东西披在身上，能不好吗？那牧民这才知道水貂的皮毛值钱，一件皮毛差不多顶他的一群羊。

我们与他聊水貂皮，说到皮草二字，他却极不喜欢将貂皮说成是皮草，他说它们的皮毛不仅仅是好看和保暖，就连摸上去也是一种享受，跟草有什么关系呢？显然他不知皮草的来历，亦对皮草二字的背景不甚了解。我本想劝他一番，猎杀野生动物夺其皮毛何其残忍，但看见他气呼呼的样子，便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说起皮草，其实有一段趣事。旧上海时期，有苏联的犹太人在上海经营一些毛皮店，那时的毛皮多以野生动物为主，价格颇为昂贵，一件黄狼皮短衣就要花费五根金条。但是上海的冬天并不很冷，而且时间也不长，聪明的犹太人便在冬天卖毛皮，而到了夏天则又卖草席，久而久之，人们便将那些店称之为“皮草店”。后来，那些皮草公司都搬到了香港，并不再卖草席，但是给犹太皮草老板打工的学徒，为了生存，仍然仿照原来的犹太老板，称专卖皮衣的店叫“皮草店”。时至今日，皮草二字已成为人们对毛皮衣服的专称。

自那次听过那位牧民与水貂皮的故事后，便留意起了新疆的水貂。后来慢慢知道，新疆的水貂可在水中潜游，亦可在陆地上爬行，是本事最大的两栖动物。

水貂和紫貂一样，皮毛颇为珍贵，常被做成裘皮大衣。这是好事亦是坏事。好事一说，众所周知，是与它们的皮毛有关。水貂皮坚韧轻薄，毛绒细密而丰厚，色调淡雅美观，是毛皮中珍贵的高级制裘原料皮，价值不菲。

坏事一说，是人们费尽心思谋它们的皮，致使它们常常毙命。水貂毕竟有限，人们谋来谋去，水貂便越来越少。于是乎，便人工饲养。可怜的水貂，丧失了自由，仅为一张皮毛活着，人们取它们的皮毛时，它们也就没有了命。其实，水貂是命短的动物，它们中寿命最长的也就两年多，大多只能活一年多。它们出生三个月便可长成，所以寿命短并非是夭折，而是天数。

水貂是颇为可爱的，不但其神情楚楚动人，而且浑身皮毛无一杂色。它们体形细长，走动时优雅之极。尤其是尾巴，细长蓬松，经常摆动出好看的韵律。有人见水貂在水中游动时，尾巴伸展挺直，似在掌握游速和平衡。

如此美丽的生灵，却因为经常受到危害，只能生存于水陆之间的窄小角落。究其原因，是因为它们既少不了要在岸上爬行，又不得不在危情来临时，一头扎入水中逃遁。所以，它们在岸边挖出洞穴，或选择岸边的灌木或草丛中，隐藏得十分神秘。无论是怎样的洞穴，必有一个通向河边的出口，如果危难来临，它们不能从岸上逃向河流，便从洞中直接进入河中去。

人类疯狂地谋它们的皮，使它们一直处于紧张和恐惧中，甚至连同类都不接近。水貂从来都是独行或独居，只有在交配季节，它们才会走到一起。但情欲亦不能让它们放松，雄水貂在雌水貂身上忙碌，雌水貂却在观察四周，一有风吹草动，雌水貂便抽身而去，雄水貂亦会马上将情欲压下去，闪出一团黑影窜入水里。

如何选择在黑夜或白天觅食，众多动物都有一套严格的法则。水貂尤为如此，它们觉得白天风险大，便躲在水里或巢中，挨到天黑后出來，寻找能填饱肚子的东西。它们以鱼、虾、蛙、蛇、老鼠、野兔、鸟类，以及植物果实等为食。有个人见到一只水貂，在水中捕得一条鱼后，要叼到岸上才吃，当时觉得是一奇，后来才明白，它认为自己捕鱼时在水中闹出的动静太大，会引起他者的注意，所以要到岸上去吃。

水貂虽不多出现于陆地，但它们的奔跑速度很快，常常一闪便不见了影子。有个人不识水貂，碰到一只后以为是黄鼠狼，但又纳闷黄鼠狼之所以叫黄鼠狼，是因为其全身泛黄，且从不进水，而他看到的这个家伙从水中出来后，不喘不累，看来是能潜水的动物。

很快，那人又看到了让他叹为观止的一幕，那个家伙在一块石头后潜伏，等到一只老鼠出现，便一跃扑过去咬住老鼠的脖子，转身扯起便跑。老鼠很快命殁，它叼着老鼠爬上一棵树，开始吞吃。那人感叹，这家伙是多么熟练的攀树者，仅用了几下就上了树。但它仍然是紧张的，每吃几口，就要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似乎危险随时会降临。吃完，它从树上逃下，稳稳降到了地面。

那人因为好奇，把这说了出去，人们断定那是一只水貂。珍贵动物一旦露面，首先会刺激人们的猎捕欲望。听到那消息的人，都在心里打那只水貂的主意。

几日后大雨，河水暴涨，那只水貂许是被浑浊的河水呛得受不了，遂出水到了岸上。人们已等候多时，迅速把它围了起来。它岸上的洞穴和身后的退路，都已被人堵死，它挣扎几番，终被几双手摁住。那些人怕弄坏了它的皮毛，硬是卡住它的脖子，生生捏死了它。

河水哗哗流淌，像是在哭泣。

责任编辑   韦 露